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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详哲学与诗性文化

2021-10-01陈剑晖

扬子江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现场感诗性现代人

陈剑晖

郭文斌是一个安详的、有坚定的信仰、明确的创作目标和追求独特性的写作者。从长篇小说《农历》、小说集《瑜伽》、散文集《永远的乡愁》,到文化随笔集《寻找安详》 《回归喜悦》 《〈弟子规〉到底说什么》、诗集《潮湿年代》,以及郭文斌在全国各地面向不同听众群的讲课视频集,等等。读郭文斌,第一个感觉是新奇、有点神秘和不可思议,觉得郭文斌的确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在国内尚未见到这样“独特的”写作者。第二个深刻的印象,是他的作品有一种安详、宁静的内蕴,一种温暖、诗性的氛围。他的作品没有太多华丽炫目的辞藻,没有深奥繁冗的哲理,也没有刻意去追求艺术技巧,却自有一股静水深流、照亮人心的力量。本文以郭文斌的文化随笔为考察对象,重点探讨他的安详哲学与诗性文化。

郭文斌文化随笔的价值和贡献,在于他建构了一种“安详哲学”。正如汪政所说:“郭文斌的写作应该是‘建构性的。”这是“一种‘正面的,面对价值的写作。”a考虑到中国当代文学真正有“建构性”,敢于宣示“正面”写作的作家不是很多,所以像郭文斌这样有立场、有鲜明的写作伦理和正面价值观的作家,理应获得我们的重视和尊敬。

笔者肯定郭文斌的正面价值观和安详哲学的建构,盖因我们所处的时代,不但是一个天灾人祸频繁发生的时代,也是一个失根、喧哗浮躁、全民焦虑的时代。科学技术的进步一方面给现代人带来了无穷多的好处;另一方面也使现代人的内心体验变得单调、空洞与苍白。在奔腾不羁的现代科技和商品经济这两匹野马的驱赶下,现代人的精神生态出现了种种病灶和危机:人类变得越来越贪婪、自私和冷漠,生命的质量被肢解为名与利,追求快节奏、高速度则成为时代的共识,而沉溺于外在的快乐和物欲的满足,无视天地万物和传统文化,忽略内心的体验和精神的提升,乃是现代社会的困局和危局的根源之所在。正是在这样的“危机时刻”,郭文斌提出了“安详哲学”的命题,并通过小说、散文、文化随笔和诗歌等多种文体,进行了多层次、全方位的建构。显然,这样的建构既是“正面”的价值建构,也是适时的,是当前我国正在进行的生态文明建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郭文斌安详哲学的内涵十分丰富。“安详”本是一个形容词,但在郭文斌的安详哲学里,安详还包含了因果的关系,即只有“安”才能“详”,只有“大安”才能“大详”。构成安详哲学有几个层次:一是“给”,即与天地精神相呼应,把“小我”给“大我”,将自己的光明“给”更需要光明的人;二是“守”,即守住内心,守住本位和现场体验;三是“勤”,即珍惜时间,提高行动力,同时注重细节;四是“静”,静既是状态和能量,是生命力,也是一种回家的方式;五是“信”,即心中存有“天意”,遵守道德、伦理、因缘及程序。按郭文斌的理解和构想:

通过“给”,我们把心路腾开,把心的空间放大,从“小我”转变到“大我”;通过“守”,我们回到现场,回到本质,回到根;通过“勤”,我们给自己不断“升级”,同时不给习气以空间和机会;通过“静”,我们的心湖能映照明月,能够明察秋毫;通过“信”,我们的心得到大定。

