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舅舅的公马
2021-10-11陈晓雷
陈晓雷
一
阿爸和阿妈要去国外半年,九岁的我被送到了牧区的达赉舅舅家。
达赉舅舅家的三匹马让我格外喜欢。想早日骑上这几匹马,是藏在我心里的小秘密。
那天,我和八岁的表弟商量:“库布,你帮我跟达赉舅舅说说,让我骑骑门都呗!”
门都是达赉舅舅家三岁的母马。“门都”是蒙古语,译成汉语是“平安”的意思。这匹枣红色的马四腿粗壮,屁股圆圆的,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向它的丈夫杭乌拉(汉语“最高山”的意思)展示自己的魅力。杭乌拉比门都小一岁,是匹高大的黑骏马。它臀部和颈上的肌肉呈条块状,四条腿细长,奔跑起来像风一般。
听罢我的话,库布问我:“呼斯乐哥哥,你为什么不想骑杭乌拉呢?”
我说:“杭乌拉太高太威猛了!达赉舅舅骑它时,它还乱蹦几下呢!我害怕它尥蹶子……”
库布笑了:“嘿嘿,看不出哥哥是胆小鬼啊!”
我突然有种被羞辱的感觉,说:“我现在就让你知道谁是蒙古族最棒的男人!咱摔一跤,看谁厉害!”
说罢我就冲了上去,库布也毫不示弱,我们像两头小公牛,支着架子较着劲儿……
女同学拉丽达见我俩摔起了跤,赶紧大喊:“快来人啊,呼斯乐和库布打起来啦!”
拉丽达想用力拉开我们,可库布死死拽着我,我俩紧紧粘在了一起。
这时,高壮的达赉舅舅扛着俄罗斯大钐刀打草回来了。他听到喊声,扔掉钐刀走上前来,一边掰我俩的手,一边大声说:“你们俩有劲儿没处使了是吧?闲着没事的话帮我打草也比打架强啊……”
我想:我是要请库布帮忙的,给人家说好话还来不及呢!再说,我比他大一岁,怎么能一时冲动,因为表弟的一句话就和他打架呢?更何况还当着女孩拉丽达的面儿……
我心存愧疚,冷静下来,松开手对达赉舅舅说:“舅舅,我们这是在练摔跤呢!”
拉丽达用小手轻抚库布的头,给他使个眼色,问:“库布,你和呼斯乐哥哥是在练摔跤吧?”
库布勉强咧嘴一笑,说:“嗯,是是是,我们在练摔跤……”
我趁机上前,一手拉着库布,一手拉着拉丽达,一起向家走去。
达赉舅舅看我们没事了,便捡起地上的大钐刀,吆喝着羊儿们向莫和尔图嘎查(“嘎查”是汉语中“村子”的意思)走去。
二
第二天早晨,我、库布和拉丽达一起去学校。
路上,我着急地问表弟:“库布,我想骑马的事,你跟舅舅说了吗?”
库布没说话,继续往前走。我猜他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便一步跨到他面前说:“昨天我太冲动,是我不对,但咱俩是好朋友、好兄弟……”
库布白了我一眼说:“我跟阿爸说了!他说,亏你呼斯乐哥哥想得出!门都现在是啥情况嘛!”
我着急地问:“门都怎么啦?”
库布说:“你没看我阿爸总是牵着门都遛吗?它刚下完小马驹,骑不得。”
我很沮丧,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库布:“那我……我就骑杭乌拉,舅舅能让吗?”
库布说:“别做梦啦!杭乌拉是阿爸的命根子,他都没让我骑过!”
我向拉丽达求助:“拉丽达,怎样才能让舅舅答应我骑杭乌拉呢?帮帮我吧!”
库布抢话说:“再说,杭乌拉脾气那么暴,小心摔断你的腿!”
拉丽达说:“我有个办法,应该能说动达赉舅舅。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干。”
“只要舅舅能让我骑马,干什么都行!”
拉丽达说:“昨天达赉舅舅给你俩拉架时,说了句‘闲着没事的话帮我打草也比打架强啊。难道你没看到舅舅扛着大钐刀,累得筋疲力尽的样子吗?”
我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帮舅舅打草,打动舅舅,然后再说骑马的事?”
“对!达赉舅舅一般都是早上和傍晚打草,你可以早点起来去帮忙。这样也不耽误咱们一起去学校。”
我看看库布,用商量的口气说:“库布,你愿意陪我去吗?”
憨厚的库布说:“我弄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骑我家的马?”
他不知道,我执意要干这件事,是因为骑着马在草原上飞奔的场景,曾在我的梦中多次出现。
我抬头看了看这片草原四周的山峦——银雾缭绕,青翠欲滴,转头对库布说:“你看,草原远处的那些大山。”
库布蒙了,嘟囔着:“说着骑马,怎么又跑到远处的山上去了?”
我又转头对拉丽达说:“你知道大山外面有什么吗?”
拉丽达笑了,对库布说:“呼斯乐哥哥现在当老师啦,给咱们考试呢!”
