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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城

2021-10-08张君怡

滇池 2021年10期
关键词:仓房樱桃树小鸡

张君怡

1

教育新村不是村,更像是城里的居民小区,不过没有楼,而是一大片平房的聚集地。我小时候觉得,全世界人都是这样住的。每家有个小院,院子连着院子,平房连着平房,像是一串串糖葫芦。

要是有人问我小时候住哪儿,我就会指指它的方向:“教育新村。”

“倒数第二个胡同,进去正数第二个木门。”我继续说。

教育新村有无数条胡同,住在这儿的都是老师或老师的子女。如果你怕你走丢,那你就留意我家胡同两头的建筑:一个是成天抽烟打麻将、屋顶冒烟的小卖铺,一个是奇臭无比的公厕与垃圾堆。不会错的。

带着樱桃树的院子、两间像是会冒出鬼的仓房,还有被燕子窝糊住的两栋房子,这里就是我的“城”。兴许它没随着记忆消失,但你在地图上是保证找不到的。

院子的大门是用一块一块木板拼成的,它像是屋里的地板。我时常觉得那是大姥的恶作剧,是他把地板绑了一捆按在了门口,然后又在木门中间横了块铁板。

木门一开始涂了层绿漆,后来绿色变成了黄绿色,再后来黄绿色又变成了大姥新涂的蓝色。那蓝色有些瘆人,但又新鲜得耀眼。

好几次我看到别人家坚实的银白铁门都要对比下我们的木门,我觉得小偷拿个锯子就能把它打开了,那时我的玩具就会被一扫而空。

进了木门是条阴暗的走廊,它是连接外界与院子的重要通道。走廊的顶是大姥用瓦片随便铺的,下雨时走廊跟没有顶一样,哗哗淌水。脚底下是黑土,没有用砖头铺地。于是漏的雨干不了,黑土就经常湿乎乎的。

走廊的左侧是个没有光照的仓房,它将窗户与门都开在走廊上。仓房的窗户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存在,因为每次透过那扇窗户看到的都是我自己,里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大姥以前是木匠,所以他有一堆能用得上且能找得到的工具堆在里面。

在早些时候,走廊的右侧是一面粘满蜘蛛网的灰墙。现在那面墙早就被我大姥的各种工具霸占了,墙的顶部挂着厨房淘汰下来的橱柜,里面是各种螺丝钉、大头钉。橱柜的下面用木板搭出一个平台,平台上摆着些砂纸和脏兮兮的手套。平台下才是我的,那里摆着我那辆小小的自行车。

院子是个四方形,一面是将我们与邻居隔开的矮墙,一面是自家用来储存冬天用的苞米骨子的小仓房。

与邻居的那面墙没有隔断邻居家的李子树,秋天的时候我常常会在院子里偷摘邻居的果子吃。这事似乎被他们发现了,后来矮墙就变成了高墙。

仓房的那一侧,也就是院子的左手边,是凹陷进去的方形的一边,方形有多宽,走廊里的仓房就有多宽。方形有多长,院子就有多长。

樱桃树就种在这片凹陷里,除了两个仓房,它还对着大姥那屋的窗户。不过在这之间隔了一小块半截墙头,墙头也就不到二十厘米的高度,但因为上面摆了三个巨大酱缸,让樱桃树与窗户之间像是横了一道墙,那墙将院子划开,又延伸去另一个院子。那是已经不住人的、我爸媽曾经的那屋的院子。这两个屋挨着,它的对面也有个仓房。如果说院子是个中轴线,那么仓房和屋子就是对称的。

快到秋天的时候,樱桃树上会结樱桃。那樱桃红是红,可只有黄豆粒那么大。我总是想让它多长一会儿,可以长到超市里卖的那么大。但我妈总是不让。

“咱家就是小樱桃,长不大的。”我妈说。

“那超市里为什么那么大?”我问。

“因为超市里是大樱桃。“我妈说。

“小樱桃长大不就变成大樱桃了吗?”我问。

“超市里那是农药催着长大的,像王鹤一样。”我妈说,她提起了我那个因为吃钙片把自己吃成一个气球的青梅竹马。

“可它大,也甜。”我说。

我妈看了我一眼,她想了几秒:“那不是樱桃。”

我知道我妈在骗我,我妈也知道她在骗我。不过等我们都反应过来大樱桃其实叫车厘子的时候,我已经高中了。我再也没吃过院子里的樱桃,小的也没有。

有段时间,我开始逃离这个地方。我本以为这是个随时可以回来的地方,直到有人敲响木门,大姥像给学生批注一样飞快签下了那页纸。那两仓房的工具,也被他清空。

我的“城”被拆了,像是一块被蚯蚓顶碎的土垃坷。在这之后,小姥的记忆逐渐变差,有时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儿女,但见到我的时候,总是会把她攒了很久的零钱从手帕里掏出给我。

2

我时常想起我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

每到夏天,我就从仓房里找出别人送给大姥的折叠躺椅,扑打扑打灰,费劲地拖到院子里。那玩意儿的支架边是铁做的,中间能坐的位置就像是编织袋绑上去的。

它可以调节倾斜角度,我通常调到最平的位置躺上去。借着头顶的阳光,暖洋洋地闭着眼睛啃乡巴佬鸡爪。有时我啃着啃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会有老母鸡趴在肚皮上。手上还剩的半截鸡爪早就不见了,鸡爪被鸡吃光了,它们吃一切。

太阳最晒的时候,它们就一堆地趴在樱桃树下的泥土上。那里最凉快,上面没光,下面潮湿。有的鸡趴久了就开始洗澡,它们埋在肚皮羽毛下的两只鸡爪蹬来磴去,把身子下的土透过翅膀扑扇一身。小姥说这就是鸡洗澡的方式,它们用土洗澡。

可能它们需要一个窝,我心想。不然它们下雨和晚上都躲去仓房,仓房本来地就潮乎乎的,现在还臭烘烘,一脚一泡屎。

我去找了大姥。

“我要做一个鸡窝。”我说。

“你要做?”我大姥说。

我点点头,将下巴壳一个劲儿地戳到胸上。

“木头、钉子,还有锯子都在仓房里,自己做去呗。”大姥笑着说,“你找我干吗?”

