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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在激进与保守之间

2021-10-11田泥

北方论丛 2021年6期

[摘 要]王安忆从性视角切入,指认男女两性的差异与不平等。王安忆对女性生命行为的审视,是放在社会、历史、传统、文化等共生系统中进行的,一方面揭示了女性生命的原生态与被动态;另一方面,又凸显了女性对自我身体价值的醒悟与对性权利的主张,并指出女性的这种由自我意识衍生出的性行为,对男性的性霸权构成挑战。王安忆这种鲜明的性别意识与性别立场,彰显了她作为激进的先锋女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规约的批判与反思。

[关键词]性禁忌 性权利 女性文化心理 性别立场 审美旨归

[作者简介]田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博士(北京 100732)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21)06-0105-08

20世纪80年代,王安忆自开始从“性”的视角切入女性生态,对女性个体、群体心理进行探索,揭示中国传统文化心理对女性的规定,并开始了对人类经验的重新审定。随着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王安忆文学创作开始从爱情到性的叙事转型,“性”逐渐变成了叙事的主题,其小说的性描写由道德判断、社会的批评走向艰难的审美选择。相应地,对人性予以深层的解剖,还有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整体关注,都体现出一定的思想深度,从而显示出涉性小说的发展已逐步成熟,拓展了叙事的审美空间。王安忆在1986-1987年间发表的《小城之恋》《荒山之恋》和《锦绣谷之恋》(统称为“三恋”)以及1989年发表的《岗上的世纪》等性爱小说,将对女性生命行为的审视放在社会、历史、传统、文化等共生系统中,一方面揭示了女性生命的原生态与被动态;另一方面,又凸显了女性对自我身体价值的醒悟与对性权利的主张,并指出女性的这种自我意识所衍生出的性行为,作为一种反抗与自我革命的方式,对男权的性霸权构成了巨大的挑战。而王安忆对中国传统文化规约的批判与反思,彰显了她作为具有鲜明性别立场女作家的先锋性。我们不妨通过对“三恋”的分析,来对在激进与保守之间的王安忆乃至女性的自我革命进行阐释。

20世纪80年代初期,王安忆凭早期小说“雯雯系列”作品,以清新的姿态亮相文坛,一扫伤痕文学之惨雾愁云,引起关注。1985年的《小鲍庄》被学界视为寻根文学的经典之作,标志着作家从社会反思到文化反思,进入到自觉写作的状态:取材于个人经验的叙事依托于深广社会生活现实,但已经转向了向深层的社会心理结构的探索。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后期,王安忆的“三恋”笔锋一转,对性爱文化进行反思,大胆描写了两性之间性爱的张力,是女性原始本能与现代性爱意识的一种复调重奏,更是对女性心理图式的展示与探询。其实,“三恋”的写作并不仅仅指向性本能、性形态,它延续了《小鲍庄》对浸润着传统文化的个体生命的理性思考,并將这种思考沉降到人性最隐蔽然而又是最活跃的性心理区域。“性”作为一种反抗的方式与叙事的策略,体现了女性自我的革命,也戳中了中国最为隐晦与禁锢之地。

“三恋”切入女性本体,将细腻的笔触深入到女性隐秘的内心世界,展现她们对爱与性的追逐、身体欲望的释放与性爱想象。《小城之恋》展现了同在剧团的青春男女,身体的萌动使他们冲破禁忌,在恐惧与惊慌中获得了身体的欢愉与微妙的快感,但他们并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道互相有着无法克制的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情感与身体的肆意释放带来的却是深深的罪恶感,他们觉得自己终是个不洁净的人了。于是,性爱的欢愉与丑陋同时交织在一起,共同刺激着他们,身体的极度放纵与理性的规约,使两人陷入困顿,最终只能分道扬镳。最后,男人面对爱的女人孕育的两个孩子,选择了沉默、逃离,而女人面对世俗的艰难,却显示出了担当与承受。

