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花及其他
2021-10-08李亦杭
李亦杭
彩云之南,四季如春,鲜花不断。阳春三月,花开更甚,千万种花朵竞相开放,令人目不暇接,娇憨的桃、素净的李、热烈的马缨、清雅的山茶……朵朵缀在枝头,随着春风的撩拨摇曳生姿,楚楚动人。
时至今日,在大部分人看来,花朵的观赏性必然是其主要属性,而在云南人眼里,花朵还有另一条重要的属性——食用。
云南地处西南边陲,气候宜人,春夏秋冬蔬果不断;然而山高谷深,交通不便,发展自不如江浙一带。新中国成立前,人民受地主乡绅层层盘剥,过着衣不蔽体、脚不着鞋的日子,食不果腹,常有人家饿死孩子的事发生,新中国成立后日子稍微好过些了,但由于之前完全处于赤贫状态,物质匮乏,家庭生活仍然拮据。听闻父亲的童年几乎都是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饿极了就去山里摘果子、采鲜花,抓田鼠野兔充饥。回忆起那段时光,父亲感慨万千,打趣道:“还好小时候吃的野兔田鼠没带病毒!”
古语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科学文化的普及,山区人民的物质生活得以满足,文化水平显著提升,吃野味的陋习自然而然地被革除了。停留在父辈记忆中的那些琐碎片段,除了贫困的苦,还漫着山花的香。
春节过后,自是吃花的好时节。渐暖的阳光唤醒了长在田间地头和山路边的苦刺花,这种浑身带刺的灌木,想要一饱口福还得费一番功夫。外婆家在大庄,低海拔炎热的气候,催得那一片的苦刺花开得最早。父亲和母亲会带着我游走在外婆家对面的大河边,寻找那一丛丛盛开的苦刺花。小心地避开尖刺,摘下苦刺花小巧柔嫩的青白色花冠,隐约可见星点鹅黄的花蕊,娇俏可人。苦刺花小,采摘起来费劲,忙活一整天也摘不得多少。将采摘收集起来的苦刺花洗净后入沸水煮透捞出,清水中浸泡一到两天,除去苦涩味后即可烹饪食用。初步加工过的苦刺花,花瓣变得半透明,剥一捧青蚕豆米加在一起,或煮或炒,别有风味;要是再添两片火腿腊肉,山毛野菜也成了美味佳肴。等苦刺花花期将尽,山间的棠梨花也迎来盛放。一树一树的白,好似云朵散落在林中,惹人怜爱。棠梨树比较高,因此只能寻找一些低矮的枝干采摘。摘下待放的棠梨花苞,去掉硬杆儿,经焯水、漂洗,除去苦涩味后可炒食、凉拌或做汤。我尤其喜欢大庄的蚕豆米炒棠梨花,经过晾晒失去水分的干蚕豆米是淡黄色的,要在头天晚上就用开水浸泡,待第二天将泡醒了的蚕豆米去皮、经小火煮成豆沙状后,和棠梨花炒在一起,香味老远就能把食客的鼻子紧紧攥住不撒手。夹一筷子进嘴,棠梨花清香爽口,豆沙口感绵密,丰富的口感好像在嘴巴里演了一出戏剧,那是棠梨花女士和蚕豆米先生的爱情故事。和苦刺花棠梨花之类低调的花朵不同,顶天立地的攀枝花,枝干擎在天地间,花朵鲜红似火,燃在枝头,艳而不俗,将开花这一浪漫的过程谱写成了壮美的诗篇。摘下攀枝花,撕下其花蕊,洗净后用沸水汆烫,滤干水分加入调料,一道美味的凉拌攀枝花便可上桌了。简单干脆的做法,倒也符合攀枝花热烈的个性。
大自然赋予山花灵性,也赋予了人们一副聪慧的头脑。盛开在田野山间的鲜花,十有八九可以食用。纤巧娇娥的黄荞粑粑花、富贵肥美的岩花、细小若米粒的羊妈妈花……就算在花朵较少的秋天,外婆也能让针尖大小的薏米粒在铁锅里爆出一朵一朵的小花,浇上用甜玉米杆榨出的汁水熬制的糖浆,做成薏米花糖让孩子们当零食。