我跑向仓房,打量了一圈比我还要大的大姥牌锯子,还有放在走廊橱柜上的钉子、我拿不动的木板,我又急匆匆跑到大姥面前。

“你要做一个鸡窝。”我说。

“这回是我了?”我大姥笑起来。

我点点头,又将下巴戳进胸上:“你以前是个木匠,你比我厉害。你现在是个数学老师,你更厉害。”

大姥决定做一个简单的鸡窝。他骑个自行车出门去外面的工地上,偷偷驮了几次砖头。回来后,他把砖头堆在樱桃树边上的小仓房旁,在那垒了一个长方形。

鸡窝的门大概四层砖头那么高,大佬留出了一个口,在上面放上一块结实的木板,木板是窝门的顶,又可以接着上面的砖头。在相同的高度,大佬还把另一块长长的木板搁在长方形的两边。这是给鸡晚上睡觉用的板子,它们会像小鸟一样用双爪握住木头。在这两块木板上,大姥又继续垒了五六层砖头,然后在顶上铺一点瓦片,鸡窝就成型了。

白天的时候,鸡们就在外面跑来跑去。到了晚上,小姥就把鸡撵回鸡窝。她会用一张生锈的大铁片挡住门,再用一块砖支住门,这样鸡就不会半夜乱跑了。

我觉得这鸡窝不够完美,它甚至连个窗户都没有。鸡们住在这里看不见外面,一定还不如仓房开心。

为了验证我的话,我经常趁大姥不注意的时候,将头塞进鸡窝的门里。那里面一如既往的潮哄哄,还有股发霉的羽毛与鸡屎味。在整个头都伸进去后,耳朵会觉得被真空罩住。窝里的木板上粘着爪印样子的干鸡屎,在边缘位置,有些凹了点,像是被鸡嘴打磨过的样子。

每次看到这我就不敢继续往上伸头了。一是我脖子够不到了,二是我害怕上面会突然出现什么大蜘蛛掉到我头上。但就算是我这样爱干净,每次把头缩出来的时候,我的鬓角还是会蹭上苔藓。它们一定不开心,我心想,下次要让大姥做个带玻璃的鸡窝。

像鸡窝这样的位置还有很多,走廊边的仓房就是由二十个鸡窝构成的神秘区域。

仓房是不透光的,像走廊一样。大姥的那些工具从低堆到顶,然后在这些前面,又有一堆这样堆上去。有时我觉得,大姥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哪一层、哪一堆里,但他每次,又总是拿个梯子就把要用的瞬间找到。

那些工具的后面也是黑漆漆的,甚至比整间屋子更黑。有时我就呆站在仓房正中央,一排一排望着那些工具。我觉得仓房是一片黑森林,背后一定有什么坏人,或者鬼怪藏在那后面,兴许我碰倒了什么,它们就全飞出来了。

在我多次将头伸进鸡窝后,我逐渐熟悉了黑暗,对仓房也没那么怕了。时不时地,我会趁大姥不注意,偷偷潜入他的秘密基地。我在那里翻来覆去,偶尔能找到点小姥想扔没舍得扔、后来又忘了扔的东西,比如老舅妈的高跟坡鞋。

舅妈的坡跟鞋大概有十厘米那么高,长得像高个子版的系带棕色皮鞋。我觉得它好看极了。感觉穿上它,就能够在我那群小伙伴中当一回过家家的公主。

但我不敢穿着它和她们玩,因为这鞋又三十八码,它对我来说太大了。我只能把它挂在脚背上,一步一步晃悠。可我光是在家里走,就没人会见到我这么美丽的场景。

我决定穿着它去买刨冰。

路口的那家小卖铺,将胡同里的门堵死了,他们重新把门开在了大路上。门正对着王鶴家的院子墙,平日里,墙边有一圈老太太坐在这儿聊天。她们先是各家各户拿着小板凳,后来不知谁从外面运来了一个大木桩扔在了墙根,她们就坐在大木桩上继续聊。

我穿着高跟鞋从她们面前路过的时候,小姥还没出来。

“这孩子一眼没看长这么高了?”我听见她们在小声议论。

我露着满意的微笑走进小卖铺,高跟鞋使我能低头望见玻璃柜台里的零食,那一刻我感受到大人的好处。可大人们就坐在屋里的另一旁,他们光着膀子、吐着烟圈、玩着麻将,丝毫不为我感到欣喜。

“来个刨冰。”我说。

老板从一边的上下开门的绿冰箱里拿出一根刨冰:“一毛。”

这时候有大人注意到我了,他是我爸的同学。他边拿着一粒麻将边对我笑着大叫:

“大胖来啦?”

我朝他笑笑,交了钱就走。

这男人耳朵不行,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有次我爸当着他面叫我“大孩儿”,被他听成了大胖,于是他就这样肆无忌惮的叫起来了。不过他也没叫很久,没过一年他就得癌症死了。

出来的时候,小姥因为买菜也站到了大木桩前。

“你家这孩子真高。”那些老太太当着我的面又夸了我一次。

“高啥,”我姥说,“她穿的她老舅妈的高跟鞋呢。”

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第一次穿着这双鞋飞速地奔跑了起来。

3

天气好的时候,屋檐上总有只大猫。它眯眯着眼睛,像电视里的观音菩萨一样往底下看。它身体向下趴着,缩成一团。两只前脚却没被肚子遮住,整只猫拘谨地弓着背,像是准备进攻什么似的向下监视。

我经常能看到它,有时趁它舔爪子时大叫,它就会突然呆住看看我。当它发现我没什么事的时候,它就继续舔起来。

我喜欢买一块钱四根的香肠,但老妈说那肠是淀粉做的,不是肉。可是管它呢。这种我能一次吃四根,老妈说的那种,我得用两块钱才能吃到一根。不划算。

但那只胖猫也那么觉得。我抠抠搜搜掰了一小点香肠扔给它,它连看都不看。有一天我妈见着它了,就去小卖铺买了根马可波罗,那猫就开始对着我妈喵喵叫起来。它甚至还开始在屋檐上打滚!

我讨厌那只猫!

后来我玩的时候,眼睛瞟过它会发现它在看我,我就装作啥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撇过头不理它。但我又好奇,就趁它盯着其他地方的时候看它。

它好像在看地面。我顺着它那眯眯的眼睛在找线索。可这地上有什么呢?都是些土垃坷。

我俯下身在地面上寻找,呼气都能掀起一阵尘土。就差个显微镜了,不然下个科学家就是我了。

地面还像昨天我见过的那样,满地土垃坷。苍蝇与蚂蚱的尸体、刨土用的小铲子,还有昨天嗓子疼含了一会儿就吐出来的薄荷糖。

哦,薄荷糖,它为什么是黑色的?太阳将它变成了一摊黏糊糊的液体,我的脚还没踩上,就觉得已经被粘在上面了。

我凑近闻了闻,没错,这股冒凉风的味道就是它。而那摊黑色……

黑色在动,像是一粒一粒的大米在翻滚,它们密密麻麻的。

是蚂蚁!蚂蚁!

