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画中的文人如何读书?
2021-10-11朱万章
朱万章
“山迥烟云重,门闲草木深。读书不出户,谁识道人心。”这是“吴门画派”代表画家沈周(一四二七至一五0九)在其《秋林读书图》(图一)中题写的诗句。沈周在画中描绘了这样一种场景:在旷远的深山中,陡峭的山麓下,几株参天的大树环绕一间茅屋。被山坡和树木遮蔽而露出半截房舍的茅屋,并无显而易见的读书人在其中。但因“读书不出户”,大抵可以想见在茅屋中正在潜心读书的文人静坐其中,可谓不见其人而人在其中,不闻其声则书声自现。画中,狭长的竖幅有近一半的留白,而近处的茅屋与山麓间则有平湖相隔,其空灵疏淡的意境颇具“元四家”之一的倪瓒的逸韵。作者通过萧疏的笔意营造了一种超然世外的精神栖息地。沈周作此画是在明弘治四年(一四九一)的秋天,是在双蛾僧舍所作,这一年沈周六十五歲。很显然,沈周旨在构建一个常见的山水景致,烘托出一种远离尘嚣、荡涤心灵的读书胜境。此画曾经明末鉴藏家朱之赤庋藏,有清宫乾隆、嘉庆、宣统三朝的印鉴,著录于《石渠宝笈》,可见是流传有序。
与《秋林读书图》意境相近的是沈周的《山居读书图》(图二)。该图描绘的是山间溪流旁的小屋中,一人正静心读书。屋后树木参天,远处湖山平远,山峦起伏,其画境与倪瓒之画亦有相承之处。与《秋林读书图》略有不同的是,此图构图稍显繁密,留白处略少,但其艺术造型及画面所透出的心无旁骛、一心课读的氛围却是一致的。由于字迹漫漶,画幅左上侧的沈周题诗已出现字句脱落的情况,经比对《珊瑚网》《式古堂书画汇考》和《六艺之一录》诸书,可将其诗句完整释读如次:“树里幽亭久不来,旧时行径有苍苔。溪风四面凉如水,袖得葩经手漫开。”其诗意所昭示的幽静与闲适的读书语境与画境相得益彰。在沈周的《石田诗选》中,尚有一首《题画》诗谈及读书:“山径萧萧落木疏,小桥流水限林庐。秋风黄叶少人迹,鸡犬不闻惟读书。”由此看来,无论是诗意,还是画境,沈周都在试图寻找一种白云深处、逃离俗尘的读书修身之地。清代诗人王士祯在题沈周《秋林读书图》时也说:“白露变丹叶,枫林飒高寒。青山出白云,岩壑增孱颜。何人坐林中,长日颓巾冠。尧舜禹武汤,如栉罗简编。最爱青牛翁,至哉五千言。山风日萧条,枫叶堕我前。瀑布拏蛟龙,赴谷为奔川。川上小石矶,矶头插纶竿。卷书即垂钓,得意遂忘筌。我本山中人,见此心依然。何当及秋风,归翦茅三间。”据此,在王士祯眼里,沈周笔下的读书图与其山林之趣是相通的。
图一 沈周《秋林读书图》,纸本墨笔,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二 沈周《山居读书图》,绫本墨笔,南京博物院藏
《山居读书图》虽然并无年款,但其笔意与《秋林读书图》是相似的,故其当为沈周晚年经意之作。沈周的山水画风有精细与粗犷两类,两件“读书图”则属典型的粗犷画风一类。
图三 沈周《东庄图》册之《耕息轩图》,纸本设色,南京博物院藏
在沈周的一套《东庄图》册中,有一开《耕息轩图》(图三),描绘的也是一个读书的场景。与《秋林读书图》和《山居读书图》形成对比的是,《耕息轩图》描写的是读书的近景:茂林掩映下,宽敞明亮的书房中,一身着长袍之人趺坐于蒲席之上,左手举书,右手撑地,怡然自得地读书。在蒲席前侧,还端放着一函线装书。在瓦屋左后侧,则为一望无际的远山,淡影低徊;在房舍前侧,则为院落、围墙与院门,茂盛的小树装点在院墙两侧。在房舍左侧,为低矮的木栏,房沿旁放置薅草的竹耙,并悬挂蓑衣及鱼篮。这些看似不经眼的配置,使一个躬耕陇亩、隐居山林的读书人形象跃然纸上。《东庄图》册并无年款,但从画风可推知,当为沈周较为早年之作。有趣的是,《耕息轩图》是沈周较为工细的山水画风,这与前述两图相互呼应,反映其不同时期的山水画风。无论是在艺术生成的早期,还是渐臻化境的晚年,沈周笔下读书图的意境取向都是一以贯之的。此外,在《石渠宝笈》中尚著录一件沈周的《溪居读书图》,虽然未详作品传世情况,但从题诗亦可见其与上述诸“读书图”的意境一致:“溪居久不到,落叶满阶除。爱是高人坐,清风乱卷书。”在沈周的诸多“读书图”中,永恒不变的往往是山间茅屋、溪流、深林,这些元素亦正是传统文人画中常见的隐逸素材。
