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西黑陶
2021-09-30陈丹
陈丹
我可能是唯——个质疑手工黑陶精准度的记者。
17年前,香格里拉尼西乡汤堆村,一户陶艺匠人的家庭作坊里,一名年轻的小记者手拿木尺,坐在老匠人面前的地板上,卡着他刚做好的5个汤锅泥坯,内径、外径,一个个测量、记录。
老匠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将他手中的泥塊边缘刷上水,立起来,用手捏合到圆形泥底上……
对于粗放的手工制品,谁会去认真?真遇到了钻牛角尖的人,大家都想知道挑战的结果吧——测量结果让小记者大吃一惊,只借助木拍、木刮刀这些最简单的工具,全手工捏拍出来的5个口径200毫米的汤锅,所有内径、外径10个测量数据,最大的误差没有超过2毫米!
那个瞠目结舌的小记者就是我,那位面对挑战岿然不动的老匠人,就是后来被评为“藏族黑陶烧制技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孙诺七林。
黑陶制作细节 图/ 张静
黑陶与土锅鸡
2004年,我随海外某电视台进入涉藏州市拍摄茶马古道纪录片。香格里拉,这个滇、川、藏三省交界地带的重镇,是当年滇藏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尼西,地处滇、川交界要冲,茶马古道上的商队曾在此川流不息。马帮的往来,带动了物资的交流,尼西人眼中普通的“土陶”,是远处他乡市场上的抢手货。几百年来,黑土陶制作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地方手工产业。但是随着茶马古道经济的衰退,到新中国成立前,尼西做黑陶的人家已不足五户。好在黑陶产品大都是茶壶、炖锅、火盆等生活用具,偏于一隅的迪庆,发展速度相对较慢,这些器具还没有被外来商品完全取代——只要还有市场,手艺就不会消失。
尼西黑陶的历史具体有多少年?没人能给出准确的数字,反正从附近以及德钦等地出土的多座春秋战国时期的墓葬中,已经发现了大量的黑陶随葬品,这说明最早居于此地的羌人在两千多年前就掌握了制陶工艺。初唐时期土蕃势力强势侵入,羌人慢慢被同化,同时,扎下根来的藏族人也学会了适应当地生存的一切技能。
可以说是老天赏饭吃,尼西乡汤堆村附近产陶土,所以制陶的人家几乎都集中在了这里。近30年来,随着“香格里拉”旅游热的不断升温,游客大军加入了黑陶的消费群体中。具有新时代特征的黑陶装饰品、黑陶副产品应运而生。2004年我第一次来时,汤堆村做陶的人家只有20多户,这一次我再来,已经发展到100多户了。
尼西黑陶土锅鸡需要选用当地土鸡作为主要原料 图/ 张静
刚出炉的尼西黑陶土锅鸡 图/ 张静
我还记得,从香格里拉市独克宗古城出来,沿214国道朝德钦方向行30多公里,当路边出现了一排出售黑陶的店铺时,尼西乡汤堆村就快到了。如今,黑陶店几乎被“土锅鸡”店全部取代,只剩下三五家黑陶店,其中还包括两家主卖土锅鸡、兼卖黑陶的。我们的司机扎西说,这些店里的产品都是卖给游客的,他们家里用的黑陶锅,都是直接去汤堆村找朋友们买的,“不过土锅鸡很香,我们有时候也会专门开车来吃。”
七里卓玛有两个店面,一个卖土锅鸡,另一个卖黑陶,都在214国道与汤堆村村道的交叉点上。她说,自从《舌尖上的中国》播了尼西黑陶土锅鸡后,黑陶店店主们就慢慢改卖土锅鸡了。其实,这里的藏族人家家都会做土锅鸡,这道美食有两大要素:一是食材要用本地产的藏香鸡;二就是炊具要用本地产的黑陶土锅。七里卓玛说:“黑陶土锅炖出的鸡汤味道更香更浓,保温时间长,至于专家们还说黑陶里面有什么矿物质,能保留食材的营养、对身体好,我就不清楚了。”