我惊呼着赶紧抬起快贴上蚂蚁的脸,生怕自己全身爬满蚂蚁。在那一瞬间我想,我是个女孩,万一它们爬上来,我就变成蚁后了。

我不要生出一堆乌漆麻黑的小蚂蚁。

我静悄悄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怕一举一动激起它们民愤,像蜜蜂一样将我围起来。

但那只猫还在看,可能它已经那样看了几天了。它还好好的。

我内心有些不甘,它能做到的事我也要做到。何况它们是怎么动嘴吃糖的,我还没见过。我决定小心翼翼地,再低头看一会儿。

我把脚轻轻地踩过地面,它们甚至还以为这是块巨大的石头。它们有些绕着我走,有些根本没看到我。万一它们爬上我的鞋怎么办,我心想,顿时又害怕起来。但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怕这么小的虫子,它们又不会蜇人。

我握紧了拳头。如果它们敢爬上来,我就一挥脚把它甩掉,然后用力踩死。

那些黑色的蚂蚁粒在我眼前跑来跑去,就像一把坠落在地的小碴子。它们先是在我脚边停下,用触角碰了碰鞋。我以为它们会大摇大摆地爬上来,但它们却像是见到了怪物一样逃走了。

我有些骄傲,立马大跨了一步,一步就追上了它,甚至比它更快。它进到一条队伍里,我就分不出哪个是它了。因为那群蚂蚁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头上顶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它们排着队走进墙边的一个洞穴里,再从不远处的另个洞穴空手出来。

我再次抬头看了看那只猫,它和我一样,看的也是这群搬家的蚂蚁。

当我把身子站直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这面墙是我屋子的墙。

这群强盗蚂蚁其实是在我们的房子下面筑巢,它们一定在房子下面挖了无数条洞,我们的房子马上就要倒塌了!

我越想越害怕,甚至看着这群蚂蚁的轨迹,像是武打片里吸魂大法的魂的运动轨迹。太可怕了,这群强盗将我们房子的灵魂吞噬,想到这儿,我又害怕地大叫起来。

“傻子!”我喊道,“你们这群傻子!”

我被我的嗓音吓到,原来我可以这么大声。下次就去找老师申请运动会的啦啦队。

刚刚的声音让我兴奋,我妈是不让我说脏话的,现在我感到十分尽兴。

“傻子!”我又继续喊道,“大!傻!子!!!”

可蚂蚁们不为所动,继续吞噬着我的房屋。

我的嗓子都哑了,只得双手叉腰歇一会儿。抬头望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那只高傲的猫。

“喂!”我朝它喊,“你下来帮帮我。”

它无动于衷,和我猜的一样。

“我和我妈还喂过你香肠呢!”我说,“你要不帮我把它们吓跑,我以后都不给你吃了!”

它看了我一眼,像是知道我以后也会喂它吃淀粉肠一样,将头转过去,趴下睡觉了。

我更讨厌那只猫了。

我跑回屋里,打开水缸,用水舀子舀了一舀子水,急匆匆地赶到蚂蚁洞。因为速度太快,有些水在没有几步的路上就已经洒出去了。

我重新找到洞口,对着洞,努力准确地将这舀子水都浇下去。

地下的洞穴比我想象中的小,我浇下去的水并没有全部流进洞里,反而更多的溢到外面。蚂蚁洞像是发了洪水,洞口冒起了泡泡。咕咚咕咚的时候,好些蚂蚁从泡泡里咕咚出来。它们漂在水面上,迅速地蹬着小腿。

我瞧见一只挣扎的蚂蚁,它跟随洞底的水泡浮出来,又跟着溢出的水漂流。有时它碰到一块土、半根树杈,它就紧紧抓住,准备顺势逃离洪水,可它还是被冲到了尽头才爬上岸。到了干燥的土地上,它先是四处乱跑,像只无头苍蝇。但过了几秒,它好像找到了方向,绕了个路又爬回了洞里。

等到溢出来的水慢慢渗进土地,地面就变得湿润。这些强盗像是没经历过洪水,又开始行动起来,在洞里洞外爬进爬出。

我叹了口气,看到了玻璃上投影的自己。在今年这个不热的夏天,我出去玩一圈都没搞一身汗,现在反而为了灌个蚂蚁,热得要死要活。我晃晃头,都能看到脑门儿上的汗珠甩出来。

“气死我了,这些破玩意儿。”我嘟囔着,就差将手上的水舀子砸向它们了。

我愤怒地往左右看了看,周围都是房子。我往仓房的方向走去,沿着墙根瞄了眼地面。

仓房我看到的就有三个蚂蚁洞!

算了,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吧,我累了。房子塌就塌吧,塌了就让大姥再造一个。我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回屋里,在水缸里舀点凉水浇到自己身上。

“这破天。”我抱怨道。

夜晚准备睡觉的时候,我躺在炕上边望着屋顶,边听着大姥的呼噜声。屋顶上似乎有四只爪在走来走去,我害怕屋顶的灰落进眼里,开始眯起眼睛。

梦里我又睁开眼睛。在不高的视野中,我望见自己的拖鞋、尿罐,还有在夜晚出行的昆虫。

我不再双腿着地,重力使我的双手也按在地上,我成了一个四条腿着地的动物。身体驱使我跑起来,我蹬开前爪与后爪,耳边的风让我感受自己越来越轻盈,好像一步就可以跑得超远。

我准备蓄力跳上眼前的高墻,它大概有几个我那样高。我后腿的肌肉紧了紧,四肢就舒展开飞在了空中。

我跃上了屋檐。远处的月亮是我到不了的地方。近处的屋脊使我越发兴奋,我将头在上面蹭来蹭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4

院子里的樱桃树开花了,那两间黑漆漆的仓房不再那么瘆人,燕子飞走了又来到这个旧窝。我长得飞快,但还是不如傻子王鹤高。

研究怎么快速增高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院里扫视四周,那些物件在我眼里都有了刻度。我有独特的度量事物的方式。

院子在我眼中,至少可以分为两个部分。我能够着的,和我够不着的。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不是因为大人们不想给我,而是我够不着门锁的位置。我估算过,锁眼是一个半的我的高度,如果想要达到,就需要踮起脚伸直手。

衣柜也是一样的高度,它也有一个半的我那样高。与门锁不同,大人会把我的衣服放进柜子,一个需要?开盖子的柜子。除了衣物,还有零用钱。

那个大衣柜是大姥做的。大姥一米九,他可能有两个我那样高。于是那个柜子又高又重,像他的人一样。

我偷钱花的时候,需要做足精神准备。柜子光是盖子就贼重,更别提我需要踮起脚尖,一手?着盖子,一手往里面掏。我以前就这样不小心翻进柜子里了,怕被大人发现又骑着柜沿缓慢地爬了出来。我的胯胯为此疼了快一周。

