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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化融入差异:代际数字鸿沟的反思与测量
——基于CGSS 2017 数据的探索性实证分析

2021-10-10刘翠霞

关键词:代沟鸿沟代际

刘翠霞

(南通大学 经济与管理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代沟”历来是社会学、人类学和心理学关注的重要议题,一般是指不同代主要是两代人在价值观念、生活方式、行为模式等方面的巨大差异,是社会变迁发展在不同年龄群体上的烙印,是作为社会时间咒语的“年代”施加于群体生命历程的表现,也是生物性分化与社会性分化交织构成的场景。在人类即将迈进数字社会的当代,新老两代人的数字化社会适应能力和融入能力严重失衡,他们作为数字原住民与数字难民,或曰数字富民与数字贫民之间的隔阂日益加深,在发达与不发达区域之间存在的显著数字鸿沟之外,代际数字鸿沟也引发了诸多学者的思考。

一、代际数字鸿沟的出现

代际数字鸿沟主要是指两代人即老年人与非老年人在数字化应用能力、数字素养方面极端显著的差别,是数字社会中代沟的重要表现形式。这一现象的出现是现代化、数字化与老龄化交叠推进的产物。传统社会受到时空条件的限制,封闭与缓慢的生活使得“经验”成为练达于世的宝贵财富,老年人的丰富阅历使他们成为家庭、家族乃至社会中备受尊敬的人,他们向晚辈传授知识和技能,作为教化主体,发挥着重要的社会认同、规范、整合功能,拥有较高的权威、地位和声望,因此传统社会的代沟很少成为一个问题。在“长老统治”的主流价值观的浸润之下,每一代人因循守旧、墨守成规是自然合法的选择。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各种科学技术发明层出不穷,时空的限制被打破了,人的流动性大大增加,传统的家庭结构解体。在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创新代替了守旧,与暮气沉沉、身体机能和学习能力下降的老年人相比,朝气蓬勃、代表未来和希望的年轻人的地位迅速提升,代际关系格局出现了逆转,晚辈向长辈传递新技能、新知识的“文化反哺”现象越来越普遍,老年人的地位日趋下降。而网络化、信息化、数字化进程的加速,进一步扩大了老年人与非老年人群体之间的知识技能差距,数字化技术的快速更新迭代将老年人远远甩出了社会结构之外。与此同时,医学的发达、生活质量的提高、生育率的降低、人口预期寿命的延长,老年人口的比例日益增长,人类社会也开始步入老龄化社会。老年人口基数的增加和社会地位的降低,数字化应用能力的捉襟见肘,使得老年人与非老年人之间的数字鸿沟越发凸显,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间,老年人因不会使用健康码而无法出行的问题,其中折射出的代际伦理失衡、技术的年龄歧视更是成为社会与媒体热议的焦点。

二、“数字代沟”隐喻的解释效力与锚定陷阱

代际数字鸿沟,也被称为“灰色数字鸿沟”,简称数字代沟。与以“互联网普及率、计算机家庭普及率、移动电话普及率和固定电话普及率作为重点考察指标”[1]14的宏观数字鸿沟研究相比,国内外学者关于数字代沟的研究大都着眼于不同代个体的数字化接触和应用能力,比如有学者构建了针对老年人的媒介与信息素养评估框架[2],有的学者则分析了老年人个人信息生活世界的贫乏[3],也有学者运用配对问卷调查的方式对家庭中祖代、亲代、子代之间的数字代沟进行了剖析,强调子代对亲代和祖代的数字反哺的重要性,也有学者强调代际数字鸿沟主要表现为两代人之间的接入沟、使用沟、素养沟或曰知识沟、内容沟、动机沟、权利沟等。

(一)解释效力

数字代沟作为一个带有“地理空间隐喻”色彩的概念,将人类生命历程中的生物性与社会性、时间流逝与空间地位有机关联起来,为理解分析数字社会的代际关系提供了强大的解释效力。

