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威尔逊的足迹(下)
2021-10-08言子
言子
青片河之源头
石泉县为一小城,海拔2800英尺,刚好坐落在两条河交汇处下面一点的左岸,位置很美。
——亨利·威尔逊《中国:园林之母》
青片是条河。
青片河从五龙寨一路流下来,经青片——白什——马槽——坝底——墩上,至禹里流入东去的湔江。五龙寨是北川小寨子自然保护区的一个羌寨,与西窝羌寨一样,地震前,成为城市人避暑的旅游地,2008年5月的大地震,北川的山水、建筑、交通遭毁坏,远离尘嚣的小寨子不再有游人,待一切慢慢恢复,这些年的夏天,游人又开始往小寨子跑。青片河流经小寨子叫正河沟,进入青片乡为青片河。正河沟发源于松潘与北川的交界带,一路南下,西邻茂县。这块川北山地,高山连绵,河谷狭窄,流水接纳大大小小溪流,进入丘陵、平原,最终汇入大江大海。我们知道那条流进东海的江叫长江,却不知道长江的流水里,有多少条正河沟青片河这样的无名支流,融入它的血脉,让长江成为一条源远流长,四季奔流的大江。
没有人愿意冬天来小寨子,风冷、水寒、山枯、地寂,某机构便想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参加小寨子采风活动?我不怕荒山寒水,答应了。这种采风活动,地方上都要邀请上方领导参加,我白丁一个,边缘人,不入流不入圈,与体制无关,实在是无资格参加的,主办方也不喜我这样一无所有的闲人,无人愿去的情况下,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无一官半职,即便你的作品比同行者好上数倍,人家也不会青眼相看,人家看重的是头衔,不是作品。北川,地震后,我去过多次,那里的山川大多熟悉,与某机构某组织无关,一个人乱跑,北川老县城边的唐家山隧道,我来来回回在不同季节穿越过四次,到过墩上和禹里(由石泉改治城改禹里),一直想抽空进小寨子走走,机会来了,当然满口答应。在禹里,我望见过青片河的尾巴,我想追溯它的源头,想目睹它怎样流入湔江的。
先有青片乡?还是先有青片河?谁取了这么好听的一条河流?口念这名字,脑子里是一河幽幽流水,一林幽幽树木,还有绿油油的庄稼,蓝盈盈的湖泊。青片河,的确如名一般。从前,当岸上人家都叫着青片河青片河的时候,整个青片河应该都是青色的,现在的青片河,上半条青色,下半条浑浊。同一条河流,往往都是上游清澈,下游浑浊,青片河也逃不出它与众多河流的命运,流到房多人多车多厂多的地段,水质发生变化,让人无法相信是同一条河流。湔江口的青片河,一流瘦弱的浊水,枯枯的脏脏的,难以相信它是条河流,更像一条排水沟,山顶的亭子,被这贫弱之水衬托得越发破旧。这座屹立于两河交汇处的亭子,我在禹里岸边隔河望见过,悠悠流水,洁净天空,山包上的亭子古朴,静穆。当时,我四下看了看,目及之下,流水上上上下下无桥无路,亭子是怎么建上去的?禹里人要去对岸的亭子坐坐,怎么过去?这次从青片河逆行,看清了亭子的真面目,视角不同,距离不同,环境不同,同一件景物,在同一个人眼里,会呈现出不同面貌。两年前隔河而望的亭子,就在青片河对岸的山尖上,近在咫尺,不再古朴、静穆,破旧、衰朽。无一丝古韵,与我之前在禹里望见的亭子相去甚远。站在禹里河岸遥望,亭子坐落圆圆山包上,孤山一般被流水环绕;从青片河口上望,亭子坐落一脉苍山上,山脊随青片河蜿蜒至两河交汇处,忽然收住,突兀江水之上。亨利·威尔逊1910年8月去松潘采集新针叶种子和标本,在禹里(当年叫石泉)住过。威尔逊极喜欢这座川北山区重镇的幽美环境,不喜欢客栈的臭虫,他在文字里,是这样描写的:
