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员工”有多灰

周开明

银行派遣工

在干银行卡销售员之前，我已经干了好几份销售工作，包括超市促销员、卖保险、二手房销售等。那时候，也曾在网上见过“银行招聘”的信息，通常都写着“月薪过万”“五险一金”之类的话，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翻过去了，觉得和自己无关。

销售这行人员流动大，一年多以前，有个过去一起卖保险的同事叫阿梁的和我联系，说他去银行上班了，我吓了一跳，细问才知道，是去做信用卡销售。销售员签的是第三方劳务派遣合同，算不上银行正式员工。

我自然会打听收入，阿梁说还行，看个人能力，如果业绩好能赚上万。我一算，这待遇不错啊，而且这职业说出去也好听。问他们还招人不？阿梁说常年招人啊，你用手机APP查，有的是，哪个银行都有。

我这才明白过来，网上那些银行招聘，根本不是招银行职员，都是招这种信用卡销售。一时间还挑花了眼，不知去哪家应聘才好。阿梁有点儿经验，帮我分析几家银行，有的是底薪高提成低，有的相反，还有的要看首次刷卡量。衡量一圈，我选择了一家底薪只有1500元，但提成很高的银行去应聘，挑战一下自己。

这是一家市级商业银行，面试的自称是银行信用卡中心人事经理。我不包装自己，实打实地说是大专毕业，学路桥建设的，没有金融经验，但干过4年销售，什么都卖过。

果然像阿梁说的那样，对方也没心思细问，听说我干过销售，干脆地说，下周就可以来上班，培训一周，试用一个月，合格就签合同。

我问，是和银行签合同还是签第三方合同？人事经理眯眼看看我，问，小老弟你是不是在哪家银行干过啊？专门捞干的问。我笑了，说没干过，但有朋友干这行，听说干好了还能成为银行正式员工。

人事经理哼一声，说没错，我们这的制度是：入职签第三方劳务派遣合同，累计一年的销售额，排名第一的可以转为正式银行编制，怎么样？你想进银行？

我接着笑，站起来说，银行谁不想进啊，可你要说我这样的能进银行，我都不信。

同事恋人

干了这么多年销售，一听就是忽悠人的，但我不在乎，反正只是打工赚钱。入职培训一周后，就光荣上岗了，这家银行也不给提供任何资源，只给划一片办公楼的区域，销售员拎着公文包“扫楼”发传单、逐户敲门陌生拜访、练摊（在商场楼宇摆展位办卡）。

早上七八点钟就开始干活儿，根本没有下班时间，下午2点至4点必须回单位打卡，这是所有销售员都聚在一起的时刻。大家有时会商量一起组团练摊儿，有时要开会接收最新的办卡政策和信息，三个月下来，靠着每天这两个小时，我竟然和一位女同事相恋了。

起初也很简单，我们彼此吸引，互相找话题，随后就一起练摊儿，然后我请她吃冰激凌，然后看电影，感觉很快，就在一起了。她年纪小我两岁，却已经在这干了快两年了，她的模样很娟秀，身材瘦弱，说话语速很慢，细声细气，像个大家闺秀。总之不像是干销售的料，但似乎又很热爱这份工作。

我平时嘻嘻哈哈的，跟谁都自来熟，说话扔山撇海不着边际，但其实，在我心里，对感情是挺认真的。如今，我还记得第一次牵起她的手，她转头瞪我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瞬间闪现出无数种可能和结局……那一瞬间无比漫长，仿佛过了100多年，经历了无数坎坷悲欢。

她的销售成绩不好，对我说，银行招聘我们，根本不指望我们成为销售精英，只是压榨我们人脉。比如新来的人，总有三姑六舅五花八门的亲戚同学朋友，新人为了业绩，会拼命用自己的人脉办卡。三四个月过去，人脉用尽了，就无法完成每个月办卡65张的业绩，工资被扣，甚至会被扣到负数，逼你走人，然后再招新人。

我问，既然你知道这个，为什么还在这干？她叹口气，说：“我想进银行。”

我意识到她说的是真心话——她是金融专业毕业，可惜是三本学历，正常招聘几乎没机会进入银行。后来到这里应聘，听到“年度内办卡业绩第一可转正式银行员工”的承诺，毫不犹豫地在这干了。

我说我可以帮你，把我的业绩全给你，自己保个最低数量就行。她很高兴，但说这也不够，因为她已经没什么资源了。在去年，她拼尽全力做到了业绩第一，但在最后时刻，突然另一个女孩像开了挂一样业绩飙升超过了她，最终进了银行——那女孩是银行一个中层干部的女儿。

我笑了，说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突然笑了

之前，我已经联络了很多过去的同事朋友，他们都是干销售的，我让他们发动自己的亲朋好友、客户人脉帮我办卡，每月得到业绩后，我会再把提成返给他们，形成一个类似传销的链条。这本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套路，现在全都给她。

近两年银行对信用卡客户的审核变得严格，客户资料不全或资料有水分，审核时全都会被退回。这对于我和我的朋友们而言，意味着难度提升，为了帮她冲业绩，我不得不深入研究如何“包装”客户，打擦边球的故事太多，就不一一讲了，总之，到了2020年10月（年度业绩结算月），她的业绩几乎领先别人一倍。

她每天的脚步特别轻快，眼里放着光，说话语速也不那么慢了，脆快得像个脱口秀演员，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笑。我这才知道，她其实不是那么内向的人。

业绩榜单发出来的一刻，一片哗然，一个我们所有同事都不认识的名字占據榜首，而不是她。

她像疯了一样冲进信用卡销售中心经理的办公室，我怕出事赶忙跟进去。在办公室，她交错着两手，可怜巴巴地哭，求经理不要这样扼杀她的希望。经理安慰说，榜首那个人确实是咱们中心的销售员，只不过属于特勤，平时不纳入月度业绩榜单，也从不来开会，但人家的业绩一直很好，年底排名第一是理所当然，但没关系，这个人成为银行正式员工后，团队里业绩最高的就是你。你再冲一年，明年还有机会。

她哭着摇头，低声说：“经理，这也不能年年都有裙带关系吧，单位要守信用啊。”

经理也变了脸，说：“业绩第一进银行之类的，本身就是口头承诺嘛，派遣合同里没有的。你要不信任单位，就没有在这干的必要了。”

我在旁边冷冷哼一声，说：“好啊，我俩现在就辞职！银行多了去了。你，从今天开始回家小心点。”说着我拉起她手，说：“咱们走，我哥们儿在另一个银行赚得更多。”

可是，她把我的手挣开了。

然后，她转身离开经理办公室，回到自己工位上，在同事的目光里，一边哭，一边整理明天要出去发送的传单。

我还站在办公室，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回头看看站在那撇嘴的经理，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