首先,这一概念蕴含着对数字社会分层的批判性分析的可能。数字社会的分层,一方面既沿袭了以教育程度、职业、收入为标准的传统社会分层模式,另一方面又因为数字化能力的差别塑造了新的社会分层格局,而数字化能力的差别与教育、职业、收入高度相关,因此数字分层在某种程度上是传统阶层结构的再现和强化,但同时数字化技术的普及又给底层公众提供了地位改变的工具,以及实现向上层流动的契机,孕育着新的阶层体系生产的可能[4]。但建立在年龄基础上的社会分层却呈现出年龄群阶层差距日益拉大的趋势,因年龄增长积累起来的地位优势日益让位于因年轻而学习接受能力强的创新优势,数字化技术的“青年友好性”倾向将老年人排除在数字红利的享受之外,其对不同年龄层群体的离散分化效应,将年龄分层与数字分层套嵌,构筑出数字社会的“代际鸿沟”景观。

其次,数字代沟本身彰显了代际资源分配的不平等。传统社会的单向社会化属于代际资源的“接力模式”,知识技能的传递是长辈对晚辈应尽的义务,确保了代际之间资源的可持续循环,不同代人能够共享社会与文化资源,也维系着代际关系的亲疏有序。而数字社会将数字化资源完全贴敷于年轻一代身上,因为传统家庭教养模式的影响,年轻一代没有教授年长一代新的知识技能的义务,生理年龄上的“优胜劣汰”自然淘汰机制剥夺了老年人享受数字化福利的权利。老年人拥有的资源日益萎缩,年轻人的资源日益膨胀,被寄予厚望的代际资源的“反哺模式”,并未发挥“双向社会化”的代际资源平衡功能,反而助长了代际之间的矛盾与不平等,阻碍了代际公平和正义的达成。

此外,数字代沟的存在也是数字赋能与数字索权①“索权”一词的使用受到了学者杨嵘均的极大启发。参见杨嵘均:《“技术索权”视角下信息弱势体公共服务供给的偏狭性及其治理》,《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6 期。之间张力关系的写照。数字社会中,数字化技术的赋能赋权功能常被人津津乐道,其给人们的交通出行、娱乐购物、活动组织、工作办公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也大大提高了公共服务、行政管理、社会治理的效率。一方面,数字化技术的普惠性让所有人享受到了技术红利,但另一方面,因为不同群体数字化技术应用能力的势差,特别是老年人数字素养的低下,使他们成为被剥夺了数字权利和福利的弱势群体。无视代际之间技术接纳和适应能力的差别,以及适老化科技的落后,使得数字化技术成为老年人被索权的便利合法的工具,代际数字鸿沟因而也进一步深刻地印证了技术的双刃剑面相。

(二)锚定陷阱

尽管数字代沟的隐喻具有强大的解释效力,但其定位基点在于“数字社会的代沟问题”,借用了极富视觉与理论冲击力的“鸿沟”隐喻,将分析思考的框架限定于“代际间数字素养的天壤之别”,经过不断的叙述传播,无形中赋予数字代沟以先验性和天然性特质,数字代沟概念的意义因而被“锚定”,日益丧失诠释活力,面临重复性研究与话语资源枯竭的困境。

首先,数字代沟概念容易产生代际冲突不可调和的暗示效果。“鸿沟”隐喻含有对立、不可跨越之意,代沟的弥合因而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忽略了代际之间差别的弹性,以及数字化技术在代际沟通传播中的作用。因数字化技术应用而产生的代际矛盾的确屡见不鲜,媒体的渲染报道更是吸引了公众的注意力,强化了公众对“鸿沟”的判断和认知,形成年轻人是“数字精英”而老年人是“数字贫民”的舆论导向,但代际关系紧张的根源与宏观社会结构、文化传统、制度伦理、科技创新速率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制度结构的改革调适、老年友好型科技的推进、社会支持体系的构建,都有利于代际冲突的化解,促进代际关系的和谐。

