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地生活:菜市场里的女作家
2021-10-11郑梦雨
郑梦雨
“很多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只是像一朵黑乎乎的香菇一样,端坐在我位于小溪边的山间房子里,慢吞吞地写着我想写的文字。”陈慧写道。她坐在窗口,脸上落满大山的影子。
菜市场是值得的
因为排行老三,在余姚梁弄菜市场,大家都叫她“阿三”。每天清晨不到6点,陈慧推上自己改装的推车,里面塞满了上百种生活用品。菜市场里的摊主们、梁弄镇上的乡亲们都知道,摆摊的“阿三”风风火火,“像个男人一样”。
她常年摆摊的那条小街在菜市场旁边,因为她而出名,人们都说买百货就去“阿三摆摊的街上”。她的小摊子像是一个被留在时代远处的地方——来往的大都是老年人,嘴里说方言,用现金交易。她卖的也是一些生活的角落里用到的东西:砂锅夹、苍蝇纸、蚂蚁药、做衣服的顶针、打肉的锤子、鱼刨子、暖瓶塞……
26岁时,阿三从老家江苏如皋嫁到浙东小镇。在此生活的17年间她学会了地道的梁弄方言,在菜市场能和村里的老人无障碍沟通,还提供“售后服务”,给每个老人把东西装好,教给他们用法,用坏了免费帮他们更换。孩子9个月大时,被生活所迫,陈慧出来摆摊。十几年来,路上遇到的都是熟人,她的生意不断被这里的人照顾着,“她人好啊,找她放心。”
她喜欢菜市场,那是一个亲切、温暖、充满善意、生机勃勃的地方。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她客气地对待顾客,也经常得到顾客的惦记。“那些年纪大的人,十多年了一直找我买东西,找不到我的话,会一直问我去哪了,那种感觉让我觉得人间是值得的,菜市场是值得的。”陈慧说。
从菜市场回家的路,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陈慧使出全身力气,推着一两百斤重的一车“生活”向前走。有了点积蓄,她往家里搬了台冰箱,房间里装上了空调,“想活得舒坦一些”。
笔下皆是身边人
上午10点左右,梁弄菜市场的热闹劲儿散了。收了摊,陈慧拎着儿子爱吃的西瓜,跨上一辆男士摩托车,骑到东溪桥头,拐入一条村道,通向几百米外的小万家村。一条小溪旁的小平房就是陈慧的家。除了在菜市场摆摊外,她大多数时候就待在房间里。
2010年冬天,她从菜市场抱回一台电脑,拉上网线,注册了一个QQ号,在QQ空间里断断续续敲下一些文字:“我想烫头,我想修眉,我想颠覆自己,我想还是算了。”“内衣是女人的佩枪。菜市场的内衣店里卖花花绿绿的内衣,但是我只穿不带海绵的内衣。”
最初的写作无关文学,流水一样,断句、篇幅随心。她对着电脑倾泻一通,觉得“心里好舒服”。一年多后,文章的雏形出来了。“写作就像学走路,我是跟着迈迈步子。”陈慧说。
在菜市场里,她汲取了许多写作的灵感。养父母“拉拉扯扯半生的婚姻”、铜匠遭大病后终于戒了烟、开杂货铺的老板娘说起疯儿子红了眼眶……这些都成为她笔下的人物。菜市场里的物什也变成了她的修辞:灯泡像“干瘪的橙子”,自己则是“贴地生长的牛筋草”。
摆摊的热闹和写作的安静在她身上形成一种互补和对照。去县城进货、等公交车的空当,她从站台对面的摊位上买两本杂志,囫囵读一读。平日里打发时间,她喜欢拿起书看,沈从文、汪曾祺……他们笔下的故事生动质朴,跟自己的生活很像,她读着觉得亲切,“跟吃菜一样”。在写作上,她没有宏大的选题和深刻的野心,笔下皆是身边人。
有读者在网上看到文章,夸她写作有灵气,“真实粗粝,结实又有活力”。在自己书的后记中,她这样写道:“我从没想过写作有什么用途,就是想让自己安静下来,觉得不那么孤独。专注码字时,仿佛自己是《西游记》里的老妖,肺腑里吐出的舍利常常能熨平日子里翘起的鸡毛。”
