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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窑庄间的深情

2021-10-12周荣池

美文 2021年19期
关键词:汪家高邮深情

周荣池

高邮东大街的汪家大院曾是一处宽敞的院落,汪曾祺在《我的家》中回忆道:

十年前我回了一次家乡,一天闲走,去看了看老家的旧址,发现我们那个家原来是不算小的。……临街是铺面。从科甲巷口到竺家巷口,计有这么几家店铺:一家豆腐店,一家南货店,一家烧饼店,一家棉席店,一家药店,一家烟店,一家糕店,一家剃头店,一家布店。我们家在这些店铺的后面,占地多少平米我不知道,但总是不小的,住起来是相当宽敞的。

房子只是房子:有了人才是家,没有人就只是房子。生活在市井里的汪曾祺,过的是“惯宝宝”的生活,士绅品格是他精神的基本来源和特质,但并不因为环境和机缘如此,汪曾祺就与乡土无关。就当时的情形来看,城市与乡村的关系并非绝对的分割,乡土是纯粹的乡土,而当时的城市也更多地包含着乡土的成分,没有成为完全典型的城市——即便在今天的高邮城,依旧还有形制和氛围如村庄而被称为城中村的地方。汪家所在的东大街,本就是城市与乡村的接口处,乡土以其强大的“侵入性”影响着城市本身——这是因为,乡土几乎是城市生活的来处,供养着城市所有故事的成立和延续。延续到汪家的内部,这个有着书香传统的家族,他们除了需要乡土所提供的生活资料外,汪家大院依旧是有乡土质地的。这里有乡人,从家中佣人到药店雇工到门口见到的农人,特别是从乡下来的太太们,让这个家族有了太多与乡土融合的机会。

这样说来,即便是没有战火纷飞的时局变化让汪家偶然有了避祸乡土的机会,汪曾祺仍然有可能用优美的笔调写出类似于《受戒》《大淖记事》这样的名作。他的文学世界里对于乡土的理解和介入,如今看来绝不仅仅是庵赵庄或者其他村庄这种地理空间的接口,而更多的是人心与人情的接口——庵赵庄的故事,岂不是因为人美,因为乡土之美么?

士绅阶层的汪家除了药铺营生之外,也颇有些田产,这也并非是这座城或这户人家的先例。在城市格局尚未完全现代化的时候,城市与乡土之间的相互依赖和慰藉才让生活有所为继。乡土对于城市的供养和支撑是由来已久且持续不断的,但城市对于乡村的反哺并未显得那么充分和必要,至于乡下人进了城,这是乡土对于城市建设的支援,而并非是受到了城市的帮助。因此,乡土与市井关系在中国更多的是乡土对于城市的哺育。这不仅是鱼水共存的关系,更是父母养育儿女的关系,是一种充满温情的关系。

对于汪曾祺祖上所有的产业,这位被称为“黑少”的“惯宝宝”也并没有什么准确的认识,他的同辈以及后人对此也知之甚少。在《我的祖父祖母》中,他回忆道:

创业不外两途:置田地,开店铺。

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两千多亩,这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乡。北乡田瘦,有的只能长草,谓之“草田”。年轻时他是亲自管田的,常常下乡。后来请人代管,田地上的事就不再过问。我们那里有一种人,专替大户人家管田产,叫做“田禾先生”。看青(估产)、收租、完粮、文地……这也是一套学问。田禾先生大都是世代相传的。我们家的田禾先生姓龙,我们叫他龙先生。他给我留下颇深的印象,是因为他骑驴。我们那里的驴一般都是牵磨用,极少用来乘骑。龙先生的家不在城里,在五里坝。他每逢进城办事或到别的乡下去,都是骑驴。他的驴拴在檐下,我爱喂它吃粽子叶。龙先生总是关照我把包粽子的麻筋拣干净,说是驴吃了会把肠子缠住。

汪家的田产在北乡,年轻的时候由汪家人管,后来由充当职业经理人角色的“田禾先生”管理。本来这个家庭通过土地的经营与乡土是有直接关联的,由田禾先生代理之后,汪家与土地的关系就成了一种资本概念上的联系,脱离了人与土地本来的原始依存。但作为家族生活的一项来源,“两千多亩”的土地在物质和精神上也是颇为重要的。汪曾祺记得的北乡只是一个位置的概念,因为在高邮当地,其时有“西北乡”的闵塔地区(今金湖县境内),又有东北乡的临泽等地,正北的界首等地,都是有名的古镇。汪曾祺说的北乡并非指这些有名的地方。作为老街上的孩子,他甚至连这些地方都去得很少。这自然是因为交通阻碍,也因为亲缘的关系——如果有亲人居住在那里,距离也不是问题。

在《鸡鸭名家》中,汪曾祺再次写到了“北乡”这个地方,并且同时出现了一个相对更为具体的地名:

母亲故世之后,父亲觉得很寂寞无聊。母亲葬在窑庄。窑庄有我们的一块地。这块地一直没有收成,沙性很重,种稻种麦,都不相宜,只能种一点豆子,长草。北乡这种瘦地很多,叫做“草田”。父亲想把它开辟成一个小小农场,试种果树、棉花。把庄房收回来,略事装修,他平日就住在那边,逢年过节才回家。我那时才六岁,由一个老奶妈带着,在舅舅家住。有时老奶妈送我到窑庄来住几天。我很少下乡,很喜欢到窑庄来。

汪曾祺对北乡的回忆,终于在窑庄这个地方有了具体的落脚点。作为他母亲坟茔所在的地方,这个村落所承载的情感是复杂的。它甚至有某种“密码”的性质,是打开汪曾祺与自己家族世界的一个重要地名。汪曾祺三岁的时候,生母杨氏去世,这个连具体名讳都没有留下的女人,给了他生命,也给了他与家庭的精神牵连。据后来汪曾祺向家人求证,杨氏应属“遵”字辈,生有汪巧纹、汪曾祺等姐弟妹三人。至于窑庄这个地方,如今也似乎遥不可查,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录。其庄名窑,当是与窑有关,东大街有窑巷口向北逶迤而去。询问当地人,此窑是石灰窑还是砖窑,也是分不清楚,但窑一定是有的——可见遗忘是一件很怕的事情。当年那么确切的一个地名终究抵不过时间的冷漠。1981年汪曾祺回乡期间,曾经在妹妹汪丽纹的指引下拜访过闫世俊老人。这位老先生曾因与汪菊生同有京剧之好而过从甚密,在汪家困难的时候,他还曾挺身而出。后来乡人姚维儒访故问旧,再经闫世俊回憶,草巷口、窑巷口等众多巷口大致皆往东北乡土地域而去,于是便有所谓的“北窑庄”——此地再往东北延伸扩展,便是当时东墩乡所在。北窑庄的地界应该属于东墩。北窑庄的土沙性重,汪曾祺的父亲想在此搞一个农场,而汪曾祺所说的北乡祖产“大概两千亩”的土地便在此处。汪菊生想在此种瓜也并非毫无来由的一时兴起,这大概是当地的一项“特色农业”。东墩这个地方,汪曾祺在《鉴赏家》中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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