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理想高于天
2021-10-01薛晓康
薛晓康
鲜花盛开的5月,我又一次来到成都新都区新繁镇,走进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我清楚地记得,60年代初,也是鲜花盛开的5月,还在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上学的我,跟同学们一起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这里,听伤残军人讲战斗故事。作为军人的子弟,我们非常兴奋,只有一点让我们感到有些疑惑,那就是大门口挂的牌子是“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教养院”。我们的语文老师认真解释,这个“教养”是教育和疗养的意思,跟“劳改教养”的意思完全不同。
“哦,原来是这样。”我们多少明白了,但总觉得“教养”二字听起来还是有些别扭。其实,有关部门对此也有所考虑,1963年10月20日更名为“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休养院”;1965年6月5日更名为“四川省荣誉军人疗养院”;1989年4月28日更名为“四川省荣誉军人康复医院”;1991年8月1日更名为“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原先一个单位两块牌子的医院更名为“革命伤残军人医院”)。这个名称几经更迭的过程,实则体现了党和国家对伤残军人的关心。
在这个始建于1951年11月7日的休养院里,住着在历次革命战争和保卫祖国、建设祖国中负伤的重残军人。他们当中有张思德介绍入党的老党员,有三次翻越雪山草地的老红军,有在延安抗日軍政大学学习过的老八路,有保卫延安的战斗英雄,有参加解放战争的老战士,有在朝鲜打击侵略者的志愿军,还有守卫祖国边疆负伤致残的解放军指战员。他们在这里被统一称作“休养员”,然而他们休而不养,不居功、不骄傲、不消极,保持和发扬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以坚强的革命意志和高度的乐观主义精神,战胜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没有眼睛照样读书看报,没有双手一样写字弹琴,下肢瘫痪能用手劳动,没有双脚也能疾走飞奔”,一个伤残军人写的诗句便是他们的真实写照。他们力所能及地参加文艺创作及各种劳作,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他们坚持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在全国各地的学校、工厂、部队作报告近万场。
我是听他们报告的受益者之一,这使我从小就想当英雄,从小就无比崇敬英雄,如那些经历过长征的红军将士、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用胸膛堵敌人枪眼的黄继光、电影《英雄儿女》中高喊“向我开炮”的王成……不过,由于年幼,还因为崇敬英雄人物,而闹过一次笑话。
那是一天晚饭后,我们班的同学在生活老师带领下出校门散步。当我们路过一户农民家,看到一个身强力壮的农民正在维修他家的围墙。只见他赤着脚在踩一堆黄泥,那是为了把黄泥搅拌均匀,然后再把黄泥抹到墙上。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他全身上下都沾着黄泥,我们又从没见过,于是好奇地停下脚步,站在那儿傻看。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黄继光”,有几个同学就惊奇地问:“黄继光?”这一下,队列里便炸了锅,只听我们兴奋地集体高喊:“黄继光叔叔!黄继光叔叔……”喊声很整齐,很响亮。那个农民手握小铲子,赤脚站在黄泥堆中间,一动不动,尴尬地看着我们,很难为情地笑着。一旁的生活老师笑弯了腰,抹着脸上笑出来的泪,一个劲叫我们不要喊了,又一个劲向那个农民道歉。
的确,黄继光早就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了,但我们因为崇敬英雄而忘记了这个事实。几十年前的这一幕,让今天正走在休养院里的我还忍俊不禁,不禁暗暗提醒自己:今天我想采访的人,可别找错了,一定要问问清楚再跟别人对话。
前面出现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一位妇女推着缓缓而行。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伤残军人吗?”
“是啊。”
“请问您是在哪儿负的伤?”
“在西藏。”
“呀,我也是从西藏来的,能跟您聊聊吗?”
老人的眼睛一下亮了,笑着连连点头。推车的妇女热情地说道:“那我们到那边的凉亭里去说。”
老人自我介绍,他叫段祖贤,今年83岁。他于1959年3月入伍,那时刚满20岁,在原54军130师388团1营3连当兵。他入伍第二年便当了班长。当时,他们部队正在执行剿匪任务。由于当地的地形复杂,属高寒地带的深山老林,他们班遭到土匪伏击,段班长的颈部和腰部被子弹击中,被战友救下后,急送到西藏军区总医院救治。医生尽了最大努力,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但经过三年的治疗,仍然无法使他瘫痪的下肢恢复知觉,最后被评为三级残废。
段祖贤说,自他负伤以后,有两件使他感到幸福的事。一是他于1961年被批准入党,二是他于1971年找到了终生伴侣。这样说来,如今他成了有60年党龄和50年婚龄的人。他动情地说,他老家的人都已去世,他身边的就是他现在唯一最亲爱的亲人。
他妻子名叫吴光善,比段祖贤小13岁。吴光善告诉我,她于1969年下乡当知青,由于父亲心直口快,一贯说话不注意,老是挨批斗,她也受到牵连被别人骂,所以一直感觉自己很受气。其实,她当年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有很多人想娶她,但她坚定地抱着一个单纯的想法:“不管男方是什么条件,反正我只有一个条件,结婚以后不再受任何人的气。”有人根据她的条件给她介绍对象。她听说男方是个残废军人,心想:“也行,再坏的人也不会欺负伤残军人的妻子吧。”不满20岁的她就这么嫁给了段祖贤,调到休养院的集体厨房当了学徒工,每月有15元工资和1.5元的粮差补贴。尽管每天工作量很大,身体很疲劳,她仍感到幸福和满足。她还告诉我:“虽然我是稀里糊涂嫁给他的,但我还是要感谢他,因为我们结婚50年来,真的没人欺负我,我真的没受过谁的气。”
段祖贤笑笑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要感谢党,也要感谢我的老伴。”
突然,吴光善有些激动地对我说:“快看,那是我们院的党委书记,习近平总书记接见过他的。”她的神情相当自豪,刘书记受到习近平总书记的接见似乎她也有一份光荣。
我看见刘航书记正忙着接待某电视台的几位工作人员,不便打扰他。这时,吴光善说她要推老伴去转转,看休养院的医护人员为“5·12”护士节排练节目,欢迎我以后到她家里做客。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我觉得这对相依相伴的老人是那样的平静,一种深深的幸福感在平凡的生活中升华出永恒的高贵。我在心中感慨:“吴光善,你的品质真如你的名字一般,光明而向善。”
去年9月,涂伯毅代表全院的伤残军人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了封信,汇报他们现在的情况。这封信是涂伯毅执笔写的,写了整整一个下午,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写得很辛苦。他曾参加抗美援朝的一、二、三、四次战役,被美军飞机投掷的凝固汽油弹烧伤,两只手的手指全部弯曲僵硬,根本无法正常使用笔,他经过多年努力才练就了握笔写字的独特方法。