不过家里有能和我一同比较的东西,比如那个坡屋顶的鸡窝,还有我那辆自行车。

院子里,和杨毅家隔着的那面墙见证着我一点点变高。一开始它比我高,后来我又比它高了。但那家伙被重新往上垒后,它变成了两个我的高度。

有时,梯子能代替我还没变长的双腿。我把它支在墙边,就能瞧见两边邻居干吗呢。

但有时梯子又不能,它只能替我去做站起来时我想变高的事。当我坐下,我还是得靠我自己。

关于坐下,我经常能看见大人躺在折叠椅子上,在最倾斜的角度。他们后背靠着椅背,头伸出椅子外,整个屁股陷进椅子里,腿却能着地。我学过这个姿势,但我上半身太短。要想整个后背靠着,头多余出来,我只能把鞋脱了,两双腿在坐着的位置那里,用力推着自己的上半身往上顶。

凳子是没有我高的,但我坐下后,脑袋就是出不来。

我边盘算边用脚顶着身体。我的头是出来了,但因为我整个身子的力量全都集中于椅子靠背,椅子在那一瞬间往后倒了,我整个人跟着椅子一同倒在地上。到了地面,椅子很自觉地合拢。我就像热狗里的香肠,被包裹在折叠上的椅子布里。我的头更像香肠,多在外面。

那时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喊救命的重要性。我拼尽全力叫着,直到我姥从屋里跑出来救我。

“咋整的?”她问我,“咋能夹里头呢?”

“我没坐稳。”我说。我不想告诉大人,是因为我想成为他们才这样。

小姥没教训我,也没告诉我妈教训我。但我被椅子夹过之后,我自己反思了起来:

做大人有风险,他们容易被夹在折叠椅里。还是小孩好。交费红线下的世界,因为他们懒得猫腰,所以都是我们的。红线上的世界,因为我们可以借助外力,也都会是我们的。只不过,那得看看我能不能算明白那时几个我了。

5

院子的一年四季都差不多,变的只有那棵樱桃树。夏天的时候它绿油油的,秋天叶子就变黄落叶,等到冬天,树杈上就只剩下白雪,一层层地堆在上面。

早晨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刷牙漱口,仰脖的时候就能听见外面传来卖豆腐脑的声音。

卖豆腐脑的人,一年四季都会推着辆自行车从家门前经过。《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曲子,透过木门与院子上的天空传到我耳朵里。

全德惠卖豆腐脑的人都放这个曲子。他们不吆喝,只要你听到曲子,你就知道是卖豆腐脑的来了。

我爱吃豆腐脑,但我又讨厌豆腐脑的音乐。那曲子太悲伤了,我总能想起学校组织看电影时,我最在冰凉的板凳上,看着大屏幕上的女孩失去了妈妈。那时音响里也放的这首歌,不过除了曲子,还有个女的在唱。可豆腐脑又那样好吃,成块的豆花拌着黏稠的汤汁,里面会有点香菜碎、木耳碎、辣椒碎。

好吃,用油条蘸着更好吃。

小姥有天听见了曲子,就拿着盆出去了,回来的时候除了一盆豆腐脑,她还拿着个小鸡崽儿。

“我正在那儿买豆腐脑呢,这小鸡就从北边那条胡同里跑出来,直奔着我脚底下。瘸着个腿儿,唧唧唧一直叫着,可能知道咱家养鸡,能救它。”我姥边说边把豆腐脑放到外屋地。

那只鸡见到我的时候,还在小姥的手掌里挣扎。它一条腿用不上力,只能扑扇着翅膀借力。

“给它放屋里炕上,让它暖和暖和。”小姥说。

“它真埋汰。”我边接过边说。

“在外头流浪久了,没事儿。养几天就干净了。”我姥说。

我抱着这只小鸡崽回了屋,将它放到最热的那边炕上。它依旧唧唧叫着,一瘸一拐地走走停停,也不害怕。感觉它在打量我们家的房子。但它又很快眯上了眼睛,站着睡着了。

趁它睡着,我把脸凑过去研究它。它的翅膀很小,粘着已经干了的泥汤子。爪子上也有。眼皮上有层短短的绒毛,和其他鸡一样,耳朵上也被一层绒毛包住,像戴了个什么。

中午的时候,我的小伙伴秦雨来我家找我。我从屋里抱出那只小鸡崽,向她炫耀:

“我姥新捡的鸡。”

“真埋汰。”秦雨说。

“没事儿,过两天就干净了。”我说。

“给它用水洗洗澡吧,”秦雨说,“不然像你家其他老母鸡一样,用土洗澡,那得更埋汰。”

我寻思了几秒钟,确实有道理。

等我想完把头低下,那只鸡还安安稳稳在我手心里睡觉,像是不知道我要给它洗澡。我将它缓慢地放到窗台时,它睁开了眼睛。它打量着我俩,继续它睡前的唧唧唧。

我回屋拿了一个大茶缸,茶缸里还飘着大姥没喝完的茶叶。不能用茶叶洗澡吧,我想,這水太黄了。得需要干净一点儿的。我决定把这缸茶偷偷倒掉。恰好小姥不在,我便把缸里的茶都倒在了洗脸盆里,红盆里立马就飘起了茶叶。

我去外屋地的水缸里舀了点水。平常水缸里接满了龙头放的水,得用水瓢往外舀。为了节省时间,我直接用茶缸伸进去的。这种事我都是偷偷摸摸做,不然被我妈逮到,她又要教育我半天。她会说:“水缸的水多干净,得做饭用呢。杯子外头啥都粘,这样不卫生。”

但她说的话不一定都对。有时我热,就直接嘴对着水龙头喝冷水,她也会骂我。她会说:“那地下水不干净,不能直接往肚子里灌。”可她刚说完这水干净。

灌完水的茶缸放到了窗台上,接着,我把小鸡崽放进了茶缸里。

刚碰到水,它有点抗拒,不停扑扇翅膀。那些水扑了我们一脸,我只得用手用力地把它按住。

秦雨在我按着的时候,用手沾了点水,往小鸡身上撩。它的翅膀不一会儿就湿了,水变得埋了咕汰。有些小的羽毛直接飘在水上,还有些鸡皮肤上的干巴皮也飘在水面。

它果然需要洗澡,我心想,我家那些用土洗澡的老母鸡得有多脏。兴许以后那些鸡也都得水洗。

“你们这么洗不行,鸡头都没洗着。”隔壁的杨毅站在他家墙头上看我俩,今天他休息。

我和秦雨对视了一眼,好像是这样。

秦雨又沾了点水,往鸡冠子那里撩。但小鸡一晃荡脑袋,那些水就溅了我们一身。再看它的头,上面就像有层油似的,打了几绺,只湿了一点点。

“你们得把它头按进去。咱们洗头不也是把脑袋按进水里吗,得浸会儿。”杨毅说。

我与秦雨又对视了一眼。有道理。

我决定换个洗法。把整只鸡攥着,从茶缸里拿起来,然后一百八十度旋转,让小鸡的头朝地,再扎进茶缸的水里。

我数了三个数:三、二、一。

三个数应该就能湿了,不然它该喘不过气来。

我将小鸡拿了出来,整个以正常的姿势,摆到了窗台上太阳能晒到的位置。

小鸡的叫声没有刚放进水里那么嘹亮了,它小声哼唧着,眼皮止不住地要合上。兴许它困了,我心想。但它為什么开始发抖了呢?