——城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山上多少开有耕地。城内有不少树,使外观增色不少。一座亭子和一座宝塔立在两处小山高处,守护着地方的福祉。
威尔逊笔下的亭子,是不是我见到的这座?如果是,离他记载的1910年,109年了。109年,一座木质亭子,怎么经得住风吹雨打!这座边防重镇,威尔逊路过时叫石泉,后来改名治城,再改名禹里。禹里与青片河畔的其他乡镇一样,由乡改镇。还是叫乡比较好。
青片河从小寨子下来,流到马槽乡,不再清亮;流到坝底,开始浑浊;流到墩上,呈石灰色。流水越来越窄,越来越浅。小寨子段那条叫正河沟的河流多么干净、清澈,翻着雪白的浪花,哗哗啦啦,一路奔泻!下午抵达五龙寨,一车人逆水去沟谷看风景,山风呼啸,迎风而行,浑身冰凉。景色清幽,流水澹澹,除却下车的人,无一个游客这个季节来看风景。我同一个青年跨桥涉水,步步向上,山路越走越逼仄,遇湿润地段,也不退缩。我们站在一座大石包的浓荫下,等候下面的人跟上,悄无声息。等了一阵,有人电话他,叫我们回转,说要回寨子了。大家可能受不住这样的冷风寒气,也不喜这样的冷清萧瑟,只有我兴致勃勃,想走完这条山谷,无奈,只好随大流。车转到另一条山谷,我叫司机停车,下车徒步。这条沟离五龙寨不算远,无人阻挡我独行。这么好的山水,他们躲进寨子干啥?玩手机?打牌?吹牛?睡觉?我庆幸自己没有随车回去,庆幸自己可以独自走在山水间。
跟随流水,走走停停,无人打扰。要的就是这种寂静。无人的寂静,总是让我自在、满足、愉悦,内心仿佛有树摇曳,有花开放。两岸高山耸立,直抵云霄,河谷那边,绿荫里,蓝色烟雾,轻纱般弥漫苍翠树木。那飘渺的无杂质的蓝,小时候家乡的天空,家乡的炊烟,就是那种蓝。沟里无人家,除了我,不见人影。不是炊烟,不是烧荒,是一种自然现象吧?我问自己。也许青烟之处,有流水跌落而下,是飞雾?我猜想着。野棉花顶着败絮,静悄悄枯萎,芒草在山崖上飘摇。草活一秋,人活一世,都有自己的不易,草还是比人好,枯了黄了,春风一吹,又是一棵绿茵茵的青草。如果是山路,就更让人满意了。我把自己想象成陶渊明孟浩然王维,又把自己想象成苏东坡柳宗元,想象成李白杜甫,他们慢悠悠走在寂静大山,各有各的心情心事吧?杜甫的心情不会好,他一辈子都没放下,浣花溪漫步,再好的春花春树,也让他思念长安,思念北方。苏东坡天涯海角,走到哪里都可以視作故乡。还有周作人,也是随遇而安,不管何处,住久了,都视作故乡。心安即吾乡。杜甫客居巴蜀十年,心一直未安定下来。换了苏东坡,可就大不同了。换了陶渊明和王维,也大不同。王维即便居嵩山,过蜀地,心也是寂静的。陶渊明即便孤独、困苦,归隐的安定之心从未动摇。我呢?避开喧嚣,远离名利场,一本好书可以让我安静,一棵浓荫可以让我安静,不管何时何地,只要身处无尘埃无人群的山水,一颗素心就会如草木一样寂静。这条无人迹,流水洁净的山谷,让我安静,犹如吾乡。
河水渐渐与公路接近,三只北红尾鴝,跟随流水,飞飞停停,一会儿在我前面,一会儿在我后面,一会儿与我并行,一会儿左岸,一会儿右岸,一会儿停落枯草,一会儿栖息河石。我走着,看它们飞翔、停落、觅食。三只北红尾鴝,体形差不多,羽毛的色彩不同,可能是自然界最弱小的鸟儿,它们飞掠流水,那么自由、轻盈,身体与这条山谷一样干净。山上再无人家,水从高山流下来,无任何人为污染,干干净净。山谷的时光悠长还是短暂?一天的行程灰云笼罩,阴风吹拂,走着走着,阳光照进山谷,抬头望天,冒出云层的太阳挂在西天山头上,灵光般乍现。确是灵光乍现,山高谷深,阳光如白驹过隙,待我再回头,太阳已被高山遮蔽。阳光熄灭,峡谷又回到先前的幽暗。山里的时光,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慢慢悠悠的日子,太阳从升起到落下,从这座山峰到那座山峰,真如白驹过隙。像一只飞鸟一样,寂静地慢慢悠悠打发时光,是我一生的愿望。