好不容易写完信,涂伯毅如释重负,总算完成了全院伤残军人对他的嘱托。但他并没敢想习近平总书记会回信,他知道,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工作十分繁忙,即便没有回信他也能理解。可是,就在信发出的第二个月,2020年10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亲笔签名,以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名义,给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的全体同志回了信。收到回信的那天,正在家里练字的涂伯毅扔掉毛笔,扑过去紧紧抱住妻子,夫妻二人无法表达激动的心情,唯有泪眼相视。
我在伤残军人子弟张旺的陪同下,来到涂伯毅家,见到了这位90岁的老兵。他的精神极好,思路清晰,走姿、站姿和坐姿,依然保持着军人的风采。
涂伯毅是四川云阳人,他的家乡于1949年解放,那时他还不满18岁。解放军“四野”某部正在招兵,他年仅13岁的弟弟陪他去报名,兄弟二人都会拉二胡,这一特长让招兵的指导员非常满意,不仅招收了涂伯毅,连他弟弟也一起招走了,兄弟二人惊喜不已。参军第二年,涂伯毅所在的42军奉命作为首批志愿军一支部队入朝参战。为阻击美军登陆,防止美军切断志愿军的运输线和后路,42军在东海岸一线布防。由于志愿军的后勤保障相当困难,涂伯毅所在连队负责保护运上来的物资装备。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其实非常重要,当时许多指战员还穿着单衣、饿着肚子,上级首长还通报了敌军的一个口号:“拖垮39军,饿死42军。”因此,涂伯毅和战友们守护的每一件衣服、每一袋炒面、每一颗子弹都十分珍贵,决不能被敌机发现炸毁,这是关系到在战场上见胜负的重要一环。他们圆满完成任务后,又被派去挖陷坑以阻击敌军坦克。涂伯毅骄傲地说:“我们根据坦克的长度、宽度和行驶的方向路线挖好坑,有些地方铺上树枝,有些地方糊上泥巴,并且在泥巴表面滚上车轮印,敌军坦克到那儿就被陷住,只能挨打,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哈哈……”
1951年圣诞节前,志愿军准备攻打到三八线,美军则称要打到鸭绿江过圣诞节。涂伯毅说,他们部队是白天睡觉,晚上6点开始发起总攻,战前动员是准备打7天,结果只打了一天就打下来了,他想抓个美军俘虏都没抓着,因为美军逃得比兔子还快。他还说,那时他看见有军政治部的干部在三八线那儿拍照,他觉得很有意义,但他是战士,不敢提要求,没照成,至今觉得很可惜。
敌军吃了大亏,伤亡惨重,颜面丧尽,肯定会有报复行动。志愿军对此已有预判,命令部队撤出已占领的阵地,迅速转移至新的作战位置。在转移途中,有一道敌军严密监视的封锁线。敌军不断发射炮弹,一枚炮弹落在涂伯毅附近,巨大的冲击波气浪将他掀翻在地。当他跑到一块山石旁隐蔽时,才发现自己的左脚被弹片划伤,伤口像被剪刀剪开一样血流不止。他抱着轻伤不下火线的信念,忍着疼痛包扎好伤口,继续随部队前行。
1951年2月14日,大年初九,全国人民还沉浸在传统节日春节的喜庆中,而涂伯毅和他的战友们正冒着严寒,潜伏在汉江边的一片树林里,准备阻击敌军的反扑。此时,周围一片寂静,不同寻常的是,敌机从上午到下午,来来回回飞了十多次。涂伯毅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动,不能暴露”。突然,一架敌机超低空俯冲过来,涂伯毅清楚地看到了飞机上的英文字母,紧接着听到“噗”的一声巨响。根据平时训练过的常识,他急忙把手指插进土里,胸部离地,以免炸弹冲击波损伤内脏。不料,这枚炸弹不是普通的炸弹,而是凝固汽油弹。刹那间,这里成了一片火海,树木、石头都在燃烧,涂伯毅也成了一个火人。由于他在潜伏前仔细观察过地形,记得在他右侧方有个岩石小洞,于是他冲出火海钻进洞里,忍着剧痛扑灭身上的火,昏迷过去。当他渐渐苏醒时,发现自己的双眼蒙着纱布,被战友们用一块门板抬着往山下走,送到一个朝鲜老乡家暂时安顿,等待去后方救治。一路上,他隐约听到一个战友说另外几个战友已经牺牲了,他没有吭声,心里无比悲痛。
回到国内,经过治疗的涂伯毅恢复了意识,但他那双手——拉过许多二胡曲子的手,已经卷曲变形得无法握住一双筷子。最让他难过的是脸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严重毁容,这使他在很长时间内不敢照镜子,他不敢相信镜子里的那张脸是自己的脸。他时常盯着自己的一纸伤残证书,默默流下难过的泪水,对今后的生活也失去了信心。
当他被送到休养院后,他对“休养”二字非常抵触,发牢骚说“休养休养,不长半斤,也长8两”。他曾经有一副天生能舞蹈的好身段,所以根本不想在这里把身体养胖,更不想20多岁就在这里开始养老生涯。可是,突然有一天,他格外怀念他的那些战友。跟他关系最好的一个战友叫谢常文,他经常想起谢常文被凝固汽油弹烧死的情形,那情形像电影画面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想:“我最亲爱的战友谢常文惨烈牺牲了,而我却活了下来。比起他,我算是很幸運的了,再艰难再悲伤我也应该坚强地生活下去。身体残了,意志不能残,这样才对得起牺牲的战友,也是对牺牲战友的一种真正怀念,因为牺牲的战友们都在天堂里看着我呀。”
休养院在50年代成立了一支演出队(当时叫“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教养院”课余演出队),涂伯毅积极参与其中,唱歌、跳舞、合唱指挥样样皆行,成为演出队的骨干分子。1958年5月,国家内务部决定请这个课余演出队到北京参加“全国第四次民政工作会议汇报演出”。不料,这一“汇报”竟然汇报出空前盛况,轰动了京城,党、政、军各大单位争相邀请,演出队一连演了2个月,观众还是不放他们走。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国家文化部、内务部、解放军总政治部联合发出通知,决定让演出队到全国进行巡回演出。
演出期间,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陈毅副总理、彭德怀元帅、贺龙元帅、叶剑英元帅、李济深副委员长、郭沫若副委员长、谭政大将、罗瑞卿大将、萧劲光大将、彭真市长,以及文化部长夏衍、外交部副部长张闻天等观看了演出,亲切接见演出队员并合影留念。
汇报演出期间,涂伯毅感动的事很多,他给我说了其中的两件事。一是吃饭时,彭德怀元帅给他夹菜,说:“你的手不方便,让我来吧。”涂伯毅坚持自己来,但推让不过。彭德怀元帅动情地对演出队员们说:“你们的血和汗没有白流,你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会在全世界开花结果。”彭德怀元帅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铺纸挥毫题写“亲爱的残废军人同志:你们伟大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值得中国人民和解放军全体同志学习! 彭德怀·一九五八年六月”。
第二件事是在国防部院子里与彭德怀等领导合影留念时,工作人员根据到场领导的人数,摆了12个凳子。摄像师请首长们入座,但首长不坐,而是请演出队员们坐,结果没一个人去坐。涂伯毅说:“首长的年纪都比我们大,还是请首长坐。”彭德怀绷着脸说:“你们伤残军人不坐,我也不坐。”涂伯毅解释说:“我们坐了,那就是我们不礼貌,没觉悟。”彭德怀高声说:“凳子总是要有人坐的嘛!坐,你们给我坐下!”在一旁的贺龙急了:“彭老总是国防部长,你们虽然伤残了,但也是军人,要听他的命令嘛!”于是,演出队员只好坐下来,彭德怀等领导就全部站着拍下了合影照片。
涂伯毅感慨地对我说:“老一辈革命家谦虚、和蔼、平易近人的美德,保持红军官兵一致的光荣传统,让我深受教育,永远难忘。”
让涂伯毅难忘的还有他的恋爱经历,他风趣地说:“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的这个“后福”,满含着对妻子刘会兰的感激。当时的刘会兰是休养院的护理员,年轻漂亮,在课余演出队进京汇演归来后,她便积极申请参加演出队。涂伯毅早已注意到刘会兰,认为她跳舞有基础,又是孤儿,从小受苦,对党有报恩思想,值得好好培养,于是果断地向大家宣布:“收了!”
