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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语人

2021-10-01胡萍萍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外婆家鸡蛋外婆

胡萍萍

“真实是未来的坐标,回忆在梦中进行。”

何梦语做了一个梦,工作了许多年了,日夜不是忙着加班就是忙着家务事,她记不起来上一次做这么长这么清晰的梦是在什么时候了。据说人人夜晚都会做梦的,只是醒来都不记得了。何梦语从来都记得自己的梦,当然,那是在十二年前的时候了。十二年前她每天早晨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梦中残留的印象整理出来,很多时候,她都很成功,因为梦里的故事通常完整而明晰,色彩就像现实生活中一样明艳,天气会下雨,会打雷,会闪电,只是有时她会看不清对面人的脸,无论如何怎么努力都看不清。看不清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因为她心里知道他是谁。

如果梦太真实太强烈,往往刚睁开眼的时候,还会难以置信自己回来了,就好像一只飞了好久好远的鸟刚刚落地的那一刹那样。何梦语屏住呼吸,她知道自己回来了,所以慢慢地、慢慢地调整心跳的节奏。她知道一不小心,梦的记忆就会溜走开了,这时候千万别一猛子坐起来,从接触现实的空气那一刻起,血液就加速流遍全身,眼皮下的珠子不再乱动,大脑开始为身体供氧,梦精灵们一晚的工作结束了,开始在日头底下沉沉睡去。

何梦语有时会将梦记下来,有时说给室友听,其实说给人听的话是为了让自己记得更深,天知道她多么自得其乐。到现在她也能清楚地回想起自己和别人分享梦中的内容时是多么兴奋。是的,她并不知道这些内容代表着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一堆乱七八糟的梦,而且梦里的很多东西她并未见过。她困惑,别人也困惑。可正是在这样的困惑中,她能感觉到一种不同的兴奋。

现在,她也很兴奋。重做十几年前的事情,真让人感到年轻。随后她便陷入了沉思。

十几年前,何梦语在家乡的一所大学读中文,她觉得就读中文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她不敢跟别人说,自己一进学校的时候是怀揣着当作家的梦想来的。其实不说是对的,因为说与不说并没有什么区别,该想的事情还是会想,该写的东西还是会写,有没有人见证或者有没有人在乎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何梦语记得。是的,她记得,她从小学到大学毕业的日记本和文档,厚厚的一摞。它们有些发表过,有些只是安静地躺着在空气里泛黄生锈,或许让它们泛黄生锈的微生物是知道的,那是一种时间的力量,时间让人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不至于被毫无价值地抛弃。

何梦语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是从父母亲那搬离,第二次是从大学的城市搬离。她离家乡越来越远了,但是她的夢里,无论是什么时候做的梦,梦里的“家”都是她十九岁搬离之前的父母亲的老家。或许梦也是有独立记忆的?它对幼小的东西依依不舍着,迷惑住所有心灵和肉体都在不断长大的人们,像糖衣炮弹一样,让人先畅享在童年的欢乐里,然后在睁眼的一刹那,所有的工作和家务事像闹铃一样尖锐地叫嚣起来,劈头盖脸地朝你砸去。你昏昏欲睡,却又立马清醒,心中就像明镜似的敞亮,但是脚下的步子却迟缓起来,不情不愿地走开。

何梦语开始准备早餐了。在做早餐之前,她从桌子上的鸡蛋盒里取出两个土鸡蛋——这是从乡下老家带过来的,鸡蛋又圆又大,浑身都是沉甸甸的土黄色,还带着刚出生的温度和一小截襁褓中的鸡羽毛。她拿起鸡蛋,脸上不自觉浮现了微笑,她能看见它们待会儿就变成一碗热乎乎的鸡蛋羹,并被她五岁的小女儿喝掉的模样。对了,孩子还没起床,她得先去叫她起床——小孩子总是爱拖到最后一秒才从床上爬起来,他们向世界宣布,只有他们才有这样的权利。

在拿起鸡蛋的时候,她首先想到了母亲,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鸡蛋是一种昂贵的食物,在他们那个年代,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用鸡蛋做的大餐。母亲很顾家又懂事,所以在母亲小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吃过鸡蛋,都让给弟弟妹妹们吃了。