《荒山之恋》展示了一段有关大提琴手和金谷巷女孩的婚外情故事。金谷巷的女人早熟、富有激情,她懂得与各种男人周旋调情,也与丈夫有着爱欲的较量,但这一切都无以摆脱内心的孤独与焦躁,渴求再遭遇一个值得自己爱的男人,看自己究竟能爱到什么程度。当她遇到了心智不成熟,懦弱、依赖性强的大提琴手,便主动挑逗、引诱他,并想方设法不顾一切与之幽会。他们的欲念“犹如大河决了堤,他们身不由己……忘了一切,不顾羞耻,不顾屈辱”,她“灵魂和欲念的极深处的沉睡,被搅乱了”。但这种激情似火的性爱却不能够在社会道德、家庭伦理中顺利滋生,因性爱已经不单单是个体的事件,而是关乎整个社会对女性生命本身的规约。小说演变为两个争斗的女人,为了一个软弱、懦怯地配不上她们的挚爱的男人,开始了无谓的较量。作为妻子的她,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斗争,挖空心思要把未曾谋面的另一个她与丈夫拆开,阻止他们继续。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不单纯是私人性的,还蕴藏着社会伦理、道德审判,甚至还有性的政治性,成为了公共性领域的一部分。社会舆论将他们身体隔离,却激发了他们精神上的潜在反叛性,他们在世俗生活里挣扎、隐忍与克制。但现实里的道德牵制、外围干扰,在领导与妻子面前供认自己的偷情,击碎了他最后的尊严,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羞耻和屈辱;而她也承受着来自丈夫的殴打与折磨。性爱的私人性被道德的社会性彻底瓦解,结束生命无可挽回。最后两人相约自杀,一起殉情。性爱与罪及惩戒成为一个链条,而死亡既是一种必然的反抗,也是向社会伦理与习俗的妥协,最终屈从于固化的性别结构的社会法则。事实上,故事中的男女并没有能力也不会去想,如何积极地建构一个与人类需要和尊严相一致的环境与世界。

《锦绣谷之恋》则是消匿在内心的一个畸形爱恋故事,女编辑参加“庐山笔会”,遇到了男作家,产生了短暂的情感碰撞,激起了她潜在的对性爱的热望,她像不认识自己似的,重新地好好认识一番自己。笔会后,她又被淹没在日常沉寂平静的生活里。与丈夫之间,就如同路两边的两座对峙了百年的老屋,冷漠相向。时间与距离消散了激情的冲动,燃烧起来的希望又逐渐熄灭,她只能淡然面对自己婚姻的宿命,选择精神的守望,曾经的激情默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而王安忆为她的女主人公做出了这样的解释,“其实她并不真爱后来的男子,她只爱热恋中的自己!她感到在他的面前自己是全新的”。最终面对现实,她已无力撼动,于是在短暂的逃离后又归位。

如果说《小城之恋》《荒山之恋》性爱释放伴有明显的外界介入因素的阻挠,而《锦绣谷之恋》中的编辑就是属于“自作自受”,自我导演了一次情感游戏,与其说她竭力克制自我情感及性爱的放纵并让位于理性的把持,还不如说是泯灭自我性爱的再一次潜水。《小城之恋》《荒山之恋》中男女有着身体的交媾、碰撞,《锦绣谷之恋》充其量也就是女编辑精神的出轨,一次对庸常婚姻的柏拉图式的出离,更多的是一次压抑情绪的宣泄,而她的性爱也只存留在精神幻像中。笔会后所有的激情消散在恬淡的日常中,而她甚至流露出一种近似嘲讽的平静。

