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2021-09-30童孟侯
童孟侯
旧时代航海界的迷信
当今,女子戴着大盖帽,身穿海员制服,英姿飒爽地站在航船的驾驶台上,已不足为奇。可是旧时代女子不但没有航海的缘分,而且受到歧视。
古罗马时代,西欧航海界认为世界是由火、水、气、土四种元素组成的,女性属水,阴性,所以女性上船,船要出危险,因为水跟水对冲了。当时的女子不要说当海员,就连进入造船厂都不被允许,也就是说看看都不行。许多西方国家禁止女巫师和其他女人进造船厂,认为,否则的话,船出海后要倒霉。挪威规定,决不在弗丽格女神值星的日子(也就是星期五)开工建造军舰。近东地区有的国家还不许女人在港口触摸竣工的船舶、停泊的船,生怕“触霉头”,生怕危及海员生命。
不让进船厂,不准触摸船体,不让看一看,倒也就算了,更加残酷的是:秘鲁在举行船舶下水仪式时,新船要从垫在年轻女奴身上的龙骨缓缓滑下,压过去,碾过去,女奴的血染红了木质船身和铁质轨道,其状惨不忍睹。主持新船下水仪式的大佬却说,这是贡献给海神的,唯有这样,海神才会保佑海员。
女奴又不是瘟神,牺牲女奴来换取海员的平安,这是什么逻辑?
1562年,丹麦的法律规定,“国王陛下严禁女人和猪登上军舰。一旦发现,犯禁者立即监禁10年!”至于猪是不是真的被监禁,不得而知;女人是要被关起来的。这样的习俗和风气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当时俄国的游艇俱乐部还是不准女人上船,连上游艇也不行。但是,大势摆在那里,20世纪了,旧习俗要破。
中国古代,船民出海前都要烧香拜佛,乞求保佑,恳请妈祖帮忙。任何可能冒犯神灵的事都要杜绝,譬如女人上船。
直到距今200多年前,人们在一艘漂洋过海的船上,惊奇地发现3个女海盗!女海盗不也是女人吗?女海盗不也是“海员”吗?她们已经航海了,并且平安无事地靠港了——这成为“既成事实”,要驱赶女人,晚了,她们跨洋过海地过来了。
尔后,智利在拉美各国率先雇佣女性海员,这个国家让女人在船上当厨师,她们是吃住在船上的。1918年,加拿大、葡萄牙、玻利维亚等国家的邮轮上也开始有了真正的女海员,她们担任护士、电报员,还有理发员,等等。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样的情况发展迅猛:因为纳粹德国和英法等国海军在战争中牺牲了一半以上的海员,更多的是伤了病了。被逼无奈,这些国家不得不大批雇佣女海员上船。像丹麦这样的国家,至今人口也只有500多万,根本经不起在海战中损兵折将。
那么女人上了军舰表现如何?事实证明她们干得很出色,并不比男性逊色。英国“维多利亚·玛丽”号运输船,轮机长是女性,她在海战中以身殉职,英国女王还特地褒奖了她。
还有一位苏联女船长名叫耶拉诺娃,她指挥一艘供应船,4年中往返于美、加、苏联之间,8次逃过敌舰的攻击,显示了卓越的航海才能和军事才能。
女权主义崛起了,女性逐渐在航海界抬起头来,波兰甚至还成立了“海船圣母俱乐部”,其成员全部是女海员,男海员一律不得进。
苏联海军发布命令说:“女性可以担任船上的一切职务——完全放开。”
关于女海员的困惑
女海员出现在大海大洋上,女人加入航海业,是妇女解放运动取得的重大成果。大海航行不再是男人的专利,女子和男人一样可以成为大海的主人,女海员是“海的女儿”。
1980年,联合国劳工组织发表过一份报告:工业发达国家一共有海员80万名,其中女海员占4.2%;担当船长、大副和轮机长的,女性比例则占4.2%中的0. 55%。这个0.55%数字再要往上提升谈何容易?因为海员的工作很多是重体力的,女子担任理发、炊事和医护人员还行,要担任水手、机匠,要担任船上领导职位并非易事。不是不能当,而是身体条件不一定能适任。消防队员中,女性多吗?铁匠、石匠中,女性多吗?海军陆战队中,女性多吗?道理是相同的。
男海员对女海员的看法不尽相同,大部分男海员认为长期的枯燥单调的航海生活,如果有女子在船上就有生气得多,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相互之间对对话,聊聊天也是好的。
小部分男海员则认为,女子还是乖乖待在岸上比较好,还是担任轮船公司岸上本部的女职员比较好,也算沾上“航海”了,也算水运系统的女员工。这小部分男海员的看法,不知道是怕女性受累,还是老的迷信观念作怪?
