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绕山绕水地谈吧
2021-10-08陈凯吴娱
陈凯 吴娱
吴娱:小说《乾家洞没有武侠》的开篇是一段看似无效的对答,“知道(你)为什么赢了吗?”“因为他输了。”“知道(你)为什么输了吗?”“他赢了。”……正是在“无意义”的提问与回答中,小说也开始了它的提问与回答,风洞主总说“你会明白的”,这相当于什么也没说,但好像确确实实有一个答案就在前方,一直在。是否可以理解为,在你看来人生如此,“不可能没有光”,不可能没有疑问与答案,“有”就够了,至于是什么,在哪,并不重要?
陈凯:如果这是判断对错题,我就爽快打勾。对存在(“有”)或存在的可能性感到知足,至于“是什么”“在哪里”,这接近非分之想,也是不可言说的部分。如同神就在我们朝拜的俯仰之间,领悟就在我们试图领悟的那一刻。然而“领悟”这词的基本含义是:说不清。多么痛的领悟!
吴娱:《乾家洞没有武侠》中有没有武侠不好说,但一定有音乐。无论是喇叭里播放的音乐,还是“我”感知到的乾家洞内里的音乐……那些音符一直悬浮在小说里,从内容到形式。写小说当然是有音乐一般的节奏,也要有音乐一般的画面。看得出来,音乐不仅对小说中的“我”很重要,在你的创作中应该同样重要,是这样么?
陈凯:你这问题给我一种被算命先生看穿了的感觉,哈哈。确实,我非常喜欢音乐,有事没事就听,啥都听,摇滚乐听得多一点。我朋友圈也总是分享喜欢的音乐、听音乐的感受,一言不合就分享歌词截图。至于音乐对我小说的影响,你不说我几乎没有自觉,你一说我倒注意到不少联系。
有些作家写作时要求绝对安静,他们偏好深夜或黎明,这听着有些精致了。还有些作家要制造点儿仪式感,比如写作前要洗手,要沐浴,这就更精致了。我写作很粗糙,哪儿都能写,不挑时间,句子降临时就是最好的时间。不挑地点,够手指辗转腾挪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点。家里太挤,我的电脑放在熨衣板上,我的大部分文字都是在那上面写的,还有一些可能在任何场合,在手机上就写了。
好吧,终于说到了正题。有一点对我而言是必要的,就是听音乐。这当然不绝对,但频率不低。最近我写了一篇探讨爱情的小说,前四千字艰难爬行,构思有的,语感也在线,这期间我听的是肖邦的《船歌》,傅聪演奏的版本,听来令人动容,但写作的感觉总是有点儿不对劲。直到我突然听到张曼玉的一首歌《Strawberry Stain》,这个小说才突然得劲儿了,余下的部分一气呵成,而我最终也把这首歌写进了小说里。还有一次,我写一个有关“追逐”的小说,我马上想到了电影《星际穿越》里的曲子《Conrfield Chase》,点开听着就开始动笔。听着听着发现不对劲,因为这曲子太过宏大,它所表现的“追逐”和我想表现的不一样,但我需要那个“追逐”的动机,于是我花一个多小时听遍了我能找到的全部混音版本,最终认定其中一个版本是这小说的绝配,狂听几十遍写完了那个中篇。我曾试图写一个小说,它的节奏和Phildel的钢琴曲《Piano B》一样,但现在也没完成。我梦想写一个类似贝多芬“皇帝”钢协那样的小说,虽然我现在已经泄气了。我甚至为了找某种感觉的音乐研究过混音软件,但我对乐理一窍不通。音乐绝不是我写作的指引,却是我写作的好伙伴。至于这些乐曲是什么,小说的主题曲?一定不是;写作的背景乐?也不太对。只能说,合适的音乐帮我锁定了某种我想要却又可能随时溜走的东西。要说明的是,《乾家洞没有武侠》和《看什么看》没有这类故事可讲,可能是因为写作过程相对明确、稳定吧。
吴娱:《看什么看》最后一部分写道:“我承认,我希望有老师特别来关照一下我。我希望,在上早自习的时候,有谁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轻声问我:‘有没有什么问题我希望物理老师也能像英语老师那样,多问我几个问题……”“我”这么多的希望,其实只是为了得到一些真正的关怀,一些真正的“爱”,那似乎才是人与人之间真正该有的东西,可直到小说最后也没有。即便地理老师最后暗示“我”考试答案,“我”也很清楚,那并不是源于一种真正的“我”想要的关怀。这致使“我”也只能用他们的方式回敬他们。其实每个人都想得到旁人发自内心的“爱”与“认可”,可为什么我们好像很难得到,也很难给予?