无疑,“三恋”成为了20世纪80年代王安忆对性爱表达的一种有效的印证,也触及到了一直被遮蔽的话题,即觉醒的女性开始了对性爱的追求,但又屈服于社会世俗伦理的重压,采取了逃离与规避,充满着不可逆转的悲剧性。而“三恋”最终又回到了最基本的和最痛苦的心理问题上,已然置换了“性爱”主题,成为了对社会伦理系统的指涉。性的私人性与公共性之间的冲突存在被悬放在一个主要的位置。诚如王安忆所说,“性却完全是人所私有的,而不是社会的”,“性不再是一种丑恶的现象,而恰从生命的产生到生命的延续的重要过程,是人体不可缺少的正常的又是美好的现象。”[1]王安忆认为,“只有从性爱这一角度,才可能圆满地解释‘三恋中发生的事情,如果从历史原因、社会原因去解释,答案则是不能让人信服的”[2]。“三恋”从性爱视角对女性性欲求、性心理乃至性行为作了酣畅淋漓的书写,也揭开了隐秘在性爱背后的无法救赎的女性灵魂,以及她们追逐性爱的狂热、尴尬与困境。这确实是王安忆对20世纪80年代小说的一大贡献。她以现代眼光审视了男女两性之间性爱的博弈。这的确是王安忆思想深刻所在,“三恋”无疑是对女性存在进行探寻的一次深度抵达:女人的性不具有独立性,从属于男性中心文化结构,也被纠葛在女性自我弱化的境地之中。

应该说,“三恋”展示了三类恋爱模式,最后指向了超越:向母性延伸、走向死亡与精神玄思的境地。如果说《小城之恋》中更多的是以男人为参照物,对女性生命形态进行本体的观看和质询,那么,《荒山之恋》探询了女性对爱的痴迷的心理奥秘,通过对女性隐秘的性爱心理的书写,展露女性深层生命体验和精神生长困境所在。在《锦绣谷之恋》中的她并不真爱现实生活中的男人,她只想唤回自己作为性别主体的全部激情,拯救在庸常中日益沉沦的精神自我。自然,这种虚幻的爱成为女性活着的理由与动力,甚至超越了性爱本身。然而,女人为性爱的付出,最终都无法逃脱性政治文化中的悲剧命运。在这里,女人在“自寻”性欲满足的同时,肉体被视为形而下之物,而精神抽象地属于形而上。显然,女性仍然缺乏性爱的基本权利。

“三恋”着实震动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坛,被认为是新时期冲破“性禁区”的代表性作品,也是探索女性欲望与虚妄生存的重要作品之一。“三恋”性意识体现在以女性为本位对两性关系的书写,呼唤着女性权力的复归,对作为性别主体的女性自我的建构具有重要意义。质言之,“三恋”不仅仅是要对外部处境、命运的探索,而且是从人性意义上对受制于传统文化心理生命本体及女性灵魂的深层叩问,这对女性本体觉醒是必不可少的。

亚里士多德用eudaimonia一词来描述人类幸福的概念,eudaimonia指的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类渴望的生活状态。对于这一词汇或概念的解释虽然不尽相同,但它最普遍地被理解为人类的幸福感。王安忆以“三恋”展示女性群体追求幸福,获得主观体验快感的生命经验。这无疑是具有价值与意义的精神活动。自然,女人由物质向精神本源的拓进,成为了王安忆的思考方式与表达路径。作为女性性心理探索者,王安忆不是静态地展示女性心理活动,而是在在男女交汇碰撞的移动中展示女性的心灵世界,真实地反映了女性的性欲形态与内心世界,以及性欲背后的社会文化伦理对女性心理的束缚与捆绑,换言之,女性不直接属于男性,但仍然从属于传统的性别文化,而这种文化规约也影响到女性对自我的认同,并直接体现在女性的日常生活状态与行为方式上。王安忆直逼女性文化心理,流露出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并彰显出一定的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性。其审美意识具有强烈的现代特点,即“向内转”,重在对女性生命本位进行思考,以描写人的内在真实为中心,尽可能挖掘人物的焦虑感、失落感、迷惘感、分裂感等精神性格。显然,性的背后所隐藏的历史、文化元素才是作家所要探索的要义。

