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

李仁学

一

柳河岸边有个柳庄，过去曾是新四军和解放军的被服生产基地。所以这里的妹子沿袭了烽火岁月的红色巧手，个个都会飞针走线。然而，因傍水而居，河患频仍，红色柳庄就像笼罩在灰云之中的一弯瘦月，始终难以走出贫穷的阴影。

一次，市里召开农村扶贫攻坚会议，霓裳制衣公司老板听了柳庄的故事，当即表态：“柳庄的妹子我全要了，全到我霓裳来——扶贫攻坚。”

这天，月亮潦草地吃过早饭，收拾行囊便准备进城了。山青说：“月亮，我跟你一起去吧。”山青离不开她，担心月亮进城以后不再理他了。“你又不会做针线活儿，恐怕霓裳不会要你哦。”月亮说。“我给你们当保安也行啊。”月亮伸出指头捣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呀，就像一只癞皮狗。”

果然，霓裳不要保安，只收流水线上的熟练车工。月亮对招工负责人说：“你得收他做个保安，不然我们都不进厂了。”

“对，不然我们都不进厂了！”妹子们异口同声地附和。

招工的面露难色，说得请示“皇上”。月亮笑道：“啥子皇上皇后的，难道你是个太监，啥事都得向皇上禀报？”

说话间，“皇上”驾到——霓裳制衣公司的大老板，人称“皇上”。“皇上”见谁都笑眯眯的，全然没有架子。不了解他的人叫他黄总，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啥子黃种白种的，鄙人姓黄名尚，高尚的尚，以后就叫我黄尚。”了解他的人总是投其所好，直呼其名，也不知叫的是“皇上”，还是黄尚，反正别人这么叫唤着，他总是忙不迭应答，不明就里的人乍一听，以为这家伙爱过干瘾，不免哑笑。

黄尚牵一哈士奇，这狗穿一马甲，人模狗样，对谁都虎视眈眈。黄尚见妹子们待在门口不进厂，问咋回事，“我不是说了，柳庄的妹子敞开收，一个都不能少！”

招工的点头哈腰，“我们正照您的旨意办呢。只这小子啥都不会，还带条狗，像来遛狗玩的，却硬要当保安。”

“他是我哥，她们是我好姐妹，我们走哪儿都不分开——你得收他做保安，不然我们就回去了。”月亮坚持原则，不卑不亢，众姐妹附和。

黄尚打量一番山青，觉得小伙子挺帅气，又把目光移到他脚下，狗靠着山青亲昵地蹭着痒痒，对哈士奇的敌视和挑衅不屑一顾，笑着说：“都留下吧，让他给我做个卷帘大将。”

二

霓裳是一家现代化服装生产企业，员工八成为年轻女性，来自全国各地，她们整齐划一地着天蓝色制服，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产业工人，倒是极像空姐。

月亮换上这身行头就忍俊不禁，“这分明就是来当空姐的。黄尚也太搞笑啦！”柳庄的小姐妹们兴奋得窜来窜去，彼此打量相互逗笑，好像真的当上了空姐，立马就要翱翔蓝天，有些飘飘然了。

“好看不？若穿着逛街，回头率肯定噌噌的。”月亮蹦跳地来到山青面前说。“那可不成，黄尚有旨，空姐装只能在厂里穿。若穿出去，别人知道你是个打工妹，肯定骂你神经病。”山青醋意阑珊。

月亮睨他一眼，呛道：“你才神经病。你不是保安吗，咋没见你穿上那身伪警服。”

山青绕着月亮的身子走了一圈，扶正了她头上的空姐帽，又把歇在她肩头的绢丝蝴蝶移到胸前，嬉皮笑脸地说：“真是歪门邪戴，若是扣在别人头上就不像空姐帽了。”

月亮摘下帽子，一头秀发飞流直下，她捋了一把，将瀑布盘起来，把帽子重新斜戴上，嗔怪道：“你真讨厌，空姐帽就该这么月牙儿似的歪歪斜斜地挂着。若是戴在别人头上又像个啥呢？”“像牛屎，简直就是污蔑空姐。”山青揶揄。月亮噘着嘴巴生气了，“你这是污蔑咱服装工人，凭啥空姐戴得，咱工人就不能戴？我倒是觉得黄尚好有创意。”

