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木器述历史　务极精工复神韵

2021-10-09邓欣

旅游 2021年10期

邓欣

1 沉香木旃檀佛修复后。2 灵芝炕几修复后。3 紫檀木匾座嵌玉百子插屏修复后。4 黄花梨梳妆台修复后。

起于宫廷师徒传承

迎着朝霞，虫鸟齐鸣，开门的师傅将钥匙插入古旧的锁，使点劲儿，徐徐打开一扇扇朱红大门。跨过门槛，越往深处走，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模糊。我和同事与文保科技部人员走在靠西的城墙边，浮躁被清风拂去不少。

灰瓦之下是朱红大门，木牌上写着“文保科技部”，木牌的上端还有故宫博物院（以下简称“故宫”）的标志性图案。揣着好奇之心，缓步走进。与外头古典式的建筑相比，里头的屋子更偏向办公的风格。每间屋子的门上挂着不同修复室的牌子，白墙上悬挂着修复案例。四下安静，向屋内望，宽大的黄木桌子上，文物修复师们伏案修复手中文物，很安静也很有古意，这便是我第一眼的文保科技部。

面前的三位传承人是故宫木器修复师，分别代表木器修复传承的老中青三代。坐在最左边的刘国胜师傅（刘师傅）已过耳顺之年，精神矍铄，自18岁进入故宫木器修复组，退休后返聘，一辈子都在“宫”里从事木器修复。在刘师傅的左侧便是徒弟李敬源，实诚直率的山西人，他们两位主要负责木器修复中的小器作。在最右边的刘恺，师从王振英师傅，主要负责大件，也就是大件的硬木家具及木器的修复与制作。

黑漆描金交椅修復前后。

黑漆描金交椅修复前后。

听闻木器修复分为大家具和小器作，不免有些好奇这两者的同异之处，于是疑问脱口而出：小器作和大家具如何划分？按照工艺属性分，大家具更偏向于桌案椅凳箱柜，及其中的榫卯结构。小器作顾名思义就是相对小件器物，像各种盒、座、架、几等，同时雕刻工艺也占有重要的位置。两者又有共通之处，大家具按比例缩小，便成为了小器作。因此遇到大家具上又有一些精细的雕刻，就需要修复师通力完成。

而大家具和小器作的制作与修复技艺，追根溯源，需从清代宫廷造办处说起。随着国家及皇室规模不断扩大，皇家用度需求攀升，由于中国地域辽阔，各地工艺自成一体，贡品质量参差不齐，采办银两虽投放巨大，但无法有效地进行可持续发展，供给滞后于需求，逐渐就催生了皇家用度从“采办”向“造办”的转变。

清康熙年间，内务府成立，下设造办处，主管宫中用度。内务府造办处荟萃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这些能工巧匠几乎囊括了宫中的吃穿用度、休闲摆设，其下设有玻璃厂、匣裱作、油木作、自鸣钟处、如意馆等等。到清乾隆年间达到巅峰，木作坊在当时发展为木作、油木作、广木作等诸多作坊并存的局面，负责制作和修复宫廷专用木器。直至1912年溥仪退位后，造办处木作匠人散落民间，其中留在北京的，大多汇聚于隆福寺街、南锣鼓巷、崇文门等处，并开木器铺子维持生计。

明式黄花梨圈椅修复前后。

高春秀作为其中的代表人物，于1925年故宫成立后负责木器的修复工作。1951年，为了技艺的传承，高春秀从当时有名的木器铺子选来胡秀峰、王吉友、王庆华、白锡来、史建春等技艺人才，成立了故宫木器组。70年代，王庆华之子王振英、史建春之子史连仓、王吉友徒弟刘国胜等人被陆续招进木器组，成为第三代传承人。2004年，李敬源是木器组第一位进来的学院派，此后木器组陆续招收美院学生。刘师傅现在带的4位徒弟，王振英师傅带的3位徒弟，史连仓师傅带的2位徒弟，共同组成了第四代传承人。沿袭下来的古典师徒传承制，师徒间除却手艺相传，也好似家人，人情味浓厚。

嵌珐琅方凳修复前后。

紫檀嵌粉彩瓷片椅修复步骤：清理椅腿断裂、整理部件开裂、修补部件。

榫卯结构阴阳互补虚实相生

原始农业和原始畜牧业、古人类的定居生活等发展，使人类从食物的采集者变为食物的生产者。可以说，中华文明源于原始采集，继而发展成为农耕文化，这两种文化都要求人与自然密切融合，讲求崇尚自然，尊重自然。