女海员在船上工作,其中有些人会抱怨受到性骚扰,还有的抱怨待遇和提升比男海员要困难得多。当然,也有的国家女海员非但没有那么多抱怨,还认为女海员享受了浪漫和多情,欣赏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和蓝天。
直到2006年,国际劳工组织提出要确保船上女海员的设施,包括男女分开的卫生设施和卧室。过了10年,2016年国际劳工组织对原条款提出修订,增加了关于防骚扰和欺凌的内容。
我曾经工作过的船没有女性船员,船员兄弟在一起工作生活很随便,有的船员下班了只穿一条三角裤就从卧室里跑出来,到甲板上抽烟;有船员干活时突然尿急,就在栏杆边上对着大海撒了起来,茫茫大海,谁看得见?可是,一旦有人上船来参观考察,一旦发现考察队伍中有女性,值班水手看见远远开过来的交通船,就会吆喝起来:“有女的要上船啦,有女人!”意思是要大家收敛一点,当然,也有很兴奋的意思。
船公司一位工会女干事要到我们船上搞调研,说要住上几天,把调查搞得深入一些。船长不同意。因为我们船不是大船,洗澡的地方就那么一間,厕所也只有几间,女干事要住在船上几天,怎样为她准备独用的厕所和浴室?
女干事很是不悦,她毕竟是代表上级的。船长说:“我派统计人员上岸向你汇报好了。”船长还是不同意她滞留。安排厕所、卧室、浴室,船长确实有些困难,但是这后面恐怕还有些什么其他的顾虑吧?
中国女海员的高光时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一直倡导男女平等,女空乘、女司机、女子摔跤、女局长、女警察……相继涌现。那么,男的和女的在远洋轮上的任职能不能“平等”呢?交通部认为可以“平等”。
实际安排来了:1961年4月28日,中国对妇女当海员这件事开始了尝试,多名女海员登上“光华”号轮,担任服务员、广播员和医生,这艘船当时的主要任务是往返印尼等国,接回一批又一批难侨。
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国远洋轮才有了担任驾驶、轮机等技术工作的女性航海者,甚至还出现了女船长和女轮机长,这在远洋航运发展史上留下了绚丽多彩的一笔。
时任交通部部长的叶飞下达了12个字的指令:“现行试点,总结经验,稳步发展。”——话里有话,有走一步看一步的意思,有防止一窝蜂的谨慎,不是吗?
1976年7月,中国远洋公司从下属单位选出11位女员工,广州海运局也选出1位女员工,12人一起被派到跑远洋航线的“辽阳”轮,她们分别担任驾驶员、轮机员、管事、报务、水手、技工等技术性工作。了不起的是:焦湘兰担任政委,王亚夫担任轮机长。9月16日,汽笛一声长鸣,“辽阳”轮起锚开赴欧洲,整个航程,在机舱里,王亚夫可是说了算的。
9月21日,上海远洋运输公司和上海海运局另外选定了11名女子,上了跑远洋的“风涛”轮。更了不起的是:孔庆芬担任船长,尹玲珍担任政委,船上的“第一把手”都是女的,这件事闻所未闻,女的远洋船长啊!其实,孔庆芬已经在“和平一号”轮学习驾驶多年,经过不断磨炼,熟练掌握了驾驶技巧,这才正式成为中国航海史上第一位远洋轮的老大。
“风涛”轮还没有到达日本神户,就引起了当地人民的轰动和好奇。船一靠神户港,共同社记者立刻上船采访,然后用显著的版面刊登了中国女海员的文字报道和新闻图片。日本国际贸易促进会举办了欢迎会。神户市市长送来了欢迎信。300个日本公民被准许上船看望中国女海员。女海员被请上岸,参加了4次友好活动。好不热闹!