其次,数字代沟观念不断制造着长辈群体的“落伍”意象。数字代沟将老年人与年轻人视为数字化应用能力两极分化的两个群体,给年长者贴上“数字难民”的标签,强调作为“过去时”的他们代表着守旧、僵化、行将就木,缺乏学习新知识新技能的能力,难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与代表创新、灵动、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相比,是需要被救赎的“可怜人”[5],注定会被数字社会抛弃。数字代沟概念从数字化能力维度进一步强化了社会对老年人的这些刻板成见,一再鉴证着年龄歧视的存在,而这些强大的偏见图式形成的信念会使人们将注意力不断集中于符合既定偏见图式的信息上,过滤掉那些与图式不一致的信息和特征,最终使数字代沟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

再者,数字代沟理论漠视了“代”的复杂性和相对性问题。“‘代’既是一种生物学事实,也是一种社会事实”[6]9,是社会建构的产物。代沟总是将“代”放置于家庭代际关系的范畴中加以理解,代际之间的年龄差往往取决于社会所认同的一个成年人的年纪,即20 岁左右,一个典型的家庭中至少会有祖代、亲代、子代,这一点在中国传统的家族谱系亦即“九代直系、五代旁系血亲”的规定中有明确的体现。但随着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到来,家庭在社会中的核心地位的下降,人类婚姻家庭观念的改变,职业和人口结构的变迁,科技进步的加速,时空压缩与脱域机制的产生,“代”的意义不再局限于家庭,也超越了与生育繁衍后代直接关联的生物时间意涵,而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性价值,渐渐以十年为一代的“年代”的形式展现出来,比如70 年代出生的“70 后”与80 年代出生的“80 后”有明显的代沟,甚至有学者指出“85 后”与“90 后”也存在代沟。因此,代际和代内的界限并非那么清晰,其界定受到社会发展速度的影响,也具有情境性特点。所谓的数字代沟将数字鸿沟框定于老年与年轻的两代人之间,忽略了代内数字鸿沟存在的可能,遮蔽了“代”的边界的弹性与“老”的观念的变动性。

三、数字化融入差异:一种替代性的诠释包裹

近些年来,国内外关于代际数字鸿沟的探讨成果斐然,围绕家庭内部不同代人的微信采纳和数字反哺行为、老年人的ICT 使用和媒介信息素养等问题的相关实证研究和理论分析亦可谓汗牛充栋,老年传播学、家庭传播学、科技传播学、乐龄科技社会学[7]、文化人类学、信息管理学等学科纷纷介入该议题领域,丰富了数字代沟的分析界面,也加速了各学科库存知识的更新。但随着研究数量与舆论关注度的激增,数字代沟也面临饱和膨胀为学术泡沫的风险,失去其分析价值和解释效力。尤其是近两年银发网民规模的迅速扩大①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数据,2017 年,我国50 岁以上网民群体在网民中所占比例达到10.6%,2020 年,这一比例达到28.76%。本文后面关于数字化融入差异的测量所用的是CGSS 2017 的数据,当时银发网民的比例尚不算太高,数字化融入度的差异性比较强。由于疫情的影响,2020 年银发网民的规模大幅增加,数字化融入的年龄差异如何,与2017 年相比有何变化,将是笔者未来要探讨的问题之一。,老年人触网率的大幅提升,银发经济的崛起,银发网红群体的诞生,都昭示了代际数字鸿沟日益缩小的态势,因此,“鸿沟”作为一种激发公众注意力的隐喻修辞,已然不再是对现实世界的客观观照,需要有新的概念担当起理解数字化社会异质性特征的重任。“数字化融入差异”这一概念以其对鸿沟隐喻二元对立意味的消解,可以作为一种新的诠释包裹,更好地反映不同群体的数字化生活境况。尽管目前学术界也有零星的“数字化融入”研究,但整体上很少将其视为一个规范严谨的学理性概念,更多的是在论证中作为附属词语使用,尚未就其隐含的学术想象力和理论渗透力给予应有的重视。