鸡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何梦语小的时候,奶奶养了一窝鸡,爸爸则因为吃了太多的鸡蛋,得了胆结石,从此再也不能吃鸡蛋了。让何梦语印象深刻的,不是鸡蛋,而是公鸡。公鸡不会下蛋,但是它会突然从身后袭击你,或者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扑腾翅膀,一下子从你头顶飞过。被一只好斗的公鸡正面迎击甚至还让它公然从头顶飞过,然后留下几根翻飞落下的鸡毛和一股鸡窝的味道,是何梦语的童年阴影。这与一年级时被同班同学扯下裙子,五年级时被老师安排坐在男生的腿上(因为没有座位了),以及初中第一次向男生表白之后对方长久的沉默,一起留在了她幼小的心灵里。

“妈妈,让我再睡五分钟嘛……”小女儿闹着别扭不愿意起床。

“乖,起床吧,待会儿要去外婆家呢。”何梦语一边拿开女儿挡在脸上的米老鼠,一边给她穿衣服。是的,今天是外婆的生日,也就是何梦语妈妈的生日。生日,她这回没有想起来鸡蛋,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外婆”这个词上。“外婆”这个词对何梦语来说,就意味着家乡和童年。几乎是在一秒以内,童年的味道涌了上来,就像它是从食道涌上来的一样,不一会儿就充满了整个口腔,她开始不自觉地咀嚼起来。

麦田烧着了,小马风铃落了下去。

“麦田烧着了”是一次事故,秋收以后土地只留一片荒芜,麦田里留下短短的秸秆,活像被一座巨大的剃须刀削平了棱角,只留下一颗光溜溜的小平头。那次何梦语还很小,被老家的亲戚带着去烧别人家的田,几个半大的孩子第一次参与这样庞大的仪式,很容易点着了火,却无法控制好火的势头,一溜烟儿烧到老远去了。几个孩子开始逃命,只有何梦语呆立在那里。大家以为她被吓住了,的确,她是被吓住了,但是她没见过那么大的火,火红的舌头卷着浓烟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吞了。她无法逃走,因为要被吞灭了。最后她的小舅舅回来救了她,扛着她跑了,但是被烧的那几家还是找上门来,何梦语担心极了,但是家里没有一个人责怪她的。看,这就是小孩子的特权。她甚至还想再看一次火之盛舞。

“小马风铃”是发生在她更大一点的时候的事。外婆家的二楼有一只小马风铃,挂在舅舅和舅妈的婚房里。何梦语第一次进去那个房间的时候,就对它产生了兴趣,它很漂亮,金黄的,红艳的。她没有像其他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吵着要拿它回家,只是尝试了好多次,不停地跳着伸手去抓它,但是都以失败告终。她觉得这样很好,红色小马的周围漂浮着几只精致的金黄色铃铛,它们系在屋顶上,这儿就是它们该在的地方。她觉得这样很好,一动不动也好。后来当她走出这个房间她就把它忘了,后来也很少想起它,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何梦语回到外婆家,无意间上了二楼进去这间房,才发现头顶有一只小马形状的风铃。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抬起了手,就在她伸手的那一刹那,她就抓住了它。小马落在她的手掌心,红艳与金黄的漆褪了色,风铃有点儿沙哑。她放开了它,它发出了一串沙哑的碰撞声,几乎在同时,她的心里也散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她曾打翻过二楼桌上的墨水,洇没了一本旧杂志的封面,她曾偷偷撬开一本尘封的字典,一堆米白色的小蜘蛛陆陆续续从字典背面爬出来,留下了一个异常整齐的圆,鼓在两层紧合的纸之间——那是它们以前住的地方。她曾偷偷跑上过三楼顶,顺着烟囱开口的方向往里瞧,最后被外婆瞧见叫她赶紧下来。她曾期待着屋子外面梁上的葡萄快点结,可是每一年都被树上的麻雀捷足先登吃得一点不剩。许许多多的“她曾”,最后只剩下两个具有代表性的句子,那就是:麦田烧着了。小马风铃落了下去。

何梦语带着她五岁的小女儿来到了外婆家。她把车子停好,将昨天就买好放在车厢里的保健品拿出来,小的给女儿拿,剩下的自己拿着。

女儿不像自己那样喜欢去外婆家,她总是黏着自己。何梦语想告诉她,乡下的麦田和黑狗,才是妈妈生命的童年,她想把这份礼物当作遗产送给她的女儿,可是女儿不领情。

五岁的她富足而快乐,不需要遗产的施舍。

何梦语五岁的时候,她常常静静地坐在桌子旁,一家人围着圆形的木桌坐着,何梦语就在角落里玩她的手指。他们好像从来就不会注意到这个孩子,直到她病了或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才把她手忙脚乱地送到医院去。