最终,通过“给”“守”“勤”“静”“信”,我们走进安详。b

概言之,郭文斌的安详哲学的内涵,包含了从容、平静、稳重、和气、理解、包容;包含了爱、无私、奉献、感恩、敬畏、化育;包含了农历精神、简约精神、祝福性、喜悦性,以及天人合一、诗意栖居、正能量培育、经典诵读,等等。更为重要的是,在郭文斌看来,安详哲学是一种自然生成、不需要任何条件做保障的快乐。它是一种来自生命本身的快乐,也是一种只有向内、向心才能真正得到的快乐。郭文斌的安详哲学,源头是中国古代的经典传统和民间传统,也融入了外国的生活哲学和道德伦理,比如古希腊的简朴主义、罗素的道德哲学和现代生态文明思想。可见,郭文斌的安详哲学是有根的、广博的:他一方面皈依大地、亲和乡土、贴近心灵;一方面又连接世界,热情关注思考人类共同的命运和当下的社会问题。因此,他的安详哲学提供给现代人的,是一种整体和谐、纯粹澄明的根本性快乐。

更为可贵的是,郭文斌的安详哲学固然植根于中国古代典籍和民间传统,但他认知中的传统文化并不是凝固的、僵死的,而是不断发展、充满着活力和生命的色彩。因为郭文斌是通过个人的体验,通过禅悟的内心观照和实践活动来感受传统文化,因此在他的文化随笔中,随处可见关于传统文化的创新性表达,特别是对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词语,他一般都能结合“此时此地”的现实语境,对这些词语作出现代的阐释。兹举几例:在《〈弟子规〉到底说什么》的《人生之规》这一篇中,郭文斌重点阐释了“素”这一词语。他先从“原初”入手,引用《论语》中孔子与子夏的对话。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郭文斌由此解释:“这个‘素,应是那个原初,也即大美之洋。无论是形容的动人,还是眼神的动人,都来自那个根本的美,或者说是本体的美。当本体的美消失,一切都化为零。就像一朵再美丽的花,假如离开了根,也无法保持它的美丽。保持花的美丽的,是它的根。人也一样,保持他的美丽的,是他的‘根性。”是的,“根性”,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规定性,也是郭文斌整个安详哲学的基础。因有“根性”,他的安详哲学就像没有染色的丝绸,能够从总体上引导现代人扎下人生之根。

在对“素”和“根性”进行了一番释义后,郭文斌笔调一转,联系到现代人尤其是青少年特别喜欢的“麻辣烫”。郭文斌认为“麻辣烫”这种流行小吃不能小看。因为“那不单单是一种菜,而是一个时代的口味,那就是足够的辣,足够的麻,足够的烫,才能让人舒服,让人过瘾”。从“麻辣烫”这一日常生活现象,郭文斌敏感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就是从现代人的味觉产生错位变异开始,现代人的欲望也在不断升级:他们小时在味觉上追求麻、辣、烫,长大后必然会在感情上追求麻、辣、烫,在事业上也追求麻、辣、烫,从而再也无法从“素”,从“平淡”中体会到安详、快乐与幸福。现代人追求“麻辣烫”的刺激,不但导致了味觉上的错位,使他们的饮食失去了“根”,而且使他们的听觉和视觉也产生了错位。比如,现代人丧失了欣赏天籁与地籁的能力,却对声嘶力竭、大喊大叫的“反传统音乐”趋之若鹜。再比如,为什么现在的人那么热衷于追逐美色,因为现代人已找不到“色”的根本,他们的身心已被眼睛掌控。由于味觉、听觉和视觉的全面错位,这样现代人便不可避免地產生集体的焦虑,处于没有方向感的巨大茫然中。换言之,现代人最大的痛苦,一是无家可归;二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现代人需要回家,需要归位,因为只有回家归位才不会丧失根性,才能安详,才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如果说“素”是人生之根,那么“顺”与“孝”则是人生之门。在《〈弟子规〉到底说什么》里,郭文斌对“顺”“孝”这两个词的解释也颇具新意,别出机趣。在解释了“顺”与生命,与中医,与自然环境,与亲友以及事业的关系后,郭文斌进而指出,一个人要顺流而下,因为只有顺流而下,才能到达人生的大海:

“顺”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力。一个逆流而上和顺流而下的人,到达目的地的成本我们不难推算。逆流而上者,生命成本中的相当一部分要抵消水流的速度。而顺流而下者,水流的速度也变成了他抵达目的地的动力,成为他走向成功的加速度。对于顺流而下者来说,即使止于水面,他也在前进。c

将“顺”看作一种生命力,并置于河流中,通过“逆流而上者”与“顺流而下者”抵达目的地所付出成本的比较,说明“顺”之于“抵达人生的大海”的重要性。这种借助情景、意象或比喻来阐释词语,从而使抽象的词语具象化、通俗化,更易于为一般的读者所理解和接受,这正是郭文斌安详哲学在修辞上的一个特点。对“孝”的阐释也是如此:

孝是顺,因为孝是一条大河。不孝意味着一个人己经拒绝了顺流而下,拒绝了走向大海,走向整体。而整体是能量之源,也是幸福之源。人为什么睡一觉会精神倍增,就是通过睡眠我们进入了整体,睡眠在本质上是一种“順”,因为睡眠意味着“自我”睡眠,“自我”睡眠之后“无我”开始工作,而“无我”即是生命力。d

“孝”本质上是感恩。而“感”上面一个“咸”,下面一个“心”,就是全部的“心”。“恩”上面一个“因”,下面一个“心”。可见,“心”的源头就是“恩”。因此,在郭文斌看来,“感恩”意味着我们接通了源头,连接了源头的能量,“感恩”就是孝;而在中华民族的节日中,“农历”就是一次行孝。“农历精神”是中华民族生命力之所在,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凝聚。不独从整体性,从源头上来阐释孝,郭文斌还将孝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小孝,即“养父母之身”;二是中孝,即“养父母之心”;三是大孝,即“养父母之志”。概括起来,三孝就是养身、养心与养德。在这里,孝也是伦理上的一种顺,同时也包涵着天理。它既维内,也维外;既是心念,更是行动。纵观古今关于“孝”的解释,郭文斌可谓另辟蹊径,独具一说。之所以能从传统文化中发掘出新的价值、新的智慧,皆因郭文斌是身体力行来感受孝,践行孝。

不仅对“素”“顺”“孝”等词的解释让人耳目一新,对孔子的核心思想“仁”的阐发同样饶有兴味。千百年来,对“仁”的解释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迄今没有定论。郭文斌从日常生活和切身经验出发,认为“仁”与“反动”大有关联。在现代,“反动”是一个贬义词,但在古代,“反动”却是个褒义词。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但随着人的成长,各种欲望也在不断积聚成长,故而需要“克己”。“‘克己就是一个往回走的过程,克服生命惯性的过程,‘反动的过程。”e所以老子《道德经》有言:“反者道之动。”这样不囿于旧说的解释,是郭文斌对于传统文化的发现,也体现出他不从众、不人云亦云,有自己的思考和独立见解。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感知”,他认为这个词包含着两个境界:感和知。“感是心灵的冷暖,知是客观的认识。一个来自生命的天然,一个来自课堂和书本。”而生命的质量恰恰来自“感”。现代社会的普遍问题,是“知”多“感”少,甚至有“知”无“感”。这样的思考与发问,的确富于启发性。再如“缘”,大家说了很多,但郭文斌却有独特的理解视角:

缘是什么?相对于种子来说,缘是土壤;相对于鱼来说,缘是湖海。如果鱼进入土壤,就是不随缘;如果种子进入湖海,就是不随缘。

但是看看现代人,拼命经营的是不是让种子进入湖海,让鱼进入土壤?

我们口口声声说随缘,但是我们真正懂得“缘”吗?