1978年9月,“风涛”轮停靠新港,陈慕华副总理特地登轮慰问女海员。
但是,客观分析如此风光的航程,女海员航海的艰难之处确实要比男海员更多,不说风浪的侵袭,不说枯燥的航行过程,恋爱怎么办?婚姻怎么办?怀孕了怎么办?要生育了怎么办?要喂奶了怎么办?要抚育孩子怎么办……后顾之忧多多。
新中国第一代女轮机长张兴芝说:“女性上船比起男性来,付出确实不一样,女性除了要克服生理特性外,还需要健康的体魄,更要经受世俗的偏见。当然如同男海员一样还要忍受远离家庭、远离亲人的困惑,这都是挑战。我先后在十几艘船做过,从3 000吨到7 500吨,跑遍国内各港口,我成功地在一个男性群体的工作圈子里站稳了脚跟,这说明困难是可以克服的。”
请注意张兴芝轮机长所说的“国内各港口”,非世界各港口也。
有个中年海员面对记者采访,说得更直接更真实更具体。他连珠炮式地反问:“如果在甲板上当水手,必须顶着烈日和海风敲铁锈涂油漆爬桅杆带缆绳,爱肤如命的女海员行吗?即使女性在驾驶室工作,那也得和别的海员一样,必须三班倒,4个小时一班(比如12时到16时,半夜也是零点到凌晨4时上班),日夜不分,到点必须上岗。问题是睡眠不规律会让人快速变老,爱美如命的女子行吗?如果在机舱工作,烈日、狂风、海浪是可以避免了,但是那里的发电机、空压机、造水机、分油机、舵机、锅炉不停地运转,80分贝的噪声,45℃的高温,女子会怂吗?还有,远洋轮每天有干不完的维修保养,恰好女海员来例假了,干还是不干?维修不等人,故障不等人,不会单独等候有例假的人。船长一声令下,如同部队里军令如山,必须执行的!”
男海员有很强的男子气概,这个气概包括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女性则比较容易情绪化,容易哭泣,容易想家。所以,大多数当海员的中国女性早有思想准备,上船后主动适应男性规范,趋于男性化。前文介绍的孔庆芬、尹玲珍、焦湘兰、王亚夫……可谓女中豪杰,她们无一不比男海员更刚强,更坚忍不拔。
以王亚夫轮机长为例,她是山西人,大连海运学院毕业后上船,后来当上轮机长。她工作极其认真,刻苦耐劳,对机舱工作人员要求非常严格,铁面无私,一板一眼,“比男老轨还老轨”!
王亚夫以及孔庆芬、尹玲珍、焦湘兰的经历,多少让人想起另外的两个字:拼搏。
20世纪80年代,多家轮船公司终于作出决定:女海员离船吧。
至此,中国第一代女海员的海上生活拉上了帷幕,中国的“男女平等”已经得到了相当好的演绎。当然,中国女海员并没有全部下船,公司同意的,本人愿意的,还可以留在甲板上,孔庆芬就在船上干到退休,她的岗位没有离开过甲板。
从全球的角度看,其实女海员在海员队伍中占比一直不是很高。2021年,国际海事组织统计表明:眼下全世界海员有120万左右,女海员只占了2%,也就是24万。这24万人大部分是分配在邮轮工作,烹饪、洗衣、看病、护理、餐厅接待、泳池打扫、旅客起居服务,等等。当然,既然参与了航海,既然在甲板上工作,不管什么工种,她们都是海员。海员和船员是有区别的,船员不一定是海员,海员一定是船员。
据2019年统计,中国注册的女海员数量有4万(其中女船长和高级船员只有423人),4万人在全球24万人里算一个大头了。但是,4万人里头在货轮上工作的女海员凤毛麟角,虽然STCW公约提出促进妇女参与航运,然而确确实实,诸多不便啊,不是瞧不起“半边天”!
我们为什么会觉得女海员的数量与日俱增呢?这是因为一旦女性到远洋货轮当海员,尤其是当船长当轮机长,曝光度就会很高。倘若现在有十多名妇女一起上一艘远洋轮,倘若还是把船开到日本神户,照样会引起好奇和激动,就像當年的孔庆芬一样,日本可没有这样的事,新鲜。
罗烈芳1952年毕业于汕头海事学校,是新中国第一批女海员,作为交通行业的女性代表,先后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她还代表中国海员参加在匈牙利召开的世界女工大会。1957年,电影《乘风破浪》上映,讲述新中国首批女船舶驾驶员的成长经历,女主角就是以罗烈芳为原型的。
罗烈芳驾船主要在长江航行,其航行经历和中国众多男性航海家相比,还算不上出类拔萃。但是,女性海员了不起啊!关注度太高了!
种种原因,才给人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女海员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