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惟诚:从“万村书库”到“农家书屋”
2021-10-11潘宜钧
潘宜钧
一
是23年前的事了,也是秋末,那时我在荆州市委宣传部任文艺科长。下班时部长急急地叫我到他的办公室,说:“原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徐惟诚同志已在来荆州的路上了。徐部长是中国文化扶贫委员会主任,来考察农村文化生活状况,时间五天。他只让一个普通干部陪同他,我们商量你比较合适。徐部长是老革命,14岁在上海做地下工作,16岁入党;解放后曾先后任《文汇報》《北京日报》的社长、总编辑、北京市委副书记,德高望重。你不能出丝毫纰漏!”说完便匆匆赶去宾馆等徐部长了。那时从武汉开车到荆州一般要五个小时,手机在途中也没有信号,有大首长来,接待人员都是提前在宾馆等候。
回家后,我突然想起这位徐部长我可能见过。1990年在沙市召开的全国精神文明建设经验交流会时,有位副部长提前来检查筹备工作,会议开幕的前一天晚上还和王忍之部长观看了群众文艺演出。分管意识形态工作的李瑞环同志很晚才到,没赶上看演出。表演结束后和演职人员合影时有五位领导,我在现场服务,记得很清楚。我把那张大照片找出来:王部长和省、市委书记我认得出,还有两位,一个是国务院副秘书长,另一位就是中宣部常务副部长,但我已对不上号了。第二天一早我在宾馆大厅候着,市委领导陪着客人从二楼下来。果然是我见过的徐部长!他穿灰薄呢子大衣,打天蓝色领带,中等个儿,微胖。我诚惶诚恐地上前和徐部长握手,又认识了他的随行秘书小韩。临出发时,市委刘克毅书记反复叮嘱我要注意的事项。徐部长一直就那么微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极和蔼,连左脸庞上那颗痣也洋溢着慈祥。尽管如此,我仍紧张。直到车出市区爬上江堤长长的斜坡,我才指着高大的荆江分洪纪念碑跟徐部长做讲解。“喔,这是解放后第一个水利建设大工程。了不起啊,70天就建成这么大的工程!1954年的大洪水发挥了巨大作用,三次分洪,保证了沙市、武汉的安全!”我说,“我是公安人,但不住分洪区。”他似疑惑。我解释说,“分洪区在虎东,约1000平方公里。您看,那就是太平口,长江水从那进虎渡河,流向湖南安乡入洞庭湖。虎西还有几个镇,三袁故里就在虎渡河西岸边。”车过轮渡特别是上下坡比较危险,我请徐部长下车步行走上铁驳子轮渡。在过江的几十分钟里,我们已经比较熟了。他问我一些荆州和沙市合并后的现状,我就我所了解的情况一一作答。他始终微笑着,侧耳细听——我普通话说得不好,一感觉他没听懂,就又说一遍。
二
到松滋宾馆已是中午,市委书记孙贤坤和宣传部长熊邦卫已在大厅等候。大家一起帮客人安顿好,便下楼午餐。孙书记很健谈,详细介绍松滋的地貌物产、风土人情,特别骄傲地提到了出生于刘家场的开国上将“独臂将军”贺炳炎。餐毕,徐部长坚决地说之后的几天再不用我们管了,只要派个熟悉路况的司机就行。下午原计划先到洈水再继续往西朝湖南澧县方向走,因为松滋的山区在那一带。临出发时韩秘书通知我,徐部长有许多文件要处理,只好明天上午了。我看他打开大皮箱,抱出厚厚一摞红头文件走进徐部长的房间。他们住的是一个大套房,我就住他们旁边的一个小双人间。我看徐部长工作了,就跟韩秘书说部长这么忙呀。韩秘书说比当部长时还忙,除了担任文化扶贫委员会主任外,还是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全国政协常委及学习委员会主任,还兼着许多职务,如家庭文化研究会、伦理学会、家庭教育学会、中华新闻工作者协会……韩秘书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听得我目瞪口呆。更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在晚上。都深夜了,徐部长房间的灯还亮着,我也不敢休息,在走廊踱来踱去。尽管步子很轻,韩秘书还是觉察到了,开门出来和我打招呼。他说徐部长有晚上写作的习惯,几十年如此。“昨晚听你的领导说,你也是作家。那知道余心言吗?徐部长的笔名。”我恍然大悟,“徐惟诚”三字各取一半,不就是“余心言”么?那是当代著名散文家,中国“倡导式杂文”的开创者!我家里还有一本《余心言杂文选》,是以前当教师时为备课买的,清楚地记得是讲《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一课时;他的《扬州一瞥》《八十年寻路记》也编入了中学语文课本。