缘是一个规律背后的规律,要想弄懂它,就得首先弄懂“因”,弄懂种子和鱼,只有如此,我们才不至于张冠李戴,才不至于饮鸩止渴,才能够“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才能进入一种大安详。f

像这样结合日常生活和切身践行,以足够的细心去体味传统文化,并通过独特的角度和感悟来解释词语的例子,在郭文斌的散文随感中还可举出很多。在这些词语中,我们看到,郭文斌的散文随感在承续传统文化,坚守中华民族美德和智慧的同时,又注进了不少新的理解和原初的生命原素。这样,他所建构的安详哲学便不仅仅是一种乡村宗教,而是将文化、哲学、历史、乡俗与祝福、快乐、博爱写满散文的时空。这种带有浓厚理想主义色彩的写作,一方面充满温暖与活力,给人以朴实、透彻、明慧之感;一方面又贴近日常,让散文真正回归本体,回归它的原初状态,从而成为一种面向内心、贴近灵魂的从容朴素的叙事。

我们说郭文斌是一个带有理想主义气质的写作者,一个浸染着西海固山川气息的独特存在,是因为从郭文斌的文化随笔中,我们的确读到了一些独特的、与一般同质化写作者不一样的东西。

首先是静。静缘自两方面:一是安详哲学特别强调“安”,讲究“详”,而“安”与“详”都离不开静的环境和心境;二是郭文斌是一个安静之人。他有立场,有见识,有慧根,不浮躁,不喧嚣。这样的为人之道转化为为文之道,自然也就讲求静的境界了。在《静是一种回家的方式》这篇散文中,他从一次热闹的聚会中听到一个安静的故事,由此引发出对于静的思考:“静是最重要的。没有静,我们感受不到世界的富有和美丽;没有静,根本智慧无法起作用,诗意无法发生;没有静,心神无法安宁,而心神不宁的直接结果是灾疾。对于整个社会来讲,没有静,就意味着没有和谐,没有幸福。”但对于身处喧闹社会环境中的现代人来说,要像古人那样找到一个“九里之内听不到牛叫声”的“静地”实在是太困难了。为此,郭文斌给寻求安静、寻求回家的现代人设计了几个方案:一是要懂得“闹中取静”;二是通过“现场感取静”;三是在“农历精神”中感受静。假如一个现代人做到这三点,他就找到了“回家的方式”,即便在爆竹点燃的那一刻,也能感受到“寂静”。而当你的心中有了“大静”,你也就获得了幸福,寻找到了快乐。这是从现代人如何才能拥有安详心境和幸福的角度说,如果从散文写作的品格来讲,“静”也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它是一种大道至简的淡定与从容。这一点郭文斌看得很清楚。所以他说:“对于作家来说,这个‘静和他的手法没有关系,如果他的心是静的,那他即使写意,读者看到的也是静,如果他的心是闹的,即使他用工笔,读者看到的也是闹。”g正因郭文斌生活在“静”里,且对“静”有着深刻的理解,如此,他的语言自然也就朴素安静、波澜不惊,但这静水深流的文字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你读下去,而且直抵内心与灵魂,使人变得善良、柔软与美好——这就是“静”的力量。

与静相对应、相辅相成的是“慢”。慢是郭文斌的人生哲学,也是他文化散文的一个关键词。在许多文章和演讲中,他都反复强调慢。在郭文斌看来,“‘慢是对人的一种关怀,就文学来讲,我认为,只有回到心跳的速度,才有可能接近真理,因为那是‘感动的速度,感动只有在心灵同频共振的时候才能发生,为此,‘慢是归途”。h因为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人们在欲望战车的驱逐下四处奔忙,一味追求快节奏。其结果就如郭文斌《〈弟子规〉到底说什么》中所描述的那样:本来,一只蝴蝶落在你的肩膀上,你只要静静地与它共处,慢慢地欣赏它、感受它,这就是幸福,就是快乐!不幸的是,现代人偏偏相信汽油和轮胎的速度,满世界去追蝴蝶,结果蝴蝶没抓到,汽油却用光,轮胎开爆了,来到身边的幸福和快乐也就溜走了。这正是现代人的悲剧与宿命。通过这则寓言,郭文斌告诉我们:对处于焦虑中的现代人来说,慢是多么重要!当然,慢只是归途,是过程;静才是归宿,是现代人的“家”。散文惟有将“静”和“慢”融为一体,相辅相成,才能真正打动读者,真正成为寻求灵魂的现代人的有益之津梁。