北红尾鴝不再跟随流水,它们逆流而去,不再出现。
我坐下来看河石。
大块大块的石头光洁好看,文彩如波浪。流水冲洗而成?时间涂抹而成?这些布满文彩的石头,不知有多少年月了,各自安定,任凭流水冲刷!青片河流域的岩层属页岩,层层叠叠,墩上到治城,连绵不绝的大山都是页岩堆积而成。接近谷口,看到一户人家,孤零零坐落对岸。我踏上木板搭建的铁索桥,站在这户人家的门口。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房前清理晾晒的羊皮,说是做背心,说是要反反复复清洗打理多次才可缝制。他身上穿的就是一件羊皮背心,说在外打工的儿子要一件,过年回来拿。问他一件背心要多少张羊皮,他说三张。我看了一会儿他在羊皮上来回刷毛,转身走了几步,与屋里的女主人說了几句话,离去。这条山谷,就谷口住着这户人家,单门独户住在河对岸,隔五龙寨不远,男主人说他家与五龙寨不来往。五龙寨是农家乐,规模较大,木板楼房三幢三层。中午下车,大家手脚冰凉,宽大的水泥坝子中央摆着一大盆火,火盆上横七竖八架起的木头,冒着青烟,大家不管不顾,伸出双手取暖。山外进来的游人,大多落脚五龙寨。离开独居的人家,踏桥回到公路上,转过山嘴,另一条沟口出现。五龙寨坐落谷口右岸,正河沟在山嘴下绕了个大湾,距五龙寨上方,接纳沟口的尚午河。
篝火晚宴,跳圆圈舞,吃烤羊肉喝啤酒。
吃了一块,老、绵,不再吃第二块。篝火熊熊燃烧,映红每张脸颊,大家对面前的烤羊肉无多大兴趣,忙着讲话忙着唱歌,能讲的也能唱,滔滔不绝的言词,都是场面上的。听罢两首五龙寨姑娘高亢清亮的羌歌,有人默默退场。我坐在火光里,看天上的半轮月亮。它看着大地上这群喧闹的人,一定会生出感慨,人类,真没意思!我退场,进房间,听暗夜里的水声。好多年没枕流而眠了,窗外的流水,让我想起年少时光,想起在天全的两河口,有一年住在父亲的野外分队,夜夜枕着清亮的流水入眠。时光一去不复返!而今,偏僻深山,才看得见听得见流水,置身外面世界,面对大江大河,也不易听到流水了!大大小小的河流,被钢筋水泥截断,流不动。一条蜿蜒的河流,四分五裂,不再流水汩汩。
第二天,去西窝羌寨途中,车上人说,昨夜的篝火晚宴1800元。不清楚篝火什么时候熄灭的,桌上的烤羊肉剩着,自己掏腰包吃只难咽的烤羊肉,有钱人恐怕也心痛,这次出来,人家就是为花钱的,得赶在年前把经费花掉。
迎着太阳,翻山越岭。
霜覆盖草地,晃眼一看以为是薄薄的雪。进入一条平坦沟谷,望见前方雪峰耸立。西窝河是正河沟的支流,河沟石头裸露,几乎干涸,难见流水。与正河沟相比,西窝河太贫瘠了。西窝河绕过西窝羌寨背后,水流浅浅的,连声响都没有,几十户人家的寨子,饮水怎么解决?灌溉怎么解决?问一个老人,她忙着准备我们的午饭,把话岔开。阳光普照,西窝的天倒是蓝得干净,令人陶醉,在高原在西藏,才看得见如此透明的天空。一尘不染的蓝天,小时候在乡下见过,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阳光下,围着坝子徒步,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时不时望望天空。