(一)数字代沟是数字化融入差异的极端化表现

数字化融入差异的概念可以有效规避数字代沟的锚定陷阱,其驱散了鸿沟隐喻的二元对立意味,剥离了代沟中的年龄歧视倾向,祛除了数字素养的等级固化桎梏,能够以一种全新的意象传递数字社会不同年龄群体的数字生活状况,其相对于数字代沟的优势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差异对鸿沟的涵摄性。“差异”是指区别、不同,其一般强调统一体内部的差别,是事物内部包含着的没有激化的矛盾。而“鸿沟”则是比喻事物间明显的界线,是差异的极端化结果。差异涵括“不同”的所有可能,“鸿沟”则是“不同”的极端形式,因此,鸿沟可以视为差异的特殊类型。无论从现实还是逻辑上来看,差异都是必然存在的,因此在数字化时代,融入差异也是不可避免的,但鸿沟的产生却是偶然的,是万千“地貌”中的一种特定形态,因此,数字代沟并不能完全表征涵括代际间数字化应用能力的所有状况。这也就是说,数字化融入差异能够描摹刻画数字代沟的形相,但数字代沟却无法全景展示数字化融入差异的景观。

其次是融入对撕裂的修正性。“融入”是指对另一种事务状态的接纳认同以及与其的融合,数字化融入就是对数字化技术的接纳认可,愿意并能够运用数字化技术,从而适应数字社会生活的状态。而数字代沟更关注的是数字化技术导致的代际撕裂与冲突,着眼于代际之间的排斥与疏离视角,批判性有余而建设性不足,重冲突后果而轻实践诉求。“融入”则带着修补裂痕的使命,作为一个缝合性概念,可以接驳代际间的裂隙,给“撕裂”的愈合提供了可能。

然后是差异振幅值的波动性。差异的波动范围是广泛的,不同群体、不同社会发展时期的数字化融入状况会存在较大差异,但这种差异的伸缩性较强,既可能达到“鸿沟”的程度,也可能是差别接近于零的程度,数字代沟无法对这些差异的差异给出有效的说明和解释,而数字化融入差异则可以游刃有余地将差异量化,展现差异变化的规律和趋势。从当前数字社会发展的情况以及互联网应用的相关数据来看,数字化融入差异的区间振幅是日益缩小窄化的,其表现如图1 所示,亦即数字化融入差异从早期的巨大鸿沟“V”型会转变为渐趋平缓的越来越小的波浪型。

图1 数字化融入差异的变动趋势

(二)诠释包裹的替换及其价值

数字化融入差异作为一种接续扬弃数字代沟概念的亟待学理化的术语,丰富了理解数字社会的社会整合问题的话语资源,提供了实证检验数字代沟存在与否及其严重性的新概念工具,开启了代沟分析的另一种温和性视角。

1.两种诠释包裹的比较

借用社会学家甘姆森的“诠释包裹理论”①诠释包裹理论是一种建构主义的话语分析模式,它将文本划分为“框架装置”与“推理装置”两部分。前者是由文本表层的一系列象征符号构成,包括的元素有隐喻、描述、示例、短语、视觉影像等;后者即帮助证明应该怎么处理某一议题的元素,包括对问题的因果分析、解决的原则及建议等。由于篇幅所限,运用诠释包裹理论对数字代沟和数字化融入的比较分析,将结合笔者收集到的120 份访谈资料另文进行详细专门的解释。,结合本文前述已有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代际数字鸿沟”与“数字化融入差异”这两种诠释包裹的描述框架与推理格局的不同。如表1 所示,“数字化融入差异”的话语簇和术语群的解释层级要高于“代际数字鸿沟”,它是一种可以包容涵括“代际数字鸿沟”的诠释包裹,构成了理解代际数字鸿沟的背景语境。

