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奶
2021-09-30查云昆
查云昆
前年,女儿小雯考取州府最好的中学,从我的羽翼下被活生生地扯开。
办完入学手续,在小雯送别声里,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落寞、无奈而又复杂的心情。
记得小雯刚出生时,就像一只小猫咪,鼻梁皱成一撮折,小蒜头鼻上布满小白斑,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让我皱起了眉。长大能不能找到婆家?心下如吊着一个来回晃荡的瓶子。
在甘甜的母乳喂养下,小雯如同幼虫般蠕动着的小小身躯,得到生命的给养,慢慢地舒展开了,脸颊消失了那皱巴巴的模样,开始有血有肉地丰满起来。表情也慢慢地丰富起来,眼神清澈明净,稀疏的头发也开始乌黑闪亮。
不出一月,小雯两道扬起的又黑又密眉毛下,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满脸堆着无邪的笑容,随时倒腾着那如藕节的小胳膊、小腿,把全家人的心都融化了。
小雯像是一件瓷器,全家老小都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摔在地上。为了让她睡得安稳,全家人都刻意地放轻脚步,细语轻声。当她睁开眼睛,全家人又抢着抱,呼唤着乳名。被大伙逗着、吻着,从一个人手中传到又一个人手中,像极了一个灵动可爱的小精灵。一声吃饭饭,睡觉觉,洗澡澡,软化全家人早逝的童心,牵动着所有人的忧乐。
日子渐长,小雯到了断奶时节。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日子,冒白的小牙已隔三岔五地长满了牙床。妻的乳汁也渐渐少了。我与妻开始佐以辅食,然后一点点加添干粮,有意无意地让她远离妻的乳头。自此,小雯开始了自嚼自咽的生命历程,在不经意间就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断奶。
就在小雯蹒跚迈步之时,一脸的稚气透着不安分的狡黠,像一个顽皮而又呆萌的小强盗,折腾得全家不得安宁。她泼洒的牛奶、乱扔的果蔬饼干及散乱的玩具,弄得满地狼藉。
我喜欢在书桌上有序地摆放笔墨纸张、茶具、书本等物什。小雯常会偷爬到书桌上,肆意捣乱,破坏桌上的构图,损坏桌上的器物。她肆意抓起笔,在案头的书本上,或是洁白的墙面上图鸦,把毛笔硬塞进钢笔套里。在我的呵斥声里慌乱起身,掀翻案头的墨汁,撞翻桌上的茶杯,茶水混杂着墨汁,蘸溅在书本上,滴淌在椅子和光亮的地板上。
淘气、顽皮,是小雯的天性使然,但她带给全家尤其是我的乐趣是不言而喻的。成天被她绕膝、温存,给我说有趣的话,那种甜美的感觉如熨斗熨平心结般通体受用。下班回家或者休息日,小雯都会肆意骑在我的肩上,揪头发,挠痒痒,扯耳朵,挣眉毛,捂眼睛,抓脸皮,有時竟然把胖乎乎的小手强塞进我的嘴巴请我吃“猪蹄”。伸手去挠她的腋窝时,爽朗的笑声把我积攒了一天的所有的疲惫和郁闷都撵跑了。
一段生命是一个季节,而每个季节都会有春华秋实。就在小雯的小鞋子变成了大鞋子、短衣服变成了长衣服、冲天的羊角辫变成了披肩发之时,我突然意识到,她长大了,也适时该离家了。
世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底色的,而子女底色的厚度与色泽取决于自己的父母。对于小雯,从她出生的那刻起,就如摆在我面前的一张白纸,如何涂色,曾让我举棋不定。诚如,用铅笔画一苹果,它不过是几条线而已,引不出人们的味道感想。若涂青色,则是一个生涩的苹果;若染红色,那就是一个甜熟的苹果。但是,如若开始画出来的是一个辣椒的轮廓,不论自己怎么染,都不会是甜的了。
身为人父,没有人会希望子女成为不甜的苹果或是辣椒。在亚马孙平原上,雕鹰把刚学会飞行的幼鹰带到树梢或悬崖峭壁上,残忍地把幼鹰摔下去。幸存的幼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艰难地爬到母鹰旁,母鹰毫不留情地折断幼鹰大部分骨骼后再次将其从高处推下。幼鹰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忍着剧痛不停地拍打着翅膀飞翔,让受伤的翅膀不断地充血,从而使翅膀得以在短暂的时间内痊愈,而痊愈后翅膀则近似凤凰涅槃。母鹰血淋淋的残忍训练练就了幼鹰强健有力的翅膀,从而使幼鹰能在广袤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虽然我与妻没有雕鹰的残忍,让小雯接受几近残忍的魔鬼训练,但怎样给她的人生涂色,则是她脱离母腹的那刻起我的使命。
东野圭吾说过:“谁都想生在好人家,可无法选择父母,发给你什么样的牌,你就只能尽量打好它。”小雯就是我与妻发给的牌,怎样打好它,就是长大后适时脱离父母的翼翅开始自行自立,诚如雕鹰育子那样,这又何尝不是她人生中的凤凰涅槃呢?
离家读书,是小雯人生的第二次断奶,与第一次断奶截然不同。第一次断奶我们把她从母亲的乳头边活生生扯开,开始了自嚼自咽,固然痛苦,但那是在孩提时代,尚不懂事,不会忆起自己第一次断奶时的苦痛。
第二次“断奶”,则意味着长大。如括号,左边是渐行渐远的童真,右边是与日俱增的成熟。亦如一碗静水,置于方,则方;置于圆,则圆。
俗语有“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之说。离开父母的羽翼,小雯勤读苦学,冷暖与苦乐,只能自食,忍受。于小雯而言,离家人州府读书开启自己人生第二次“断奶”征程之时,不再是早上醒来,看到一抹阳光恰好落到枕边,不用着急起床,躲在被窝里听着父母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地忙碌,而后早餐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不再有第一声啼鸟打破黎明前黑暗后父母再三催促起床的叫喊声了;也没有了蜷缩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看肥皂剧时被父母催叫吃饭的嗔骂声。
这何尝不是当年自己的翻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