丝丝卷云在蓝天上慢悠悠流动,想起秦观的“飞星传恨,纤云弄巧”,秦观看到的卷云,也是这般轻盈、洁白、飘渺吧?四棵辛夷花树,立在西檐下,高大繁密的枝桠上,挂满毛茸茸花蕾,阳光下,浅绿里泛着银光。这些花蕾,阳春三月,一朵朵绽放,紫红色,荷花一般绚烂。我想着春天能来这里看辛夷花,多美!前些年,去吴家后山看辛夷花,一年比一年失望,不是花不好,是失去了首次看辛夷花的乡土气息,条条水泥路,坐坐水泥房,吴家后山不再清幽、寂静,少了自然之美!王维诗曰:“木木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笔下的木木芙蓉花就是辛夷花,这首五言诗,是我首次去吴家后山读到的,王维像是在写吴家后山。
鸟声婉转。
各种鸟儿来来去去,有的落在辛夷花上,有的落在林子里。叫声嘹亮的是一只黑白斑纹的长尾鸟,站立辛夷花上,“喔喔喔”叫了好一阵。削土豆的老妇告诉我,山里人叫乌鸦老鸹子,叫喜鹊鸦雀子,叫相思鸟朱思拐。辛夷花上的长尾鸟,她说是叫喳喳。这个羌族妇人70多岁了,嗓音清亮,手脚麻利,两桌饭菜是她领着孙儿张罗出来的。腊肉、腊排骨炖萝卜、土豆烧鸡、莲花白炒猪肝(邻家正在杀年猪,猪肝猪血主办方叫老妇人向邻居买的,本来想吃点山里的生态猪肉,人家不卖,留着自己吃)、凉拌猪耳等。头天晚上没吃完的烤羊肉打包回锅端上桌,无人挟。酒是马槽酒,苞谷酿造,加了蜂蜜,羌族特有的蜂蜜酒。
午饭快结束,羌族非遗产继承人为我们唱了两首原生态羌歌。他出现时,我和几个不喝酒的坐在坝子晒太阳,他一张黑黝黝的脸,像是刚从山上下来的。
墩上至禹里那条漫长的峡谷,应该写写,待写湔江时再说。
几天后,我在新闻网站读到下面的文字:
X月X日——X日,XXX组织全县各文艺协会骨干人员近20余人,开展了为期2天“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采风文艺创作活动。
踏着青片河流域厚重的人文历史,文艺工作者们深入禹里镇、墩上乡、马槽乡、青片乡等乡镇,跋山涉水,进寨入户,详细了解羌寨群众生产生活情况,走访非遗传承人深入了解非物质文化。时至年关,正逢羌寨家家户户杀年猪,大家对羌寨年猪节、祭祀等独特的羌族民风民俗表现出浓厚兴趣,纷纷拿起相机和手机按下快门。
座谈会以坝坝会的方式举行。各协会负责人对2016年工作进行了总结并对明年的工作进行了安排。座谈会重点就如何深入贯彻落实全国第十次文代会和第九次作代会精神作了交流发言,广大文学文艺工作者充分认识到,文艺只有植根现实生活、紧跟时代潮流,才能发展繁荣;只有顺应人民意愿、反映人民关切,才能充满活力。大家就XXX重大题材、重点工程、重要典型等系列主题采风策划纷纷发表看法。
市XX协会、市XXX协会应邀参加了此次活动。
密林深处的高山海子
“松潘”一名与云杉、冷杉森林和迂回弯曲的岷江有关。
——亨利·威尔逊《中国:园林之母》
雪山梁子
进入北川的桂溪乡,肠胃开始翻腾,到水晶镇,呕吐了两三次,坐我旁边的游客去了后面的空位。我不想恶心谁,也不想恶心自己,晕车这狼狈相,自己都觉得难堪,对不住同车人,更对不住挨着我坐的陌生人,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想不恶心都不行。晕车,于我有两种,感冒(哪怕是自己不察觉的轻微感冒)、疲劳(哪怕是自己不察觉的轻微疲劳),这次应该是前者,自己也未料到。窗外阳光照耀,高山耸立,我的心情和身体感受不到秋阳的温暖,心里想,这才刚刚开始,路还长还远呢,不如下车,还来得及坐班车回去。