小鸡就站在窗台上,它逐渐缩成一团,直打哆嗦。

“是不是咱俩给人家冻感冒了?”秦雨问。

“备不住。”我看了秦雨一眼说,“给它盖个被吧。”

我找到最近的一块抹布,它是粉红色的,已经被太阳晒得有点发硬。我将它折了折,绕着小鸡的脖颈围了一圈。小鸡就像是个露出脑袋的、发抖的、粉红色的小帐篷。

“让它晒着太阳吧。”我说,“这样备不住能好得快。”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与秦雨开始收拾“犯罪现场”。我们将大姥的茶缸洗干净,重新摆回了原位。并坐在屋里的炕上,故意大声地骂着隔壁的杨毅。

“就赖他。”秦雨说。

“就赖他,”我说,“不然这鸡好好的,能感冒吗?”

“就是!”秦雨说,“他奶奶个腿儿的。”

我觉得屁股搁炕上有点烤挺,不知道小姥大夏天的烧这么热的炕干啥。

我跳下了炕:“太烫了。”

“对了!”秦雨把手狠狠地拍在了炕沿,“越热蒸发得越快!我们把那只鸡抱到炕上吧!”

我点点头,太有道理了。赶紧转身奔出屋拿了小鸡回来。

那只小鸡崽看着更衰弱了,我们把它放到哪,它就在哪一动不动,就连眼皮都不睁了。不过它还在发抖,像是冷得直哆嗦。

“在炕上烤会儿应该就没事了吧?”我问。

“备不住。”秦雨说,“要不咱们先不看它了吧,没准等会就好了。我看着它这样难受。”

“我也难受。”我说,“走吧。”

我想,我们只去了一趟离家最远的小卖铺就回来了。一人买了一个五毛钱的大礼包。

小姥正在收拾院子,院里樱桃树的花瓣被吹落了一地。兴许秋天快到了。

我们径直走进了屋里,发现小鸡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它的腿挺直地,伸得老长。它也不再叫了,身体也不再哆嗦。它头上的绒毛依旧打绺儿,抹布被润湿的地方变成了深粉色。

“你看还是炕上好,它这睡得多舒服。”秦雨说。

我没说话,我知道鸡是怎样睡觉的。它们像鸟一样缩着,将腿放进肚皮下的毛里,绝不会像人一样平躺。我赶紧将这只小鸡崽抓起来,朝我姥奔去。

它还湿润的羽毛就在我手心里,这种湿热感我不知是它的体温,还是炕的温度。它没有挣扎,就那样顺着我一跑一颠的手。

“咋了?咋屁颠儿屁颠儿的?”我姥拿着笤帚看着我。

我举起手上的小鸡崽,递到我姥面前:“它是死了吗?”

我想,秦雨跟在我身后一定被吓到了,因为她做梦没想到这只鸡会这么快就死了。

我姥没接过它,就那么看了一眼,十分简单地:“嗯。”

我的手垂了下去。我亲手杀死了一只鸡。

这只鸡那么可爱,一点也不埋汰。它还那么聪明,为了活命跑到我家。可我把它仅存的一小点儿希望都碾碎了,在我把它脑袋插进茶缸的那一刻起。

“咋整的?”我姥问。

“怪宋毅!”秦雨说,她知道这时候我不想说话,“他让我们给鸡洗头。”

“这么点儿个小鸡崽,刚会乍跋乍跋走路,还是个瘸子,哪能洗澡呢?这不是等着死吗?”我姥说。

可能我听进去了,也可能没听进去。我只是机械地拿起我姥身边的一个小土铲,朝仓房走去。

我要将它埋在仓房的黑森林之中。那里可能会有我看不见的精灵,说不定哪天它们就可以让它复活。

走进仓房,黑暗最先将我吞噬。我还是有些惧怕仓房深处的位置,我手捧着那具温热且渺小的尸体,竟不敢向深处迈进。我害怕在那后边有些妖魔鬼怪在拿着斧头等我,就像门上贴的门神一样,而我就变成了葬品。

我只好选在仓房刚进去的入口处,那里相对来说更亮一点,我没有那么害怕。我将铲子插进土里,土太硬了,有点费劲。于是我只得趁铲子插在地里的时候,一只脚站在铲上,用力一蹬。土顿时像被炸开一样冒了个小包。

小鸡崽太小了,它让我觉得只用这一铲就够了。我将铲松的土刨开,留下一个小洞。我将鸡放了进去,刚刚好。当我准备把土填上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做点儿仪式感的事。

秦雨在我旁边站着,默不作声。我看了她一眼,希望她别觉得我奇怪。

我将双腿跪了下去,膝盖挨着冰凉且有些湿润的土地,双手在胸前合十:“祝你来世幸福。”

“你干啥呢?”秦雨有些疑惑。

“我在祈祷。”我白了眼她,没文化。

说完我站起身拿起铲子,将刨出的土往回里填。但那些土就是像是多出来的似的,我怎么往下压,它都鼓个小包。

“怎么压不回去了?”我说。

“是不是你埋了个石头?”秦雨说。

“不能啊。”我小声嘀咕着,边嘀咕边又将土往外刨了刨。这次我直接用手了。

“没有石头。”我说,“不知道为啥就鼓个包。”说完我又用手把土划拉过去。

“要不人家坟咋都鼓个包呢,都是土填不回去。”秦雨说。

我觉得秦雨说得不对。鼓包是因为坟得有个装饰的标志,不然别人找不着。可我现在土又压不回去,就这样吧。

“你说得对。”我说。

刚才压土的时候,我像是在给自己做心肺复苏。我有点自责,在想自己是不是犯了错。可能这事不全怪杨毅。我至少有百分之一的错,而他是百分之九十九。

这鼓起的土包可能大姥走两天就平了吧,等再过两天,我应该就忘了。什么转世来生,我姥常说。我觉得我有帮它祈祷过,那它就该在下辈子活得不错。

在这之后,我总是在头脑中告诉自己,忘掉那只鸡。但好像说着说着就加深印象了,我先是在走进仓房时才想起它,后来路过走廊时也会想起它了。

6

那天稍晚的时候,屋顶上来了只麻雀。它站在屋檐上张望了一会儿就飞走了。

院子里那四栋房子就像巨人一样站在那儿,烟囱里冒著白烟,是柴火的味道。房子的屋顶特别高,就连最高的大姥想爬上去,也得搬个梯子垫垫脚。但那只大猫一直都在上面,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上去的。

