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旧霓虹与心理地理学
2021-10-09杨西
杨西
过 客
1981年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进行了为期3周的中国之旅,5月底他从北京来到了西安。漫天的黄沙、别致的建筑、有意思的历史遗迹以及与当地人短暂的沟通,使他拍下了一系列摄影作品,并在随后凭借印象绘制了一组有关西安记忆的水彩画,以一位当代艺术家的视角诠释了一座充满地域色彩的北方内陆城市。同年,几位来自西安美院和西安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发起了首届“西安现代艺术展”,仅仅只有18天的展览,轰轰烈烈地引来了6万多观众。虽然关于此次展览的内容众说纷纭,但在这座城市的现当代艺术进程中,这是第一次自我组织的艺术运动。
时间拉到2014年,西安美术馆以文献展的名义重置此展览,策展人舒阳和学术主持栗宪庭试图将这场艺术运动作为概念放进今天的当代艺术语境中。无奈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展览依旧呈现出当年参展艺术家们隔着时代幻想出来的当代艺术样貌,完全被悬置在“地方”的错觉中。有趣的是在1981年的这两件事,恰恰构成了今天西安当代艺术的现状,即一种地理概念的“地方”艺术而存在。作为西部城市的西安具有一种可挖掘的展览性,诸如地貌特征、历史文脉的积淀等,这些元素无形中建构起了艺术家创作的素材库。于是,“去西安”变成了“北上广”艺术生态之外的后花园,或是成为去西部地区寻求创作灵感的中转站。我们可以说这样的艺术表达方式,实际上慢慢变成了“无内蕴的文化复制”现象。一方面,诸多当代艺术家通过国际通行的当代艺术语言,来到地方上以猎奇的方式来完成所谓的观察与消费;另一方面,本地的艺术家们看似在地方内部进行突破,实则是躲在了地方文化中的掩体内,披上皇帝的新衣沉浸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利用信息的差异欺骗着自己的创作和新晋的地方藏家。2016年批评家彭德撰写了一本名为《西安当代艺术》的书,该书以列传的方式梳理了与西安当代艺术有关的近百人。除了《学院前卫》这一章节的艺术家游走于教师和艺术家的双重身份外,看似热闹蓬勃的西安当代艺术界在短短的5年之内,书中所提及的百分之九十五的艺术家已经转行或是选择了匿迹。
这两种方式以双线并行的轨迹“魔咒”般地缠绕着这座城市的当代艺术行业,随后的情况可想而知,自欺欺人的展览、贴着红点的美术馆、打着当代艺术旗号骗青年艺术家的售楼中心等事件接踵而至。这些人和事像过客一般划过了这个地方。
既然是过客,当然也留不住。
旧霓虹
随着特定的历史际遇和时代的挑衅性干预,“地方”的概念不再变得稳定。在西安,越来越多的艺术家选择走出“地方”的掩体。这种位移并非一种物理上的移动,而是重置了原有“地方”的概念。原初的形态性功能逐步弱化和衰竭,现实的“中心感”如同古老的城墙被拆除,我们生活的“地方”开始被解构,同时也被重构。曾经描绘“地方”的各种表征随之消失,形成一种带有“全球化的地方感”。艺术家们不再是过客,而真正地开始对“地方”进入一种以当代艺术为视角的研究。
网络将地理边界融化继而压缩空间,带来的行为预判和应对为更多的在地艺术家提供了新的维度。在这样的背景下,本地艺术家开始了一系列的行动,诸如对乡村的介入和对城中村的介入。2018年来自西安美院实验艺术系的教授武小川和他的学生们共同发起了“关中艺术合作社”项目,通过以“忙罢艺术节”为轴,横向展开大地艺术的展览、美化乡村的设计、乡村剧场的建设等颇具人文关怀的系列项目来介入西安周边的乡村。这样的风气带动了大批量的美院学生从乡村走向城中村,展开种种在地的活动,发起了“共治空间”“天台小组”等城中村的当代艺术实践场。