演出队有个舞蹈节目《洗衣歌》,涂伯毅演班长,刘会兰演其中的一个藏族姑娘,两人的表演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最终,他俩“表演”成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后来,刘会兰不负众望,不仅成为党员,还当选为党支部书记。刘会兰真诚地告诉我:“他十多岁就负伤,我对他的付出是完全应该的。我的护理工作不仅是为他一个人,也是为在国防线上负伤的那些人。这是党交给我的工作,党是抚养我成长的母亲,我为母亲工作,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如今,涂伯毅已是儿孙满堂,出于对军队的感情,他把两个儿子送去当兵。他时常教育儿孙们:“生命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活着的时候应该对家庭、对社会、对国家有所作为。你们要珍惜当下,努力奋斗,不能把宝贵的生命和时光白白浪费掉。”他言传身教,言行一致,主动帮助一些残疾青少年建立生活信心,帮忙为他们联系工作。几十年来,他克服肉体上的痛苦,积极参与到国防教育中,义务到全国各地作爱国主义教育报告,行程几十万公里,作报告近万场。
我在院子里碰到了正在散步的伤残军人易如元,说明来意后,老人亲热地跟我谈起他的经历。他于1951年5月1日入伍,当时刚满16岁,分到65军193师579团高射机枪连。训练27天后,跨过鸭绿江,参加志愿军的中线作战。他们连的主要任务是防空打敌机,尽管他们打掉过敌机,但同时也暴露在敌机的火力之下,危险性非常大。
1953年的一天,一群敌机飞来,疯狂地向高射机枪连阵地投掷了数枚炸弹,一枚炸弹落在易如元的附近,顿时,他的左手被炸断,鼻骨被炸伤,双目失明。后经过医治,他的左上肢腕关节切除,只有左眼幸存了百分之四十的视力,被评为三级伤残。他在手术之后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大小便都是护士在帮忙,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后我咋办”。
失去左手让他备感沮丧,因为他曾经有个爱好——吹竹笛,这是需要十指加以配合的。后来他参加了课余演出队,仍想着要发挥一下吹笛子的特长。于是琢磨着将竹笛进行了反反复复的改制。以左手残臂和左肩部控制竹笛,用右手指按竹笛的六个音孔。为锻炼右手指的灵活性,他到一个压塑车间学习使用车床机械,还学习织毛线、编竹篓竹筐、打乒乓球。经过几年的刻苦练习,终于吹出了优美的音乐旋律。1958年他去北京参加汇演时,受到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易如元告诉我,他本来想平平淡淡独身过一辈子,不料“喜”从天降。那是1960年,课余演出队去乐山等地巡回演出,当地民政局的一个领导问易如元结婚没有,他说,演出队的人基本都是未婚。那个领导说:“那咋行,这样,从你们下一个演出点开始,我们都要安排一些未婚女青年来服务,你们要看上谁,我来牵线搭桥,帮你们成个家。”易如元对此并不在意,他也不敢说自己看上了哪个姑娘。
一天,演出队在乐山五通桥演出,民政局派了几个姑娘来为伤残军人端茶倒水,其中一个是邮政局的话务员,名叫胡洪文,芳龄18。易如元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演出结束的当晚,乐山军分区司令员和刘助理员领着胡洪文,来到易如元住的旅馆房间。司令员以军人的作风开门见山地问:“你想结婚吗?”易如元慌忙摆手:“我不想结婚,我想学习。”司令员笑道:“嘿嘿,没想到还有不想结婚的军人。你的情况,民政局的同志都给我介绍过了,这样,你俩先谈一谈,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司令员和助理员把门关上走了。易如元和姑娘有礼貌地说了些客气话,姑娘诚实地说,领导让她来是政治任务。易如元愣住了,政治怎么會跟婚姻联在一起?姑娘羞怯地表白:“领导说你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最坚强的人。”
两个年轻人开始通信和电话联系,相互传递别样的“可爱”和“坚强”。易如元很想送给这个一心想完成“政治任务”的姑娘一件礼物,那就是他年轻时的照片,以此向姑娘展示他也曾经英俊潇洒过。他惋惜地对我说:“我负伤住医院时,全身赤裸裸的,从一个战士突然变得像个婴孩,被护士抱进手术室,我的军装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啥东西都没有了。我根本没有心思去追究,因为所有东西对于我这伤残的身躯来说,那都是身外之物了。现在想起来,当时还真的应该请医生帮我找一找,哪怕只找到一张照片也好,至少可以当礼物送给恋人嘛。”
没收到任何礼物的姑娘正沉浸在热恋中,不料她母亲知道了易如元的伤残情况,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易如元心灰意冷:“不同意就算了吧,我的身体条件摆在这儿,不怪谁。”但民政局的领导不灰心,安慰易如元,筹划另外给他介绍对象。1961年的一天,民政局领导又找到易如元,一见面就高兴地叫道:“老易,快去,解决了!”