“三恋”以性爱为聚集点,集中透视在纯粹的情与欲的纠葛中女人本体的生命意识和文化内涵。严格意义上来说,在传统性别文化里,男女构成了一种超稳定的性别结构,女人不具有作为个体或自我的独立性,从属于母性、妻性与女儿性上,女人是作为一种符号化的附属存在。《荒山之恋》里的一对婚外恋者,在罪孽与叛逆中演绎着爱恋的故事,最后难以割舍,难以撼动来自世俗空间的重压,决定殉情,以悲剧收场。《小城之恋》,展示了一个出离常规生活的女性,她所遭际的性爱的滋生、停摆与消亡的过程。女主人公性欲无法控制,最后怀孕、生产,之后便没有了身体的渴望,性欲也就在这种孕育中泯灭。看起来是母性与性的冲突,是身体与精神的冲突,其实还是在于因为性帶来的对生育的恐惧与受罚,在起着一种控制性的作用。《锦绣谷之恋》展示了逸出家庭束缚的性爱的尴尬。女人期盼的爱与性欲的释放并没有彻底实现,最终虚幻爱情的神话也就变得没有了声息。王安忆在《锦绣谷之恋》里,把女主人公在婚后重新渴望浪漫激情又自我幻想自我陶醉的心理,剖析得淋漓尽致。婚外激情带来了主人公对于自己和他人的全新认识,但“性爱”依然是一种意识形态性质的文化代码,它主要呈现出精神性的光辉,并作为诗意的美好的精神存在,同现实生存的丑恶、扭曲、变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非本体论意义上的“性爱”,它更多地属于“爱”而忽略了对“性”的表现。当然,王安忆肯定了爱情中的“性”的合理性和美好性,并结合特定的文化和政治背景对畸形扭曲状态下的“性”在形象、心理和人性层面进行了认真探索,从而对“性”作为一种必然的生命状态的合理性给以肯定,认定女性在性爱面前比男性更注重、更强烈需要的不在于性本身,而在于对两性关系的体悟与理解,更在于渴望达到精神与性的同一性。但由于王安忆具有浓烈的伦理色彩和主观上的意识形态话语性,也在某种程度上妨碍了小说对“性爱”本身各个层次的深入探讨。

“三恋”通过对男女两性关系的书写,也触及到了家庭、婚姻等方面,王安忆跨过了这些密匝匝地缠绕着女性的牵绊,直抵男女之间的性别本质,这种本质关系背后潜藏的是伦理文化、女性矛盾的心理状态与生活状态,弥散不去的依然是悲剧意味。弗洛伊德的研究表明,在人的一切本能中,最基本的、最核心的就是性本能。性本能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王安忆曾经这样说过:“要真正地写出人性,就无法避开爱情,写爱情就必定涉及性爱。而且我认为,如果写人不写性,是不能全面表现人生的,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如果你是一个严肃的有深度的作家,性这个问题是无法逃避的。”[1]桥爪大三郎认为:“人类所体验的‘性,并非自然现象。不能将人类的性爱行为归结为单纯的条件反射的反复,它实际是一种社会现象。”[3]50-51他认为性爱以社会现象的资格与性爱以外的社会现象共存。在性爱的内涵里面,确实包含着人体的生理反应,但这种生理反应的承认和肯定却来自外部。王安忆的“三恋”,把“性”作为一种特定的生命状态来书写,这就使“性”的地位不仅从传统爱情的模式化中剥离出来,而且尽可能地脱离“性爱”的伦理化和意识形态的控制,走向独立话语的必然历程。当然,承载了太多的中国文化传统的王安忆,注定不可能完全抛开伦理性和意识形态,去对“性爱”作纯粹生物学、哲学和美学上的观照,也未能够消解与破开积压在女性个体与群体心理的深层桎梏,自然,那对单纯而自由的爱与性的期待,就如同照进现实的光亮终因厚重的庸常的思维习惯与行为方式以及生存环境的叠压,而被暗淡与消匿。尽管“三恋”试图从传统母体文化上剥离出女性的依附性,也在积极尝试构造女性自我生命的精神内核,揭示别样的审美趣味,但关键在于这种女性想象与主题表达之间存在有难以调适的问题,也隐含了王安忆处理性爱主题的无奈:一是如何展示女性的“性”反抗与反抗的无效性,一是如何处理女性人物与现实的紧张关系。而用何种基调去表达女性群体生存经验,一直是艺术面对的命题,最重要的是如何客观地看待中国传统母体文化中对女性的消极形塑,进而促进一代代女性的灵魂与精神得以解放。当然,王安忆试图让自己笔下的女性内心能够照亮尘世,而不是被尘世的琐碎扰乱甚至是闭关了心灵。