表1 两种诠释包裹的比较

2.“数字化融入差异”诠释包裹的价值

概括说来,“数字化融入差异”的诠释包裹的理论与应用价值包括如下四个方面。第一,增强了理论的牵引力,其理论依据不再仅仅局限于代沟理论,诸如社会适应理论、社会融入理论、社会排斥理论、社会整合理论、社会心态论、使用与满足理论、数字化社会阶层理论[8]80、生活质量理论[9]等都将为数字化融入差异的分析提供论证基础,从而强化其理论援引与对话能力。第二延续了概念的生命力,数字化融入差异存在的必然性使得这一概念拥有比数字代沟更长久的使用几率,其对现实的覆盖率和容纳度更高,具备“厚概念”的特质,是值得长期探讨研究的议题。第三是唤醒了行动者的异质性分析,与数字代沟仅仅关注代际关系结构相比,数字化融入更重视行动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及其异质性,意味着其既可以剖析不同群体之间的差异,也能够解释同一群体内部的差异,亦即其分析可以在宏观、中观、微观等不同层次展开。第四是拓展了研究的问题域,数字化融入差异不仅表现在年龄群之间,不同人口特征、社会地位、区域、时代的数字化融入的比较也应该是分析数字社会的社会分化与阶层结构的重要路径,同时诸如老年人的数字化融入障碍、可能面临的数字沉迷、手机成瘾问题,数字化融入的适度问题,某些特殊残障群体的触网难问题,适老化技术创新问题,也需要加以重视和研究。

四、数字化融入状况的测量:来自CGSS 2017 的实证分析

“数字化融入”概念的解释力究竟如何,它是否能够为当前热议的代际数字鸿沟问题提供新的运思空间,启发我们重新审视数字代沟的表现、特征与本质?通过测量不同年龄群体的数字化融入度,在多种“代”的划分标准下,比较代际数字鸿沟与代内数字鸿沟的深度,分析年龄对数字化社会适应能力的影响,将是解答上述问题的有效方式。而CGSS 2017的相关调查数据中有诸多能够反映数字化融入状况的问题指标,这为我们关于数字化融入差异的探索性分析检验提供了便利可靠的实证经验材料。

(一)概念的操作化

尽管“数字化融入”概念本身具有“望文即可生义”的简洁性特点,其含义较容易理解,但要对其进行测量,则需要有清晰明确的界定。从抽象意义角度而言,如前所述,它是日常生活中认同、接纳并能使用数字化技术,因而可以享受到数字红利、适应数字社会发展的一种状态,其中“能够使用数字化技术”是最重要的内容。因此对其的操作性定义应围绕“日常生活中数字化技术的使用状况”来展开,相关的测量指标包括使用的频繁程度、熟练程度,对技术的依赖性,掌握的技能种类与水平。而通过对这些指标的测量,可以将数字化融入划分为从低到高的三个维度:初阶融入—中阶融入—高阶融入。借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10]以及卡茨等人的使用与满足理论[11],考虑到数字化融入行为更多地体现为人的生理和安全需求满足之后的更高层次的需求满足,同时需求满足具有层次从低到高递进性的特点,笔者将“初阶融入”行为归因于“归属与爱的需求”的满足,“中阶融入”行为归因于“尊重的需求”的满足,“高阶融入”行为归因于“自我实现需求”的满足。①当然,这种对应关系有简化之嫌。这里我们并不奢望其中的每个概念都能精确地表现出实际的所有复杂性,而是更多地采用“理想类型”的方法,尽可能兼顾学理与现实,提出具有启发性的分析性模型。

具体而言,由于人有归属和爱的需求,这种需求使得人需要获取周围人的相关信息,同时了解周围人关心的话题,与他人沟通交往,满足情感和归属需求,而利用互联网、新媒体等浏览相关信息,并与他人通过微信、QQ、电子邮件等进行交流,成为满足这一需求的数字化融入的初衷,可以称之为数字化融入的初级阶段;在归属和爱的需求满足后,人还有获得他人“尊重、认可、信赖与高度评价”的需求,以便使自己充满自信并体验到个人的用处与价值,而互联网和微信等为个体展示自我、发布、转发、评论信息提供了广阔的平台,这些技能的应用比初阶融入所需的技能要更复杂,因此这一需求的满足必须通过迈进数字化融入的中级阶段方能达成;在尊重的需求满足后,人还有“自我实现”的最高需求,以获得较强的自我效能感、成就感和荣誉感,使个体的身心潜能都得到充分发挥,运用互联网的网络交易、金融理财、搜索引擎、远程办公、线上参政议政、发起活动等更高级复杂的功能,迈向数字化融入的高级阶段,是实现这一需求的重要途径。