不知什么时候,大猫的身边多了只小猫。小猫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比那只大猫的声音更细、更尖。它用脑袋蹭我的屋脊,我的房檐,还用腰蹭大猫的身体。大猫还像往常一样,在阳光下眯着眼看院子,并不理会那只小猫。小猫就在屋顶上胡乱跑着跳着,直到它顺着仓房的屋顶,一步一步跳到院子里。

小猫用鼻子熟悉周围的环境,它的鼻头快贴到了地上。它走走停停,嗅嗅墙边的苔藓,又拿小手扒拉扒拉。可能是潮湿的苔藓沾到了肉垫,它便把手掌放到嘴前,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起来。

它还看到了那群搬家的蚂蚁,蚂蚁们依旧我行我素、旁若无人。这是小猫第一次见到蚂蚁,它吓得够呛,将背弓起来,笨拙地向后退步。但捕猎的本能又让它发出“呀、呀呀、呀”这样有节奏的、奇异的声音,与在屋顶上的叫声完全不同。

小猫的眼神跟着游走的蚂蚁不停闪烁,脑袋也跟着左右转悠起来。它撅着屁股,左右手掌一抬一落,匍匐着向前进攻。

好像有什么声音,应该是细微的声音。小猫的耳朵瞬间朝后动了动,它停止了进攻,整个身子站直望向仓房。

小猫奔着仓房跑了起来,它准确地找到了仓房的入口,只一个跳跃式的跑步姿势,也就是四条腿都在空中的瞬间,它就转身进了仓房。

有两个人在仓房里,她们把土一点一点地放进洞里。可是洞里有什么呢?小猫探了探头,没望到。它躲到站着的人的身后,侧出脑袋瞧着。因为黑暗,瞳孔变得提溜圆。有个人跪在地上,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她们说了几句,地下的人便起身准备离开。小猫向后退去,躲到一块木板后面。

当这两个人走出仓房,脚步声都已经听不到的时候,小猫仍站在原位。它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大概发呆了几秒,把前爪抬到面前,低头舔起了爪子。

刚刚埋土的位置发出异样的声音,小猫的爪子还停在面前,头已经转朝了洞口。

洞口的土开始松动,周围地面一块一块地裂开。对小猫来说,这就像一场地震,刚刚那些埋好的土现在在朝四面八方散去。有什么东西正裹挟着泥土变大。

某种尖尖的物体最先从泥土中露出,接着是长着红彤彤大鸡冠子的鸡头,眼皮上仍是那层短短的绒毛,耳朵上也被绒毛包住。丰满羽毛的脖颈,光滑、鲜艳颜色的翅膀,最后是两只健硕的爪子。它先用一只爪子攥住地面,然后又高高抬起另一只,扎实地放在地上。

那是一只骄傲且健康的大公鸡。

它甩了甩身上的泥土,瞬间变得光鲜亮丽。

甩出的泥土飞溅到木板上。小猫背过耳朵,立马跳跃着弓背站出来,以为是那只鸡在攻击它。小猫的跳跃碰倒了木板,仓房内的灰尘顺势飞在了半空中。

这下完了。在小猫看来,突然倒地的木板也是大公鸡攻击的一步。此时它将背弓到身体的最上面,四只爪子的手指分散开,努力推搡着地面,像是要把地撕破。它的脑袋歪朝一侧,眼睛瞪大,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偶尔带着几声类似吸气的哈声。

公鸡往小猫的方向走了一步,它双腿有力,且不再瘸了。不过它也歪着头,用头两边的眼睛观察这只小猫。

“咕咕咕……”这是公鸡好奇的声音。它每走一步,都要将爪子高高抬起,直到伸进肚皮下的羽毛里。然后头再朝另个方向歪过来,用这边的眼睛看前方。大概看两三秒后,羽毛下的爪子再次伸出,才朝前迈了一步。

只要是公鸡往前走,小猫就往后退。小猫歪着的头越来越低,像是要配合着高耸的背部,在地面上打个转儿。

公鸡有些无聊,甚至觉得仓房有些燥热。它扑扇了两下翅膀,给自己扇风。

仓房的灰尘更多了。

小猫不知道公鸡可以变得那么大,两只手张开怕是有三个自己那么长。它用力地哈了一声,转身就逃走了。

它逃到樱花树下,蹲坐在地上,朝着仓房的方向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大概观察了几秒,见那只鸡没跟出来,它就继续在院子里找东西玩了。

风吹过的时候,樱桃树的一部分花瓣坠落到小猫的头上。小猫抬头望去,枝头上摇曳的花朵像是空中飞翔的鸟。它伸出爪子,小跑着爬上了树。站在樱桃树的枝头,眯起双眼。

树枝在摇摆,那些小鸟也在晃动。小猫伸出手,在晃动的小鸟身上揍来揍去。它发出独特地捕猎鸟类时的诱敌声,像是鸟叫,但又不是。

好像在不远处,樱桃树的树枝可以到达的屋檐下,有个小蛇在运动。它足够吸引小猫。

小猫放弃了手上无法食用的鸟,那些鸟又变回樱桃花,在枝头摇曳。小猫敏捷地勾住树干,继续朝树顶爬去。树杈短而纤细,小猫只得小心翼翼地一只爪、一只爪,缓慢地行走。

在距离屋檐最近的树杈头,小猫站定。它再次眯起双眼,估算屋檐到树杈的距离。紧接着将整个身体的重心向后退,然后有力地朝前蹬去,飞在空中,跨越到屋顶上。

到达屋顶后,小猫转过身趴在屋檐上,头和前爪当啷在屋檐外。它伸出爪子掏着屋檐下的那条小蛇,后爪蹬在屋頂。它像是在荡秋千,一来一回地与那只蛇斗争。小蛇也没有跑,它就在那里等着,像是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爪子上的指甲将蛇钩住,小猫就那样一抬手,整个蛇就被拽了起来。它把蛇放到嘴边,张开嘴,用锋利的牙齿咬了起来。

大概是咬第三口的时候,蛇的身体冒出电火花。小猫被吓了一跳,蹦到了一边。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那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它不知道,那是一根单独被分出来的电视线。