在传统的五行学说中，“木”代表着生生不息。因而古人种树为林，伐木取材，运用高超的木作工艺，在木上生出斗拱、屋脊、雀替、雕梁、栏杆、画屏……吃、穿、住、行、用，每个生活细节无不与“木”息息相关，仿佛一曲曲无声的上古民歌、先秦礼乐和盛世回响，绵延不断。因此木材在中国的建筑和古典家具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形成了独具东方神韵的“木文化”。

木器修复师小心翼翼运输养性殿多宝格。

作为明清两代的皇宫，蜚声中外的传统木质建筑，故宫里的木家具自然是频频出现榫卯结构的身影。早在河姆渡新石器时代，榫卯结构就已经被使用，它作为中华民族独特的工艺创造，有着悠久的历史。中国传统家具（尤其是明清家具）正是运用这种精巧的结构，提升了中式家具的艺术价值，为国外家具和建筑艺术家们所赞叹，可以说，榫卯结构是核心。

榫卯结构在建筑中多体现在柱子与梁的连接。这里所说的“榫卯”，是指榫头与卯眼，其中榫头位于梁端，被加工成凸起部分;卯眼位于柱顶，柱顶被剔凿掉部分木料，形成凹形口。位于梁端的榫头插入柱顶的卯眼中，形成榫卯连接，连接的位置称为榫卯节点，譬如太和殿柱与额枋的燕尾榫卯连接。

紫檀嵌粉彩瓷片椅修复后。

家具与建筑有着紧密的联系，榫卯结构广泛应用于建筑的同时，也广泛应用于家具。这种不用一颗钉子、一滴胶水的结构在建筑中可使房屋具有良好的抗震功能，用在家具上则更是精妙绝伦。

榫卯结构的“精”。在多数人的印象之中，说起榫卯最直观的便是“凹”与“凸”，这一凹一凸，一盈一虚，既对立又统一的互根互生作用，实则是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阳”密不可分。古代哲学中，太极是阐明宇宙从无极而太极，以至万物化生的过程。《易经》系辞：“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即为太极的阴、阳二仪，阴阳关系又大致可分为四种：阴阳同源、阴阳互根、阴阳对立、阴阳化育。榫卯中“凡剡木相入，以营入虚谓之笋。以虚入盈谓之卯。故俗有笋头卯之语。”以榫为阳，以卯为阴，当榫卯结构是由不同的方向镶嵌时，张紧与松脱的作用力便会互相抵消。一个榫卯如是，无数的榫卯组合在一起，就会出现极复杂、微妙的平衡，历经千年而不脱落，这便与“阴阳互补，虚实相生”的古代哲学道理不谋而合。

紫檀联三座修复前、清理后分组粘接、用线绳固定、粘接固定、修复后。

榫卯结构的“巧”。榫卯结构组合可有效地限制木件之间向各个方向的扭动。如楔钉榫，常用于圆形和弧形的家具上，圈椅、圆桌、几等家具的扶手及饰边，此种榫卯为圆柱形，两边半圆交搭。两半圆平齐处，各开有一槽沟，两半圆合拢后槽沟中插入呈梯形状的小楔钉，使得弧形器物上下左右均不摇动，既巧妙又坚固。

除了直榫、半榫、三角榫、楔钉榫，还有夹头榫、粽角榫、插肩榫、挖烟袋锅榫等榫卯结构，而熟悉各种榫卯结构、制作榫卯也是每一位木器修復师的必备要领。

6 养性殿多宝格修复前。7-8 养性殿多宝格伤况。

自制工具各式各样

除却熟悉各种榫卯结构，自制工具也是木器修复师的“技能”之一，也是许多老师傅给徒弟们上的第一课，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为了在修复过程中不对文物造成外力伤害，更好地修复文物，几乎在每一个修复案例中，修复师们都需要根据文物不同的造型以及特性，自制一些辅助工具。主要的工具有锯、刨、斧、凿、刀、锉、钻等，可以细分为百余种，牛头刨、槽刨、马牙锉……这些形状各异的工具都是修复师们最得力的助手，有些工具在修复师们长时间使用中已经包浆，变得锃亮，见证着每一件文物的修复过程。

刘师傅从案头下抽出一个竹制弓背，弓弦是一根细细软软的钢丝工具“锼弓子”。凑近细看，钢丝上面密布着细小的锯齿，这种钢丝市面上没处找，是刘师傅自制的，再用刻刀在钢丝上铲出一个个小豁口。钢丝极细，要铲出三个面，还不能铲断，十分考验手上的功夫。锼弓子用来锼雕花牙子，但现在多使用曲线锯，一把小锯，锯身呈拱形，弧度很大，几乎成圆圈，锯条不过1毫米宽，看着精巧却脆弱。