“静”和“慢”是疗救现代人欲望膨胀、追求速度、急功近利、心浮气躁的良药,那么,如何才能做到“静”和“慢”呢?这是郭文斌的文化随笔着力探求的核心命题。在《点灯时分》中,他写道:“老家的元宵夜没有汤圆,也没有眼下这绚丽多彩的华灯和开在天空的一树树银花,更没有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比肩接踵的人流,而是一片夺人的宁静,活生生的宁静,神一样的宁静,似乎一伸手就能从脸上抓下一把来。”这神一样、带有灵性的宁静是从哪里来的呢?接下来,作者告诉我们:“那宁静,是被娘的荠面灯盏烘托出来的。”你看,“灯盏拳头一般大,上面有一盏芯,可盛得一勺清油,捻子是半截麦杆上缠了棉花。夜幕降临时分,几十个灯盏便被点燃,端到当院的月光中,先让月神品赏。如果没有风,几十尾灯焰静静地在乳样的月光中泊着,那种绝尘之境,真是用文字难以表达的。”正是在这“绝尘之境”的宁静中,那些石磨、石磴、水井、耕犁等都仿佛带有神性灵性,甚至老牛也用微笑向我表达了它的心情,而那只小黑狗更是欢欣鼓舞了。这里的描写,可谓细致具体,体物入微,且处处围绕一个“静”字展开。《点灯时分》这篇散文的妙处和吸引读者之处,在于它不仅仅写了表面的静,而是透过“显在结构”进入了“潜在结构”,即由外视转向内倾,由外在的“看”进入内心的感悟体味。所以,当“我”问父亲,到底是油在着呢,还是棉花在着呢,父亲示意“我”不要说话。因为如此重大的话题,只能靠心去感受。灯盏“一旦点燃,则需真心守护,不得轻慢。就默默地守着,看一盏灯苗在静静地赶它的路,看一星灯花渐渐地结在灯捻上,心如平湖,神如止水,整个生命沉浸在一种无言的福中、喜悦中、感动中。渐渐地,觉得自己像一朵花一样轻轻地轻轻地绽开”。显然,郭文斌是将“静”置于民俗,置于乡村,置于娘的灯盏,特别是置于“我”的内心感受中,并且这个“静”里安放进了他全部的生命,同时与神性灵性,与朴素深厚的真善美结缘。这就难怪当“我”在内心拥有了“静”和“慢”的真谛之后,即便“我站在这个城市的阳台上”,也能“穿过喧哗和骚动”,感受到“宁静中的大善大美”,感受到安详、快乐与幸福。