小猫呆坐了几秒,又舔起身上的毛来。

7

走廊里摆着的那辆小自行车,是我二姨姥家孩子骑剩下的。它是为四五岁的孩子设计的,最开始它在后轮的左右各有个小轮,共四个轮子。后来我大姥为了教我骑自行车,把后面那俩小的拧下去了。

没人给我买自行车,我只能捡别人骑剩下的。但他们长得太慢了,下一辆车迟迟淘汰不下来。所以在我八岁的时候,我依旧骑着这辆小自行车,穿越教育新村的各个地方。

后面的那条大土路,是从公园那边下来的。在离我家最近的位置,它形成了一个斜歪的十字路口。两条分支的路,一条是我家邻居小卖铺开门的那条路,一条是个死路,头儿是个汽车修理铺。虽然这两条路没那么恰好对着,也没有红绿灯,但我都叫它十字路口。

周末的时候,秦雨会骑着她爸那辆带着车架的大自行车来找我赛车。那时我就会骑着这辆小车应战。因为车架太高,她还跨不过去,就把一条腿伸进车架里踩着脚踏板,斜着身子骑。而我因为自行车太小,只得把双腿膝盖往外撇着骑,要加速的时候,我只能站起来一顿猛蹬。

我们从公园骑回来,靠左侧骑到后面那条土路上。反正也没人,只是来往的车辆滚着灰尘朝我们脸上砸。我不喜欢那些呛人的灰,因为它们会让我挨骂。

我穿着背心和短裤,一夏天都这样。到了冬天,我就换了种分层的肤色。膝盖以下就是黑的,以上就是白的。

我妈说我不是被晒黑的,而是被满大街的灰裹了一身。她说这话也不是没原因,因为有次带我去打吊瓶,大夫拿着沾了酒精的棉签在我手腕涂了涂,我的手就搓出皴了。

“爱玩哈,这孩子。”大夫笑着说。边说边拿了个湿的手绢,把我两只手都搓了一遍。

我妈当时没说我,可回家她就贼能说我。

秦雨骑在我前面,她车轱辘大,比我快正常。我就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努力让距离不变得更大。

“往哪骑?”我吐了口嘴里土了吧唧的唾沫,朝前喊。

“再往前骑会儿吧!”她回头朝我看,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紧张,“有车!”

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巨大的鸣笛声,那声音震的我一激灵。我回头看了眼,是一辆红色的大货车。它紧跟在我们身后,前面的车头看着像要把我们整个吞噬。

它还在吵个不停。甚至它走过土路的灰都有龙卷风那么大了。

“往哪走!”我朝秦雨喊。再往前走,这车就要先卷我了。

“拐去右边!”秦雨喊,那时我们刚路过那家修理铺,小卖铺的路还要再走一会才能到。

我们此刻还在左边骑车,身后的大货车占据了整条土路。要想过到右侧的修理铺,我们只得把速度超过大货车,在它还没赶上我们的时候,从车前穿过,冲到路对面。

秦雨的大车蹬了两下就过去了。我紧随其后,费力地、迅速地站起身用腿画着小圈。

我觉得我与大货车从没那么近过,大概不到两米,或者更短的距离。我的心思已经不在“快点蹬”上了,我觉得自己站在自行车上的身体快飞出去了,我只能坐下骑。我看向大货车里的两个男人,心里想的全都是:你们不要撞到我。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忘记我的自行车是那样的小,它需要我时刻将腿往外撇。

我的膝盖撞上了车把子,一下接一下。我的大脑似乎在那一刻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运作两只腿。虽然我不知道疼,我的双腿还是在受一次次撞击后失去了方向,它们变得滞缓与局促。

我要来个直转弯,只有直转弯才能救我。可我绷直的双腿不能让我的方向盘转到位,因为我的腿蹩在那儿。于是我只能愣愣地用力掰方向盘,可我的腿却因此被陷在车把子与车架中间,无法蹬车。

我摔倒了。

自行车从我身下滑出,像是特技一样。它只有后轱辘着地,然后立马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失去自行车的支撑后,我整个人在空中捂扎了两下,双腿膝盖先着地,趴在了地上。

那辆车不再鸣笛,我转头看去,它也朝右侧拐弯了。原来我们是同一方向,我们不拐它们也会拐的。车上的两人在看着我。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们大笑着指着我,前仆后仰。也许他们只是嘀嘀我们玩儿。

我挪了挪身体,直接翻身坐到地上。两个膝盖都卡秃噜皮了,大概有巴掌那么大伤口,哗哗淌血。我的腿因为刚刚强劲的运动,它还没完全缓过来。

我的腿在抖,越抖伤口的血淌得越多。

我想起盖着粉红抹布颤抖的小鸡。

我可能要失血过多而死了。

秦雨把自行车放到路边,赶紧过来看我。她把我的自行车先扶起来,但发现自行车的前轱辘已经瓢了。于是她用脚踹了踹,等踹正了,再让我慢慢扶着自行车起来。

“没事吧?”她问。

“我要死了。”我颤抖地说,甚至感觉我下一秒就哭出来了。

“不能吧?”秦雨说,看来她也疑惑了,“你还是回家问问你姥吧。”

我就这样拄着自行车小步小步地回了家。我感觉每一步自己的膝盖都在往出渗血,那些皮本该出褶的地方,伤口更是乱七八糟地粘在一起。

走进胡同的时候,恰好看到推着自行车放学回来的杨毅。

“唉我去!”杨毅说,“咋整的?”

“卡倒了。”秦雨帮我回了一句。

“回家让你姥看看卡没卡到骨头,没事儿的话涂点碘酒过两天就好了。”杨毅说。

才不想听他说的鬼话,全是错的。特别是在我临死前。自从鸡那事开始,我就开始讨厌他。

我气鼓鼓地回了屋里,一句话也不想说。

秦雨把刚刚的事告诉了我姥。我以为我姥会大惊失色,结果她只是皱着眉头,嘴上嘶嘶哈哈地看了一会儿。

“涂点儿碘酒就好了。”我姥说。

我死不成了。

我姥不知道从哪取出了一小瓶像可乐似的东西,又拿了一块纱布。她把可乐倒在纱布上,就往我膝盖上按。

“妈呀!”我喊,边喊边蹬腿,“咋这么疼呢?”

“疼是杀菌。”我姥说。她面不改色。

秦雨在旁边撇着嘴,我看她一眼更疼了。

“忍着。”我姥说。然后又取了另一块纱布,倒掉可乐按到另一个膝盖上。

“嘶——”我与秦雨一起发出声来。

“你叫啥!”我问秦雨。

“看着真疼。”她说。

我真想让她试试,可她贼灵活,从来不摔倒。于是我只能继续默默忍着我姥在纱布外面给我绑绳。

“我想起来个事,”秦雨说,“前两天我看着李诗琪了。”

“李诗琪?”我被转移了注意力,“就,老管我叫大胖那人的闺女吗?”