9 传统手工锯。10 打槽刨。11 净面刨。12 马牙锉。13 木工刨（中式平推刨- 大号）。14 牛头刨。15 耪刨（蜈蚣刨）。

在木器修复室还有一种特殊的胶——鱼鳔胶。靠入口处的桌子下摆放着几只银白色的桶，桶身不大，圆鼓鼓的，是特意为鱼鳔胶而做的盛器，能使鱼鳔胶保温不易冷却，还能控制温度。

鱼鳔胶和其他工具一样，也只能由修复师们自己熬制。修复师们按照传统的做法，先到大型水产品市场将鱼肚买来，用水发了，放生铁锅里加热，抡一个大铜锤，像捣药一样，砰砰砰地往下砸。砸出浆来，再熬，熬完了，再砸。反反复复地又熬又砸，把浆完全砸熬出来，进行过滤，倒在盘子里，凉了凝固成薄片。在它半干时，剪成一条一条，晾干了储存。用的时候，掰成一块一块的，放锅里加水熬成鱼鳔胶。

养性殿多宝格修复后。

鱼鳔胶不同于化学胶，它具有可逆性，用水一泡便化开了，保护文物不轻易受损。

务极精工不使有毫发欠缺

熟悉了榫卯结构、制作工具，接下来便是基本功的磨练。

小器作的基本功按刘师傅的话来说，即是锼、凿、铲、挖、斗、镟。锼活，在需要透雕和雕花牙子的部件上，用锼弓子锼出图案以外的空透之处。凿活，一手拿刀一手拿锤敲，将荒料去除，按图案要求凿出坯型。铲活，用刻刀铲出细致图形，刻至文物的神韵显现为止。挖活，用挖锯挖大形，“要做一些盒或者一些圆形东西时用”，大形出来之后再斗。斗活，意为拼凑，将细碎的木块拼起来，往里攒，形成一个整体。镟活，也就是做圆活，手持刀具对旋转的木坯进行旋削。大家具的基本功则是刮、拉、刨、锯。刮活，刮刨子。拉活，用锯子去除多余木料。刨活，用大刨、二刨、净刨、槽刨、趟刨等工具将木料表面刨平。

1-4 紫檀木边点翠金质山水图围屏修复前正面、背面，修复后背面、正面。

将基本功磨练好后，上手修复文物，修复大致有5个步骤。

除尘。清除表面浮灰，不得使用任何有机溶剂，以防变色。保持文物的原有特质，对清灰过程中散落的部件进行位置记录和保存，待修缮过程中恢复。

拆解。仔细观察器物结构，在其不同部位标上序号（方便以后安装），按照与原器物组装时相反的顺序把器物拆开，记录需要补配的零件、拓样。拆卸时要注意保持器物的完整性，尽量避免破坏漆膜（对于保旧工件要特别注意）或形成新的损伤。

缺失补配。选择与文物相同的木料进行配件，根据缺损部分，做出模样相同的部件，将老化破损的部分重新粘合，将补配的地方进行做色、做旧处理，使各部件以及框架结构的严密、合理。

锉活

机锼

凿活

组装。按照修前各部件的标示，一一归位，使用鱼鳔胶进行粘接。

烫蜡保养。一般是用蜂蜡，小面积烫蜡时可将蜡块融化后滴涂到木器表面，使其形成薄薄一层。若是大面积烫蜡，须先以容器融化蜡液，再用鬃刷将蜡液涂到木器上，后用熱吹风机烫烤，使蜡液渗入木纹，再用蜡启子将多余的蜡去除。待工序完成，使用稍粗的干布赶蜡，最后用净布全面擦光木器。

此外，传统木器制作及修复的工艺流程还有整形工艺：校平和拿弯;修补工艺：接榫、拼板、补簧、剔槽、刹角、刹肩、补配等;雕刻工艺：镂雕、浮雕、圆雕。依照文物的形状、损坏程度等不一，每件文物的修复方案也都存在不同，如养心殿佛塔缠枝卷草纹透雕角花的补配。

据《佛光秘塔匠艺之承记养心殿佛堂木塔的修复纪实》中载：养心殿佛塔表层装饰构件脱落遗失严重，修复重点为还原已脱落构件，同时进行遗失构件的补配。了解所要补配雕件的风格工艺后，选择与之相匹配的紫檀木料，选材标准是细致精密、棕眼小者为好。