汽车一闪而过,念头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还有亨利·威尔逊这个名字。1903,1904,1910年,亨利·威尔逊先后三次从成都出发,走不同的路线抵达松潘城,一次比一次艰险,采集的植物标本,自然是一次比一次丰富。后两次的行旅、采集,威尔逊都是过龙安府至松潘城,一次經绵州、中坝,走龙安的另一条大路去松潘,一次经汉州、什邡、绵竹、安县、石泉、龙安,翻山越岭到达松潘,水晶堡和丹云霞是这次威尔逊经过的地方,也是我此行的途经之地。混沌中,听见有人说水晶镇到了,脑子里立刻冒出威尔逊,同时睁开眼睛望了望窗外的小镇。一闪而过。1910年8月威尔逊日记里的水晶堡,是个约200栋房屋的集市村,2017年11月我看到的水晶镇,是有楼房有街道有汽车的镇子,不变的,是两岸望不见尽头的群山,还有此地人祖祖辈辈不同的谋生手段。
进入丹云峡,司机短暂停留让大家看风景。下车,眼睁睁看着一车人轻松奔跑,我虚弱得一点心情都没有,坐了一会儿,想再怎么都要走走看看,便拖着难受的身子慢悠悠走动。丹云峡的风景在威尔逊笔下是他三进松潘见到的最美的风景,接近初冬,深山的叶子比外面掉的快,峡谷里被风霜染红的秋叶已落尽,不再斑斓。溪流对岸一山口处,雪峰耸立远天,女神般遗世独立。空气凛冽,寒气浸骨,流水洁净,峡谷寂静,无一丝尘世的喧嚣,与沟外的水晶镇、龙安镇,是两个世界。水晶镇和龙安镇,与山外的江油、绵阳,又是两个世界。穿过长长的丹云峡谷,汽车开始往另一个高度爬行,穿越雪山梁子的隧道在检测中,我觉得此行运气不错,不必穿隧道,要翻越大雪山。在交通越来越便捷的今天,我们的出行虽说比前人安全,也失去了沿途的风景,尤其是高山之巅的好风景,大多在隧道之上。我们远离最美的风景,一路穿越长长短短的隧道,隧道之上,气象万千,苍茫无限。真是幸运,若不是遇上检测隧道,我只能看黑洞洞的隧道,与雪山上的风景无缘。人下空了,我才慢悠悠走出车厢,耀眼的阳光与刺骨的雪风扑面而来,为缓解一路的晕车,我独自踩着积雪漫步,偏西的太阳从我身后照射过来,我看见自己瘦长的影子映在雪地上,黑白分明。回头遥望,西天浮云如海,脉脉苍山,重峦叠嶂,绵延起伏。苍山之外,几脉雪峰,蜿蜒云空下,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由这些大大小小的苍山、雪山构成。时间无尽头。天地无尽头。雪风呼啸,雪山静默,万千气象。这是个牛羊都难以抵达的高度,除了积雪和岩石,远远近近,光秃秃不见一点绿色。一个雪人坐立观景台上,鼻子是一节红萝卜。两个藏族男人,守候在雪人不远处的窝棚内,等候路过的旅人同雪人合影,一人十元。在这冰天雪地的雪山梁子上求生存,不容易,今天两个藏族男人运气还行,隧道检修,我们这辆前后都不见车辆的旅游大巴,上了雪山梁子,几个游客,嘻嘻哈哈玩了一会儿雪,去与雪人合影。我想,在这离天空很近的大雪山上,又不是旅游旺季,两个藏族男人,一天难得见到一个人一辆车吧!雪地上庞大的雪人,背西向东,会不会被阳光融化?会不会被天风刮走?他,若像这座雪山一样永远坐立雪地上,天长日久,也会生出生命的气息吧。
雪地上,立着两块石牌,一块刻着雪山梁子,海拔4007米;一块刻着雪宝鼎,海拔5588米。几行文字如下:雪宝鼎是岷山山脉岷江与涪江的分水岭及发源地,为中国藏区一座终年积雪山峰,藏民族心中的圣山,毛泽东“更喜岷山千里雪”,是最佳赞赏。
我们一直叫雪宝顶,雪宝顶,什么时候成了雪宝鼎?