对于白色的医院来说,绿色的学校和金黄的麦田才是生命的童年。

就在她关上车门的那一秒,她从车子的后视镜里看到了一棵树,树的样子有点奇怪,它开花了,这让她觉得很美。不,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何梦语明明记得这棵树有许多年不曾开花了,而且那树也比这棵老得多。何梦语记得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处池塘,还有石头和小鸟。可是,桂花树开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哪一年?哪一个季节呢?何梦语掐了掐自己的手,很疼。

“树也老了,虫子多着哩,全是洞,活不了多长啦。”这句话不知道谁说的,响在她耳旁。

“妈妈我们进去吧,外婆在等我们啦。”小女儿拉着何梦语的手,何梦语吃惊她女儿的力气竟然有这么大,她的腿不由自主地离开这棵树,往前走了。

屋里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很熟悉,是一种带着久远味道的安心的熟悉,好像从她离开之后就没变过。何梦语看到墙上挂的那副旧钟表,虽然旧,还是那样干净,外婆家的人讲究,尤其是玻璃制的东西,一定要擦得干干净净才好。钟表的指针告诉她十一点一刻了。

“哎呀!”她小声惊叫着,时间不早了,该做午饭啦,肉和菜她带来了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着急呀,已经十一点一刻啦!何梦语看着钟表,着起急来,时间,时间,钟表走过的声音在她脑子里滴滴答,她找不到任何能帮她做饭的人,母亲不在,弟妹也不在,任何一个女人……直到她上了楼,走进房间,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撞见了小马风铃。就是那个红色的小马,金黄的风铃。她瞬间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了,因为这件东西根本就不在她女儿的外婆家,而是在她自己的外婆家。那个挂着钟表的墙壁,那整洁的房屋,那棵树,也都根本不在那儿。而且,无论如何,那件东西现在也都不在了,任何地方都不在,小马风铃只会出现在记忆里。就在同一时刻,何梦语发现厨房里的定时器叫了好一会儿,鸡蛋羹已经做好了。而她自己靠在沙发上,打了五分钟的盹儿。

最近真是太累了呀。何梦语想,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她的手会被掐疼,她想再掐一下,但是她的女儿已经走到眼前了。

“妈妈,我饿了。”

何梦语坐在餐桌旁,女儿已经洗漱好乖乖地吃饭,关于吃饭,这点她从不为她操心,她本以为会有一个和她一样从小不爱吃饭的孩子,然后她就要像她的母亲一样,满大街追着她跑喂她吃饭。这样,她的母亲会很生气,而她最后也不会吃到多少饭。

何夢语一边拿起勺子,一边回忆自己早上做过的梦。梦这种东西,总是要在最开始醒来的时候记得最清晰,如今何梦语对这方面的记性远不如从前了。她不能很好地去还原梦的所有场景,只能一点点地想起来一些片段,而且它们也不会像十几年前做的梦一样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里。比方说,三天以后,她肯定会忘记自己曾经在沙发上打了五分钟的盹儿,并且又回到了童年的外婆家。

今天早上她梦见了一个大学生,她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隐约觉得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但是又不确定是哪一个。她看见这个女孩子跑到树林里画画,第一天,她画的是一只橘色的猫咪。何梦语脑中又想起来女孩喂这只猫的画面,她一定是喜欢猫的,所以喂它吃饭,给它画像,可是,为什么在树林里画呢?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只猫,但是她画的猫就跟那只橘猫一模一样。

第二天,女孩还是在树林里拿着画板,但是这次她没有画画,她很伤心,为什么伤心呢?何梦语想不起来这中间还缺少了什么,她一定哭过了,在什么时候?何梦语忽然看见女孩躺在宿舍的床上,四个人都上床了,灯关着,她一开始只是安静地流泪,怕周围的人听见,但是她觉得她们都听见了,便再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奇怪的是,没人给她任何回应,这样一来,她又只得安静地哭了。

