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心里来
2021-10-01毛丹青
毛丹青
素子是我十年前在柏林居住的时候遇见的日本姑娘。说她是日本人,却经常被德国人误以为是中国人,这跟我走在蔺达大街上,有时脖子上挂一个单镜头反光的照相机,鼻梁上架着一副常年摘不下来的眼镜一样,走到哪儿,德国人先以为我是日本人。当时,柏林的报纸上登载过一张大漫画,除了照相机和眼镜以外,脑袋上还绑了一条湿毛巾,下面的注解是“想当日本人的瞬间”,这个形象几乎成为日本的代言人。本来嘛,生动的图像甚至比文字的创意更引人注目。要不然,但凡有中国杂货店的地方,那门口为什么总会立着头顶瓜皮帽,身穿绸缎衫的木头人呢?而且一身都是黑洞洞的。简单的形象竟然能把一个遥远的存在拉扯得这么近,乃至使柏林的人轻而易举地就步入了东方神秘的境界。
日本和中国对这座城市或许都是陌生的,至少从素子的身上,我多少有些感受。首先,素子是东京一家寿司老铺的大女儿,从小被她父亲严格管教,为的是成人后能够继承家业,这一点就与一般的日本闺秀不同。她到柏林来的目的很简单:据说仅仅是为了换一换跟东京不同的空气。此外,素子本人似乎也热衷于做寿司这个行当,她的那只纤细的左手由于经常捏米团,没事儿的时候居然也在微动,手指的关节像煮熟的咖喱土豆,圆鼓鼓的,从握紧的拳头里一伸一缩。我有点纳闷,小声地问她:“走在大街上,又没有寿司,你那只左手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她冲我笑着说:“我在捏风呀。”
这话实在奇妙!不过,也算我对日本想当工匠的学徒多少有点了解,否则准保不知所云。
我跟素子同住一家小旅店,她比我先到半个月,对周围的街道也熟悉。旅店里就住我们两个东方人,其余的住店旅客是彪形大汉似的德国人,而且成群结队,好像是几个大家族从别的城市来柏林旅游的。于是,每次吃早饭的时候,我和素子就像一座可怜的孤岛一样,飘浮在那些人的肩肘之间。我们就这样彼此认识了。跟她来柏林为了寻找与东京的不同差不多,我到此地仅仅是充当一名客居者。
从旅馆的餐厅里,我们可以看见一座高大的教堂,周围种植的树木最高也不够锥型窗栏的高度,在庄严威武的教堂前,树木反倒像几把稻草一样,并不十分经意地装点在街景之中。初秋,晴空万里,阳光不受任何阻挡,直接洒落在地面,大约是地面的反光直刺我的下巴,一时间,柏林热得叫人流汗,至少在我走路的时候,脖子的周围总觉得汗津津的。
素子或许有同感,但她不像我,从来不用手擦脸上的汗,哪怕汗滴都变成了一道水痕,映刻到耳朵的下端,她仍然无动于衷。我问她:“素子,你不热吗?我这儿有毛巾,你用不用擦擦汗?”
“让你费心了,我不用。”她说起话来,简直像一个女高中生应答班主任的提问一样,细声细语,根本不像一个单身外游的姑娘。说来也难怪,在她答话的那个瞬间,素子握成拳头的左手又开始蠕动起来,好像正在寻找一个受风的方向,于是,我几乎脱口而出:“你又在捏风啦!?”
“风是有方向的。”她一边回答我,一边仰起头。我注意看去,只见她脸上的汗迹似乎不是笔直的,有些弯度,汗迹沿着脸颊形成弧线状,一直淌到她的嘴角。无疑,这是风的造化,可她要是不留意的话,风就会闪过,无声无息,悄然而逝。
那天,我们继续走了一段路,道边两旁的古建筑犹如对远道而来的路人讲述风的岁月一样,静静地从我们的视野中退去。这时,素子的脚步似乎格外轻柔,简直就像被风托起来一样。
后来,我在柏林忙乎了一些自己的事情,素子也有她自己的去处。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一个金发的日耳曼男人把她接走了,路灯下的那辆汽车好像是银灰色的。再后来,我们大约只见过一次,而且非常凑巧,刚好是我从柏林飞回日本的那一天。当时,我正在S班车站上买去机场的车票,猛然看见素子。几乎是同时,她也意识到了我。
“你直接回日本吗?”她的问话跟我久违的同乡一样,尤为亲切。我告诉她飞机会在莫斯科停一下,然后直达东京的成田机场,时间大约是早上,所以我当天还要换乘飞往大阪的班机。素子听着我的说明,似乎觉得十分甜蜜,她小声对我说:“已经好久了,没有人跟我说日本的事,你的话一下子叫我飞回了家。”
说到此,她的眼睛红了……的确,对一个温情而柔弱的日本姑娘来说,“飞回了家”这几个字的分量一定比我的感受沉重。更何况她又是一个寿司家业的女继承人呢?最后,我们还说了一些别的话,至于具体说的是什么,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不过,惟有以下的这些话却让我至今不忘。
这些难忘的话是她在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说的。当时,我问她:“素子,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捏风呢?”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父亲说,捏寿司捏到出神的时候就跟捏了一把风一样,你会感到每一粒米的风向,有时像流水,有时像刀子……”
“那风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继续问素子。
她笑了,笑得像一朵春天开的花。她说:“风永远是从人的心里刮起来的!”
(枫林晚摘自世界图书出版公司《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