翻越的,是雪宝顶海拔4007米的雪山梁子。
松潘
松潘,路过的两次匆匆又匆匆,近处的黄龙都无心情去,这次,过黄龙大门而不入。
翻过雪山梁子,汽车开始下行,先前的万丈光芒不知去了哪儿,天色越来越阴沉,过黄龙景区,门外一片沉寂。8月8日晚九寨县的7点零级地震,九寨沟和黄龙的好些景点遭破坏、毁灭,还在修复中,即便此次我有心想进去看看,也不能如愿。威尔逊最后一次取道水晶堡、丹云峡进松潘,在三舍驿客栈住了一夜,日记里有详细记录:
——三舍驿上行25华里处有一山溪从一狭窄的山谷流下,在其右边有一极有趣的地方。溪水从终年积雪的雪宝顶流下,其中含有浓度很高的钙质,沿途沉积成很厚的一层乳白色钙质外壳。这地方被西番人视为圣地,他们对任何自然现象都非常尊敬,此处建有一座庙,并造了一连串50余个小池,池的高度差别很小,边缘有半圆形的堤埂,溪水自上而下流经各地,钙质不断沉积下来。每一个池子的底部均为乳白色,但由于每一水池的深度不同,在阳光照射下会反射出不同的颜色。
1910年,威尔逊看到的黄龙不是旅游景点,是西番人的圣地,他们把这种在时间深处形成的自然现象,供奉起来,并朝圣。威尔逊在日记里还表达了他对松潘城的喜爱:
——我前后三次到此,每一次都流连忘返。如果命运注定我要生活在中国西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在松潘。虽然海拔相当高,但气候终年温和,非常好,通常天空碧蓝,像西藏一样,在夏季晚上睡觉要盖毯子,到了冬季须要生火取暖和加衣服。牛肉、羊肉、牛乳、奶油价廉物美,供应丰富。在狩猎期有各种野味。优质的蔬菜如马铃薯、豆类、大白菜、萝卜、胡萝卜,还有桃、梨、梅、杏、苹果等水果都有生产,还有野生的黄梅。在中国内陆,没有任何地方能胜过松潘使一个西方人生活得更美好了。
松潘的富庶、物产,既可满足威尔逊的西方胃口,也可满足他对植物的研究。
我們落脚岷江左岸的顺平商务宾馆,离松潘县城进安镇不远。
2017年立冬前日的松潘黄昏,与我1998年秋日黄昏穿行的松潘,完全不是记忆里的。记忆里的那个黄昏,下车,跟着我们地质队的张工,穿过简陋冷寂的古城,沿公路逆岷江去一座高山采访金矿上的几个人。步入行人稀少的街道,空气里的那种寂寥让我印象深刻,几个游人骑在马背上,藏族青年牵着缰绳,慢悠悠出城,不知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房子都是老式平房,有居家的气息,走着看着,人的心是沉寂的,无外面世界的浮躁、喧嚣。松潘历史悠久,名闻遐迩,原来这般冷清、静寂!我没把当时的心情告诉张工,默默跟着他出了古城门。山上下来的那日,矿上人开着北京吉普去松潘采购、办事,我同他们一起再次走进进安镇,并住了一夜。吃罢羊肉火锅,我们逛了夜市。一条全木质打造的仿古街,让我想不到的是夜晚的松潘与我白天看到的完全不同,满街的游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不同地域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都有,看上去,游动的观光客都很开心,灯火下,尽情享受着高地的异域风情。松潘,也许只在夜晚看得见它的热闹、繁华。夏秋的夜晚,冬天,这座边地之城,游客难以踏入。记忆深刻的是,岷江哗哗啦啦,奔涌着穿城而过,为松潘增添了不少情调和魅力。我这个离开长江口多年的异乡人,从小看着岷江、金沙江在宜宾的合江门汇流成一条新的大江,想不到有一天会走到岷江的源头。岷江穿城而过,我见过两次,灌县(现在是都江堰市)和松潘。我,这个来自长江口的人,算是从岷江尾走到了岷江头。那条游人穿梭的木质仿古街,没过两年,整条街烧毁。1999年,出行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今天,交通不像今日四通八达,我坐的是成都至松潘的长途车,逆岷江,深谷里穿行,再缓缓爬行,过叠溪海子。现在走这条路,游人与叠溪海子无缘,汽车穿隧道,路上的好风景不再出现。