(二)测量指标的选择

与以往关注信息素养、网络素养、个人信息生活世界、媒介素养或数字素养测量的实证研究不同,数字化融入的测量着眼于个体的“行动愿景”[12],更关注个体需求的满足引致的触网和数字化技能应用行为,其将行为折射出的融入动机、意愿纳入分析考量范畴,并根据需求满足的层次将其划分为融入的三个维度。为此,研究小组对CGSS 2017 调查手册中的相关问题项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和筛选,访谈了不同年龄层的6 位互联网用户,并咨询了该领域的3 位专家学者,在反复多轮的统计以及因子分析后,最终选择确定了如表2 所示的三个维度的指标体系,每个指标的取值范围都在1—5 分之间。各个维度的信度系数都在0.8 左右,整个指标体系的信度系数达到了0.92,而且初阶融入的均值>中阶融入的均值>高阶融入的均值,符合技能应用由易到难因而分值由高到低的基本常识,具有内容效度。考虑到融入的难易度差别,在计算整体数字化融入值(dii)时,赋予三个融入维度以不同的权重,其公式为:整体数字化融入程度=1×初阶融入+2×中阶融入+3×高阶融入。

表2 数字化融入指标的构成

(三)样本构成与变量说明

在构建了数字化融入差异的测量指标体系后,从CGSS 2017 中获得的有效样本数为2278 份,其中男性占比为50.09%,女性比例为49.91%;小学及以下教育程度的样本比例为10.90%,初中为30.01%,高中和中专为25.57%,大专为14.50%,本科及研究生以上为19.03%,整体样本的分布比较均匀,具有较强的代表性。

本项探索性实证分析的因变量是数字化融入状况,主要目的是借用数字化融入状况的测量,反思代际数字鸿沟的状况,检验数字化融入概念工具的学术价值,因而年龄成为最核心的自变量。样本中的最小年龄值为18 岁,最大值为86 岁,平均年龄41.46岁,30 岁以下占22.91%,30—39 岁占比24.71%,40—49 岁占比24.19%,50—59 岁占比16.07%,60—69 岁占比9.09%,70 岁及以上占3.03%。

(四)统计分析结果

基本的描述性统计分析结果如表3 所示,可以发现不同年龄组的数字化融入程度存在显著差异,随着年龄的增长,数字化融入平均值呈现明显的下降趋势,无论是初阶、中阶还是高阶融入值都表现出同样的随年龄递减的趋势。运用散点图、稳健回归分析、直线图和小提琴图方法,对这些发现进行更细致的分析,得出的主要结果如下:

1.数字化融入程度的年龄差异显著确证了数字代沟的存在

由于数字化融入值以及初阶、中阶、高阶融入值不符合正态分布,且存在异常值和异方差问题,因此通过散点图和IRLS 稳健回归的方式,探讨年龄与数字化融入之间的关系。从图2 中可以看出,年龄可以解释数字化融入的36%的方差①由于篇幅所限,且本文主要是探索性地测量不同年龄群体的数字化融入状况(dii),以反思数字代沟概念的局限性,因此只展示了年龄与dii 之间的线性相关数据。事实上受教育程度、健康状况等因素在中老年群体与dii 的关系中发挥了重要的部分中介和调节效应,但年龄是其中最不容忽视的显著因素。,两者呈明显的线性相关关系,初阶融入与年龄的线性相关性较弱,中阶融入与年龄的线性相关性次之,高阶融入与年龄的线性相关性最强。这意味着,数字化融入阶序越高,运用数字化技能满足需求的层次越高,年龄的影响越显著。结合表3 的均值统计结果,不难计算出老中青三代的数字化融入均值,比如30 岁以下群体的总体融入平均值为71.42 分,30—49 岁群体的平均值为57.28 分,50 岁及以上群体为38.09 分,而且随着数字化融入阶段的提升,代际间数字化融入的差值也从19.70 分,到28.89 分,再到40.84 分①老中青三代初阶融入的均值分别为56.32 分、65.68分、76.02 分,其代际融入差值为76.02-56.32=19.70;中阶融入的均值分别为39.38 分、55.88 分、68.27 分,高阶融入的均值分别为31.14 分、53.93 分、71.98 分,代际融入差值计算同前。,这些经验量化证据切实印证了代际数字鸿沟的存在。

图2 数字化融入与年龄散点图及稳健线性回归结果

表3 描述性统计分析结果(n=2278)

2.代际数字鸿沟在数字化融入不同阶段具有不同表现

尽管数字化融入的代际差异非常显著,精确地展示了数字代沟的存在,但鸿沟具体体现在数字化融入的哪些方面,必须要有更深入的解答。当前学术界、媒体、公众都十分关注数字代沟问题,但阐述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是,数字代沟是年轻人和老年人群体“会”与“不会”或“能”与“不能”使用数字化技能的问题,而非在“会”与“能”的范畴内应用技能水平的差异量问题,这无形中夸大了代际数字鸿沟,忽略了越来越多的老年人触网学习成为银发网民甚至“网红”的事实。对比不同年龄者在数字化融入不同阶段的得分均值,如图3 所示,便会发现,初阶融入的均值得分范围基本在40—80 分之间,中阶融入的范围则在20—73 分之间,高阶融入的范围在10—77 分之间②这些范围都是剔除了异常值之后的范围。,相对而言,基于满足归属和爱的需求而应用数字化设备和技能的初阶融入已较为普遍,代际数字鸿沟更突出地体现在数字化融入的高阶阶段,这并不难理解,老年人随着职业生涯的结束,到了知天命和耳顺的年纪,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慢慢减少,因此数字化高阶融入的动机和愿望并不那么强烈,很多老年人都认为他们只需要掌握基本的技能就足够了,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学习高级技能是麻烦且有风险的事情。

图3 不同年龄者数字化融入均值的折线图

3.老年人群体内部的数字化融入差异高于非老年人群体

从图3 的四个折线图来看,年龄越大,数字化融入均值的区间范围越大,亦即分值的异质性越强。为了更好地展现这一点,笔者绘制了将箱线图与核密度图结合起来的小提琴图,以更直观的方式分析不同年龄组数字化融入值的分布状况。小提琴图中间的空白圆点代表的是中位数,细长方条的下横线代表的是下四分位数,即25%位置上的取值,上横线代表的是上四分位数,即75%位置上的取值。整体来看,老年人数字化融入值的四分位差比较大,分值的离散性大,分布不太集中,尤其是高阶融入更加明显。而小提琴图中的阴影部分代表的数值的分布密度,从图4 可以发现,年龄越轻,数字化融入值越集中分布于高分段,年龄越大,分布越分散且更倾向于低分段。初阶融入阶段,不同年龄组融入值的分布密度差别不是特别明显,但在中阶和高阶融入阶段,40岁以后尤其是50 岁以后的分布密度明显不同于其他年龄组,分布极不均匀,离散值也更多。这些都说明,在数字化融入程度与需求方面,老年人群体内部的异质性较强,不同老年人的数字化融入状况有着很大的差别。现实生活中有一些老年人对微信、各种手机APP 功能的掌握甚至高过其子代和孙代,也有一些老年人只会使用微信视频,这种可以称之为“代内数字鸿沟”的现象也契合了我们的统计结果,而这一点目前学术界尚未展开细致深入的思考。