女孩来到树林,心中想着伤心的事情,何梦语忘了是什么让她这样伤心,想家吗?还是孤独?何梦语上大学的时候常常这样觉得,她很理解。想家是会让人觉得孤独的,但是让何梦语觉得很孤独的是,有时看着别人能如此开心地笑着跑过去,或者高声唱着什么歌,三五个人一起闹作一团,她就会生出一种羡慕和孤独并存的感觉。她不是做不到的,只是觉得如果能毫无遗憾地做到这些,就不至于总觉得孤独了。是的,她总觉得充满了遗憾。话未说完是一种遗憾,话说尽后分别也遗憾,与人相处,常常让人心里摇着头说算了算了,可是转念又不自觉去想方才的行为。还是独处好,该说便说,不必强求。

但是她忽然想到,或许真正令人伤心的并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女孩在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任何回应。大家都在关心自己的事情,你在做什么,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在意。

女孩抬起头,她看见一个男生在对岸钓鱼。何梦语顾不上奇怪,好好的树林里又有人钓鱼了。何梦语发现女孩在画他——那个钓鱼的男生。何梦语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但是女孩喜欢他,她已经知道了。

第三天,或者很久很久之后。梦里这样告诉她,女孩被抛弃了,被那个在树林里钓鱼的男生,男生欺骗了她,他在那里钓鱼也是在诱惑她,好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同她一样孤独的人。他们在密林里私会,可是男生根本不爱她,他只是像占有池塘里的鱼一样占有她,随后还当面告诉她这一残酷的事实,他并不想放生她,她比鱼低贱。

橘猫、男生、鱼都不见了,画纸一片空白。梦没有告诉何梦语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但是最后留在脑海中的画面是一方夜晚波光粼粼的湖面。

夜晚的波光粼粼,这画面触动了她。她明白,女孩不会死的,何必要投水自尽,夜晚的湖水比任何事物都冰冷!没有人会怜惜你,尽管可能会有人为你的死感到难过、歉意。人类对待他人的方式最终会落到自己头上,但是感到歉意是没有必要的事,悔过的形式只有改变和付出代价,抱歉是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了。

何梦语打开车门,将昨天就买好放在车厢里的保健品拿出来,小的给女儿拿,剩下的自己拿着。

外婆出来了,那是何梦语的妈妈,她看上去也老了。在十多年前,何梦语还认为自己的妈妈是不会老的,因为她总是梳着黑色的马尾辫子,一张小脸从不施粉黛,简简单单自然大方。并不是她不会老,而是她长大得很慢,时间在她身上的魔力失效了,这个大小孩在缓慢地成长,无论是在心灵上还是肉体上,她的时间过得要比别人的慢。

相对来讲,何夢语则是同龄人中更为早熟的那一个。可能时间对每个家庭的分布都是均匀的,也有可能这都是何梦语自愿的结果。时间在母亲身上流得越慢,在她身上就流得越快,她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开始老了。手指变得粗糙,手掌开始磨出茧子,头发枯燥掉落,但其实她什么活儿也没干。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子前,抬起笔写字或者画画。

但是她的确老了,何梦语好像从未见过妈妈这么老的样子,几乎跟她的外婆长得一模一样,所以,等她到了五六十岁,也是这副模样的吗?不过她和她的母亲长得并不是很像的,只是乍一看像,加上她的母亲很显年轻,经常有人说她们是姐妹。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何梦语的母亲常常心怀愧疚地告诉何梦语,她太忙了,没有时间回娘家看看,显得她很冷漠。何梦语知道自己的妈妈不冷漠,她只是太天真了,她想告诉她亏欠是没有用的,悔过的形式只有改变和付出代价,但是她说不出口。她不愿意让母亲承受更多了,宁可她自己来做。

这个缺乏指导的,自顾自生长的小老太太,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辍学了,她听妈妈说起过去的事情,仿佛亲眼看见一样。那个背着布做的小书包的女孩儿,愣愣地立在家门口,看着别的孩子们去上学,而她却只能进屋子里干活。

顶针、线和老虎钳,她看着这些冰冷的物件,摸到手里心也是冰冷的。她不知道门外的老师同学们都来劝她回去读书,可是外婆不肯,外婆说,女孩子要持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后来,她的弟弟背着那只布书包,跟着老师去学堂里了。她转过身去,每次还要去接弟弟回来,她从不问他今天又学了什么,只装作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勤勤恳恳地捡螺蛳喂鸭子。再后来,连她自己也忘了,只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理所当然。

何梦语知道,她母亲从来没忘记,只是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等到了何梦语出世以后,她才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愤懑了。她对一切的愤慨,只来自于对自身的失望和不满足。