山青郁闷，他整天待在门卫室专干揿电门的无聊活儿——这就是黄尚所说的“卷帘大将”。每次摁下电门，山青总是撅起屁股，摆出一副“航母style”造型，神经质地指着过往车辆喊一声“走你”。其他保安哂笑，说他不正常，有病。

没过几天，山青病了。山青发现月亮不穿那身空姐装了，而是花枝招展地出没于公司写字楼。更令他醋意大发的是，月亮居然紧随黄尚上了一辆大奔。

黄尚摁了半天喇叭也不见开门，探出头来问：“是不是不想干了？”保安大光冲进门卫室就给了山青一脑瓜崩，呵斥：“你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黄尚的坐骑来了也敢不开门！”山青哭丧着脸说按钮又坏了。

其实，按钮是让山青整坏的。老远看到黄尚的大奔开过来，他恨得牙根痒痒，一拳下去，按钮做了出气筒。

接着，山青一病不起，再也不想做“卷帘大将”了。月亮提着水果来看他，问他哪儿疼。他龇牙咧嘴地指胸口，说心疼。月亮擂了他一拳，“我就知道你在吃醋。你咋就没点儿别的想法呢？”“有，我想月亮哩。”月亮突兀地问：“霓裳有俩月亮，你想哪一个？”

原来黄尚有个妹妹，名字也叫月亮，黄月亮，生得妖娆。不过，山青尚未睹黄月亮的风采。

月亮走的时候，把两本书塞到山青怀里，“这些书你得好好看，日后肯定用得着，说不定将来有机会当个老板咧！”都是企业管理类书籍，山青耐着性子翻了几页就打哈欠，觉得月亮好笑：难道学了纸上谈兵的东西就能办企业当老板？现在是啥时代，资金是企业的血液，钞票是市场的砖头，没有钱作滋养，想法是空的，梦想是瘪的。柳庄是“女红之乡”，可技术再牛，没钱撑腰，还不只能落得乡下的月亮等城里照亮！

山青撇下书，打开电视摁频道。他喜欢看模特表演和服装秀之类的时尚节目，就像喜欢看月亮一样，百看不厌。

三

山青认识黄月亮是在公司的迎春酒会上。酒会开始了，黄尚登台深深地连鞠三躬，接着慷慨激昂地发表新年贺词，说明年霓裳计划盖一栋职工住宅楼，让所有的农民工兄弟姐妹都在这里落户，在城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接着，黄尚亲自给大家派红包，然后是欣赏小腕明星表演，最后是看黄月亮和一群女子，围着黄尚跳鬼步舞。工人们举着一摞刚到手的百元大钞摇得哗啦啦直响，可劲欢呼：“黄尚威武，月亮漂亮，霓裳给力！”

“资本家真是越来越狡猾，一面榨干你的血汗，一面伪善地喂你吃肉。被他剥削还热泪盈眶。”山青嗤笑，月亮却道：“你不要没吃着葡萄就说葡萄酸。”“黄尚他真要抖威风，就该把红包撒圆了。”“小心话传给黄尚，你就惨了，怕卷帘大将也当不成了。”

说到黄尚，黄尚就在台上一面跳舞，一面招手喊月亮过去。月亮赶紧起身，山青却扯着她的衣角将她拽回座上。

这时黄月亮一扭一扭走过来，笑吟吟地说：“你就是月亮，我说今晚咋这么亮堂，原来是有两个月亮。我也叫月亮，你替我上去陪黄尚跳一阵，我歇一会儿。”

山青脸色铁青，拽着月亮的衣角不肯松手。黄月亮觉得蹊跷，问咋回事，月亮说：“没事，他是我哥。”“你哥做啥的？”“卷帘大将。”“啥？”“就是门卫，给人开门关门的。你哥怕他自卑，就像玉皇大帝忽悠沙和尚一样，封了卷帘大将。山青不想干，正为这事闹別扭呢。”

