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之光
2021-10-04潘正华
潘正华
有一次与一位著名的油画家闲聊,他说他喜欢外出写生,画风景,看到变幻莫测的光与影投射在山川大地,就很兴奋,他说他特喜欢这种不确定性,这种瞬间的强烈感受就是他与大自然之间的一种微妙联系、一种共鸣,他陶醉于这种感受。孙见光老师是油画家,主要表现人物,他收集素材时不带相机,靠速写,他画有大量的速写,都很精彩。虽然画的是人物,但主体与客体之间互通的那种兴奋感是一样的,异曲同工。做任何一种职业,尤其是艺术,总需要一些天赋异禀,就是对某一种事物或者某个点有特殊的感知能力,孙老师就是这种人,除了他过人的天资,不寻常的经历和倔强朴实的性格也在他的一笔一画中注入了一种执着精神,这种可贵的精神伴随了他的一生。孙老师很勤奋,走到哪都带着速写本,走到哪都会“顺手”勾几笔。
孙老师有一部分速写,是在朝鲜画的。1951年,中央美术学院美干班毕业后他随志愿军奔赴朝鲜做文化宣传兵,在朝鲜工作生活了五年,这也是他一生中很重要的一个阶段,在所画的速写中,除了军旅生活,大部分都是描绘当地普通百姓。孙老师的作品,都是直面生活,表现所见所闻。他在《画旅自述》中说:“我没有画过直接打仗的画,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我画的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穿着军装的农民。”也许是因为出身农民,孙老师对农民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在生活体验上目之所及,在艺术表达上心之所至,“我画速写时一般都把观察生活和表现生活联系起来”(《画旅自述》),心手双畅,融会贯通。他有一些油画作品,直接由速写加工而成,因此速写在他的艺术体系中是很重要的一个构成部分。
观孙老师的速写作品,你不得不为他敏锐的观察能力和表现能力所折服。《阿妈妮》和《为救志愿军而残的女孩》描绘的是朝鲜普通劳动者,人物的形象气质,捕捉得相当到位。以《阿妈妮》为题的速写有两幅,一幅是1953年画的,另一幅是1956年画的,从人物形象和道具看,应该是同一个人,虽是寥寥几笔,但准确的造型、微妙的表情和生动的肢体语言让人感觉勤劳慈祥的阿妈妮就在你身边。《朝鲜老头》(1953年)、《朝鲜劳动妇女》(1953年)、《削土豆》(1957年)等作品,人物的气质神态以及因劳动和生活习惯而形成的体态都含有很强烈的“地域性”。在中国也有朝鲜族,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中央民族大学上学时有接触过,看了孙老师的这几幅速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股“朝鲜”味儿扑面而来。包括他1978年创作的油画作品《中秋节》,这幅作品是他到广西艺术学院工作后,对在朝鲜工作生活期间的回忆性创作,热烈的场面、丰富的人物动态、不一样的人物性格……如果没有扎实的速写功底,根本做不到。作品描绘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与当地百姓的互动,军民同乐,虽是追忆性的创作,依然让人感受到一股很浓烈的异国异域情调。有些时候,一幅速写作品的感染力并不亚于一幅精心经营制作出来的油画作品。画速写,有现场感,但绝不是现场的复制再现。经过画家的提炼取舍,把当时的气氛和气息表现出来并且让观者感受得到,是很难的,但孙老师做到了。笔者曾看到一些画家去国外游学写生或者回来创作的一些作品,题目写的虽是在某国所见,总觉得画的还是国内身边事物,与孙老师的这些速写或油画作品相比,用心用情都不在一个层面。
1960年,孙老师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被分配到广西艺术学院任教。孙老师很大一部分速写是在广西工作生活的时候画的。仿佛就是天意,在广西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的气息与孙老师心有灵犀高度契合,来到广西,“从此我就手捧速写本,走遍广西的山寨、村庄、田垌”(《画旅自述》),孙老师说是村里人的“善良、淳朴、粗犷、豪放”吸引了他。孙老师的速写作品,自带泥土芳香,如果你在广西农村呆过,看到他的作品很容易被感动。速写之于画家而言,不仅仅是收集素材,更是画家直面生活的第一感受,是画家感受生活的桥梁,孙老师通过这个桥梁融入其中,虔诚而真挚。他在广西画的速写,有数千幅。
相对在朝鲜时期画的速写,在广西画的更显老辣成熟,也许孙老师找到了一个与心灵共振的点,表现起来得心应手。现实题材的作品必须立足于现实生活,但一幅好的现实题材的作品,并非是对现实生活镜像方式的反映,而是对原初情感体验和复杂社会现实进行升华的能动反映,孙老师的速写感受和他的油画创作是高度一致的。
20世纪末,他在三江、融水、隆林、南丹等地画了一批少数民族生活速写,内容很丰富,有肖像,也有劳动场景,每一幅作品,都功力十足、时代感十足。孙老师画速写,不是单纯的线条表现,而是线与面相结合,有体量感也有体质感。