陈凯:我常常会随手翻翻《大裂》这本小说集,号称“伤害之书”,那里面充斥着暴力和绝望,虽然会极偶尔地透出一点一滴的光亮,而这光亮很快就会变成嘲讽或者幻象。把爱与光亮放进一个黑色的匣子,爱与光亮也会变成黑色。胡迁拥有一双黑色的、温柔而又凌厉的眼睛,我为他的黑匣子感到震颤。爱与认可并非不可能,但生之大裂就在我们脚下,黑匣子总是更为悍然的存在。有些人绕过了黑匣子,心有余悸地炫耀着自己的“糊涂”“钝感”或“乐天知命”,这无可庆幸;有些人抱守着黑匣子,毅然决然地将己身投入其中,这无可惋惜。因为生命不过一场体验,它大于爱与认可。
吴娱:《看什么看》的内核是“愤怒”的,主人公生活的环境令人愤怒,发生的事件令人愤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令人愤怒,就连自我也令人愤怒……这种愤怒感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垮掉的一代”,又或者对我们这代人青少年时期影响比较大的一些国内作者。你写作这篇小说时愤怒的源点是什么?借助这股力量,你觉得是否能够改变什么(无论外在世界还是自我),或就像小说中写的那样——什么也不会改变?
陈凯:愤怒也是文学的母题吧,想想阿喀琉斯的愤怒,“垮掉的一代”可太温和了。《看什么看》中的愤怒,不如说是少年陈全之小烦恼吧,虽然对于陈全来说,他的愤怒可能是阿喀琉斯式的。我以小学生、初中生为主角写了几个小说,融入了我少年时期的一些经历,我少年时的许多故事说出来像80后、70后甚至像原始人的遭际,所以未必合于时宜,更不符合潮流,但对我而言非说不可,这些故事不说完,我就没法虚构新的东西出来。你问愤怒的源点,应该就在这里了。愤怒是反叛的基础,反叛是改变的基础,至于能否改变什么,谁知道呢?
吴娱:继续写下去,你有没有设想过自己的寫作会向什么方向走?或你希望自己的写作朝哪里去?
陈凯:没有方向。我警惕方向。我觉得表达的基本自由就是表达的散漫,“方向”啥的常常会跟“标签”裹挟不清,“方向”也总是“固化”的邻居。人是表达的载体,不是表达的奴隶,想写啥就写啥,不想写就不写,放过自己。相比而言,我更在乎自我朝哪里去、脑袋朝哪里去。写作者的良心在于诚实地表达自我(这个自我当然和世界和他人相连),如果赞同这一点,自我就成为作品的出发点,那么要面对的就不是作品往哪儿走的问题了,而是这个自我本身怎样。我希望我的脑袋智慧、健康、驳杂,我希望我的作品和脑袋互为表里,不要虚伪地拔高见识,也不要愚蠢地拉低智商。
吴娱:看上去90后作者大多属于阅历比较不丰富的一代,很多“经历”来源于书本而不是现实,你觉得现实中“经历少”会成为你写作的障碍么?你靠什么不断获取灵感?
陈凯:此处不想对我的经历进行称重,让我们绕山绕水地谈吧。把经历和写作、灵感放在一起,或许多多少少隐含着一种故事思维。故事是小说的基础,但故事绝不是小说成立与否、优秀与否的决定要素。这样一来,所谓“经历”中作为故事的这一部分就不必苛求了。“经历”中作为心灵现实的部分比较吸引人,也更接近文学本质,但如果为了这个主动折腾自己,就太矫情了。对我而言,自然而然地生活着比较重要,生活给我什么,我就接住什么。赫拉巴尔说“要不惜任何代价参与生活”,我的理解是生活大于文学。所以,如果“缺乏经历”成为了写作的障碍,它实际上意味着不必写作。当然,这个问题里面还有一些悖论,比如,没有经历是不是也是一种经历?经历多少是否对应价值高低?等等。借用伍尔夫的词汇,我总结一下我对经历与写作关系的看法:要充分相信那间只属于你自己的房间。
至于如何获取灵感的问题,无从回答,因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瞪着眼睛,等待灵感把我给获取了。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