值得指出的是,郭文斌极力倡扬的“静”和“慢”的生活理念,以及“内心观照”物象场景的方式,都是建立在“天道”之上的。长期以来,我们过于张扬“人道”,信奉人是宇宙的中心,萬物的灵长,结果导致“天道”沦丧,许多人为了一己私利为所欲为,无法无天。郭文斌不但对“以人为中心”的理念与行为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而且一直在探索、思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他认为:“首先要相信有天道存在。一个人只有相信有天道存在,才会相信在宇宙中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制约着我们的行为……除了要相信有天道存在之外,我们还要明白宇宙本质上是一种合作……而人伦是天伦的相应。”i其次,要重新打量“敬畏”这个词,因为现在很多人,根本不知“敬畏”为何物。第三,以“敬畏”为前提,重建“诚信”的“大逻辑”。在《“天人合一”的演义》中,他由老家古寺庙门“古寺无灯明月照,山门不锁白云封”的对联,从“月圆之夜”天地四野的静寂,从点灯时分灯在燃烧的状态,不但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超尘超凡、深入骨髓的美,似乎整个心灵一尘不染,进入了虚空,进入了一种巨大的静;而且从摇曳的灯苗,感悟到“也许这灯,就是灵魂的形状,或者说是生命的形状,或者说是天人合一的形状。它本身给人一种召唤。我想每一个人在看到灯的时候、火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回到自身的感觉”。是的,看到“摇曳的灯苗,一种莫名的温暖就从心底升起”。“它是一种怀念,更是一种引领”。正是“借助那些摇曳的灯苗,我们得以走进生命的原初,得以看到释家所讲的那个‘在”。为什么郭文斌那么沉迷于书写传统节日?因为在他看来,“节日是属于中国古人的非常典型的一种天人合一的方式,一种回到岁月和大地的方式”。比如“大年”,它是岁月又超越了岁月。它一方面带有仪式感、神圣感,是大安详、大幸福的象征;一方面又连接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源头“巫”传统,其核心是“天人合一”。的确,读郭文斌的文化随笔,我们总能从他的“静”和“慢”,以及“农历精神”中感受到他的天地之心与自然之道。郭文斌怀着感恩之心,以独特的看取世界的方式和途径,既让散文回归传统,回到中国精神的元气时代,又让散文在一定程度上传达出当下复杂的时代经验。如此,郭文斌的文化随笔便具有一种不同于别的散文家的精神质地。

郭文斌的安详哲学特别重视“常识”。与没有“诚信”,缺乏“敬畏”之心一样,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另一个致命问题,就是不尊重或漠视常识,结果做出了许多“让种子进入湖海,让鱼进入土壤”的荒唐事情。郭文斌认为安详就是常识中的常识。在《常识的价值》里,他以小偷入室行窃为例,说明防小偷最好的方法是“戒”,而亮着灯是最好的“戒”,这就是常识。他还以两个射手比赛射箭的过程和结果,探讨“知道”之于整个社会和个人的重要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重新理解了一个词‘知道:只有当你‘知了那个‘道,才是真正的‘知道。我们口口声声说‘知道知道,其实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如何才能回到常识?在郭文斌看来,首先要回到阅读的常识,比如《弟子规》 《朱子家训》 《了凡四训》这样的书,看起来十分简单,“但正是这些‘简单,可能离成长最近,也离真理最近,因为它们是常识,是根”。要之,“常识”是郭文斌建构安详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传统典籍和民风民俗、中国经验则是常识的根和土壤。

郭文斌在重视“常识”的同时,还特别强调现场感,这是郭文斌文化随笔的一个显著的特色。在不少文章中,他都谈到了“现场感”。所谓现场感,“就是不要离开本体,或者说和本体保持同步。这个‘感,近似于‘感觉,又不同于‘感觉,它是感觉的总部,比感觉更自觉、更主动、更永恒”。j在《通过“守”走进安详》里,郭文斌将现场感分为几个层次:一是当下感;二是喜悦感;三是享受感;四是同味感;五是超然感;六是整体感。而要达到这六个层次,真正获得现场感,需要通过几条途径和方法:第一是找到现场感,即吃饭时感到饭菜的味道,喝茶时感到茶甘和苦涩的存在,睡觉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第二是“后退”,即从“想法层”后退,退到一个“没有想法的地带”,因为一切的欲望、焦虑都产生于“想法”;第三是进入“不允许分心环境”,即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强行”体会“准现场感”,而后再将其“感化”,让“这时”“这事”与“身”“心”“感”发生关联。郭文斌坚信:“当我们体尝过一段时间‘现场感之后,就会发现‘感觉比‘思想离本体更近,离本安详更近,离喜悦更近,也离能量更近。就是说,它更有价值。”不独如此,郭文斌还认为,只有心回到现场,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智慧,生命才能获得和谐,生活也因此变得有诗意。可见,郭文斌是从整体,从大本体,大安详,大快乐,从生命的本质来强化推崇现场感的,因而他的“现场感”理论既有面向事物本身,强调经验的直接性的“在场”特征,又能“介入”现实,展示真相,消除了当代散文写作与现实隔膜的弊端。在当代散文写作者中,还没有人像郭文斌这样沉迷于“现场感”,不仅从理论上进行系统阐释,同时身体力行,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加以印证诠释。

