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出格的诗意不朽
2021-10-01文雯
文雯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做过警察,现为图书出版人,《中国妇女》杂志社特约记者。
终南阴岭秀,
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
城中增暮寒。
(祖咏《终南望余雪》)
《唐诗三百首》是唐诗选本里最家喻户晓的集子了,谁的童年没有背过呢?可是在《唐诗三百首》里拥有姓名的祖咏,对很多人来说还是一个冷门诗人。
祖咏的生平事迹不详,在《唐才子传》中有寥寥数语介绍,可知他为洛阳人,开元十二年(724年)中了进士,与王维是“吟侣”——这个说法比“诗友”可浪漫太多了吧。写过“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翰,也是他的好朋友,他修建汝坟别业,就受到了王翰的资助,王翰后来被贬到汝州任长史,两人相约看鸟观花,没少纵情畅游。
能与大才子往来相交,祖咏自己的实力也不会差。盛唐时期有个叫殷璠的人,编选了一本收录时人诗作的《河岳英灵集》,这是公认的唐人选唐诗的较早也较为优秀的版本,有李白、王维等二十四人选入,祖咏就是其中之一。殷璠对祖咏的才华是这样认证的:“剪刻省静,用思尤苦,气虽不高,调颇凌俗,足称为才子也。”
《终南望余雪》是祖咏最有名的两首诗之一(另外一首是《望蓟门》)。十分难得的是,这是一首应考之作。
在唐代,各州县的贡士要到京师参加由尚书省的礼部主持的考试,也就是省试,通过省试才能成为进士。这场考试中的命题诗就是省试诗,有特定的格式,要求为五言律诗,六韵十二句,并限定诗题和用韵。在如此严苛的要求之下,自然难有佳作传世。明朝诗人杨慎就在《升庵诗话》中引用朋友的说法,指出唐诗所传者,少有省试诗。王世贞更进一步指出:“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晚明学者许学夷(歪个楼,他也是徐霞客的叔岳父)则盛赞:“唐人试作,传者惟祖咏《终南望余雪》、钱起《湘灵鼓瑟》二篇。”(《诗源辩体》卷三四)
唐朝以诗赋取士,以高考类比的话,当时的高分作文能流传到今天的,只得三两篇而已。命题诗不算难写,让考官满意也不太难,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是真难。
更为难得的是,这还是一首不按要求写作的应试诗。那次考试的题目是《终南山望余雪》,限六十字,祖咏写了四句便交卷。考官问他为什么不写完,他回答说“意尽”(或曰“思尽”)。
古代的读书人若是不想躺平就只有科考入仕这一条正路,那考试的重要性,比起今天的高考,想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才是正确的应试姿势。况且,祖咏亦非名门望族之后,没有过硬的背景加持,只能拼裸考分数了,任何闪失都可能是他承受不起的。可是他偏没有按照要求严谨行事,相当于今天高考让写900字的作文,他只写300字,那指定不能及格呀!考官好心提醒一下,他还特别拽地怼了回去。
你看同样是命题写诗,白居易就要谨慎得多。白居易的成名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同样也是考试之作,前四句就很好了,很多选本尤其是给小孩子读的唐诗,往往就节选这几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后面还有四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也不差,只是大不如前四句脍炙人口。但既然是应试,那就要规规矩矩写完才好,起码字数要凑够。
祖咏这种不拘一格的行为本身就充满诗意,比诗本身更有力量。而这种诗意,很可能也在许多普通人的身上隐藏。我曾经遇到过一位理发师,他给我烫头,由于我自来卷导致最后效果与预想差距过大,我表示接受并且要赶时间,可他坚持要我多呆半小时,给我额外做了补救工作。他说经过他手做出的发型,必须对得起他的手艺,客户说算了也不行。少写,多做,表面看似截然相反的舉动,实际上它们都有对功利目的的超脱,闪耀着人的个性在没有被迫泯灭时发出的光芒。
再回到这首诗本身,诗自然是极好的。每一个字都呼应题目,环环相扣,无一赘言。大评论家王士禛在《渔洋诗话》卷上里,把祖咏这首诗,和陶渊明的《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以及王维的《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并列为咏雪三佳。
在这首诗里,也隐藏有破格的力量。这种破格,就在于诗人的两层“望”。第一层,终南望余雪,实际上是望终南山余雪。
许是长安城刚下过的雪让考官有了出题灵感,要考生们即景赋诗。长安在北,终南山在南,从长安城望去,望见的是终南山北坡,北面为阴,是谓阴岭。“终南阴岭秀”,起句五个字便扣了题。“积雪浮云端”,承接上句结尾之“秀”,再扣题中“余雪”二字,描绘出山高、云深、雪残之景,自带仙境滤镜。
长安城是什么地方?大唐之都,更夸张一点说是当时的宇宙中心世界之都也不为过。这里是功名利禄的漩涡中心,是现实追求达到极致的巅峰。终南山是什么地方?隐居之地,修仙之地。它离长安最远,也最近,终南捷径是有的,端看修行者是真心慕道还是曲意求名。
从长安望终南山,就是置身凡俗而遥望圣境仙乡,从现实的喧嚣扰攘望向精神的纯净追求。需要摆脱身在考场的现实束缚,打开感受力与想象力,去体验、提炼并表达出终南山超凡入圣的美。这是第一层“望”。
“林表明霁色”,雪后夕阳照亮了树梢,诗人的视线从山顶下移到山间树林,然后好似在此驻足,然后回望——“城中增暮寒”,诗人收回望向终南山的目光,又对长安城进行了检视。从圣境返回凡间,从精神回落现实,这就是诗中的第二层“望”。
下雪不冷化雪冷。基于对生活的朴素认知,诗人很自然地以“暮寒”再次呼应“余雪”。而“寒”是一个多么有人的感觉的词,在最后一句诗里终于有了人的存在感。究竟诗人只是单纯表达余雪之后天气变冷,还是意在言外以表达对市井细民具体生活的体恤同情,这就见仁见智了。
这两层“望”,让诗人显得如此自由,他身在考场一隅,却能意览终南胜境,而又尽收长安全景。最后的回到凡俗,让他眼中有众生,诗里藏气象。
诗写成这样,就不再是为考试通关、讨好考官而写,它成为一种创造性的表达,是诗人才华胸襟识见志向的真情流露。诗至此,无法被束缚,唯有出格。
当然,这里并不是鼓励大家不好好考试。至于祖咏,他的确中了进士,但是不是因为这首出格的诗而获得了破格录取,我还没有考证清楚。祖咏后来仕途不顺,便选择了“躺平归隐”,过着这样的生活:
失路农为业,移家到汝坟。
独愁常废卷,多病久离群。
鸟雀垂窗柳,虹霓出涧云。
山中无外事,樵唱有时闻。
王菲的歌里唱到,“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如果说有,那一定是从现实束缚中破格而出的诗意瞬间。就像祖咏,千载而下,他有没有考取进士、官做到什么位置都不值一提了,而他的诗还在被阅读,他的故事还在被传说。曾经闪耀在他的生命中的微光,还在照亮这世上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