鲁茸恩主的黑陶人生
沿七里卓玛店旁的村道一直下坡,1公里左右,我们找到了“孙诺七林大师工作室” ,看到这个名字,心中非常伤感,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17年前那位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匠人,那位身着玫红色藏装盘腿坐在木屋中捏陶土的老人,在2015年,辞世了。
今天,接受我采访的将是孙诺七林的儿子鲁茸恩主——17年前那位话很少、觉得“爸爸很了不起”的年轻黑陶匠人。
房子是新盖的砖混房,窗边的角落里,地上,一堆红色泥巴中间,我第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中年的鲁茸恩主:皮肤不再紧绷,胡须长了密了,额间眼尾有了皱纹。但是人物轮廓、姿态,以及盘腿垂眼捏陶泥的场景……都让我熟悉。13岁正式开始学制陶的鲁茸恩主,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姿势,一转眼,时光流逝了41年。
他的面前,有一对很好看的小情侣在小心翼翼地揉泥巴,眼睛不时地瞟着他的手,学着他的样子捏、拍、刮。旁边穿着某酒店工作服的人介绍,他们是酒店的客人,购买了黑陶体验项目,来学习制作一个黑陶杯子。大约10年前,香格里拉的酒店陆续开始与知名黑陶匠人合作,开展体验项目,旅游旺季,一天有五六拨人前来。外宾尤其喜欢这种认知文化的方式,黑陶不仅是当地特色,也是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关键是最后还能收获一个自己制作的黑陶杯子,这太有意义了!
从奔子栏来的游客正在体验黑陶制作过程 图/张静
鲁茸恩主没有认出我,招呼我们先坐下等一会儿,然后一边演示,一边盯着小情侣手中的泥坯,一步步指导,直到软泥在他们手中成了杯子的形状。看见自己17年前的采访对象,心中还是有几分亲切的,暗中观察,发现他沉稳如昨,但是多了主导现场的底气和干练。途中有几位游客进来,恭敬地喊着“大师”,要参观和购买他的作品。他大方得体地应对,谦虚不失风范,礼貌却又不过分热情,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对于“大师”这个称谓,他说:“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师,我只是个手艺人。学无止境,争取让技术和德行相配并行,努力提高手艺,同时把这门手艺介绍给来到这里的人,才是我心里最想做的。”
我说,您这一点,让我想起了您的父亲,他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手艺人。他盯着我看了几秒,说:“我也觉得你有点眼熟……”空气中,忽然有了一种认可和默契,采访变成了老朋友聊天。我说:“我发现您变了,比以前话多了,而且,有主人的气场了。”他笑了,说以前是因为有爸爸在,全部事情都是他担着,村里很多人都是他的徒弟,他是最受尊重的。“现在他走了,担子就落在我身上了”,鲁茸恩主对父亲的怀念被我触动了:“我很感激爸爸,是他教给了我这门手艺,还有,如果不是他坚持的话,我年轻的时候就和其他人一样出去打工,也许手艺就荒废了。现在我不仅每天能和全家人在一起吃饭,还能得到外面人的尊重。这些都是托爸爸的福。”