三
之后的两天,我们跑了五个镇的十来个村。每到一地,徐部长都是走入田间,也去了好几个农户的家里,询问他们农闲时的文化生活:平时读不读书,喜欢读什么书,需要些什么书,如果村里建了读书室会不会去看,等等。我们还去了几个镇上的小书店和文化站,了解他们工作的困难,什么书买的人多,政府的文化建设投入多少。松滋人讲话徐部长基本上听不懂,他们也不太懂徐部长的普通话,尽管他讲话语速很慢,大部分都要我当“翻译”。徐部长看“打花牌”的事我还记忆犹新。一路上我们总看到三四个老年人聚一桌玩一种纸牌,聚精会神,热热闹闹的。徐部长问我这是什么牌。我说是花牌,也叫“十七个”,因为状如柳叶,也叫“柳叶子”,另一说是公安黄金口镇一姓柳的画师发明的。这种牌全国只有湖北荆州的松滋、公安、江陵三地的人会玩。说着来到一家门口,一棵冠盖如云的樟树下,几个玩牌的老人一起站起来,端椅上茶递烟,十分热情。我跟他们说明来意,几位老人又是笑着异口同声“喔活啦,喔活啦”。可能是他们老说这词,徐部长疑惑地望着我。我说这是这一带人的口头禅,有欢迎、赞同、高兴、祝福等意思。我还跟徐部长背了一首民谣:“松滋人,礼性大,开口就是喔活啦;毛坝烟,沙罐茶,进门就把椅子拿。”是说松滋人极纯朴、好客,讲礼数。徐部长听得饶有兴趣,笑得很开心。他和几位老人一一握手,又接过一张牌,花花绿绿的字似篆非篆,似画非画,一个也不认得。我教他认了几张牌,说上大人、可知礼、孔乙己、华三千、七十土、八九子,三张牌组合成一句,大意是说孔子是古代最大的圣贤,他有弟子三千,其中贤人七十,而最有学问的又只八九个。他们苦读书才知书达理,也才当官发财成为了上等人。徐部长频频点头,可能是觉得这些字变形得很有艺术性,还能寓教于乐吧。
回县城的路上,徐部长感慨地说,“农民都是很聪明很勤劳的,可惜过去多数人没有机会读书。如果给他们送去文化知识,他们一定会创造更美好的生活。”又说,“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大部分人口在农村。没有农村农业的现代化,全国的现代化建设也不会成功。”那时我还不明白徐部长对农民的感情为什么那么深。后来我知道文革中他在团中央工作时,全家下放到河南潢川的黄湖农场劳动近四年,时间是1969年至1972年。因为深感农民缺医少药,他白天一边劳动,一边收集大量民间偏方;晚上就研读《中国植物通志》《本草纲目》等书,历时三年写成《黄湖中草药》,使潢川及周围数县的老百姓受益。为感念他的奉献,2019年徐部长九十大寿时,黄湖农场热情邀请他重回故地。耄耋老人看到翻修一新的他50年前住过的土坯房,他送给农民朋友的缝纫机,当年下放劳动时留下的老照片,感慨不已。
他对农村文化扶贫工作的高度重视,还与他担任北京市委副书记时亲历的一件扶贫往事有关。北京的郊县大部分是山区,其实是很穷的。徐部长亲自抓了一项工作,即免费给全市农村的贫困户一家一头驴子。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笔很大的投入,也很实用。那时山区的货物要靠驴子驮到集市上去賣,农资产品和日常用品也靠驴子运进山里,有了驴子这个交通工具,就能脱贫甚至致富。但一年时间过去,待他下乡调研时,发现大部分贫困户都把驴子杀了卖肉卖皮,家里依然一贫如洗。这件事让徐部长认识到农村扶贫要先“扶志扶智扶精神”,并写成文章在《北京日报》发表。到中宣部工作后,他还担任全国政协常委、学习委员会主任,其间几次写提案,建议把“搞好农村文化扶贫”写进政府工作报告,呼吁成立全国文化扶贫委员会。徐部长自己也身体力行地带头做这项工作。1993年9月2日,徐部长向河北辛集市田庄村捐献图书1300册、录像带37盘。这是改革开放后新时期可考的第一次向农村一个村庄大量捐书的个体行为。三个月后的12月中旬,全国农村文化扶贫委员会成立,徐惟诚担任主任。第二年3月,徐部长向他河南潢川县李寨村捐书1600多册,并建成了“惟诚书馆”,这也是新时期由个人捐赠建设的首个乡村图书馆;4月又向他的出生地安徽芜湖的南崚县峨岭村捐书1500册。