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到人间
2021-10-01胡实
胡实
从一个漩涡跳进另一个生活的漩涡里,雀跃着,欢喜着,无奈着,总之,我不断飘摇着。
这段时间,天一直没有晴过。有时候大早上起来还是晴空万里,但半上午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几朵云,齐齐地压着天际线。不一会儿,云的颜色就从洁白变成铅灰继而又变成了墨黑色,等人不注意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就刷刷砸了下来。我站在二十五楼的办公室,看着这雨砸向屋顶、砸向面前的窗玻璃,砸向楼底下的树、花园里的花草,砸向裸露在外的一切。
只消片刻水汽就漫上来了,在半空中凝成一张厚重的雨雾大网,模糊、冷峭,扰人视线。从这张网里看出去,只能看见一片迷蒙,大厦、医院、小区民房和远处的山峦都被锁住了。不多时,流淌在半空中的水汽就会从窗缝外面溢进来,一点点渗进办公楼。雨雾穿透灯光,以至于从这被“渗透”了的灯光看过去,都觉得对面的人有些恍惚。似乎在这雨雾天里,人都只能隐约看见自己,而看不见其他。
站在窗前看雨时,我总觉得这样的雨是带着点怒气的,所以才砸得这样肆无忌惮,声势浩大。它怒吼着砸过来,没有人敢迎头对上它,撑着伞的也得掂量着手上的力道,只得缩着身子把伞举得很低好让自己不被路过的雨砸湿;而那些没有带伞的人,早就四散而开,纷纷去寻避雨的地方了,这样的鬼天气里,哪个敢冒雨前行;花草被这样的雨砸过后,个个只好垂着脑袋低着身子;至于路边的树,因为它们的根深深扎在地底,风雨撼不动它们分毫。确实,没有根的或者根系浅的才畏惧风雨。
这几天,我被这样的雨砸过两次。恰巧是下班,赶上这样的雨,骑车的时候只得一只手扶握车把,一只手撑住雨伞,伞得越低越好,最好头能紧挨着伞骨和伞布,这样子,才能躲避砸过来的雨。雨点砸向头顶的伞布,发出“嗒嗒”的声音。骑行在风雨里,我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雨的大势,剧烈、凶猛、嘈杂。一路上,撑着雨伞的手得格外使着劲儿,脚上踩着的车轮得慢,眼睛还得注意四周来往的车辆。这样艰难地骑行十分钟,等车子停在我那间小门的门口时,才发觉头上已经腻了厚厚一层汗。
钻进小屋,开灯,屋里亮堂了,也安静了。
老实说,我不喜欢城里的雨,太凶。
我们村里的雨不是这样下的,村里的雨细细的,密密的,轻轻地落到人的肩头,带着万千情义;落到树上、草上、花上,也是这般轻柔,生怕砸坏了它们。有时候一阵风吹来,斜风裹着细雨,飘飘摇摇,忽忽闪闪,真够轻灵。
这时候,大家都不忙着躲雨了。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仰面朝天,任雨飘到自己脸上,用脸来感受雨的威势。等脸上落满雨了,就随手抹开。虽然不忙慌回家了,但手上的动作必须得加快了,他们得在一场大雨到来之前侍弄完今天的活计。
在田埂上玩闹的孩子们也不忙慌回家,家里大人还没开始喊他们呢。于是随手捡来一根枯枝,握在手里,对着路边的野草一顿乱劈乱砍,顿时草歪了,花折了,孩子们哄笑成一团后,继续在田埂上疯跑。跨过一个水渠,跑过一个泥坑,后人踩着前人的脚印,前人踩着草的身子,在荒草成片的田里跑跑跳跳,愣是跑活了一片田野,一个村庄。
在野地里闲散养着的鸡鸭鹅,这么点雨,也不慌忙,兀自走着。得等雨下大起来,它们才开始寻草垛、柴堆、门缝来躲雨。
谷场里晒着的谷子,竹竿上晾着的衣服被子,竹床里晒着的棉花已经收拾妥当了,整个村子都准备好了,静待一场雨的到来。孩子们回家了,农人也扛着锄头走在归家的路上,鸡们老早就寻着合适的点躲起来了,至于鸭和鹅,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到池塘去了,随它们去吧。
老人们都聚在村口郭家的屋檐下看雨,那地方是村里的广播信息传递中心,常聚着一堆人,男人女人老人都有,就是没有小孩子,孩子们早在吆喝声里回家了。郭家的长凳方凳、高凳矮凳,还有马扎已经全数拎出来了,年长的各占着一个位置,零星几个中年人蹲在门檐下抽烟。郭家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竹匠,众人歇在他家门口侃天侃地的,他也不搭腔,还在原来那位置侍弄手上的竹子。
“雨落大了。”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方才还吵闹的一群人都静下来了,木木然望向屋外的雨。“是吔,这雨真大。”不远处,吉庆伯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牵着他家的牛慢慢走进村口,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吉庆佬,来歇会哒,身上淋湿冒?”郭家奶奶喊他进来躲雨,凤英奶、三华舅也附和着,让他进来躲雨。
“算着,我先把牛牵回家啰。”他嘴里搭着话,眼睛看向牛。
“呦呵,呦呵。”他嘴里喊着,先前停下来的牛重新动起来,嘴里也“哞哞”叫唤两声。
只一会儿,吉庆伯和那头牛就消失在转角。那是村里唯一一头牛,吉庆伯也是村里唯一养牛的人。
雨越下越大了。在草垛下、柴堆旁躲雨的鸡淋湿了翅膀,纷纷往屋檐下、人堆里逃窜。这些雨不砸人,整个村子有大片大片的地供它们落,所以它们不用落到人身上。它们落向田野,落向池塘,落向稻田里的谷子,落向田埂上的豇豆架,落向菜园里的小葱韭菜上,最后全部落在泥土里。整个村庄都落在雨里。
雨落得那样郑重,那样肃穆,那样轻柔,那样珍惜。雨关心村庄,关心田野,关心稻田里的秧苗,关心田埂上的豇豆架,关心菜园里新种下去的茄子秧辣椒秧,关心满地的油菜花,关心小河里的涨势。村庄靠太阳活,村庄也靠雨活。所以当人们嘴里念叨着“这雨该停了吧,再落下去,要遭殃了”,于是,雨停了。
城市里没有雨要关心的,所以,它才砸得那样凶。钢筋水泥混凝土的世界里,沒有一片地需要雨的浇灌,需要雨的抚摸,城市里也没有人眼巴巴地看雨,没有人嘴里念叨着“别下了,再这样下,田里的稻子就完蛋了”。
城市有一切可以对抗雨的办法。城市不靠雨活。
但我是村里的人,我是村庄的一部分。我在村里时,村里的雨不落向我。可是我来到城里后,城里的雨又不认识我,所以城里的雨总是砸向我。有好几次,我在心里呐喊:“雨啊,你忘记了吗?是我啊,我是那个在田埂上疯跑的孩子啊。”但是,这样的呐喊往往没有用。我知道,只有当我重新回到村庄,雨才知道我是村庄的孩子,雨才不会落向我。
村里的雨停了。村口老郭家的人开始散了,只留下一把把凳子排在屋檐下。男人们回家换了雨靴,扛着锄头重新走向田野,他们要去看看稻子,也许雨下大了点,得挖沟放点水。待会还得去看看豇豆架,有没有被雨打斜了,打偏了。菜园里田地里都得走一遭呢,雨来一趟村庄,人们得看看它在村里走过的路。
城里的雨停了。城里没有人关心一场雨的停歇,雨走过城里,只是潮湿了地面。
我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雨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