郭文斌的文化随笔之所以难能可贵,之所以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是因为他在建构安详哲学思想内涵的同时,还一直在传统典籍和民间文化,在乡土与人文之间寻找一种诗性的表达;或者说,他一直在寻找、建构一个诗性的价值体系。

在笔者看来,郭文斌的诗性价值体系,首先具有一种内在的整体性和綜合的美。它是散文作家心灵的颤动和情绪起伏的内在旋律,是作家对安详、快乐与幸福,对生命、社会人生与天地万物的总体性感受。这种整体的诗性有两个特征:一是它不完全是逻辑的、理性的、可分析的,更多的时候,它是混沌的、感悟的、想象的,且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有点类似于维柯在《新科学》一书中所描述的诗性智慧。二是郭文斌的整体诗性既连结着乡村、大地,又是在传统典籍,在民俗的价值谱系中呈现出来,故而这种整体诗性具有“元话语”的意味;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反现代知识体系的。其次,郭文斌的诗性价值体系,源于他的好奇心与想象力,以及天性中与生俱来的“禅意童趣”。更难得的是,郭文斌善于借助“禅意童趣”的独特视角来传达他内心深处的诗意。这在他的小说《农历》 《大年》 《吉祥如意》里都有着十分出色、令人击节的表现。在文化随笔方面,总体看作品中的“禅意童趣”味道不及小说那样浓郁和耐人寻味,但渗透进“禅意童趣”的作品也不少。比如,《点灯时分》 《守岁》 《静是一种回家的方式》等等,都既有“童趣”的天真无邪、率真纯净,又有“禅意”的智慧机巧、玄妙幽深、明心见性。正是这如诗如梦、若实若虚,既清晰又朦胧,既写实又空灵的“禅意童趣”,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第三,通过比喻、意象的营造,一方面使作品更具体可感;一方面又形成了诗性的氛围。郭文斌在建构安详哲学时,喜欢借助比喻来阐释道理。比如上面提到的通过河流中“逆流而上者”与“顺流而下者”的不同效果,来说明“顺”;通过“种子进入湖海,让鱼进入土壤”来印证“缘”及批判违背常识的荒谬;通过静静感受肩上的蝴蝶与满世界去追蝴蝶,来阐释“静”之于现代人的重要性,这样的比喻在郭文斌的文化随笔中可谓举不胜举。事实上,比喻已成为郭文斌文化随笔的纹章印记。另一方面,由于喜欢谈禅论道话圣,在郭文斌的文化随笔中,便自然出现了大量的灯、灯光、灯笼、火苗、月、月光、水、莲等意象,这些意象,既有一种神秘的味道,又营造出一种虚静超脱的诗的意境。第四,诗性语言。诚如一些论者所言,郭文斌的文字是朴素的、温暖的、宁静的。的确如此。他的文字的特点是不追求词藻的华丽,也不刻意炫技,讲究各种修辞的配搭,追求文体上的新尖。他只是让文字“回家”,回归内心,回归安详与宁静,而后按照生活的本相,用最朴素自然的文字,安静地说出幸福与快乐的本质,同时创造出一个可以感知的生命现场,让天、地、人、神融汇一炉,浑然一体。这实在是经由柔软的心营造出来的高妙诗性。正是在这朴素、温暖、宁静的文字细流里,读者的爱与良知被唤醒,曾经被厚厚积垢包裹的心被洗净,千疮百孔的灵魂得以修复。