可孩子天生要依赖母亲的,不管那位母亲值不值得他依赖。何梦语常常希望为母亲分担一点儿痛苦,她希望她开心,希望看到家庭和睦,直到她越来越失望,就彻底离开了那个家。

现在,何梦语带着她的女儿,跟着外婆走进了里屋。饭菜要做了,何梦语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幸好妈妈一步步提醒她:“哎呀,这么大了,还是不记事啊。”母亲嘟囔着,其实根本没有怪她的意思,但是她却不好意思起来。

何梦语的妈妈其实对她并没有很严厉,事实上她没有时间管她的孩子。在何梦语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很忙,家务事和工作上的事情,占据了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她既没有时间来放松,也没有时间管她的孩子。但是梦语无疑是像她的,她也和她一样懂事,倒不一定是“把鸡蛋留给别人”,而是她知道母亲很忙,故而想要为她分担,逗她开心。何梦语小时候做的许多事情,都是为了讨母亲的欢心,为了得到一句母亲的肯定,往往要付出很多努力。她害怕母亲的指责,渴望母亲的注视。现在,母亲给她的眼神是温柔而肯定的,她如愿以偿了,可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那个家了,每一次她回家,就像做客一样,疏远的距离让人互生莫名的好感。

桌边不一会儿就围满了人,何梦语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甚至没有来得及跟他们一一打个招呼。她觉得自己有好久都没回家了,来给妈妈庆生的人群中,有些她都不认识了。

“梦语啊,去帮你妈妈端菜去。”一位像是屋后老婆婆的人说。

“哎,这就来。”

何梦语将母亲做的那些又香又亮的菜放上了餐桌,忽然她发现桌子上少了点什么,没有生日蛋糕,她决定去买一个回来。

“妈,你等等我,我带小女去买个蛋糕回来。”何梦语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她的小女儿跟着她,她走得很匆忙,没有等母亲的回答,她觉得这里需要一份蛋糕。

买什么样的蛋糕呢?不能太白,巧克力的会不会又太腻?草莓水果的呢?这时节水果新鲜吗?要不就买蓝莓蛋糕吧,蓝蓝的,又好吃。

他们来到蛋糕店,还没走进蛋糕店她女儿拉着她要往隔壁走,何梦语抬眼一看,是一家书店。好吧,反正她已经决定好买什么了,她看了一眼橱窗,刚好有她想买的蛋糕。

小女儿指着一本诗集,说,“妈妈,我要这个回去看。”

何梦语吃了一惊,这是海子的诗,五岁的女孩要读海子的诗吗?好吧,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她想着,也许她的女儿是个天生的诗人呢!于是她拿起诗集,走向柜台付了钱。

何梦语回来的时候,大家已经热热闹闹地吃起来了,斟酒上菜不亦乐乎。她知道没人会等她,她只是自愿去买蛋糕,她的女儿也只愿意跟她在一起,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于此,但是彼此并没有什么好交谈的。

“来,好哥倆,感情深一口闷!”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

“唉唉唉,你这杯没加满呢,别介,我不喝了……”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唉我俩还扯什么呢,快快把这杯干了。”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说好的吃饭不谈事儿呢待会儿再回你电话!”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

忽然间耳边所有的吵闹都不见了,梦语听见一个嫩嫩的声音在说:

“妈妈,我读得怎么样呀?”

何梦语靠在门边,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看见她满脸惊喜,满眼期待,想要一份肯定的确切的回答,她刚想回答她,就被人拉去喝酒了。

“是的,你很棒啊。”何梦语想要对她说。

她忽然想起来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就在今天早晨的那个梦里,还有另外一个男生,默默地爱着那个会画画的女孩。“海子的诗”,就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也是何梦语想起他的原因。

男孩为女孩写了一首诗,女孩没有打开,却直接问他,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

男孩说,我没有最喜欢的诗人,我只喜欢一位诗人,他就是海子。

女孩笑了。

何梦语无法确定这个男生出现在夜幕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之前,还是之后。如果是之后,这个故事无疑是温馨的,女孩找到了真爱。如果是之前,那么这个故事无疑是背叛的,女孩获得了真爱,但是却背叛了他。