黑陶传统手工技艺传承人鲁茸恩主 图/张静
出生在陶艺世家的鲁茸恩主,从小是在爷爷和爸爸身边玩着泥巴长大的,13岁正式学艺;16岁,作品可以卖钱了,兴头足得很;20多岁娶了媳妇,做陶养家变成了责任……年轻人谁没躁动过呢?当年村里有人跑运输,拉他一起,他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结果被父亲阻止,说心被扰乱了就回不到陶艺上。正是父亲严厉的阻止,才成就了今天的鲁茸恩主。
今天,鲁茸恩主又把技艺传给了女婿,还有村里的其他年轻人——就像当初父亲所做的。
上下求索的当珍批初
孙诺七林老先生走后,尼西黑陶的传承大业就落到了鲁茸恩主这一辈人的身上,和他一起担当这一重任的,还有另外一位传承人:当珍批初。由父辈手中接过这门手艺,经过半生耕耘,不仅自己发展得不错,还带动了村里的年轻人。这两位传承人现在是汤堆村最有名的制陶人,是尼西黑陶制作技艺承上启下的两根支柱。
珍批初的黑陶事业是充满了探索与尝试的。在跟着爸爸和爷爷学习手艺的同时,他也会帮家里卖陶。十四五岁,他就带着妹妹到香格里拉、德钦、大理、丽江等地摆摊卖陶,有时候他们在外摆摊一个多月,就能挣够家里一年的开支。20世纪90年代初,村里大多人都在跑运输挣钱,他也贷款买了一辆货车,一跑就是3年,每天累得一身臭汗,一个月下来,也就挣二三百块钱。再后来,香格里拉旅游升温,旅行团开始来到汤堆村,那时候一个黑陶产品卖五块、十块,国内游客很少有买的,但是外国游客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纷纷掏钱购买。那一刻,当珍批初看到了商机:我为什么不去外国人多的地方卖陶!
鲁茸恩主引以为傲的黑陶作品 图/张静
父亲嘎玛定主也是当时村里有名的黑陶手艺人,但是他没有孙诺七林那样的严厉。看着儿子的手艺一天一天在进步,这孩子从小就会卖陶替家里挣钱,现在有想法了,就让他自己闯一闯吧!同样是父亲,但是不同的理念造就不同的人才,当珍批初的探索故事一样精彩。
听导游说上海外滩的外国人多,当珍批初心想就赌一次吧!他包上花瓶、香炉、茶壶等五件陶器,从尼西到香格里拉市,辗转到昆明,又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来到了上海外滩,那是1997年的秋天。
外滩步行街上,当珍批初小心翼翼地把他的五件黑陶摆在地上,结果才一会儿,清洁工就来撵他,换个地方摆,街道管理处的人又来……就这样绕开他们换了三次地方,一早上也没卖出一件。这时候来了一位个子高高的外国人,他拿起这些黑陶看了很久,说,我都买了。
后来,当珍批初揣着400块钱高高兴兴地坐上了回程的火车,在车上,他陷入了思考。他看到了尼西黑陶的商业价值,还有美:“这黑陶还有上面的藏族特有的装饰图案,以后不管它们到了哪一个国家,我都能一眼认出来。这是我们藏族人做的、是我们尼西人做的!”也是这次经历,坚定了他的回归之路。到今天,他做黑陶也快要40年了,中途他还做过许多壮大黑陶产业和传播黑陶文化的努力和尝试,开工厂、办合作社、做体验作坊。
尼西黑陶傳承人当珍批初正在制作黑陶 图/张静
当珍批初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儿子本科毕业以后,没有去大城市工作,而是选择回家继承家族的黑陶事业,当珍批初说到这一段时,眼里满是欣慰与骄傲:“他说爸爸你放心,我是自愿要回来的,我是真的喜欢!” 就这样,当珍批初的儿子拉茸肖巴成了家族第八代黑陶技艺传承人,这可是全村第一位有本科学历的黑陶手艺人啊!