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认为,两性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支配与从属的关系,是一种政治关系。王安忆以审美的眼光审视复杂的两性关系,对女性的性心理、性意识、性感觉予以敏锐地捕捉,自然,凸现性爱主题的“三恋”流露出一定程度的女性自主意识,即强调女性回到自我生命发展逻辑的轨道,渴望拥有“性趣”与性的自主选择性。安东尼·吉登斯认为:“性压抑是女人社会压抑的基础。……女人的性行为不再出于传宗接代的目的,女人才有了性过程中的愉悦感,女人才有可能和男人形成一种相互尊重、平等相待的纯粹关系。”[4]女性难以将“性爱”与生育分割开来,其“生殖”功能被强化,性爱却被弱化。

因此,尽管“三恋”中的女性在两性关系中表面上占有主动性,但“性爱”只充当了两性性别游戏的中介,“性爱”不是单纯的自然本体的行为,被赋予更多的内涵与意义。《小城之恋》中的女主人公不但在性爱中富有进攻性,而且她未婚母亲角色本身就是对传统道德、法律的反叛。王绯认为,“女人经过热烈情欲的骚动与洗涤,在母性的皈依中圣化自己,达到从未有过的生命和谐,是《小城之恋》最有深味的一笔”。[5]《荒山之恋》中的金谷巷女孩在爱情的游戏中喜欢扮演积极主动的角色,表现出较强的征服欲望,但同时而身体是幸福的筹码,也是女人的尊严与价值门槛。在《荒山之恋》中,作者写道,“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锦绣谷之恋》中的女编辑与作家之间的婚外恋情充满诗情画意,超越了世俗之爱,她与其说是享受越轨的婚外情本身,不如说超越世俗的自我实现。王安忆甚至这样表述女性宣言:“女人实际上有超过男人的力量和智慧,可是因为没有她们的战场,她们便寄托于爱情。她愿意被他依赖,他的依赖给她一种愉快的骄傲的重负,有了这重负,她的爱情和人生才充实”[6]。如此,女编辑在恋爱中找到了被平庸生活所掩埋的那个更美好的自我,但随着笔会的结束,这段恋情无疾而终,一切又回到正常的轨道,更像是一场性别与心灵的游戏。有论者指出:“当她解构了性爱、精神之爱以及理想化的婚姻情爱之后,王安忆对于男女之间的性别关系的理解,变得更加客观和冷静,她洞察了男女之间的性别本质,这种本质的关系可以理解为一种包含着诸多规则和条件的游戏,它是现实社會的生产关系的一种体现。”[7]“三恋”中的女性在情感与性爱中具有了主动性,挑战了两性关系模式与性别文化构成,但最终却跌入了惯常的日常生活中。

在这里,两性的关系成为一种游戏的场所与交互的空间,是女性精神诉求的变异,性别的本质就成为一种蕴涵着诸多社会现实与主观理念相冲突的事实,更是社会关系、政治关系、生产关系的体现。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激进的文艺思想宣扬自由的情爱观与性爱观,出现了大量的反对禁欲主义作品。丁小琦《另外的女人》直白地对性进行了描述;伊蓄《独身女人的卧室》、翟永明《黑色沙漠》等诗作,抒发了萌动的性意识;向娅的纪实文学《女十人谈》是一份大胆而冒险的性心理调查报告。这些都是极具影响力的文本。但80年代文艺思潮中激进与保守并存,性爱自由作为体现女性自我意识的一个标杆,却也成为掣肘两性关系的禁忌。于是,王安忆在激进与保守之间,呈现出了多重的尴尬与悖论。