这些书都是他个人的收藏或自己出钱购买的。也就是这一年的10月,全国文化扶贫委员会联合国家出版总署、团中央、农民日报社以及四川省委宣传部,共同发起了“万村书库”工程。为了给农民提供看得懂、用得上的图书,文化扶贫委员会专门组织精编《中国农村书库》系列图书,每套100本,首先配送到一万个农村图书室,然后逐步辐射全国80万个村庄。1995年,文化扶贫委员会和团中央一起发起组织“红领巾手拉手活动”,即一个城市的孩子帮助一个农村贫困地区的孩子,捐书捐学习用具。这项活动影响很大,受到江泽民总书记的称赞,他还在中南海接见了参与活动的优秀学生代表。
2007年中国农家书屋工程建设全面推开后,中宣部将“万村书库”工程并入其中一并实施。“万村书库”工程历时13年,为农村文化扶贫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在组织形式、建设模式、活动开展等多个方面为后来农家书屋工程的实施积累了宝贵经验。
在离开松滋市的前一天傍晚,我们陪徐部长在宾馆院子散步时,小韩告诉我说其他的县市不能去了,徐部长要马上赶回北京。回房间后,可能是怕我影响他的工作,小韩给了我一摞资料看。这些资料是他协助收集的“徐惟诚谈文化扶贫”的104篇文章的篇目,还有一叠报纸发表的文章的剪辑,如《“一本字典”的扶贫理念——访中国文化扶贫委员会主任徐惟诚》《文化扶贫 送书进村》《扶贫先扶志扶智扶精神》等等。光看这些文章的篇目,我们就能清晰看到中国农村文化扶贫工作发展的脉络,我们现在所做的农家书屋工作的理念源头,更能看到徐惟诚同志对中国农村文化建设所付出的心血和贡献。
深夜,我久久地望着徐部长房间的灯光,崇敬甚至崇拜的情感的波涛在我胸中涌动不息。
四
过江前,徐部长顺路走访了公安县、荆州区各一个村的村部。他说,本想去洪湖、监利湖区看看,但时间不允许了。铁驳子一声长鸣,趸船缓缓离岸,然后劈波斩浪向江北驶去。晚秋的江风已有寒气,徐老稀疏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但他慈祥的脸庞仍漾着笑意。这几天来,这极富感染力的微笑从没有离开他的脸。他要小韩从旅行箱里拿来一枚红色的小盒,跟我说,“小潘,做个纪念吧!”我恭敬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枚金光闪闪的纪念章:形状是翻开的书页中间放一把钥匙,写有“万村书库”四个字,下面环绕两株颗粒饱满的穗子。寓意再明白不过:读书获取知识是农民脱贫奔小康的金钥匙。这真是太珍贵了!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要分别了,我依依不舍,也有个愿望,但不好意思说。徐部长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要小韩给我们照了合影,还说,“你放心,他回北京洗了照片一定会寄给你的。”
这些年我一直难忘这次宝贵的经历,也常常关注徐部长的消息。每次看到有他的报道,都有几天的激动和喜悦,会拿出与他的合影看一看。在我的意识里,他不仅是大领导、大学问家,也是平易近人的良师益友。2000年,徐部长发动北京爱乐乐团向黄湖子弟学校捐资15万元,学校命名为“黄湖爱乐希望小学”;2001年,团中央、全国文化扶贫委员会为黄湖农场捐建了“共青图书馆”,面积150平方米,藏书5000余册;2009年中国作协举办“余心言杂文艺术研讨会”,与会者一致认为他的杂文是“认识把握时代的小百科”,特色是“自然清新,雅俗共赏”;2015年北京商务印书馆举行《徐惟诚文集》(共13卷,其中第七卷是“徐惟诚谈农村文化扶贫”)首发仪式;2017年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向黄湖农场捐赠图书一万册;2019年徐惟诚在河南黄湖农场的旧居对外开放……我都在新闻报道中看到了他那魁梧的身影和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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