這些项目及空间无疑充分体现出了一种全球化的地方感,乡村、城中村被当作同等的当代艺术素材在全世界被艺术家们使用。我们姑且抛开作品和项目本身的价值和意义,来反思地方的文化身份(民族、宗教、性别等)本身,我们会发现此类当代艺术现象不再有固定又凝聚的具体地址。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我们对待艺术介入的方式及方法越来越趋同。虽说此种方式对人文形态生产提供了可能性,但也陷入一种寻找归宿的漫游中。网络社交方式的快速外延将此种“全球化的地方感”只是带到了更微小的局部当中,似乎无法走向阿瑟·丹托(Arthur Danto)所述的“艺术的大容器”里。这种“地方感”始终都在寻找能够通幽的心灵归宿,就像大多数城中村介入的作品一样,在展厅中模拟出村中闪烁的旧霓虹,那种刺激的光线不断晃过观者的眼帘,却无法长驱直入观者的心。
心理地理学
外部中心的逐步模糊,使得全球化的地方感见证了“心理地理学”在当下的位置,我们每个人的内部空间不断地被挤压并投射到外部世界中,形成了心理上的移动,而行动的轨迹也成了心理地理学的异数。伊恩·辛克莱(Iain Sinclair)认为心理地理学更强调其漫游的形式,即对外部世界的内在沟通方式。这正好印证了对于“地方”最有效的理解。
这个理论也使得我对于之前的自我工作和别人的工作方式进行了大量的反思,同时也引发出对于“在地性”的研究。特定的展览语境和不同空间中的“在地”会有不同的含义,比如说英文“Localization”,它本身与全球化属于一组相对的概念,强调一种“地方化”。于是在凯伦·史密斯(Karen Smith)馆长的帮助下,我2016年在OCAT西安馆发起了“西安角”项目,以项目空间的形式针对本地艺术家做了详细的梳理工作;而西安美术馆策划的“城墙之外”(2017、2018、2019)系列展览也体现了这种概念的工作方式,但此类工作方式只是基础地呈现浮于表象的“地方”。第二种“在地”概念更加强调作品和环境之间的联系,一般翻译为“InSitu”。2018年,我将对城市的观察融入策展构思中并细化“地方”概念,为艺术家提供语境,把当代艺术创作作为研究的方法进行实践,发起了“城市地理——一场关于西安历史的想象”。第三种即“SiteSpecifi”,指涉特定地点,偏向于我们所在的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的叠加,利用了地方作为基础架构起当代艺术与历史语境的微妙关系。诸如,我在2020年做的“沣水研究计划”项目。后两种对于“在地”的理解都指向了“心理地理学”的概念。
展覽语境以外一些独立机构和众多生活在西安的艺术家们也对这样的“地方”概念做出了积极回应,除了上文中所提到的关中艺术合作社和OCAT西安馆外,还有来自北京的策展人戴卓群和本地藏家魏兴业发起的收藏展示机构南山社,由本地艺术行业从业者们一起发起的非营利机构FAKE PROJECT,策展人海杰和艺术家董钧发起的“1839摄影奖”等,都在为艺术家们提供了一种心理漫游的平台。在艺术家的创作中,不少人的工作方式都脱离了我们的既定印象,将地方的概念内化。在他们的作品中重新去审视现今及未来发展的各种元素,形成一个新的阐释共同体,并与地方建立起互文性的阅读模式,使之成为一条心理的纽带,以此找到一种心灵上的谐振状态。例如:邱瑞祥笔下的那些怪异动作与场景、郭海强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写生秦岭风景、年轻的绘画团体TPH用插画和日记的形式诠释着年轻人对于当下社会的所思所想、董钧谨小慎微地捕捉都市人性的纪录片……他们的工作让个体境遇、情感记忆和对现实的预判在地方生发,意在将问题抛回到现今的环境中重新审视心理的机制,来看待全球化的地方感所带来的心理漫游之于当下和未来的不安与期待,而这也是我们期望看到的“地方”状态。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