其一,两性关系存在有私人性与公共性、个人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博弈,加之置身于追求自我性爱的启蒙与当时整个社会的思想解放同步的时代,王安忆对“性爱”的表达,仍然是比较含混与暧昧的。王安忆把性爱当作目的来写,强调没有更多的社会意义;同时又认为“性”是“个人性”与“社会性”的叠合。而“三恋”的“性”主题在写作中并未被正确地展开,具有模糊性与游移性。作为人性里不可或缺的“性”,在小说中并未处于核心地位,尤其是对于其中的性爱描写的字句上,仍然不具有形象性。“三恋”所涉及的“性爱”,“是历史地加以技术的表现,还是以某种抽象观念为根据作自然主义的描绘?”[8]在一定程度上,是带有王安忆主观上的想像与呈现,而具象化、情境化书写并没有肆意出现。王安忆代表了20世纪80年代女作家的一种书写潮流,即便是涉性小说,但仍然偏向于对情感的分析,如铁凝的《棉花垛》和《麦秸垛》分别从女性的性爱欲望和母性渴望这两个角度来刻画女性的本原性。在这里,性爱的释放仍然是作为一种生命本能被书写。“因为正是从新时期以后,女性意识得到空前的觉悟,女性作家可以走出过去的思想迷津……不仅真实地记载了在社会大变迁中爱情的遭遇,而且对爱情做了现代性的思索。”[9]序言“三恋”中的“性”是伴生在“爱”之上,并且是作为爱的最高形式存在的,尽管难以被现实所容忍;而性爱原本不应屈从于现存文明与固化的社会认知结构中,性的问题也不需要附着在对爱情的探讨上。

其二,王安忆对女性的生存与性心理的探索是复合在对现代“人性”的探索之中,不具十分明显的女性视点。也有论者认为王安忆拘泥于一种生理学意义上的设定,其实没有能够洞悉男女性别表征的文化构成。“女权主义的写作在西方是伴随着自觉的妇女运动或庇荫于女权主义运动之下的。而王安忆的写作既缺乏这种大的女权运动的文化背景,也没有一种鲜明极端的性别立场……王安忆的确在写作中触及了两性命运中的女性经验和处境,但是,她的这种写作成果的获得更多的来自她的个体经验和对于现实生活中两性命运的思考。”[7]可以说,尽管王安忆没有高擎着女权主义的大旗去从事创作,尽管她对女性的探索,掩盖在对“人性”的探索之中,即便还没有明显的女性视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女性批评的角度来阐释她的作品。也就是说,王安忆在女性个体心理-女性群体心理-传统文化心理的整体链条上,深刻挖掘与剖析女性的真实处境与精神困顿,仍然具有激进的先锋意义。

其三,王安忆无意以女性为中心,却以女人的“性”挑战了男女性别秩序。王安忆自称:“我的写作更多的是从审美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的。我觉得女性更为情感化、更为人性化,比男性更有审美价值。我写小说很少考虑社会意义,而是从审美的角度考虑看它们有没有审美价值。”[10]从女性主义角度去解读“三恋”的评论者则认为:“‘三恋写的是一位‘女性中心主义的目光是如何审视情爱、性爱与婚姻中的男人与女人”[11]。两性关系是王安忆小说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王安忆只有在此时此刻才变成了一个女性作家在写作,在她眼里男女位置倒错,传统的男女秩序被颠覆了,传统的男人粗暴地蹂躏女性的场面没有了。在这里,女性完全变成了动因,女人的性欲不再以一种被缺乏的人格被动地去接受,女人的性欲反客为主地将男性塑造了。”[12]显然,王安忆在80年代所表述的“性”带有时代的理性诉求,正如陈晓明所言:“‘新时期关于情爱的主题一直是思想解放运动的注脚,80年代中期,性爱主题显然携带着思想的力度走向文坛的中间地带。80年代后期,中国文学(创作)已经完成了从爱情主题到性的转型,先锋派和‘新写实小说不谈爱情,而‘性变成了叙事的原材料。它们若隐若现于故事的暧昧之处,折射出那些生活的死角。”[13]王安忆的性心理探索不仅挑战了性别文化秩序,也对传统文化心理进行了无情的指认,尽管这种指认无法剥离、切割来自于对传统文化伦理的规约。相较于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985)、贾平凹的《废都》(1993)是摆脱苦难、宣泄欲望的一种方式,所展现出性是功利、情色与粗俗的;王安忆的性描写却无情色的渲染,也没有道德审判之嫌,而是以唯美的方式对女性生命自由、价值与精神成长的展示。王安忆“三恋”结构和叙事让位于情感与情绪的汪洋恣肆的书写,尤其是对男女心理博弈和彼此斗争的描写,堪称精妙。