“我有两个窗口。一个让我趴着,窥视近在咫尺的凡间;一个用来飘着,放纵灵魂四处徜徉。”近百篇故事从指尖诞生,她记录下生命的无奈和庄严,卑微与贵重。
用文字解决生活里的不如意
“我的应变能力很强,但我不能不生活。靠写文章不能生活,不摆摊没有收入了我就得卖书。”她手上拿着刚收到的绿色稿费单,是报纸刊登她的文章后寄来的。
“可以多给儿子买一个西瓜。”陈慧说,“我不避讳对钱的热爱,这也是对生活的热爱。我自己托不起的我也不惦记。”她觉得她的书就像她推车里卖的商品一样,都是努力生活的佐证,她卖力地吆喝,也得到别人的尊重。
她始终认为,如果她是“顺遂”的,可能当不了作家。既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3岁被父母送人,在养父母家长大,又因为生病须终生服药。职校毕业,做过裁缝,开过百货店,26岁从苏中平原的家乡嫁到浙江,遭遇婚变,40岁离婚,独自带着孩子生活,“人生的牌都推掉了”。她用一句话概括自己:“坎坷人生,孤单如影随形。”
“普通人的生活浑身都是线头,一拉都散了。”陈慧说。十几年来,她一直骑着那辆铃木摩托车进货,车一开轰隆一声,看上去十分飒爽。一个天性柔软的人,被生活“打铁”打硬了。她依赖菜市场,那里热气腾腾,可以找人说说话,收集生活的灵气;收摊后,她就独自关上房门写作,用文字解决生活里的不如意。这成为她和生活之间一场秘而不宣的博弈。
生活在这个小镇的几年,她過得激进又迷惘。有找她合作出书的、想做她学生的、让她开直播的……面对改变生活的可能性,她感到警惕和不安。“那些网红赚了大钱就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了。心浮了,没法静下来写东西。”
“我只赚我能赚的钱,我选择宁静的生活。”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坚定回归到一种“生活主义”。唯独有一件事是她接受的——儿子就读的余姚市第三中学请她去讲一堂写作课,她乐意去。她觉得自己靠努力赢得了别人的尊重,能让儿子看看不一样的妈妈,给儿子当个榜样,让他更自信。“我是他脚下的石头,给他垫着往前走。”
看清生活也要依然热爱
陈慧认为“饭桌是生活里最大的地方”,生活是所有东西的根本,是她的“主业”。“我只要能站着,肯定不会捡菜叶子吃,肯定要吃红烧肉的。”她在任何时候都对吃的东西怀着一捧欢天喜地的热情。“如果没有这点小家子气的热情,我都不知道我简单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食物给人能量,让我们活着;食物也传递情感,使我们温暖。”
陈慧说,幸福程度不取决于生活的境遇,而取决于生活的态度。“我不幸福,所以多做些与幸福有关的事,吃好吃的东西,带孩子看个电影,回家和妈妈吵吵架。我不幸福,但我还和生活对付着,我看清生活后依然热爱它。”
她开始学习二胡,日后身体不好了推不动推车,还可以去菜市场“卖艺”讨生活。这是她对生活的部署,也是退路。进入菜市场之后,她便不再有高贵低贱的判断了。“生活才是最高贵的,我们可以编排文字,但生活是在编排我们。”“你有能力跟生活叫板吗?生活不会哄你,你只能认清它,融入它。”
十几年过去,“阿三摆摊的街上”人来人往,有的人来了又走了。她始终没有搬进一个正式的店面,也没有选择利润更高的生意。她依然推着推车在这条街边卖小百货。她感觉踏实,你给我钱我给你货,一块钱一块钱握在手里,就像她生活和为人的道理。
她说,生活是一个容器,她是水,跳进哪个瓶子就成为哪种形状。“我是坐着小船在河里漂的人,漂到哪里是哪里。”陈慧说,“在路上遇到一朵小花,我就把它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