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走与交往中生成的地方:云南当代艺术中的国际交流、驻地项目和自我组织(2010—2020)
2021-10-09罗菲
和前10年不同,2010至2020年間,云南的艺术家们在尝试过建立不同形式的艺术社区之后,以抱团出场的方式逐渐降温,艺术家和本地机构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各自具体的工作上。这些工作对艺术家而言主要是系列创作或中长期的项目化工作;对机构而言,大致围绕国际交流、驻地项目、个案研究等方面展开。当然,还有培养本地艺术品消费群;对一些策展人和写作者而言,则尝试把过去10来年积累的在地经验作为问题来讨论。重要的是:这10年间艺术场景发生了巨大变化,国家规划、资本介入、院校发力、自媒体的全面兴起,来自不同方面的力量按照自己的需要参与艺术场景的塑造中,艺术不再是少数人的游戏。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把眼光聚焦在部分艺术家、策展人和相关机构的工作中,尤其是围绕国际交流、驻地项目和自我组织的部分,这样一些持续多年的微观层面的工作使得本地艺术生态保持着对话和实验的活力。这部分工作具有代表性的有昆明TCG诺地卡的国际交流、苔画廊的驻地项目、丽江工作室的驻地项目,以及其他本地策展人和艺术家发起的各类活动。
国际交流与驻地
TCG诺地卡自1999年成立以来一直专注于国际交流,以中国和北欧两地艺术家、诗人的交流为主,注重互访与项目合作,注重两地艺术家间的长期友谊。昆明和乌普萨拉艺术家之间的“桥梁”项目(2010-2012),昆明与阿姆斯特丹艺术家、诗人之间的“多重编译”(2015)都把艺术视作一种普世语言,完成相互之间的沟通与互译。挪威观念艺术与行为艺术先驱赫尔玛·弗雷德里克森(Hilmar Fredriksen)的到来为本地行为艺术家们带来了极大的启发,弗雷德里克森在云南艺术学院美术学院举办了行为艺术工作坊“艺术真容易”(2014),这也是本地高校首次举办行为艺术公开课。本地女性艺术家群体在2000年以来的国际交流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她们在TCG诺地卡早年发起的系列赋权女性艺术家的国际交流中积累了相当的国际交流与协作经验,这期间由孙国娟和雷燕在TCG诺地卡主持的“四季”项目(2011—2014)即是对本地各年龄段女性群体的召集与创作推进,每年也都有国际艺术家受邀参与其中。在TCG诺地卡,国际艺术家驻地被视作国际交流的一部分,常年主持昆明与瑞典西哥特兰省北欧水彩博物馆的交换艺术家项目,并常年向国际艺术家开放工作室申请。国际交流代表着TCG诺地卡的核心工作,个体经验在这些交流项目中不断被更新,西方或者国际这样的概念不再被看作一个整体,而是在个体交往中持续生成的认知与视野,如同一系列半透明属性的复合图层。艺术则被看作一种无害的能促进跨文化交流的媒介。
昆明苔画廊关注青年艺术家个案和城市创意生活,由具有丰富国际交流经验的艺术家刘丽芬创办。自2011年创办以来,苔画廊在本地主持了频繁的国际艺术家驻地项目,艺术家们来自欧洲、美洲、澳洲,也包括越南、韩国、日本等亚洲视野。其身份不限于视觉艺术家,包括舞蹈、行为表演、戏剧、创意项目的发起人、策划人、独立研究者等。昆明与瑞士苏黎世作为友好城市,每年都有一位交换艺术家被推荐到对方城市驻地,苔画廊作为本地接待机构常年协助瑞士艺术家在本地的生活与工作。
驻地项目可以是一种国际交流,也可以是一种深入地方与田野的具体工作。另一个完全围绕驻地开展工作的机构是位于丽江拉市海吉祥村的丽江工作室。丽江工作室自2006年结束“江湖”项目后把工作重心全面转向了乡村,接待来自国际和国内的艺术家。来到这里驻地的艺术家通常需要将他们的工作联系到本地社区、文化传统或者地景特征中。乡村及其未来成为丽江工作室的工作主题,以微观的方式介入乡村,比如乡村生活的步调、菜谱、邻里关系、生物状况都成为被描述和研究的对象。还有民族身份,电影人那颖禹在拉市海翻拍的老电影《边寨烽火》(2011—2013),讨论电影工业及其观看的同时,也讨论民族识别工作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是如何通过电影展开的。在丽江工作室的项目中我们能看到行动先于话语、人际关系先于艺术作品的原则,这也透露出乡村工作的基础。重要的不是来自艺术的震撼,而是邻居们对这些新鲜事物的信任和支持,这在有关乡村公共空间的图像争夺的“壁画项目”(2010)中得到了非常充分的体现。
同在拉市海的“过境计划”由和文朝于2012年发起,持续多年。他陆续邀请国内艺术家到他家所在的茨满村驻留,对这个被高速公路“切割”开来的纳西村落进行“临终关怀”。城市化、现代性、失落的乡村社群成为普遍关注的议题。
2019年,来自拉市海附近3个纳西村的研究者、策展人和艺术家聚在一起组成名为“三村通”的群体,深入讨论各自乡村的环境制约、农业与艺术的结合、乡村工作带来的新经验等。不同于大都市里人们把艺术当作景观的做法,在乡村,人们需要身体力行进入到有机的人际关系和具体问题的解决中,艺术并非最终的目的。