“解决了”的姑娘不是别人,还是完成“政治任务”的胡洪文。原来,他父亲是一个集体食堂的经理,还是当地的人大代表,他给妻子作了思想工作:“嫁女儿要什么条件?可爱、坚强,这就是条件。”为了表示郑重,民政局给易如元写了一封同意他跟胡洪文结婚的证明信。易如元记得,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民政局很节约,那封证明信的信封是个用过的旧信封,是翻折过来写的名字和地址并交给他的。他很有组织观念,认为自己是休养院的人,坚持要等院里批准再去举办婚礼。但民政局领导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乐山,说:“我们同意就行了。”婚礼在一个食堂里举行,由民政局领导主持,乐山县和民政局领导以及食堂、旅馆的一些人参加了。婚礼现场除了几个暖水瓶和茶缸,再无其他东西。刘副县长过意不去,买了3斤黄色的古巴糖摆在桌上的盘子里,参加婚礼的人在欢声笑语中每人抓了一小撮,算是每人都品尝到了一舌尖的喜糖。婚礼第二天,休养院送来了同意易如元结婚的信函,他这才放下心来,于第四天赶回院里去感谢院领导。
“当然要感谢,是党和政府的关心才使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易如元告诉我,他妻子后来调到休养院,干她的老本行,当话务员。她怀孕时,有人担心生下来的孩子会不会没有手,为此他还悄悄问过医生。孩子出生的那天,附近的一些老乡跑来看,结果孩子很健全。他说:“我有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孙子今年都5岁了,身体也很好。我感到很幸福。”他邀请我去家里坐坐,从他自制的几根竹笛中拿出一根,说:“我很长时间不吹了,今天给你吹一曲。”
他用我从未见过的独特方式拿着竹笛,一连吹了两遍《志愿军战歌》。在这优美而坚定的旋律中,我真切地看到了他当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英姿,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位老人从残躯里散发出的至深的幸福感。
陪同我的张旺从小在休养院里长大,他父亲张家琛是双手截肢的伤残军人,也是课余演出队的队员。由于会说普通话,所以担任报幕员,朗诵一首演出队的保留节目——诗歌《我们的心永远忠于党》。这首诗是脸部烧伤、下肢瘫痪的志愿军战士、特级残废军人刘渝生写的。1958年6月1日,国家领导人在首都政协礼堂观看演出后,周总理高度赞扬这首诗,说:“这首诗写得很好。”周总理在录写这首诗的时候极其认真严谨,录写时把原诗中的一句写成了“征服自然是我们特有的才能”,周总理特意在这句下面标注:“自然”为困难的误写。周总理亲笔录写的这首诗的手稿在演出队保留了一段时间,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由军事博物馆收藏,编号205。而刘渝生写的这首诗的原稿,也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张旺自豪地告诉我,他听父亲生前多次讲过那段经历:当年在北京汇演结束后,周总理走到张家琛跟前说:“张家琛同志,你是雄心巧手啊。你刚才朗诵的《我们的心永远忠于党》那首诗很动人,不知刘渝生同志来了没有?”张家琛说:“刘渝生下肢瘫痪,不能行动,没有来。”周总理说:“我们向他致敬。他那首诗写得很好,我们要在报纸刊登这首诗。”在一旁的陳毅副总理说:“我们的总理也是革命伤残军人。”随后,这首诗被全国各级刊物纷纷登载,作曲家翟希贤为其谱曲,还被译成英文、德文、俄文传往国外,入选全国多个学校的语文教材。
从此,担任朗诵的张家琛更加激情满满地朗诵这首诗。伤残军人涂伯毅向我证实了张家琛的激情:“张家琛在2002年1月4日病逝前,还在病床上朗诵这首诗。我给他写的追悼词。他病逝后,我接了他的班,继续朗诵这首诗。我一直会朗诵到说不出话才会停止,我的朗诵跟张家琛一样有激情,全诗都能背下来。”张旺说,他也能背下来:
残废了,我们仍是无畏的士兵。
我们的热血像海涛一样沸腾,
我们的精力像松柏一样永远旺盛,
爱祖国恨敌人是我们的个性,
征服困难是我们特有的才能。
……
我很想见见这首诗的作者刘渝生,但得知他已于1976年8月战伤复发恶化,不幸离世,时年44岁。我从网上和他儿子刘微写的回忆文章里了解到他的一些简况。刘渝生,四川宜宾人。1950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1年2月入朝参战,在志愿军179师537团政治处,先后担任宣传员、技术书记。在1953年7月的金城战役中负伤,被评为特等残废。1955年进入休养院后,以坚强的毅力从事文学创作,发表战斗回忆录18篇,诗歌6首,撰稿纪录片《永远忠于党》,著有短篇小说《班长》等。1976年病逝后,被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为革命烈士。
刘渝生跟其他伤残军人一起,这样给自己定位:“我们不愿做无边际的幻想,我们却愿做小小的螺丝钉。”他曾收到过1000多块钱的稿酬,这在50年代是个不小的金额。他当即按共青团缴纳团费的标准,从稿酬中抽取5%,作为团费上交,剩下的全部退还给八一电影制片厂,支援国家建设用。这颗“小小螺丝钉”坚强而乐观,却也有泪如雨下的时候。1976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刘渝生痛心疾首地一边流泪,一边写下“惊闻宇宙殒巨星,热泪湿透腮边枕。谁言总理已离去,一片丹心永世存”。他写的悼念周总理的文章,是一生中写的最后一篇文章。
一天,黄继光的母亲邓芳芝来看望刘渝生,他握着邓芳芝的手嚎啕大哭,哭声中含着他对牺牲战友的怀念,对英雄母亲的敬爱,对自己父母亲的思念,还有他难言的遗憾……他曾多次写过入党申请书,组织上也进行过多次讨论,终因他父亲的历史问题而搁浅。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党组织,只是自我安慰说:“我就做郭沫若式的党外布尔什维克吧。”1976年8月,他在临终之际拉着他长兄的手,留下他在人世最后的一段话:“我想对组织说,但又怕万一……我此生有三个遗憾,一是没入党,二是没到过北京,三是没见过毛主席。”
张旺说,他父亲张家琛生前很敬佩刘渝生,有时在家吃饭,他父亲会突然心血来潮,放下碗筷站起来朗诵刘渝生写的诗:“我们是祖国的儿女,我们是毛泽东的战士,战场上我们用刺刀劈过敌人……”他反复练习“劈”的动作,是那样勇猛利索,就像手里真的有把寒光闪闪的刺刀,儿子不得不赶紧缩头躲避。
据张旺父亲的战友涂伯毅回忆,张家琛不仅在朗诵方面有激情,在恋爱方面也有热情,并且相当有心计。1954年,28岁的张家琛和涂伯毅还在合川的休养院,休养院前面不远处有条河。有段时间,张家琛注意到,有个年轻姑娘经常挎个篮子从桥上走过,他动了心思,上前观察,发现姑娘是来卖梨子的。于是,他不问价钱就买了几个梨子。为增强姑娘对他的印象,他时常守在桥边苦等姑娘,每次都买几个梨子。姑娘没有明白他的心思,以为这个没有手的人只是喜欢吃梨子,好补补身体。他有些着急了,每次都整篮子把梨子全都买下。可是姑娘仍然没有明白他的心思,干脆,他让姑娘别用篮子,改用背篓装梨子,他全都买下。他当然吃不完,在屋里盯着一大推快要烂掉的梨子出神:“有人说梨子有分离的意思,但我跟那个姑娘决不能分离,这梨子也许是我婚姻的牵线红娘呢。”