图四 沈周《蕉石读书图》,纸本设色,庞虚斋旧藏
图五 沈周《袁安卧雪图》,纸本设色,北京嘉信拍卖二00六年春季
与前述诸图意境略有不同的是,沈周的《蕉石读书图》(图四)并非描绘深山隐逸式逃离喧嚣闹市的读书生涯,而是刻画一文士端坐于壁立的太湖石前认真研读,石后为郁郁葱葱的芭蕉,一书童侍立在侧。这或许更接近其时文人的真实生活方式。此画的鉴藏者庞元济在其《虚斋名画续录》中这样记述画面内容:“设色人物。高士一人坐墨石下,执卷展读,旁立奚童手捧书卷。石后芭蕉新展绿叶,对面一石绕以萱花。”并称“此图笔墨苍润,神韵悠然”,可知对此画推许有加。沈周在画幅左上角题识曰:“水漫湖乡不可居,长竿从此学为渔。忧时悯事诗千首,潜向芭蕉叶上书。”画里与诗中的芭蕉、湖石都是常常与文人雅士配搭之物,因而其文人意趣更胜于前述诸图。此画作于明成化十八年(一四八二),较《秋林读书图》略早,这一年沈周五十六岁。画幅上侧居中尚有乾隆于一七七四年题的诗:“阜比石畔把篇居,研义宁同不下渔。自觉其中趣可乐,非关欲上太平书。”也侧重其文人之“趣”。
图六 沈周《钱童读书图》,纸本设色,香港至乐楼藏
此外,在沈周的传世之作中,尚有两件和“读书”相关者,但却和上述诸画所高扬的文人生活与意趣略异,一为《袁安卧雪图》(图五),一为《钱童读书图》(图六)。前者描绘的是汉代文人袁安卧雪读书的故实画。画中,袁安侧卧床榻,捧读诗书。房前屋后,白雪皑皑。沈周在画幅右上侧题诗曰:“何人不卧雪,史独载袁安。但得画中趣,那知门外寒。”通过诗歌与画境将一个安贫乐道的书生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后者是为高方伯而作,描绘的是一个姓钱的小童善读书的故事。画中,在山麓的茅屋中,一童侧身端坐于桌前,专心课读。作者在画幅上侧有长题曰:“钱生钱生将束脩,藻暮过我林堂幽。三年不与岳伯见,见此嘉儿气食牛。尊翁留禄更留福,归来教子未白头。生能对客背语孟,人家豚犬空悠悠。丰颐突额走目电,寡辞可爱静不浮……”可知画中人是一个早慧的儿童。两画所描绘的都不是文人读书的日常,但却可看出在沈周的“读书”题材画作中多元化的艺术取向。前者作于明成化十年(一四七四)沈周四十八岁时,后者作于明成化十九年(一四八三)沈周五十七岁时,都是其盛年所作。从时序上看,沈周在晚年所作的诸“读书图”更接近其出世与隐遁的道家思想。或许这正是一个传统文人由入世而到出世的人生轨迹的缩影。
与沈周大致同时的江苏学者龚诩(一三八二至一四六九)有《山居读书图》诗云:“先生好遁藏幽谷,考槃自乐忘荣辱。朝看黄鹤天际飞,暮见白云檐下宿。霜后班班柿叶红,雨过青青书带绿。萤窗雪案圣贤书,不惜勤劬终岁读。每当心领神会处,如见孔颜真面目。信知名教有乐地,何羡轻裘与粱肉。”诗意与沈周诸“读书图”的意境可谓异曲同工。在龚诩、沈周所处的时代,山居读书是文人雅士极为推崇的一种生活模式,甚至在文人画家中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也许他们并非真正结庐在深山,一享世外桃源般的隐逸读书生涯,但在精心营造的画境中却可得到暂时的心灵栖息与精神诉求。沈周的诸“读书图”系列,无疑印证了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