先根据缺失部分的外轮廓和厚度取相应的尺寸，用宣纸在与之对应角牙上拓样，精描，并贴到木料上。

鱼鳔胶制作

接着，根据拓样的外轮廓和内轮廓，用锼弓子取内外形。锼弓子需要垂直而均匀地发力，轮廓线正、反两面要流畅而一致，不合标准的地方用细木锉打磨矫正。

之后雕花，先用平刀走线，切深撇浅，开大荒（最开始雕刻）时要掌握空间上的深浅关系，去料时干脆利落，根据卷叶纹起承转合的走势改变用刀的方向和力度。开荒完成后，根据起伏的形态选择反口、斜口或平刀等不同的修光刀具进一步细化所雕形态。

打磨。先用刮刀顺着木纤维的纹理整体细致地刮一遍，去除表面的雕刻痕迹，让形态更加流畅。接着从粗砂纸到细砂纸（砂纸的粗细程度以目数来计，这里细砂纸需用到2000目以上）依次打磨表面。在一些死角或者形态复杂的位置可以用传统的锉草（即木贼，古人用其进行木器加工）打磨，最终表面效果需要达到如肌肤般平滑细腻的程度才算合格。雕刻打磨完成后，调制与周围皮色一样的水性木色着色剂处理补配的木材，使原配部分和后补部分最终达到和谐统一的效果。

1 木器修复的基本功之一：锉活。2 木器修复师手刻。3 手锼。

除养心殿佛塔的修复，还有《乾清宫紫檀大柜》《紫檀嵌粉彩瓷片椅》《养性殿多宝格》《黄花梨梳妆台》等逾千件文物，还原了文物当时的神韵。正如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说》中道：“古之良工，尽心力于斯，务极精工，不使有毫发欠缺。”

格物源史人予温度

长年累月，技艺深厚的老师傅对每一件文物都有着极为强烈的感情，熟悉各种复杂的、多达几百种的榫头、卯眼的结构，以及拓样、取料、取平、画线、打眼等工艺，兼备历史学、美学和哲学等修养，并将此都揉在了文物修复里。而文物本身，即是历史的记载，蕴含着历史凝结的美感，修复师秉持着修旧如旧的修复原则，让后来人透过文物看到那个时代。

譬如，明朝的嘉靖、万历和崇祯等皇帝，笃信道教，无形中使道家的思想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影响了明朝家具的制造风格。道法自然的理念赋予家具简约、淡雅、不饰雕琢;逍遥洒脱的理念赋予家具飘逸、飞舞、具有动感;无为而治的理念使家具追求一种淡定、从容、单纯的美的享受;返璞归真的理念，使家具尽量保持木质原有的纹理，以彰显其天然光泽;唯人灵秀的理念赋予了家具比例匀称、舒适合体。

4、6 紫檀镶碧玉铜镜夔龙座屏修复前后。5 站牙。

再如，养心殿佛塔为乾隆十二年所造，该塔塔基角牙上卷草纹雕花整体行云流水，刚劲有力，卷叶纹在空间中翻转的层次丰富而有变化，匠人用刀干脆利落，打磨精细到位，走边硬挺而不僵。通过此便知，當时乾隆年间，手工业发达，工艺精湛，特别是木器中的磨工极致到位，几乎看不到雕琢的痕迹。其纹样还受西方巴洛克时期雕刻的影响，如钟表等器物都受到了影响，有很强的装饰性风味，这可能是源于乾隆皇帝创立的新文化气象。

对于修复师来说，在修复的过程中以物观人，后又以人观物，倾注心力，与文物对话及对文物的体悟，让文物鲜活且有温度，正如古人所述“格物”之义，并在学院派的修复师陆续加入、传承工艺的同时，先进科技与一丝不苟的工艺相辅相成，造就许多华丽奇美的文物重归大众的视线。

紫铜无量寿佛佛龛修复前后。

通过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对于文物修复师们的工作，我们也从充满着绚烂而又未知的想象有了具体而实际的画面。这份与时代对话的修复工作，犹如樱桃、杏子般，抽枝、发芽、开花、结果，一点点地长，不用急不用催，慢慢地，踏踏实实地去做就好了。

话音落下，采访落幕，再走到斑驳的红墙边，墙外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红墙内蝉鸣鸟叫，器物打磨之声，不绝于耳。

木器修复室中修复师的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