可是,他也有一个担心:“如果卖梨子的季节过了,还能见到那姑娘吗?不行,必须拿出军人雷厉风行的作风,马上向那姑娘表白心意。”他再见到姑娘时,大胆地作自我介绍,知道了姑娘叫粟明莲,18岁,家在河对岸,山坡上有几颗梨子树。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说他很喜爱梨子树,更喜爱来卖梨子的人。姑娘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回家跟父亲说了这事。她父亲一听,火冒三丈,还动手打了她一巴掌:“他没有手,你嫁给他干啥?他可以喜爱梨子树,但不准喜爱我女儿!”姑娘不屈服,耐心告诉父亲,张家琛1949年12月入伍,1950年入朝参战,是42军炮团参谋。在一次炮膛炸裂事故中,他的双手被炸断,荣立二等功,被评为一等伤残。他有文化,多才多艺,不仅会说普通话,会唱歌跳舞,还会吹口琴。她父亲听了女儿的介绍,对张家琛的才艺并不感兴趣,倒是对他舍身救战友的事迹有所感动:“遇到危险能救战友的人,肯定能保护好他的妻子。”
在一个没有梨子的日子里,张家琛和粟明莲喜结良缘,从此永不分离。伤残军人涂伯毅告诉我:“当时是我去帮张家琛接的新娘,我背了一个旅行提包,里面装了些瓜子和糖,当地老乡还以为我是新郎,都跑来向我道喜。哈哈……把我弄得怪不好意思。”
张旺说,他妈怀上他以后,还悄悄去找一个朝鲜战场上救护过伤员的女兵傅仲阳,问自己怀的孩子会不会没有手,傅仲阳让她放一万个心。
“放心。我这辈子做的工作就是要让伤残军人放心。”这是一个叫陈阳芳的护士长说的话。
陈阳芳结婚时年仅17岁,比丈夫小13岁。丈夫黄天然于1950年入朝参战。那时物资匮乏,冬季的朝鲜天寒地冻,许多志愿军战士没有棉大衣,没有手套。11月的一天晚上,轮到黄天然站岗,为让其他战友多休息一下,他坚持多站了一班岗。不料,等另外的战友来换岗时,他的双手已冻僵,但他依然保持紧握钢枪、警惕注视前方的姿势。他被送进野战医院,转到国内。医院领导很心痛,特地请一个苏联专家为他做手术。他的双手掌被部分切除,被评为一等伤残。但他鼓起勇气,学吹口琴,学打乒乓球,并且在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取得好名次。
年仅15岁的陈阳芳是休养院的护理员,她把黄天然的表现看在眼里,尤其看到黄天然用两只残手掌抱着乒乓球拍打球,刻苦认真的样子,她深深被感动,心生爱慕。2年后,她跟黄天然建立了恋爱关系,却遭到母亲的坚决反对:“你找个要饭的都行,跑路也跑得快点。你要敢找个残废人,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
陈阳芳年轻漂亮,被大家稱作休养院的一枝花,她报定决心:“就是要把花插在伤残军人的心上,插一辈子。”1963年结婚时,她工资很低,仅24.5元,夫妻二人的工资加起来也不足60元。夫妻俩省吃俭用,买了一台缝纫机,陈阳芳一边护理几十个伤残军人,一边为他们缝补衣服。陈阳芳被评为优秀护理员,后来还成为了共产党员。
她生下女儿5个多月的一天,与她已经断绝关系的母亲忍不住来看望外孙女,只见外孙女是用一床小棉被捆扎包裹着,两只嫩嫩的小脚露在外面,冻得通红。这个季节跟黄天然双手被冻伤的季节一样,都是11月。她的母亲抱起外孙女失声痛哭:“你们不会带娃娃,让我来带,我来带。我可怜的乖孙女啊……”
孩子取名叫黄若葵,陈阳芳告诉我:“母亲只生了我的身,是党给了我阳光般的温暖。给女儿取名‘若葵,就是希望女儿像葵花那样,永远向着太阳、跟党走。”
黄天然于2001年3月31日病逝,享年67岁。他在病逝前的那段日子里,让陈阳芳深感委屈的是他似乎已不记得多年的恩爱情谊,总是动不动就怨她。比如,由于黄天然的血管已经硬化,输液扎针困难,他要求停止输液。陈阳芳以为他怕痛,安慰他说:“你要坚强点。”黄天然烦躁地愤怒喊道:“说得轻巧,你来坚强一下试试嘛!”
陈阳芳暗自落泪,她不理解,为啥丈夫对其他护理人员的态度那么好,只有对她不断叫骂,还叫她离远点,不想看见她。后来有个护士悄悄问了黄天然,才了解实情。黄天然对护士说:“我这样做,是想让她记恨我,讨厌我。我不成天骂她,我死了以后她会想念我。她才50多岁,今后可以再找个老伴,安度晚年,把我的子女教育好就行了。这个你可千万不要让她知道。”
黄天然以几乎不近人情的方式来对待妻子,其实是想用他的善良灌溉幸福的家园,这是一种用坚强意志孕育出的深沉的爱。
张旺帮我找到伤残军人刘志华的女儿刘小飞,他俩是发小,都在休养院里出生长大。刘小飞领我去她家的路上,四周的古树上筑了很多鸟巢,鸟鸣声声不绝于耳。张旺说,他小时候喜欢打鸟,有个叫郑克元的工作人员专门写了一篇散文,借用古人“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的诗句来教育大家。
“盼母归”这三个字让刘小飞感到有些伤感,因为她当护士长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父亲至今还把她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挂在墙上,天天思念。我们走到家门口,刘小飞才想起忘了带钥匙,她大声拍们门喊人,只见刘志华老人光着湿漉漉的脚来开门,原来他正在泡脚。我们赶紧把他扶回椅子上,让他重新把脚泡在盆里。
刘志华1931年出生,从小爱学习,进入自贡市一所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读书,1950年考入解放军军政干部学校,1951年作为文化教员入朝参战时刚满20岁。他说,刚开始志愿军首长不准他到战斗一线,说是要尽力保护文化教员,这体现了党和军队领导对知识分子的关心和爱护。分配给他的任务是用复写纸写战地小报,传递到前线阵地上,还有个任务是帮炊事班往阵地上送饭。1951年7月,朝鲜东线的战役打响,他坚决要求上一线。在机枪阵地上阻击敌人,不幸被炸弹炸伤,身体多处被弹片划破,至今仍有炮弹残片存留头部,被评为6级伤残。
刘志华出院后,仍想为祖国建设做点贡献,申请去马尔康当了伐木工人,这个举动令许多人不能理解,但对他充满敬意。由于伐木是重体力活,他的伤残后遗症加重,被组织上安排休养。他进休养院后,参加了课余演出队,唱歌、拉手风琴。演出队里有个姑娘叫王培杰,是休养院的护士,她喜欢唱歌。在跟刘志华合作表演节目时,最喜欢演唱的是一首民歌《龙船调》,其中有一句是她的台词道白:“妹娃要过河,哪个來推我嘛?”刘志华便亲热地回应:“我来推你嘛!”每每演到这里,都要引来观众会心的笑声,有的观众还会帮着刘志华齐声回应“我来推你嘛”。这个节目在演了数场之后,真的把两人“推”成了夫妻。
今年2月,比刘志华小1岁的王培杰不幸病逝。刘志华对我说:“我患了直肠癌,做了手术,医生要我做化疗,我不想做。如果要做,也要征求一下我老伴的意见才行,她是护士长,她懂。”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挂在墙上的老伴的遗像,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看着他老伴的遗像,耳边仿佛响起一个铜铃般的甜蜜声音:“哪个来推我嘛!”这个声音一遍遍地回响,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为了缓和一下伤感气氛,我对刘志华说:“你应该做化疗。”他很吃惊:“你也这么说?”我说:“对,而且要经常做。”他更吃惊:“还要经常做?”我指了一下他的女儿刘小飞:“我说的化疗的‘化,是说话的‘话。老人家,你有个这么好的女儿,应该跟她多聊天,这是最好的话聊。”他哈哈大笑,连连点头,他当年说“我来推你嘛”的欢乐表情又映在了脸膛上。
刘小飞告诉我,她母亲王培杰是护士,她自己也是护士,她姐姐晓虹也是护士。在这个休养院里,有很多伤残军人的亲属都在当护士、护理员和工作人员,有蒲殿惠、曾凡顺、周燕、周兵、杨培远、赵小萍、李红彬、廖品列、付晓婉、魏彬……
我在“5·12”护士节这天,看见休养院的护士们在操场上集会,高唱《中国护士之歌》,举着拳头庄严宣誓。伤残军人周成松的女儿周燕送给我一份“护士誓词”:
我将终身纯洁,忠贞职守。
勿为有损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
尽力提高护理之标准,慎守病人家务及秘密。
竭诚协助医生之诊治,务谋病者之福利。
谨誓!