图4 不同年龄组数字化融入状况的小提琴图

五、进一步的反思

上述依托CGSS 2017 数据进行的数字化融入指数的探索性构建和分析,证实了代际数字鸿沟的存在,也发现了“代内数字鸿沟”的问题。因此要提高老年人的数字化融入度,仅仅依赖家庭内部的文化反哺、数字反哺等是完全不够的。数字化融入是个体主动适应并融入数字社会的社会活动,这种活动当然需要家庭成员的相互支持和学习,但从长远来看,更需要走出家庭,在社区、各种团体、组织以及公共空间中与他人、朋友、同事等交流沟通,激发同伴学习效应,实现代内文化反授[13],发挥志愿者、公共图书馆、教育机构的功能,建立终身大学①参见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Nancy Morrow-Howell教授发起的“终身大学”(University for life:Creating an Ageing-diverse University)项目,网址如下:https://publichealth.wustl.edu/aging/washu-for-life.,推广家庭以外的代际学习项目②相关最新研究可参看:沈杰:《代际学习:互联网时代社会学的新议题》,《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 第2 期;B.Shelly,M.Kelly,&McGregor Sherri.2021.New Program in the Field:Enhancing Wellness in Older Adults Through Intergenerational Community-Engaged Learning Programs in Long-Term Care Settings.Journal of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s.Vol.19,pp.272-279.,推动科技适老化创新③相关系统研究可参看Kwon,S.(Ed.).2017.Gerontechnology:Research,Practice,and Principles in the Field of Technology and Aging.New York:Springer.等。

此外,数字化融入应该是个体根据自身需求与社会情境理性选择的结果,不应强制所有人都紧跟技术发展的潮流,掌握各种新的数字化技能。技术的接纳和扩散有其复杂的时空传播逻辑链条,技术从发明、应用到普及要经历缓慢的更迭过程,这其间总会有革新者、早期采用者、早期追随者、晚期追随者和落后者[14],因此应根据落后者群体的特点合理安排过渡期的制度政策,尊重特殊群体的权利和选择,尤其是“断连权”[15],充分利用各种资源对其进行精准的数字帮扶,推动全体公民适应融入数字社会,共享数字红利,提高数字生活质量。

当然,数字化融入并非数字化沉迷,以往我们大都关注青少年群体的网瘾问题,但随着网络和智能手机在中老年群体中的普及,也有越来越多的中老年人沉迷网络、手机成瘾,给家庭、工作和生活带来了诸多不良的影响,因此,在弱化代际数字鸿沟、提升老年人的数字化融入水平时,健康、文明、有节制地理性上网的相关宣传和提醒是必要的,数字化融入的最终目的是让所有人都能适应数字社会的发展和运行逻辑,遵守数字社会的规则体系,维系数字社会的结构秩序,从而过上更高质量的智能化生活,并非让数字化技术牵引我们所有的注意力并控制我们的意识和行为。

总之,数字化融入是一个可以将个体微观行动与宏观社会结构有机链接起来的概念,融入既包含意向性动机与行为,也关涉结构性接纳与整合,它有利于激发我们去思考从个体的数字化融入行动到数字社会秩序形成过程的动力机制。在此意义上,它具有赫斯特洛姆所提倡的“分析社会学”的优势,比代际数字鸿沟更具包容性与开放性。当然,本文的研究中由于受到资料数据的限制,关于数字化融入指标的选择以及统计分析都略显简单,仅仅从数字化融入差异角度重新解读了数字代沟的表现,发现已有的数字代沟研究中可能忽略的一些重要问题,带有较强的探索性和试验性色彩,只在数字化融入的操作化中涉及个体需求与融入之间的关系,并未对个体融入行为的诸多影响因素及其如何“涌现”出群体与社会结构的动力机制进行有效解释。如何运用分析社会学的期望(Desire)、信念(Belief)与机会(Opportunity)亦即DBO 理论[16]分析当前社会不同群体的数字化融入问题,构建更加合理的测量数字化融入的指标体系,将是笔者下一步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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