我故意板起脸说:“现在由拉丽达同学来回答!”
拉丽达逗趣地说:“大山外面有大城市!”
库布恍然大悟,说道:“山那边有扎兰屯、海拉尔!”
拉丽达哈哈笑着说:“不对,大城市是哈尔滨、长春、沈阳、北京……”
我心里高兴,接话茬道:“你们说,我能不能骑着杭乌拉走出大草原,跑到大山那边去看看?”
我的话惊到了拉丽达和库布,他俩怔怔地看着我。
拉丽达摸摸自己的脑袋,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故意用粗粗的声音说:“我是大夫,让我看看呼斯乐老师是不是发烧啦!”
开朗幽默的拉丽达一下子把我们逗乐了,我们仨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拉麗达又换了一副面孔,对我小声说:“你要帮达赉舅舅打了草,达赉舅舅一定能让你骑马。你就这样……”看她的样子,俨然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三
呼伦贝尔的夏天,天亮得极早。三点钟刚过,天边已微光荡漾,丹彩渐深渐浓。为避开高原太阳的暴晒,莫和尔图嘎查的牧人们很早就下草甸子打草去了。
七月下旬,草地丰茂,黄芪、菅草、芍药、艾蒿、黄瓜香等因为营养丰沛,长势颇好。此时把这些肥壮的鲜草割下来,储足了冬牧草,牲口们才能平安度过严冬。
天刚放亮,达赉舅舅就来到了打草的大甸子上。他把杭乌拉散放在草原上,自己蹚着湿漉漉的牧草,抡起俄罗斯大钐刀“嚓嚓”地忙活起来。
随着“嚓嚓”的钐刀声,野花鲜草像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在达赉舅舅的左侧排成了行。达赉舅舅边打草边前行,走了一百多米,又掉头往回割,此时,他身边排队的鲜草已经变成了一道草垄。
银雾渐渐散去,太阳升了上来,达赉舅舅足足干了一个多小时,身边已匍匐了三四条长长的草垄。他感到口渴,才想到自己早起出门忘带水了。他往来路上一瞭,见远处有两个孩子抬着个大奶桶,正向这边走来。
当达赉舅舅看清来的是库布和呼斯乐时,不禁感叹道:“这俩孩子懂事了!”
达赉舅舅一阵痛饮后,打趣道:“我的两匹小公马,你俩咋知道我渴了呢?”
看见那些排队的牧草,库布顾不得回答阿爸的问题,大喊道:“哇!阿爸好厉害,打这么多草啦!”
在听库布和舅舅说话的时候,我的目光早就转向了在草甸上悠闲吃草的杭乌拉。我想快点实现自己的目标,于是主动请缨:“舅舅,看您累的!我帮您打草吧!”
达赉舅舅有点儿意外,因为小外甥来这里半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提出帮自己干活。
“真的?今天你俩不上学了吗?”
我说:“当然得上学啦!但现在还早,我俩帮您干一个小时再去上学嘛。”
达赉舅舅满脸喜悦地说:“想不到呼斯乐这么懂事,那你就试试?”
我把目光从杭乌拉身上收回来,点了点头。
达赉舅舅拿来他的俄罗斯大钐刀,给我示范了一下如何挥刀打草,算是教我了。
这种俄罗斯大钐刀有七八斤重,木把长两米以上,月牙形刀片足有一米多长。在刀把上,有个固定的木制三角把手,有十四五厘米长。
打草这活,看上去动作十分简单:右手握着三角把手,作为挥、端、提刀和用力的轴心,握住刀把的左手与右手一般相距六十厘米左右。这样拿好刀,就可以弯腰打草了。但我的困难在于我只有九岁,身高不足一米五。
我握著俄罗斯大钐刀,学着舅舅的样子,对着绿蓬蓬的鲜草,一刀割下去……我刚想继续,却听到达赉舅舅在我身后大喊:“呼斯乐,停停停!你这哪儿是打草啊,你这是在耍刀……”
达赉舅舅拿着刀教我说:“刀要贴着地面走,挥刀要稳,右手压刀不上飘,腰随着挥刀方向自然转动,收腹吸气……”
我一边听讲解,一边情不自禁地又瞥了一眼正在远处吃草的杭乌拉。
这个小动作被达赉舅舅发现了,他说:“你有别的心事吧?我说话你好像没听啊!”
我担心露出破绽,忙说:“舅舅的话我全听到了,我知道怎么弄了!”
这次钐刀贴着地面走了,草儿们很听话地在钐刀下伏倒了。
库布乐得一拍手:“哥哥会啦!呼斯乐哥哥会啦!”
他的话音刚落,我又出意外了——因为钐刀离地面太近,我用力又过猛,钐刀尖一下插到了土里,足有半尺深!