叠溪海子是岷江的另一个高度,海子以上的岷江和风物,与海子下面的岷江大不同。
晕车还未恢复,游走黄昏的松潘城,看啥都是晕乎乎的。
隔了十年,松潘不知扩大了多少倍,街道楼房都是新的,不再是记忆中的。穿城的岷江和那条静寂的老街,未出现。当年,那条老街是商贾旅人的必经之地。寒风瑟瑟,黄昏的松潘城,人来人往,不再冷清,有人在街檐下卖苹果,有人在自家门口摘沙棘。绿枝上黄灿灿的沙棘,山上攀折回来的,藏族人叫它羊奶子,威尔逊叫它黄梅。苹果价低,味道独特。
第二天,二十四节气之立冬,趁车上人上街吃早饭,我穿过宾馆门口的九环路,漫步岷江岸。枯黄草地和菜地上,一层白白的霜,戴手套的双手冰凉,十个指头如泡雪水。逆岷江走了一会儿,我返身顺水而行。江水清亮,浩浩荡荡,如我十年前见到的一样。我看到一条自由奔腾的岷江,这里,它还没有被拦截,没有变成水库。对岸荒山绵延,直抵云天,晨曦照耀山巅,阴阳分割,暗影浮动,呈现出不同形状。一轮缺月,挂在蓝天上,晨曦并未将它遮蔽。我漫步深谷,听着流水,望不见日出,望得见对面山巅的晨光。逆流,我可以走到岷江的源头雪宝顶,顺流,出松潘城,我可以走到我的故乡宜宾。我在河岸流连,想着立冬这天若是可以无拘无束漫游岷江河岸,多好啊!司机说八点钟上车,我只得按时回到宾馆门口。
威尔逊笔下,当年松潘两岸,有梯田有庄稼:
——在八月的中下旬,整个郊野是一片无边的金色麦浪在风中摇曳。
坐落岷江河谷的松潘,百年前,南边的灌县,东边的龙安府,东北边甘肃的南坪(九寨县)都归其管辖。
再往前追溯,松潘河谷,山上的森林是冷杉云杉,威尔逊没看到,看到了庄稼、麦浪。我1999年,2015年,2017年三次路过松潘,河两岸,都是荒凉的大山,也许季节不对。
牟尼沟
牟尼沟是两条沟,扎嘎瀑布和二道海,彼此相隔不远。
牟尼沟是松潘的另一个高度,冷杉云杉松树遮天蔽日,从沟谷覆盖至山巅,与蓝天相连。牟尼沟的扎嘎瀑布,从海拔3270米的三级钙化台奔腾而下,有“世界第一钙化流叠瀑布”之说。一个人远行,从一个陌生地到另一个陌生地,见过远近闻名的黄果树瀑布,德天瀑布,庐山瀑布,扎嘎瀑布这种成钙化流叠状的,从未见过。庐山瀑布因李白的艺术夸张让人神往,把文学艺术等同为实景的游人,看了难免觉得被李白忽悠,不懂得文学与现实要保持一定距离,不懂得文学要高于现实,不是简单的照相式的复制。上了庐山,没看到“飞流直下三千尺”,大骂李白是个骗子,去了黄河,没看到“黄河之水天上来”,朝夕对镜,没看到“朝如青丝暮成雪”,也要骂李白是个骗子。扎嘎瀑布在宽度上不及黄果树瀑布和德天瀑布,落差和流程远远胜过黄果树和德天瀑布,且多姿多彩,婉转丰盈。扎嘎瀑布没有捷径,想走近路的投机者要接近它,也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从沟口走到沟底,再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松潘去牟尼沟,路上的高度不断变化,进入牟尼沟,每走一步,高度不一样,景色也不一样。先前倒映着云天、冷杉、山坡的钙华海子,被流水替代,它们穿过层层叠叠钙化滩,穿过凋谢的红柳丛,一路流淌,水声随着攀登的高度越来越响亮,飞流越来越湍急。爬上海拔3270米,飞流跌落的高崖,放眼望去,整条沟的流水出现视野,它们一路白花花,奔腾着、拥挤着、轰鸣着、跌落着,由激而缓,穿过低矮的红柳滩,向着沟口奔泻。往返,线路不同,上左下右,上和下,扎嘎瀑布都在身旁流淌。黄果树瀑布和德天瀑布只可远看,无法接近,扎嘎瀑布既可上看也可下看,既可近看也可远看,上上下下,它在你脚下也在你头上,在你左边也在你右边,不离不弃,相伴相随,渐渐,归入缓慢、寂静。归入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海子,无声无息。