“柔情的双手,迎接生命的希望。温馨的话语,呼唤健康在起航……”这支《中国护士之歌》对那些当护士的伤残军人子女,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深厚的情感。
在这个休养院里,几乎每天都歌声洋溢。有个叫汤重稀的一等伤残军人,是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四川音协理事、成都音协常务理事。他身残志坚,自学作曲,所创作的歌曲《不见英雄花不开》享誉全国。让我惊讶不已的是,他从几十年来创作的400多首歌曲中,选了173首出版成书《汤重稀歌曲选》。
汤重稀是重庆长寿县人,从小就有音乐天赋,会拉二胡、拉手风琴和弹风琴。他的老师是个地下党员,1949年重庆解放,老师带他去报考解放军二野军政大学文艺队,他被顺利录取时年仅15岁。1951年,他作为12军政治部文工团员入朝,到志愿军各部队作巡回慰问演出。他曾在行进途中被子弹打飞军帽,而身边的一个女战友牺牲,名叫张碧玉,是一个副团长的未婚妻。文工团员们强忍着悲痛,冒着枪弹炮火继续前进,以精彩昂扬的文艺节目激励前线指战员。1953年1月15日,文工团在东海岸的元山地带遭遇敌机轰炸,汤重稀永远失去了右手和右眼。
伤残后的汤重稀没有向命运低头,他还想继续为党工作。他被安排到休养院的一所学校担任音乐老师。失去右手的他,拉手风琴的方法绝无仅有,他把手风琴倒过来,用左手按琴键,为演员熟练伴奏。在这里,他结识了当语文老师的蒲殿惠,他乐呵呵地对我说:“我跟她结婚不是组织介绍的,完全是自由恋爱,也不存在谁追谁的问题,我们两个都有这个意思,相互喜欢嘛。我有4个儿子,都很健康活跃,也有文艺细胞。”
文艺细胞活跃于周身神经的那个志愿军伤残女兵傅仲阳,曾参加过闻名世界的上甘岭战役。在她家里,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书桌上整齐地摆着各种书籍和电脑,茶几上的盘子里盛着一个个切成小方块的苹果,并在每块苹果上插了一根牙签,体现了她对生活的精益求精。她热情地催促我吃苹果:“快吃,不然这苹果就生锈了。”
“苹果生锈?”这词很新鲜,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原来,听说我要去拜访她,她很认真严谨地提前做了功课,在电脑上查了我的简历介绍。她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纯真的笑容:“你才30多岁就成为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不简单呀。”我赶紧解释:“那只是个荣誉,和你这个女英雄比,差太远,你才是真的不简单。”
这个女英雄出生名门望族,是个大家闺秀,从小能歌善舞。1950年12月12日,14岁的她携一身活跃的文艺细胞,怀一腔燃烧的报国激情,投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第10军29师87团宣传队,第二年调至15军文工团入朝参战。文工团不仅要去前沿阵地,还要去野战医院慰问演出。傅仲阳回忆,有一次,文工团去一个野战医院,她看见伤员们被医护人员扶着、背着、抬着到演出现场,有的伤员甚至顾不上等医护人员,激动得连走带爬自己赶来,边看节目边热烈鼓掌,还高呼口号表达保家卫国的决心,那个场面让人难以忘怀。
上甘岭战役打响时,经过简短地动员、部署,文工团员分成几个小组投入战场,任务是像接力赛似的快速将弹药和食品运往前沿阵地,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将伤员转移到后方野战医院。从军部到前线的公路已被敌机和大炮层层封锁,十月深秋的朝鲜已很寒冷,16岁的傅仲阳穿着单衣在封锁线上来回奔跑,抬着担架的腿直打闪摇摆。但时间就是生命,她拼尽全力咬牙坚持,全然顾不上自己的生命危险和体力透支,流着泪水抢救和护理一个又一个负伤的战友。
她回忆说,抬下来的伤员伤势都很重,有个伤员的头部裹满纱布,只露出一张肿胀的嘴,而且嘴也张不开,她只能用棉签蘸着水浸润他干裂的嘴唇。有一次,她和朝鲜的一位“阿芝玛妮”同抬一个伤员,在一个山坳的隐蔽处放下担架给伤员喂水时,恰逢45师战地记者高亚雄在此拍照,拍下了她俩给伤员喂水的照片。照片刊登在《抗美援朝英模事迹纪念集》里,是她认为最值得珍藏的照片。
上甘岭战役空前残酷,两个小小的山头在40多天内“接纳”了200多万发炮弹,山头的岩石炸成了粉状,被削低了2米的高度。她牢牢记住了“597·9”和“537·7”北山的阵地坐标数字,也牢牢记住了那些英勇牺牲的战斗英雄——黄继光、邱少云、孙占元……他们牺牲的消息传到军部指挥部,首长们都站在电话机前久久不语,沉痛地脱帽致哀。
由于在战场上劳累过度,傅仲阳的腰椎严重受损,从此不能弯曲,更不能跳舞。“穿”上了石膏背心,后又改“穿”钢条背心,她为此伤心地哭过多次,在家人和战友们的安抚鼓励下,她才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15军军长秦基伟、参谋长张藴钰、师长向守志、团长张万堂、文工团长崔家俊和许多战友纷纷送给她照片,以示鼓励和纪念。秦基伟军长特意在送给她的照片背面写道:“赠给傅仲阳同志‘1953·5·18临别。”她还记得秦军长的一段话:“毛泽东同志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这句话说得入木三分。尤其在战争年代,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文艺工作者的部队,是一支缺乏生机、缺乏朝气的部队。”
后来,在傅仲阳终于恢复了“生机”。尽管她是二等六级伤残军人,但她仍然参加课余演出队的演唱。她跟我说起几件在演出队深受感动的往事。
1958年6月1日在北京汇演时,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与演出队员合影留念,工作人员一一介绍领导,当介绍到朱德夫人康克清时,康克清连连说:“叫我大姐,叫康大姐。”全体人员排列站好后,康克清却快步走到站在第二排的傅仲阳跟前,伸手把她拉过来紧紧拥抱。这动人的一幕被摄像师抓拍下来,此照片被军事博物馆收藏,作为永久的纪念。
演出节目的间隙,傅仲阳溜到舞台前的侧方,她想再把国家领导人看看清楚,哪怕多看几眼。这时,报幕员走到台前:“下一个节目,口琴吹奏。这几位吹奏者,只有一只手……”顿时,全场鸦雀无声,原本一直亲切微笑着的周总理变得神情凝重,一些观众在抹眼泪。傅仲阳看到,那位“横刀立马”的彭德怀元帅也泪光闪闪。“彭总司令,我们都是你带领去抗美援朝的兵,也都是你的骄傲,你别太难过,你可别掉泪呀!”她在心里这样喊着,自己的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
一般来说,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第二故乡,但傅仲阳却对我说她有两个第二故乡。一个是这个休养院,一个是朝鲜。他们去上海巡演时,正逢朝鲜金日成主席访问上海。金日成接见了全体演出队员,送给演出队服装和礼物等,并用流利的中文说:“欢迎你们回朝鲜来,朝鲜是你们的第二故乡。”
傅仲阳还有很多故事,我在这里不一一讲述。她写了一本回忆录《我的宣叙调》,里面真实详细地写了她所经历过的酸甜苦辣的往事。有人评价她的一生是“一个平凡女子不平凡的一生”,但她认为自己是“一个平凡女子平凡又平凡的一生”。她谦虚地说自己并不是英雄,只是在1951年11月因表现优异而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那是她在军队获得过的最高政治荣誉,感到很光荣。她把这个也写进了回忆录。每次她一写完便累得瘫倒在沙发上,听着从电脑下载的音乐——贝多芬的《田园》。在舒缓优美的乐曲中,她一边梳理许多往事的细节,一边想象一个纯粹的美好愿望:“经过无数革命先烈的浴血奋斗,我们的后代不要再遭受战争的创伤,人人都能过上田园般安宁的和平生活。”
看着眼前这位坚强的女性,我感觉她正是在平凡中成长出来的非凡英雄,是明星英雄,难怪当年康克清会那么深情地与她拥抱。她曾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演出上百场,伤残后又忍着伤痛在全国各地演出上百场,却从未收过任何所谓的出场费。然而,她得到的“出场费”却弥足珍贵,那就是所有爱戴英雄的人给予她的真诚掌声和崇高敬意。