“我是一个诗人,你会爱我吗?”男孩出现了,他的头发很乱,胡子很长,看上去像个沧桑的男人,他问何梦语,如果他是一个诗人,她还会不会爱他。

何梦语还没有回答,他已经离开了,从脑海中消失,何梦语忽然想到海子最后卧轨的画面。

如果这个男孩死了,那么女孩就没有幸福可以获得了。

可是男孩死了,她确信。所以留下了海子的诗,这是爱情。

小女儿摇下车窗,和外婆说再见,何梦语还没有上车,她在后面整理车厢,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妈,多注意身体。”何梦语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要走了,她明白她是时候回去了。

“你也是啊,忙也要注意身体,也不经常回来看我。”母亲的话虽然是怨她,但是何梦语听到的只有温柔。她忽然觉得难以自控。她睁大了双眼,但是眼前越来越模糊。她看不见母亲了,也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但她还是抱住了母亲,她想说我正是太过想念您,所以不能来看您。可这句话没有人能理解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能抱住她的母亲,泪流满面。

“我很想念您,所以回来看您。”

乡村的小道无止境地向前延伸,歪歪扭扭地拐向另一边的深处。眼前的大山跟十几年前的一模一样,毕竟是大山,而不是一朵花、一棵树,或者人本身。何梦语忽然发现自己丢了什么,她转眼一看,副驾驶上空空如也。她弄丢了她的孩子,她要回去找她。

可是无论她怎么开,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切都领着她驶向道路另一边的深处,她只能这样无止境地向前开,手脚不听使唤,眼前渐渐失明。

车子驶出了隧道,光进来了。何梦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副驾驶上,她的手脚都很小,她的母亲很年轻,她抬头看着母亲,母亲转过头,对她笑了笑。

“马上就快到了。”母亲说。

“去哪?”

“外婆家。”

车子外面的景色出奇的干净,何梦语看见眼前的公路就像电影一样徐徐放映,笔直地去向一座墨绿的山,穿越一条又一条的隧道,重复一刻又一刻的明暗。可是她不再变化了。她还是那样的小手小脚,安静地坐在那里。她明白这是和母亲一起去外婆家,一桩桩红白相间的小柱子从车窗两边掠去,湖泊、翠绿的树叶、房屋,都和他们一起安静无言地掠过去。他们走了好久,云却没有动。

孤独?十几岁的何梦语走在空旷无人的田埂上散步,她不觉得孤独,只是有种无助的安宁。她没有想起任何人,也不需要想起什么,远山白云,寂静无人,唯有风的自由牵在她的脑后。是什么时候对着寂静无人的田野哀叹的呢?她忽然想起被公鸡越过头顶、裙子被人扯下、坐在不认识的男生怀里,比起无助的感觉,孤独是无奈的。无可奈何,你已经看见了,你尽可能地去亲近一切,但是你还是你,无法真正融入别处。

孤独是人一生的宿命,你已经看见了。

她看见那个女孩的死亡了。

她漂浮在冰凉的水上,头发散乱,绿藻围住她的身体,并不那么唯美。为什么要投水呢?多冰!多凉!多冷!连她都感到一阵无法抵抗的寒意,身体肿胀,面目尽毁。如果是她,再也不会愿意触碰冰冷的湖水!尽管令人绝望的夜色下,冰冷的湖面波光粼粼,令人心碎。

有人在拨开她头上的水藻。

她觉得脑袋好沉,眼前好昏,但是接下来异常清晰,世界在慢慢还原,没有水藻,没有肿胀,第一束光送了进来。

她睁开眼看见的是自己的父亲。就在她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她就有了继续注视这个世界的勇气,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疲惫、焦虑、满目充血,这双眼睛快要死去了,但就在他们相视的那一刹那,他们俩都活过来了。

他颤抖着,紧紧抓住她,然后给了她一个令人心碎的微笑。她甚至忍不住要抽出手来安慰一下他,但是她还不能动。

她的父亲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攥着她。他和她一样,有时候真像个哑巴一样沉默。她想起每次母亲暴跳如雷、怨气大发的时候,他和她就沉默无言地坐在沙发上,任由一切劈头盖脸地扑过来。现实撕咬着血肉,冷酷刺伤着心灵,他们那种沉默不是冷漠,而是无奈的安宁。

过去的都过去了,人还要继续生活呀。

她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个五岁的女儿,又或者有个死去的情人,可是,她从未有过什么女儿,也没有情人,她才二十五岁,唯一的亲人现在正守在她的床边。

她朝他笑了笑,随后看见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尘埃在暖黄色中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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