二道海森林绵延,苍绿青翠,蓝天白云。
一株灌木,立冬了,枝丫上开着月白色的花朵,很想知道它的名字,我叫不出。光秃秃枝丫斜逸海子,湛蓝的水如一面镜子,映着枝上的朵朵白花,有冰清玉洁、岁月静好的美丽。细碎的落叶漂浮翡翠色水面上,犹如秋色遗落,斑斓静穆。远方的山口,一座雪峰,遗世独立。接近沟口,几棵高大笔直的杉树下,三兩个人坐在枯草地上,草地外,白花花的流水奔涌,高原秋阳,把树中间的两个藏族妇人照亮,她们一边绣花一边说话,一个妇人抬头,麦色的脸庞,笑容满面,牙齿雪白。不远处,一个男人斜躺着晒太阳,他的上半身被树干遮挡,我只看见弯曲的臀部和双腿。我举起相机,隔着两棵杉树的空隙,对准两个绣花的妇人,按下快门。我在高处,他们在低处,我在路上,他们在河滩上,隔着粗壮冷杉,两个绣花的藏族妇人定格在我的取景框里,背后银白色的流水,也定格在我的取景框里。
夜宿九寨县城。
去九寨县的路上,先是逶迤雪山,再是金黄落叶松。翻山越岭接近县城,“8·8”地震将不少房舍摇成废墟,垮塌的山石泥沙堆积路边。
立冬这日的九寨之夜,与作家白林及几个写作者在白水河畔度过。
甲勿池
此行的目的是甲勿池,别的都是顺路看看。
保护站离甲勿池还远,禁止汽车进入,得从半山腰沿盘山公路上行。可以坐当地人的摩托,这种状况,我都选择步行。走了一个多小时,望见甲勿池山口的第一座山顶。昨天早上,岷江河谷望见的一轮月亮,今天上午,出现在甲勿池的山巅。松潘的月亮挂在光秃秃的高山上,缺了一个角,隔了一夜,挂在甲勿池的山巅,缺了半边。山上的灌木,枯的枯黄的黄,天空蓝的干干净净,不见一丝云彩。只有在一尘不染的蓝天下,上午九点多钟的月亮才这般清晰,内地灰蒙蒙的天空,有月亮,也看不见的。沿山麓入沟谷,溪水潺潺,落叶如棉。踩着软绵绵的枯叶行进,吱嘎吱嘎声一路伴随。歌吟?还是呻吟?甲勿池的秋色很美,大自然赋予的,来晚了,叶零落,地上路上铺着厚厚的落叶。深山之巅,秋叶黄的早落的早,一年的辉煌一周左右,一场冷风,可将秋叶扫光,留下光刷刷的枝桠顶风迎寒。地上的落叶都是红桦叶,说明甲勿池的秋色以红桦为主。威尔逊记录过九寨的红桦,我在深秋九寨沟长海的沟口见过红桦,错过节气,树树红桦只留树桠和脱落的树皮。甲勿池的红桦也只留树桠和脱落的树皮。一张张树皮翻落树上,如残阳。甲勿池呈多角形,向着山里延伸,森林的包围下,悄无声息。池畔几株红彤彤的槭树,倒映池水,几抹残色,慰藉着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旅人。我跟随两个摄影爱好者,踏着枯草灌木荆棘朽木,反时针绕甲勿池穿行。一车旅人,我们最先抵达甲勿池畔,胜过坐摩托的。进入甲勿池,很长一段路都是上坡。我们本想绕池子走一圈,转过一道道弯口,发现看似不大的甲勿池,随山形而变化,静谧池水向着峡谷深远处铺展。沟口望见的大半个月亮,隔了一个多小时——此时10点10分——出现在甲勿池尽头的山口。水里的月亮和天空的月亮一样清晰,天蓝水也蓝。我们背向太阳,一路向着月亮行进,望见它出现在不同的沟口和山头。日月同辉,在这空气凛冽的高寒地带,一个热烈,一个沉静,彼此对望,一个越升越高,一个即将西沉。
甲勿池谷口上空的月亮远在天边,要按规定时间上车,远远望着,只好原路返回。
甲勿池沟口以红柳为主,深入,是槭树、红桦、冷杉、云杉。山巅的杜鹃林,高大苍翠,枝干上苍苔湿润。
下山,耀眼阳光里,我拍下一棵独立蓝天下的花树,乔木,满树毛茸茸白花银光闪烁。
还在沟口拍下两匹阳光下啃食枯草的骏马。一匹的影子在后,另一匹的影子在右。
我拍下的,是四匹骏马。
责任编辑 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