画人物只画动态不画形象没多大意思,对于以人物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画家来说,画面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因此每个人物都举足轻重。刚开始,是画家与模特之间的对话,再后来,是作品中的人物与观众之间的對话,究其根本,是画家通过作品对自身灵魂的关照,能触及灵魂,画家的水准由技而道已臻化境。与那些直接以对着模特写生的方法进行创作的画家不一样,孙老师的油画作品虽然写实,但依然带有很浓重的具有东方色彩的写意性,而这种表现性的写意能力,直接来源于他的速写。画人物速写其实很有难度,尤其是户外速写,动态、表情转瞬即逝,孙老师犀利的眼光和他过人的形象记忆使他在这方面游刃有余。1961年在三江画的《母与子》,准确的结构,简练的线条,生动的人物形象,都得益于孙老师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和超强的表达能力。《侗族老农》(1961年)虽着笔不多,依然把人物画得舒缓自然仿佛呼之欲出。《看节目》(1961年)表现的是三个看节目的人,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肢体语言都准确到位。在《织布》(1963年)中,正在织布的少数民族妇女低垂专注的眼神、在丝线间穿梭的灵巧双手和极具表情的赤裸的脚丫,让你仿佛能听到织布机的响声。《田边的午餐》(1979年)描绘的是一家三口劳动小憩进餐的场面,敦厚的父亲左手拿筷子,右手好像往嘴巴里送食物,动作粗放又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手中的食物会掉地上。中间的孩子,大概六、七岁,虽是背面,但狼吞虎咽的样子已淋漓展现,右边是勤劳善良的母亲面带微笑。很温馨幸福的一家人,这活脱脱就是一幅表现普通劳动者生活场景的现场创作。我们再看看孙老师的几幅油画作品,《三月三》(1984年)、《河滩观戏》(1995年)、《织筐》(1996年)等,这些油画作品和他的速写一样,生动朴实自然,不摆拍,不做作。
长期坚持画速写,尤其是场景速写,因为场面宏大,人物、道具错综复杂,多多少少有“编”的成分,容易养成“概念”“油滑”的习气,奇怪的是在孙老师的速写作品中丝毫看不到这种习气,从构图到取舍,都是很严谨,甚至每一笔每一画都张弛有度、一丝不苟、“生涩”自信。仔细品读孙老师的速写作品,孙老师在广西真正做到了深入基层、扎根人民,山寨、田间、地头、集市等方方面面都有触及,而且很投入。他从不轻易地放弃任何一个生活细节,换一句话说,任何一个生活细节都逃脱不了孙老师的那双敏锐犀利的眼睛。他在1975年画的《忻城水库工地》,画面中虽然十几个人,水库工地喧嚣热烈的场面淋漓尽致,尤其前面抬巨石的一组妇女,步伐稳健而又充满力量,但又不失劳动女性的健康柔美,整幅作品用笔粗放,气氛烘托得恰如其分。一幅美术作品,也是一个时代的窗口,通过它能感受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积极向上的风貌。还有《归纳水库工地》(1978年),在陡坡上作业的几个少数民族青年,总是充满希望,在他们身上看不到疲劳的样子,画面的取舍、构成明快通透。《独峒圩日》(1978年)记录的是广西少数民族的生活场面。圩日,是少数民族乡镇每个星期约定的集市时间,画面中装家禽的笼子、相谈甚欢的侗家姐妹和行色匆匆的赶集人,孙老师的这幅速写作品极具生活味,画面以线条为主,线条的虚实、疏密、方圆关系处理精妙大气、从容不迫。类似内容的还有1980年画的《三江独峒集市》、1982年在百色隆林德峨画的《赶集》《买猪仔》、1986年在河池南丹里湖乡画的《里湖瑶妹》等,要知道,那个时候生活条件还是相当艰苦的,这几个村寨交通极不方便,有些村寨不通车辆,需要步行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相机固然有相机的优势,但速写所记录的一笔一画,却是画家的心迹,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艺术品,相机是无法替代的。
光凭眼睛、精力与经验来画速写是远远不够的,以人物为主要题材的画家,走进一个群体前,首先要沟通、交流然后取得信任。孫老师对广西的很多山寨都没少涉足,他与当地人在交往中一定是建立了感情的,这点,从孙老师的画就能感觉得到,主客体之间只有在一种不设防的状态下,才能有真正的情感交流,表面的东西就少了。《老人家》(1982年)画的是一个瑶族老汉,脸上刻有风霜,还有《侗族女青年》(1988年),真挚而自然,人物的精气神入骨三分。他们共同点是都很真,都很善。相互之间只有坦诚才能见到这种不带任何功利的最本真的美。
近年来,我也偶尔出入这些少数民族生活的村寨,每次走进寨子,总感觉孙老师画的那些人还在!
*本文是广西艺术学院科研项目《关于孙见光少数民族人物创作的特点及其时代意义》研究成果,项目编号为YB20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