“就是她。”秦雨说。

“咋能看着她呢?”我很奇怪,“她上个月不是说这个月要搬走了?”

“她去年还和我说她今年要搬呢。”秦雨说。

“哦。”我说。其实我好久没看到她了。

“那天咱俩刚埋完鸡,我回去时候看到她刚从补习班回来。她问我干啥了,我就说了埋鸡的那事。”秦雨说。

“然后呢?”

“然后,”秦雨凑到我面前,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她说地球会转圈……”

我把耳朵移走,疑惑地看着秦雨:“不是吧?你都三年级了,还不知道地球会转圈?”

“哎呀,我没说完呢!”秦雨又挥了挥手,示意我把耳朵再靠过来。

信了她的话,我又把耳朵贴了过去。但又不敢身子太斜,膝盖还受不了。

“她说因为地球会转圈,所以地底下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在运动。我们埋的小鸡,现在已经不会在仓房那了。”

“真的假的?”我又把身子斜走,再次疑惑地看着秦雨。

“她说是真的!我不知道真的假的。”秦雨说。

“那那个鸡哪去了?”我问,“不在仓房还能跑她家去啊?”

“可神奇了!”秦雨挤眉弄眼,“她还掐掐手指给我算了一卦呢,说是在你家那木门前面的地底下呢。”

“真的假的?”我再次疑惑了。

“谁知道呢?”秦雨说,“要不咱俩去刨刨?”

我看了眼自己的腿:“你刨吧,我看着。我跪不下去。”

“行,走吧?”秦雨问。

我姥把最后那根绳打了个扣,看了我一眼:“加点小心。”

“嗯呐!”我从炕上轻輕地下来,尽量快速地往仓房走去。秦雨走在我面前,她连跑带颠,顺手抄起树底下的铲子去了仓房。

仓房里鼓包的位置确实被大姥踩扁了,但还是有点尖儿。秦雨蹲到地上,没用铲子把,直接拿着铲子头往地上杵。

我就站在一旁看着,看那些土一点一点地被翻上来。不知道秦雨挖了多久,可能比我埋鸡的位置还要深了。

“没了吗?”我有些心虚地问。

“好像没了?”秦雨抬头看看我,但又不敢确定。

“你再挖挖。”我说。

“我再挖挖。”秦雨说。

大概她就往左右刨了两三下,她就撂挑子了:“没了,李诗琪说对了。”

“真的吗?”我问。

“真没有啊,就几根埋了咕汰的羽毛。”秦雨说,边说边用脚踢踢刨出来的土,“翻翻门前的?”她抬头问。

于是我们俩又跑到了姥家的木门前,趁大佬还没下班,对着土挖起来。

门前的位置很大,我们抉择了很久,最后选择了一处鼓包的位置。这边的土像是几百年都没人挖过,秦雨用力得两边头发都快掉下来了,她踩在铲子上的鞋可能也马上报废了。

大概成功地挖了一铲,她就累得直喘粗气了。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腿一眼,就把铲子扔到一边,从地上捡起个石头用手砸土。

“别找了,”我说,“没准它跑别地方去了。”

那只鸡应该哪也没去,直到我姥家动迁它都待在原地。

在我腿快好的时候,遇见了正在搬家的李诗琪。她告诉我:

“那鸡我算错了,她没跟着地球运动。”她比我们高一年级,此时又开始有模有样的掐掐手指:“我想就是它了。”她继续说。

“你听过一个词吗?叫腐烂。”

8

院子里每到下午,天空就会有飞机划线飞过。那线比蜘蛛网粗一点,但没蜘蛛网牢固,它不一会就消失了。可是那条线最后去了哪儿呢?

天空依旧是蓝色的,不会因为融入了这条白线而变成浅蓝色。可能它真的消失了吧。

没上学那会儿的夏天,我时常搞个红塑料浴盆放在院里,里面接满水。等到太阳把水晒得贼热,我就把衣服都脱光躺进去,望着天空,望着樱桃树。我常常被太阳晃得闭起眼睛,在水里睡着。要是樱桃树变得更大些就好了,我就可以一直打量周围的一切。

飞机上的人一定会看到我家巨大的院子,里面有树有草、有苔藓有蚂蚁,还有燕子与猫。他们一定会打开飞机的窗户,探出头来看,嘴里正好吃掉飞机拉出的线。

小猫从屋顶上醒来。它眨巴了几下眼睛,打了个有脸一样大的哈欠。它再次开始玩耍。

它走到我姥晾衣服的钢丝绳上,伸出小爪子敲击晾衣夹。那些竹制的衣夹先是被推来推去,但并没有要掉的意思。直到小猫直接张大嘴咬住了它们,可是一松口,这夹子就掉在了地上。

小猫没有放弃,它瞧见眼前又多了一个新夹子,只是长着翅膀。

小猫学聪明了,这次它没有用手扒拉。在那只夹子自己飞起来的时候,小猫直接整个身体飞出用嘴叼住了它。

它捕食成功了,那是一只蜻蜓。

我没注意到的是,那只小猫已变得健壮,它也是一只大猫了。有时它从我身边经过,会回头与我对视。我看着它的眼睛,感觉它是认识我的。但它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我不知道我放在樱桃树上的那只蜗牛还不在,它是我在农村玩的时候,三大爷给我抓的。不过,可能早被猫吃了吧,我心想。就算它没吃,冬天到来的时候,蜗牛还是会被冻死。

那棵樱桃树结果了,在秋天。然后它凋零了,在冬天。

下过几场雪后,我把院子里的积雪统统扫到了樱桃树下。等再过一个月,这些雪成型变硬后,我就在上面挖几个窟窿,里面放上新买来的小洋娃娃。这是它们的城堡。

大姥说雪可以为树提供养分。等到春天到了的时候,这些雪融化进树根,樱桃树就会长出比去年更大的樱桃。每年都会比上一年好一截。

我照样做了,希望它一年比一年强壮,最后结出全德惠最大的樱桃。

可等到最后,樱桃树被砍了,就连那些可恶的蚂蚁也消失了。它们没有吃塌我家的屋子,反而是那辆带着黄色手臂的大车将我家整个吞噬。

有时我在居民楼里待久了,会想不起曾经院子的模样。但我不愿去问大姥小姥。那是他们的家,可年岁已经让他们无法想起。

在我的脑海里,过去像那只鸡一样被掩埋在土壤里。或许在最深的地下,有关我童年的一切,都在随地球移动,并重新构筑。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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