在去见一级伤残军人周全弟的路上,张旺对我说,他小时候不懂事,没礼貌,叫周全弟“冬瓜叔叔”,为此还多次挨过他父亲的打,他不知道周叔叔现在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周全弟坐在轮椅上哈哈大笑,“张旺这小子从小调皮捣蛋,还号称是休养院的什么四大金刚之一。不过,小孩叫我冬瓜人、冬瓜叔叔,那是小孩不懂事,随便叫。但大人这么叫,那就是没觉悟。当然,我也不会跟他计较。”
周全弟入朝参战时年仅16岁,是志愿军第9兵团26军77师231团1营2连的战士,于1950年11月7日晚秘密出国,参加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发生在长津湖地区的一场战役,从1950年11月27日开始至12月24日结束,史称长津湖战役。战役创造了抗美援朝战役中全歼美军一个整团的记录,收复了三八线以北的东部广大地区,成为朝鲜战争的拐点,为停战谈判奠定了胜利基础。然而,这场战役也使志愿军损失巨大,指战员的伤亡情景极其悲壮,在全世界战史上前所未有。
周全弟說,入朝前每人都表了决心,他的誓言是“打不赢,我决不回祖国”。没想到战争开始的时候,长津湖地区普降大雪,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志愿军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副司令员陶勇指挥所属的20军、26军和27军,共计15万人,冒着严寒进行了卓绝的隐蔽行军。他们夜行晓宿,严密伪装,避过联合国军每天的飞机侦察,抵达作战位置,准备迎击美军第10军的进攻。由于当时朝鲜战事紧急,许多战士来不及领到棉衣和棉鞋等冬装就入朝了,一些南方籍战士甚至从没见过雪,冻得直发抖。周全弟所在的2连在雪地里埋伏了整整3天3夜,等待美军的到来。但拥有精良机械化装备的美军行军速度很慢,迟迟没到来。周全弟又冷又饿,带的一点炒面和几个土豆已经吃光,他盼望炊事员能送点吃的来,但炊事班也没吃的了,再说有战场纪律,不准四处走动暴露目标。他只好不断抓雪来吃,以维持仅剩的一点体力。
到了第4天,敌人终于出现在黄草岭阵地前方。冲锋号响起,2连的指战员从雪地里跃起冲向敌人。可是,一些战士已被冻成冰雕,周全弟的意识也有些模糊,只有一点是清醒的,他要去冲锋杀敌人。但他根本站不起来了,手脚毫无知觉,手掌跟枪身冻在了一起,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等这场冲锋结束打退敌人后,他听见连长在集合队伍点名,全连100多个战士只剩了40多个。连长问:“那个周小鬼在哪儿?”一个战士报告说:“没看见,可能已经牺牲了。”连长命令道:“快去分头找,是死是活都给我找到!”他被找到后,几个战友立即冒着枪林弹雨,踩着厚厚的积雪把他抬到师部卫生所,然后被火速送回国,在东北35陆军医院救治。
他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为挽救他的生命,医生不得不把他的双手从前臂处截除,双脚从大腿根部截除。做手术时,医生护士都争着为他献血。手术没有使用麻药,用冰块包住他的四肢做完了,但对能否救活他并无十分把握。昏迷7天的他终于奇迹般苏醒过来,还对医护人员说他做了个噩梦,梦见敌军追着他投炸弹,“轰”的一声把他炸醒了。过了两天,他的四肢有了疼痛感,医生这才告诉他实情。他一听便放声大哭:“怎么办,我怎么办呀……”医院领导和医护人员都来安慰他,他还是哭,天天哭,并开始绝食。是啊,才刚满17岁就失去了四肢,他不知今后该怎么办。医院派了名护士给他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不听,叫护士走,因为他不想炼成什么钢铁,他只想要一双能握住钢枪的手和一双能冲锋陷阵的腿。但护士很有耐心,不管他听不听,每天都坐在他床边念书,声情并茂地念,不厌其烦地念。
“嗯,那个护士念着念着,我渐渐听进去了,还真被那个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感动了,开始吃饭、吃药、喝水了。”周全弟眉开眼笑地对我说,“我还跟你讲个事,有天医院在院子里放电影,那部电影正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当时还坐不起来,只能平躺着,护士把我的头靠在她胸脯上看完电影。第二天医院便传开了,说我不要男医生,专门要女护士。其实我那时候根本不懂男女关系的事,很冤枉。结果,坏事变好事,有两个也被冻伤住院的人听说了,赶紧来找我,一个是我们连的副连长,一个是排长。看到我这个周小鬼还活着,他们百感交集地,又是拥抱又是流泪。怎能不流泪?我们九兵团的26军牺牲了那么多战友,20军和27军也冻死冻伤了很多战友……”
长津湖战役中,除了周全弟所在的连队,还有20军和27军的三个整建制连队被冰雪封冻在阵地上,铸成人民军队历史上最为悲壮、史诗般的“冰雕连”。尤其在“死鹰岭”高地,整夜埋伏在零下30多度阵地上的志愿军战士,穿着薄棉衣和胶鞋,还没打一枪一弹就全被活活冻死。战后,第九兵团指挥部在报中央军委的电报中写道:“战斗打响后,该连无一人站起,在打扫战场时发现,全连干部、战士呈战斗队型,全部冻死在阵地上,细查尸体,无任何伤痕与血迹。”1952年9月,第九兵团奉命回国休整,行至鸭绿江边时,司令员宋时轮叫司机停车,下车后向长津湖方向默立良久,然后脱帽深深鞠了三个躬,泪流满面,悲痛得不能自已。
长津湖的冰雪已经消融,那些默默凋零的战友是周全弟永远的怀念。他说:“是党把我救了,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坚强起来,争取为党做点工作,至少给组织上减轻点负担,这样才对得起牺牲的战友和党的关怀。”他开始练习自己吃东西,让护士用布带子把小汤勺捆缠固定在他的断肢上,反复练习。练习用断肢洗脸、洗衣服、做饭菜等。他后来学会了使用手摇轮椅车,还学会了用断肢抱着笔写字,练得一手好书法,但他说:“我练书法不是为展示才能,你看,我屋里从不挂我写的字。练字有很多好处,其中一个好处我给你讲讲。”
那是1956年,有个叫曾凡顺的姑娘,是开县普安镇卫生站的护士,从一张报纸上读到周全弟的事迹报道,于是心生敬佩和爱慕,认定他是中国的保尔。50年代,谈恋爱的方式就是互寄照片和写信,这下,周全弟能寫字就派上用场了。他还给姑娘寄了一张戴着军功章穿军装的照片,姑娘无比喜欢。谁知姑娘的母亲坚决不同意:“你不是就想找个复员军人吗?妈给你找一个!”姑娘以头撞墙壁和以刀抹脖颈来吓唬母亲,母亲还是不同意,她只能哭。一天,成都军区司令员贺炳炎来看望周全弟,问他有没有对象,他说了情况。贺司令说:“快把她找来,不要回她家了。”
1958年3月的一天,曾凡顺辞掉工作,向母亲撒谎说到重庆治疗眼睛,悄悄跑到休养院跟周全弟领了结婚证。当时周全弟每月只有34元的伤残补助,曾凡顺没工作。孩子出生后,由于经济困难,她白天去修建假肢厂工地运送砖块挣点钱,晚上包洗30多件伤残军人的衣服,每月能领到一元钱来补贴家用,但她再苦再难也毫无怨言,精心照料着丈夫和孩子。夫妻俩共同度过了44个春秋,曾凡顺不幸患上癌症。2001年12月28日,善良的曾凡顺在周全弟的断肢拥抱下,无怨无悔地离开了人世。
周全弟说:“妻子给我生了3个子女,都有出息。怀上第一个孩子时,我也跟有的伤残军人一样担心孩子会有残疾,结果孩子很健全。大儿子是坐在我轮椅上长大的,读了体育学院本科4年,毕业后当了体育老师,身体棒棒的。我家现在有4个共产党员。跟那些牺牲的战友比起来,我们这些人都是幸运的、幸福的。”他告诉我,去年老部队的“冰雕连”打听到了他,专门派人来看望他,其中有个人是炊事员,这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战场上的雪地里盼望炊事员送干粮来的心情。去年9月,他被请到北京做一个节目,军事博物馆没有开馆,但工作人员专门为这个“冰雕连”的幸存者开馆,请他参观。他说:“其实我不是什么中国的保尔,更不是什么功臣,从没得一枚军功章。我写过3次入党申请书,终于在2010年3月23日批准入党。我这一辈子除了入党,得到的最高奖励是被休养院(当时叫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学校)评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但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向党组织张口要荣誉、要待遇,我也要做有革命理想的人,革命理想高于天,我个人还有什么比天高的东西?”