这可把达赉舅舅给惊到了,他盯着我说:“我的呼斯乐啊!你在干什么?钐刀要保持离地面两三寸高才行。我的钐刀差点儿为你牺牲喽!你要均匀用力,就像走路一样,要一步一步地迈。”
我一下又一下地挥着钐刀,慢慢掌握了打草的基本要领,一口气干下来,足足往前走了十几米!此时的我,累得气喘嘘嘘,大汗淋漓。
这时,达赉舅舅跑上来,抓住我的手说:“好啦,好啦,我的呼斯乐!再干一会儿我的钐刀就毁了。要是不能打草的话,咱家的牛羊冬天吃什么?”
我大口喘着气,表示还想再干。
达赉舅舅说:“呼斯乐,我看出来了,你俩给我送水、帮我打草,是有别的心思吧?说吧!你俩究竟想干什么?”
还没等我说话,库布就说道:“阿爸,呼斯乐哥哥想骑骑咱家的杭乌拉!”
我“嘿嘿”笑着掩饰说:“舅舅,我昨天夜里做梦,梦见我骑上了杭乌拉,在大草原上跑啊跑啊,跑到草原外面去了!”
达赉舅舅问:“嗨,你跑到草原外面去干什么?”
库布急得直跺脚:“阿爸,呼斯乐哥哥不会跑远的。”
“我懂呼斯乐的心思,他就是想骑骑我的杭乌拉!”
达赉舅舅眨巴着小小的眼睛,嘴巴往前一伸,做了个鬼脸说:“喏——杭乌拉在那儿呢!你们俩能抓到就去骑吧!”
我与库布对视一下,笑了,不约而同地说:“太好啦,太好啦!”
我和库布一蹦老高,跑过去就要抓马。可没想到,黑骏马杭乌拉没等我俩跑到它跟前,便颠颠地往前跑了几步,接着低头吃草。我俩再追,它就再往前跑,总与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俩全身流汗,杭乌拉与我们的距离总有十多米。不一会儿,我俩便累得倒在了草地上。
四
见我们无计可施,达赉舅舅停止打草,走到我俩身边,说:“要想当个好骑手,光有勇敢不行吧?还要有真诚和智慧啊!”
达赉舅舅看我一脸痛苦状,动了恻隐之心,说:“呼斯乐,虽说马是蒙古人的朋友,但好马对自己的骑手是很挑剔的。杭乌拉知道你是库布的小哥哥,对你没有伤害性的动作,只是乖巧地躲避,已经够客气了。但你这样跟着它跑,一天也抓不到它,更别说骑上了!”
我认真地听着达赉舅舅的话,心里有种被热羊肉烫了的感觉。
表弟库布忍不住说:“阿爸,快告诉呼斯乐怎样抓住杭乌拉、骑上杭乌拉吧!”
“舅舅,您快说吧,等您把道理讲完了,学校就该打上课的铃了!”我催促着。
“降服烈马啊,办法就两个。”达赉舅舅看我俩猴急的样子,故意逗我,“呼斯乐,我还说吗?”
我冷不防去抓挠达赉舅舅的腋下,库布也冲上前去。我们一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胳肢起来。
达赉舅舅一脸滑稽相:“我说,我说!这第一招,再烈的马也架不住那根细细的套马杆,只有降服它,才可能骑上它!”
我有些失望,对达赉舅舅说:“可我们今天没拿套马杆,咋办啊?”
达赉舅舅不接话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我和库布对视着,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这时,达赉舅舅变得认真起来,他严肃地说:“降服烈马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爱马。”
“爱马?蒙古人没有不爱马的!”我没明白舅舅的话。
达赉舅舅坚定地说:“对,给马爱,真心的爱。这需要时间,呼斯乐你有时间吗?库布也没有吧!看来,今天呼斯乐想骑马的愿望,实现不了喽!”
“我不信!您看,杭乌拉都跑远啦,它也不理舅舅啊!”
达赉舅舅得意地说:“杭乌拉是我的朋友,它懂我……不信的话,叫你们见识见识!看好了啊!”
达赉舅舅望着跑了很远的杭乌拉,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随之发出好听的口哨声。口哨连响三遍,神奇的情景出现了:远处的杭乌拉停止吃草,它昂起头,向舅舅这边回望,像是在确定主人是否在呼唤自己。它静静地听了三四秒钟,就掉头向舅舅这边跑了过来。
达赉舅舅一把抓住系在它脖子上的缰绳,对站在草地上的我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对马的爱!来,呼斯乐,上马!”
我大喜过望,但跳了几次,就是跨不到马背上,急得直蹦。
达赉舅舅弯下腰,用他有力的大手搂住了我的腰,把我放在了杭乌拉的背上。
达赉舅舅又一弯腰,库布也“嗖”地上来了,骑在了我后面。
我们俩高兴地齐声大喊:“杭乌拉!杭乌拉!我们的杭乌拉!”
杭乌拉一颠一颠地走起来。达赉舅舅没放开手里紧拉着的缰绳,他就这样牵着杭乌拉,驮着我们在刚打过鲜草的地方,不快不慢地来回走了起来。
天上有几只鸟,跟在我们身前身后,唱着醉人的歌。我和库布骑在杭乌拉的背上,感到世界仿佛豁然间开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