以往的日子,吃花只为果腹;如今的生活,吃花更多是一种顺应节令的习惯。山花虽香,但多苦涩,有太多比它更鲜美、营养价值更丰富的食物可取代它,可对老一辈而言,山花带给他们的,是生存的希望,其意义不言而喻。回至今日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追求的不再是大鱼大肉,而是有利于健康的原生态食品,那些饥荒年代养育了祖辈父辈的山花,再次成了现代饮食男女的最爱;我们也不必再像老一辈一样,将温饱依托在小小的山花上,我们可以沐浴在春风里,无忧无虑,尽情欣赏山花的美、品尝山花的鲜、感受生活的甜。
糯面汤圆
每逢春节,最令我期待的,就是奶奶家厨房里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糯面汤圆了。普通的糯面,经二嬢三嬢的手,搓出来的汤圆口感软糯而不粘牙,汤底以普通的红糖为辅料,点睛之笔在于那一勺窖了许久的米酒,热腾腾的汤料浇在盛着米酒的碗里,瞬间整个厨房都满溢着酒香。
六年级以前,奶奶家是不通车路的,每次回去都得徒步两个多小时,父亲母亲走得极快,但背包里塞着满满当当的年货,再加上带着我这个哼哼唧唧的哭包,路上难免要耽搁些时间。山路难行,细窄的田埂、陡峭的沙坡、嘎吱作响的独木桥……每一样都够我号啕的。每次到家,双脚必定又红又肿,脚底像踩了烧烫的犁头一样生疼。这个时候,奶奶总是说热水才能祛乏,笑眯眯地拎起搁置在火堆边的黄铜水壶,给我们倒水泡脚。母亲怕我烫着,每次都让我将脚掌放在她的脚背上,再用手掬着盆里的水慢慢浇在我脚面上,但我还是被热水搞得吱哇乱叫。
山里极寒,在水蒸气腾得我眯缝着眼的时候,厨房里总会恰到好处地飘出一阵甜蜜的香气。顾不得泡脚了,我和表姐直冲厨房,巴巴地趴在灶台边,看着汤圆随着温度的升高在糖水锅里翻滚,我回过头看着表姐,灶膛里的火光在她眸子里跳跃,我第一次切实地读懂了什么叫渴望。盛汤圆的碗是奶奶家传的粗瓷碗,说是家传,但放到外边儿铁定没人要。瓷器手感粗粝,色泽也灰蒙蒙的,在经年累月的使用过程中磕了好些大小不一的缺口,和刚搓好的糯面汤圆一样不起眼,但眼下这一碗喷香的米酒糯面汤圆,却让整个碗都不一样了,我端着粗瓷碗坐在门槛上,深吸一口气,把四散在空氣里的香甜统统抓进鼻腔里,觉得碗边上不规则的蓝色花纹都变得可爱起来。
电灯常年被火烟熏着,灯泡外边总是包着一层黑亮的油烟,堂屋里的光线也总是黯淡的。夜幕降临,一家人围坐在青松毛铺撒的地面上,中间燃一盆柴火,欢乐的聚会时光就开始了。虽然说彝族人喝酒都是用碗的,可年幼的我和表姐连加在那一碗汤圆里的一勺米酒都遭不住,所以大家都在侃天说地的时候,我和表姐就坐不住了,只能搬出爷爷清晨出门避露水用的蓑衣,铺在松毛堆上打盹。昏黄的灯光钻进眼帘,耳边传来大人们或高或低的谈笑声、爷爷吸着水烟筒的咕噜声,一屋子松毛和烟丝混杂的香气,就着那一碗下肚的汤圆,温暖在四肢里流淌散开,整个人都觉得身心舒畅,那一觉自然睡得极好。
十多年过去,老旧的土坯房早已拆除改建成了砖混小楼,爷爷奶奶也离我们远去。后来的我,吃过流心黑芝麻汤圆、花仙子玫瑰花汤圆、抹茶味汤圆……每一种汤圆都香甜可口,可在我心底,最不舍的还是那一碗散发着米酒香气的、没有夹心却让人甜到心坎的糯面汤圆。
责任编辑: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