无论是驻地项目还是国际交流,主動走向他者,不再从预设的文化形态或固有的认知出发,而是在游走与交往中进入具体的田野和处境,进入由不同话语、历史和自然构成的地方。那个地方不是别处,而是生活的此地。艺术家程新皓自2013年开始的中长期项目化工作,让他深度走进自己的家乡云南,昆明盘龙江、长虫山、丽江茨满村、中越边境、滇越铁路都成为他游走与考察的对象。地方在艺术家的行走中被重新发现,也是在行走中,有关地方的经验与观念得到进一步生成。
艺术家们的自我组织
不同于国际交流与驻地计划,艺术群体的自我组织更强调互助联结带来的行动力。“菠萝蜜小组”是一个由和丽斌、薛滔和罗菲于2014年开始的快谈小组,通过召集具有丰富实践经验同时具有自觉反思意识的艺术家、策展人和写作者,就本土艺术状况展开讨论,通过不同个人视点的汇集,借助对谈与口述,让地方实践的经验与脉络得以呈现。
始于2006年的“合订本”计划应该是本地范围最广泛的自我组织项目,它是一个集合了艺术家书籍出版、节日聚餐、合影、展览、颁奖等方式的欢乐派对,也是一个最原始的众筹项目。“合订本”每年春节前两周定期举办,从未间断,已然成为云南艺术家社群的固定节目。
这些自我组织一方面形成临时社群,另一方面也形成非正式的工作方式,成为微观而松散的形态。这些活动更多是在资本与市场之外寻找替代性的空间,农贸市场、饭店、书店、城市街道、居民小区、山野都可能成为其实践的场所。某种程度上这些事情也与欧洲情境主义国际所主张的日常生活“情境建构”策略遥相呼应,形成了一系列“由一个统一性的环境和集体性的事件游戏所组成的具体而精心构建的生活时刻”。
2012年的“昆明菜市场计划”也是这样一种情境,由包括罗菲在内的4位中国和美国的青年策展人发起,在昆明3个极具市井气息的农贸市场开展活动,艺术家值守各自的摊位,展示自己的艺术或者手艺,邀请市民参与。该项目注重保留市井生活中区别于现代商业模式的货品交易传统,注重艺术家与社区互动的交流价值。
2018年罗菲与荷兰艺术家薇拉、英国文化研究者肖恩发起了KISS小组(昆明国际情境主义小组),成员不固定,该小组主要研究和实践与情境主义有关的城市空间的相关理论,通过“漂移”(快速穿越城市空间的步行)、微艺术节、读书会等形式联结不同人群,探索社会空间中可能存在的自主性和肌理感,考察资本主义与消费主义在日常生活中的扩张现象。
同样游走在不同地方的项目还有和丽斌发起的“在云上:国际现场艺术节”。自2009年以来,该艺术节注重身体在不同空间环境、地理环境和文化语境中的游走与切换,艺术家需要以即兴表演的方式对特定场域做出响应。2017年,和丽斌与广西和深圳两地的艺术家共同发起了“珠江计划”,专注于珠江流域地区的行为艺术文献整理。与“合订本”类似,这是一个由艺术家众筹、自选作品构成的独立出版计划。2019年,和丽斌主持新成立的空空间,把与行为艺术相关的项目和青年艺术家个案整合其中。
扩张的城市与不确定性
在这些微观的游走之外,2010至2020年间,昆明的城市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各个新兴片区在环湖造城中兴起,这无疑拉大了城市尺度,也增加了人们交往的距离,文化生活的多中心化成为必然。与此同时,城市里过剩的同质化的商业中心成为新的有待开拓的领域。区别于前10年艺术区建在偏远的旧厂房,现在的艺术需要进入新兴商业体。2018年昆明当代美术馆在南市区的新地标公园1903大型商区成立,2019年TCG诺地卡离开创库社区迁往南市区的润城商业中心,2020年昆明同德广场购物中心发起了艺术橱窗计划,还有其他各式各样商业中心里的艺术空间和临展项目。这几年,城市里的艺术机构正在主动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
和本文前面提及的驻地与国际交流的工作不同,新兴的艺术场景发生在半个多世纪前居伊·德波所描绘的景观社会中,并很快让自己成为最受关注的部分。让艺术成为景观,成为景观生产的利器。人们在景观中改造景观,也接受被景观改造的现实。景观成为重新出发的地方。约30年前,法国人类学家马克·奥热把购物中心、机场、高速公路等场所描述为“非地方”,一种仅仅提供中转和身份认定的功能性场所,失去了人际关系与历史感的场所,它不构成人类学家观察的田野。但今天,这样一些“非地方”及其景观,已然成为人们每天打交道的场所。对于一个正在寻求发展与扩张的城市而言,“非地方”正在成为许多人每天工作和消遣的地方,景观也可能成为可供漫步的田野。
在人文地理学意义上,地方被理解为价值的凝结物,宏观的描述与定论不一定符合每个人的经验,因此个人经验视角在其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基于地方的驻地和交流正是不断生成新经验的途径,地方由此获得敞开性,这是那些微观的艺术实践带来的活力。而这,却得益于21世纪前20年方便快捷的全球旅行和开放的国际环境。2020年全球遭遇新冠疫情,人们习以为常和理所当然的跨国旅行戛然而止,跨国交流陷入停顿。地方从一种汇聚状态演变成为例外状态的试验场。那些散布在经验深处,通过游走与交往不断生成却尚未建成的地方,已然成为一系列不确定的问题。
当不确定成为全球常态,我们如何在其中继续保持好奇、保持邀请、保持互助和行动力,我们又如何把过去在游走与交往中养成的对真实世界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想象,重新投入今天其他更加迫切的问题中呢?这或将是从地方出发的新一轮讨论与实验。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