说到这儿,他让儿子周跃和儿媳于惠霞把他得的那张奖状和17岁时穿军装的照片拿来,问我:“这张照片怎么样?”我说:“完全英俊少年嘛,还戴着军功章。”也许是他听张旺介绍我是红军后代的缘故,他像个顽童似的附在我耳边笑道:“你是红二代,我不跟你唱高调,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张照片是我在住院时,有人给一个立功人员照相,我说我也要照,就借了别人的军装穿。谈恋爱时我给姑娘寄的也是这张照片,不仅她喜欢,后来很多人都喜欢,都翻拍拿去了。但我没跟任何人讲这张照片后面的事,只跟你讲了,你可以写,我真的不是功臣。”
他的儿子和儿媳在一旁惊奇地说:“哎呀,这个我们从没听说过!”他哈哈一笑:“连你们的母亲都不知道呢。”
眼前这位坚强乐观的老人,让我感觉他有一双隐形的手和腿,正倔犟地向着太阳而生,他无愧是真正光荣的无名功臣。这样的功臣和千千万万个无名功臣,是一支军队的骄傲,是一个国家的骄傲,是一个民族的骄傲。
感谢休养院党委书记刘航和党办主任张鑫为我提供了一些档案资料。据统计,建院以来,休养院共接收2800多位伤残军人,其中红军86人,八路军、新四军36人。我深感遗憾的是红军和八路军、新四军伤残人员都已去世,没能见到他们。我在休养院的荣誉馆里看到过几位红军伤残人员的照片和简介:任少夫,1933年6月参加红军,年仅10岁;阎文明,1932年12月参加红军,年仅12岁;武成玉,1933年3月参加红军,年僅17岁;苟德明,1933年5月参加红军,年仅15岁;范德友,1933年6月参加红军,年仅15岁……
他们都是“红小鬼”,都是革命理想高于天的人。为了新中国的建立,为了给人民谋幸福的理想,不惜牺牲自己的全部。我从照片上看到他们的眼里似乎透射着参加革命的初心,看到他们的嘴里似乎还在表达想要留给后人的东西。我心潮难平地想着,他们究竟想把什么留给我们——
1
那只滴血的手
为我打开心灵的门窗
必须承认
我从没见过那只手
但我非常熟悉那只手
那只受伤的手在我心里摇动
已经摇动近一个世纪了
我的心被摇动得隐隐作痛
曙光初照的时候
他忍痛微笑的稚嫩面容
显露于刚刚升起的国旗一角
我认出他是一位红军战士
一位小小年纪的红小鬼
国歌奏响的那一刻
我看见他投奔红军队伍时的模样
还看见他英勇战斗不幸负伤的身姿
我赶上前去想为他包扎伤口
他以滴血的手把我拦住
嘴里喃喃地说出一句话
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把它留给你……
2
他想把什么留给我
到底想把什么留给我
断断续续的那句话
叫我思索到永远
我猜想 也许他
是想把那顶红军军帽留给我
军帽的颜色已显暗淡
但军帽上的红星依然耀眼
闪闪的红星放光彩
那光彩铺泄的话语在呼唤
红星照我去战斗
哦 我收下这顶军帽
因为我也曾为祖国战斗过
因为我还时刻准备着
为了祖国去战斗
正是因为他呀
他那只滴血的手
把他想留给我的
全都留给了我……
3
哽咽塞满喉头的我
是这样对他说的
安息吧
我那小小年纪的革命前辈
但那只滴血的手
仍然满怀希望地伸向我
奄奄一息的微弱呼吸
燃烧着无言的遗嘱
是的 他还想把什么留给我
我猜想 也许他
是想把那件棉衣留给我
棉衣的棉絮早已褴褛
他说你今后爬山的时候还能用
这件棉衣不仅可以遮体避寒
而且能够温暖人的心啊
哦 我收下这件棉衣
因为我明白他说的山是怎样的山
因为我明白他说的心是怎样的心
山是生活道路上的一座座山
心是为人民服务的一颗颗心
正是因为他呀
他那只滴血的手
把他想留给我的
全都留给了我……
4
我无法让他放下
他那只不断滴血的手
我看见刻骨铭心的那一幕
那只忍着巨痛的手颤抖着
伸在衣兜里仔细摸索清理
不是猜想 绝不是
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是想把那只钢笔留给我
笔头已经磨秃
笔帽己经开裂
他说他出身太贫寒
进入学堂只是梦想
放牛娃成了红军娃
一位红军首长送他这支笔
嘱他学习文化、机智杀敌
哦 我收下这支钢笔
因为我要替他去校园看一看
因为我要替他去教室听一听
校园里的欢笑声是他的莫大安慰
教室里的读书声是他的美好向往
正是因为他呀
他那只滴血的手
把他想留给我的
全都留给了我……
5
孩子们
千千万万幸福着的孩子们
让我们安静地坐下来
辨别一下他留下的是什么
而我们
会有自己孩子的我们
该为我们的孩子留下些什么
亲爱的孩子们
我们能否怀着感恩的心
让那只滴血不止的手
不再滴血
让那位放牛娃出身的小红军
真真正正地放心安息
不为别的
只为他把想留给我们的
全都留给了我们呀……
责任编辑/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