总体看,郭文斌的诗性价值体系固然离不开意境的营造、细节的描写和个别字词或句子的创设,但它呈现的是一种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整体美学风范,你很难将其中的某个细节、某个词句孤立拆开来进行分析。此外,还应看到,郭文斌并不拒绝抒情,但他的抒情不是毫无节制的倾诉,更不是夸张和表面化的空喊,而是一种看似不动声色、踏雪无痕,实则深藏于文字底下的涓涓细流。换言之,这种诗性的呈现是含蓄的、内敛的,它是散文家的精神、气质、阅历、修养、才情和审美趣味化为精血在作品中无处不在的流荡。由于郭文斌皈依“天人合一”,相信“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k的“诚意正心”写作,如此他的诗性价值体系背后,实际上有一个笼罩并渗透进大地的理想,有一个感应天地自然的才情和形而上的精神纬度。

尽管有的论者认为郭文斌的安详写作展示的是一个封闭的价值体系,生命的意义和最高境界也不全在安详和快乐中,从生命哲学的角度看,我赞同上述的观点。因为生命中除了安详和快乐,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剧意识,以及人生的种种不确定性,希望郭文斌的安详哲学能写出安详中的不安详,展示生命中的喜乐意识与悲剧意识的矛盾与紧张冲突,以及人生确定性中的不确定性。同时,在阐释安详哲学时再增加一些日常生活细节以及审美性,如此,郭文斌的安详哲学内涵将更加丰厚,精神纬度将更高,“散文性”也会更加凸显。虽然还存在某些不足或有待提高的地方,但笔者仍然认为,郭文斌的文化随笔之于当代散文创作有着不容忽视的启示价值:其一,面向现实,面向价值,面向世界和人类的正面写作。郭文斌抱着感恩之情,敬畏之心,将写作视为神圣的行为,“祝福”的事业,而且以“修身齐家”严格要求自己,恪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原则,并以“治国平天下”“家国情怀”为写作理想。他不玩深沉,不故弄玄虚,更不屑于玩弄文学,玩弄技巧。他为人低调,行事谦虚,却意志坚定,充满自信。他有大视野、大格局,却文思细密,既关注日常生活的小事,又善于挖掘民间文化的价值,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这样有德性的正面写作,在当下的写作中实在是太少了,因此有大力倡扬的必要。其二,温暖的写作。长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包括散文写作有一个很不好的现象,就是冷硬与荒寒的作品太多。作家们热衷于写苦难,写人的欲望,写丑陋的东西,写扭曲的人性,写内心的黑暗,而叙述和文字则冷漠坚硬,没有丝毫的感情温度。这样的作品当然也能轰动一时,但从长远,从民族的复兴,文学“止于至善”,疗救世道人心的角度看,人们更希望读到褒有大情怀与大爱,既渗透进中国的文化与人情之美,又有人性的真与善,同时文字又是温暖入心的作品。我以为,温暖正是郭文斌最为宝贵的品质,也是他的散文畅销的内在秘密。其三,“人道”与“天道”的融合。这是散文研究者兼散文家王兆胜提出的一个观点l,我以为将其用来评价郭文斌的散文写作也很合适。即一方面,散文家要有宅府仁心,具有积极进取的使命感、达观快乐的人生态度,以及对于真善美和安详幸福的追求;另一方面又要有天地之宽、宇宙之大、人性之美、人生之趣的开阔高远的境界。郭文斌站在仰天俯地的开阔境界与视域,来观照世间万物万事,体味生命和感悟人生亲情,以及思考人与天地的关系。于是,他的写作便不但是德性的、有理想和有信仰的写作,而且是有根的、有力量的写作。这便是郭文斌之于当代散文创作的意义。

【注释】

a汪政、晓华:《面向价值的写作》,见郭文斌:《永远的乡愁·代序》,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页。

befjk郭文斌:《寻找安详》,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7页、74页、69页、14页、134页。

cdi郭文斌:《〈弟子规〉到底说什么》,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8页、28页、65-66页。

gh郭文斌:《幸福的内涵是安详,文化的尊严是醒着》,《天津日报》2011年10月21日。

l参见王兆胜:《天道与人道:中国新文学创作与研究反思》,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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