黄月亮哈哈大笑，“我哥总这么淘气，突发奇想搞些出人意料之举。领导来视察，都夸他企业文化搞得好，有特色，可朋友都笑他奇葩。前些年，他尽招女工，把企业整得像个女儿国。后来他说要把女红变成制服妹，叫我设计制作了这款空姐装。朋友到厂子里一瞧，乐了，说这几千号妹子哪是打工的，分明就是空姐！我哥却说，女红是最伟大的母爱艺术。没人给衣服穿，走哪儿，都是个光屁股的原始人。服装工人把一丝不挂的猴子变成了衣冠楚楚的人类，太伟大了！且咱服装女红有这个优势，想咋穿就咋穿，惹烦了，让大家穿上凤冠霞帔的娘娘服，朋友再到这里瞧新鲜，都得下跪请安，喊娘娘吉祥。朋友们笑翻了，说我哥是真想当皇上……”

不待黄月亮说完，柳庄的姐妹个个笑得东倒西歪。

四

黄月亮是做服装设计的，像只忙碌的蝴蝶，奔波于全国各大都市之间，很少得闲在公司。因为要过年了，她终于歇下翅膀跟大家团聚。团年宴上，黄月亮发现山青不仅人长得帅，对服装设计也很有见地，两人相谈甚欢。散席后，她主动约定年后要到柳庄去瞧瞧，看看究竟是个啥风水宝地，怎就孵化出那么多女红。

因有黄月亮举荐，山青很快从门卫调到了服装设计研发部。月亮乐得两眼眯成弦月，情不自禁地擂了山青一拳，赞道：“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我咋就没发现呢？”

山青不骄不躁，“你总从门缝里瞧我，没发现的还多呢。”月亮酸溜溜地说：“我发现城里的月亮就要照在你家屋脊上了咧！”“你这不是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还是趁早给自己做件嫁衣裳，早点儿嫁给我吧。”月亮笑嘻嘻地说：“是啊，我就爱做梦，就是要做个你意想不到的梦，做一件漂漂亮亮的嫁衣裳给你瞧瞧。”

正月十五，月上柳梢，黄尚和黄月亮驾着大奔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柳庄。到了柳庄，兄妹俩就分道扬镳——月亮早在村口候着黄尚呢，见了大奔，腰身一扭就拱进去了。大奔吐出黄月亮，“哧”地绝尘而去。

黄月亮见了山青，要求山青先陪她到柳河走一走，看柳河究竟长啥模样。

山青说：“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两岸穷光蛋——有啥好看的？”

时令早春，虽然河风飕飕，但两岸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已染黄一江春水，春天的脚步显然渐近。

黄月亮深情地张开双臂，深呼吸，“这里多美呀，一条大河，万顷碧波，两岸烟村渺渺，到处都是靓妹帅哥。”

山青说：“柳河可没你想象的那么温柔，一旦发起脾气来，柳庄就得遭灾，变成了一座汪洋孤岛，周遭惊涛骇浪。”

黄月亮叹道：“那倒是眼前有景道不得了。”转而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高兴地说，“这里马上就要发生改变了。”“啥改变，能把柳庄变霓裳吗？”“肯定能！我哥这次到柳庄来，就是要跟月亮合计，打算办一桩大喜事。”

山青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地问：“他是不是向月亮求婚来了？”“是，黄尚求婚来了！”黄月亮神秘一笑，“他想在柳庄设霓裳分厂，把柳庄的妹子都‘娶进霓裳。这会儿，他正跟月亮商量这桩大事呢。”

黄月亮话刚说完，月亮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喂，到我家吃元宵吧。”山青慌了：“是不是吃完就和我拜拜了？”月亮一本正经道：“多好的元宵，咋能叫滚蛋呢，应该叫喜蛋。我是叫你跟黄月亮一起过来，陪黄尚吃喜蛋。”说完，禁不住又是春水流淌般的清澈笑声。

山青突然兴奋起来，随手拾起一个土疙瘩向河里掷去。咕咚，河里的红月亮碎了，漾漾的就像一壶女儿红泼在水里，醉得一江春水泛起羞涩的涟漪，烂漫得就像一抹彩霞，就像月亮脸上甜甜的笑靥，醉得山青差点儿栽在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