现代电商的发展,也让黑陶增加了一条出路,村里的年轻人有开网店的,有做直播的,他们就像当初的当珍批初一样,在自己的时代、用自己的方式在探索着传统手艺与现代市场的结合。
手艺,就是这样在子承父业的规矩中、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自我意识的觉醒中传了下来。鲁茸恩主和当珍批初这一代人,或静或动、或守或攻,在各自的领域里努力着。加上政策的扶持,尼西黑陶的发展在近10年时间里,取得了质的飞跃:不仅远销数十个国家,还成为香格里拉旅游的一张名片,整个产业的收入也占了村里总产值的一半。
传统的创新
千百年来,每一代匠人都延续着传统,但是也会加入自己的想法,小到纹样、大到器型,或改造或创造。在孙诺七林的时代,他创新的麒麟头火盆是那个时期的代表作;到了鲁茸恩主这里,他会得意于自己改造过的鸽子壶的线条;更年轻的一代人来了,不管父辈怎样看,他们都会尝試表达自己的思想,比如把花瓶改成多边形、创造出黑陶咖啡杯、或者把二次元风格融入设计……每一代人的创新尝试,都会沉淀出几款认可度高的产品,所以,黑陶产品的种类会不断增加,从2008年被评为国家级非遗项目以来,尼西黑陶在册的品种已经由40多种增加到百余种了。
卖得最贵、最有设计感的尼西黑陶创新作品,是艺术家朱哲琴做的。2013年,朱哲琴请设计师石大宇设计了一款黑陶产品,作为她将现代设计融入传统工艺的尝试,这款外观和功能设计皆为上乘的黑陶茶盘,登上了米兰设计周的国际展台。
尼西黑陶传承人当珍批初的双手 图/张静
除了品种的增加和设计的创新,对于尼西黑陶,年轻的传承人还有更多维度的思考。28岁的拉茸肖巴,这位村里第一个有本科学历的黑陶手艺人,他不仅让自己最喜爱的蜥蜴造型的吉祥物爬上了黑陶,成为自己作品的识别符号;还把电窑搬回家里,试验不同温度下黑陶的质地和颜色的变化;他还设想着用黑陶带动地方产业,像景德镇和建水那样,把尼西打造成以“黑陶文化”为主题的乡村,吸引外界的艺术家和商家进入,参与到黑陶的创新以及黑陶产业的发展进程中来……
孙诺七林时代创下一个非常好的传统,他们对技艺不保守,谁愿意学就教谁,加上黑陶技艺难度不是很大,所以现在全村有一百多人都可以做陶。但是手艺这个东西,“会”和“精”的差距还是挺大的。“有些东西是不能改的,比如陶泥的配方、露天烧制的方法、让土陶变黑所用的天然材料……这些是决定黑陶质量的关键因素。”鲁茸恩主只认可审美维度的改变,不认可决定品质的制作要素的改变,“千百年来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是经过无数人鉴定的东西,必然有它的道理,不管是从保护人的健康角度还是从环保的角度,一定是无害的。”当珍批初则认为,有些方法可以保障村里黑陶的整体品质,比如定期组织培训,纠正一些匠人不太正确的做陶方法,还有:“在作品上盖章就是想让大家对自己的作品负责,做出质量不好的东西丢的是自己的脸。看你认不认真!”
滇藏线上的尼西随处都能见到售卖黑陶的特产店 图/张静
坚守、改变、创新……这个过程会在每一代手艺人身上重复,这是发展的规律。我想,事物的发展,就算有负面的、失败的部分,但总会有好的方面经过岁月的检验被沉淀下来,这便是良性的。每一代都会有鲁茸恩主和当珍批初这样的领军人物,他们在发展进程中会去甄别优劣、去伪存真,会去坚守体现精神与道德层面的要素。这,实在是传统手艺之大幸。
在尼西,孙诺七林就是黑陶的代名词,2009 年,他入选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项目《藏族黑陶传统手工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图/ 张静
最后,我问鲁茸恩主,外界都在说黑陶有多好多珍贵,你自己有没有哪一个时刻,忽然有过一瞬间,也觉得黑陶很美?
他说有,前些年政府组织他们去其他陶瓷工艺发达的地方参观,在摆满了成百上千个各色陶器的货架面前,让人感到眼花缭乱,鲁茸恩主突然想:如果放一个我们的黑陶在里面,它一定会成为所有陶器中,最醒目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