按照克莱门特·格林伯格所言:“审美性与艺术性是一种终极的、内在的价值,一种目标价值,这种价值始于自身,止于自身。”[14]若从这个界面来看,尽管王安忆对两性关系的表述充满了暧昧与复杂,但由于她不仅真实大胆地记载了在社会大变迁中女性的性爱遭遇,而且对于“性”之于女人的存在,做了现代性审美判断与思索。可以说,“三恋”表征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对情感、性爱积极探索,也受制于传统文化心理结构与时代的束缚,并没有为“性爱”提供一个能够安然释放的存在空间。因此,“三恋”文本或许并不是最为激进的女性主义者意志的经典样式,但王安忆的创作改变与超越了之前的创作,仍然体现出了对女性自我革命与审美价值探寻的本土实践。

王安忆以“三恋”展示了三种不同的性爱模式,而进入女性“性”叙事的路径在于,尝试在三个界面树立中国女性的“性经验”与人类经验的重叠性,同时在昭示这样一个信息:尽管女性解放的呼声存在,但是来自社会、家庭内部的因素,已经规约了女性的独立存在;尽管反抗的女性没有将男性理想化为性爱自由的符号和载体,但是仍然借用男性的认同来赋予女性自我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其一,女人的性是被规范的,即便是在现代社会,女人的“性”依然不是独立的,是被裹挟在生殖、家庭、婚姻里的存在。其二,女人的性是隐含有不公平的成分,是被伦理文明掩盖下的存在,携带有男性中心文化控制与女性自我弱化的痕迹,如达·芬奇的绘画《圣母和圣婴》中,圣母形象被赋予了女性创造及生存原则。其三,性作为一种反抗介质,既是物质性的存在,也是精神性的存在。基于此,王安忆从审美界面对性心理探索不仅挑战了性别文化秩序,也对传统文化心理进行了无情的指认,彰显了她作为具有鲜明性别立场女作家的先锋性。尽管“三恋”中女性主体意识与自我价值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示,相反仍然纠葛在自我挣扎与回旋之中,但王安憶的这种探究,对于开拓中国女性心灵不无裨益。因此,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王安忆的写作是具有双重的意义:在激进与保守之间,一只手照亮了她所塑造的女性,但另一只手将她们通向幸福的尽头之路隐约地呈现了出来。这一切归于女性所置身的社会心理环境与习俗惯性,也源自于女性自我认知的局限。而女性以性作为反抗与自我革命的路径,之后又陷入常态的沉寂就是一种结局。一句话,女性的存在并没有被赋予更强的主体性,而女人的身体、性和作为人的精神,在“三恋”小说中也就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了种种受限制。当然,这里面有来自于王安忆所处时代以及其本身的限度。

[参 考 文 献]

[1]陈思和,王安忆.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J].上海文学,19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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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日]桥爪大三郎.性爱论[M].马黎明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4]安东尼·吉登斯.亲密关系的变革: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

[5]王绯.女人,在神秘巨大的性爱力面前——王安忆“三恋”的女性分析[J].当代作家评论,1988(3).

[6]王安忆.荒山之恋[J].十月,1986(4).

[7]吕幼筠.试论王安忆小说中的性别关系[J].广东社会科学,1999(3).

[8]嵇山.性——一个令人困惑的文学领域:关于“三恋”的思考[J].社会科学,19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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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程德培.面对“自己”的角逐——评王安忆的“三恋”[J].当代作家评论,1987(2).

[12]刘敏.天使与妖女——生命的束缚与反叛:对王安忆小说的女权主义批评[J].文学自由谈,1989(4).

[13]陈晓明.过渡性状态:后当代叙事倾向[J].当代作家评论,1994(5).

[14] [美] 克莱门特·格林伯格.自制美学:关于艺术与趣味的观察[M].陈毅平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 连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