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士”的精神写照
2021-09-29魏彤彤
魏彤彤
一直以来,郁达夫的《故都的秋》被视为写景名篇,并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一线教师的教学也大体围绕着分析北国的秋“清、静、悲凉”三个特点和几幅秋景图展开,体会本文的悲凉意味。这样的解读基于一定的道理但缺乏新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因此,本文将探讨文本背后“秋士”的精神写照。
“士”的含义一直在不断地变化:最初,“士”指的是能做事的人或者古代从事农活的男子。后来,“士”专门指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这一类人,比如《汉书·食货志》:“学以居位曰士。”“士”还表示对有道德,有学识的人的尊称,比如《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现在对“士”的理解是结合以上两层含义,即有道德、有学识、有责任担当的知识分子。同时,“士”被认为是贵族的最低阶层,他们往往活跃在贵族和平民之间,熟知国事,也亲近下层百姓,这意味着他们的担忧往往容纳了其他阶级所不具有的广度和深度,上至国家命运,下至黎民百姓,最终融成自身在社会洪流中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事与愿违但依旧坚定本心,这就是一个“士”的精神实质。
郁达夫作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生于国家衰弱之时,精通中国古典文学并有过留学经历,作为一个真切的爱国者和自身灵魂的剖析者,险恶的社会环境让他感受到生活的艰难,但作为一个“士”,始终坚守自我,这就是他内心矛盾与悲凉的深层原因。
一、从景物描写看“秋士”精神
课文的开头就指出了北国的秋的总体特点是清、静、悲凉,于是很多教师就抓住这三个特点来分析文章的一切景物。但笔者认为只把“清、静、悲凉”当做是景物的特点是不妥的,这还只是浮于表层,深层其实是作者此刻的心境。因此,作者不远万里来到北平饱尝的这秋味就不仅仅是那一幅幅秋景图了,而是通过领略秋景来进行的一场心灵之旅。我们在课文中也能找到依据,很多读者认为作者之所以写江南的秋是为了和北平的秋做对比,原文中对江南的秋的表述是慢、淡,如果仅仅是从景物的对比来看,那么故都的秋就是浓、烈了,而课文中却道清、静、悲凉。显然,这不是矛盾,因为清、静已经不仅是景物的特点了,更是作者的心境,如果说清和静还是外在的景物带给作者的感受,那么悲凉二字更是直吐心声。接下来我们来看看文章的景物描写:
“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很多一线老师都会提出问题:为什么作者要选取这些边边角角的景点,而不是雄伟的长城,漫天的香山红叶等一提到北平就令人心向往之的景点呢?给出的答案无非是这些著名的景点给人的感觉是宏伟而充满朝气的,和本文的总体特点“清、静、悲凉”并不符合。但实则不然,选取边缘的景点一方面和郁达夫本人的气质相关,他的散文小说追求感伤情怀和颓废美学,因此倡导“静的文学”,写的也多是“静如止水似的遁世文学”,因此选取这些边边角角的景点更加符合他的文学观念。另一方面,更为主要的是作者的心境是“清、静、悲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当时的社会环境让其没有途径做出更大的贡獻使其完成内心的追求,他更像是社会的一个边缘人,为此,作者选取的景点也是带有明显的边缘性。从描写对象来看,选取“芦花、柳影、虫唱、夜泉、钟声”,芦花是一种生长在河流、池沼岸边浅水中的植物,柳树也是生长在陆地与河流之间的植物,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边缘性”,这与上文景点的选取不谋而合。与此同时,“虫唱、夜泉、钟声”都是从听觉上加以描绘,都以有声衬无声,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有类似的诗句,比如“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无不令人感受到田园的宁静和自然的冲淡,虽是有声,但寂寥之感更胜无声,给人一种渺茫而又悠长的孤独感和边缘感。
“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
这段话中始终呈现“有我之境”,即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作者的影子。比如“破屋”二字,这破屋还不是在穷乡僻壤中,而是在皇城人海中,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皇城中只能租一椽破屋,可见作者经济条件是贫穷的,但这种贫穷不仅仅是社会环境的制约,更是个人主动的选择,这就是文人的精神。并且作者还极力苦中做乐,从穷苦的生活中酿取惬意之感,虽是景物描写,但人自在其中,如语言中的前置动词“租、泡、向……一坐”都能看到人的行为,感受到人的生活状态。“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能否改成“漏着一丝丝的日光”呢?显然是不行的,“细数着”让读者感受到背后那个落寞的作者,由于无所寄托只能数着点滴日光,一丝一丝又和前面“细数着”相对应,可见作者当时内心的闲适和落寞。“静对着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可否改成“开着喇叭似的牵牛花”呢?显然也是不可以,“开着”就仅仅只是花的姿态,但“静对着”背后却有一个人的存在,一个人何时才会静对花儿,静静地看花开花落呢?可见背后的赏花之人是十分落寞且孤独的,百无聊赖。由此可以看出,文中笔下的不仅是自然中的那幅庭院秋景图,更是自己在秋天中落寞的心情。
在秋槐落蕊图也是如此,作者用了浓墨重彩来写落蕊,而教师一再地挖掘“落蕊”所体现的景的衰微,生命的凄凉,往往忽视了背后的那个人。如:
“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怎样的人才能脚踏落蕊并感受着细极柔软的触觉呢?这可能会是个孩童,只有儿童有好奇的心态才会踩着落叶并陶醉于发出的声音,这也可能是个文人,只有文人有如此闲情逸致。一条条扫帚的丝纹,让人不禁联想到苏轼的“人生到处应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扫帚的丝纹和雪上的指爪一样,都充满了人生来去无定的怅惘感。[1]也正是因为如此,作者才会用深沉来形容脚踩落蕊时的感受,深沉的正是由此而引发的生命的遐想和对时光的感慨。
接着,作者将笔锋转到秋蝉衰弱的残声,更指出这是北国的特产,蝉鸣是秋日的代表,本身就营造了些许凄凉的味道。古典诗词中对“蝉鸣”的描述更不在少,比如“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园柳吟凉久,嘶蝉应序惊”不禁让人感受到生命短暂之悲,引起“物华将近”之感,况且作者听到的还是衰弱的蝉声,悲凉色彩便更加浓厚了。而这段话的末尾“这嘶叫的秋蝉,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细细品味,整个城市笼罩在秋蝉的叫声里,并更加显得悲怆悄然。
最后一幅秋景图便是秋日盛果图:
“枣子树长在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
可见它们都长在最边缘的角落,但在恶劣的环境中依然长势良好并成熟。如果从人的角度来说,就是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最危险的时局中依旧过好自己的生活,并且心系国家苍生,这便是一个真正的士人。
可见本文通篇虽然写景,但作者却对景物的欣赏和领会化为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又将哀伤愁绝的生活经历化为淡定悠闲、清雅纯正的意境。而秋景图的背后更是作者作为一个“士”的哀愁、落寞和骨气,文章通篇在写故都的秋,实则通篇在写自己,也就是“士”这一类人。
二、从语言表达看“秋士”精神
文章的许多语言表达十分有特色。从文章标题的语言选择来看,许多一线老师在分析文章的标题用“故都”而不是“北平”,都认为北平过去是元、明、清三代的都城,历史悠久,文化深厚,故称之为故都,表达了作者的眷恋之情。但笔者认为还有更深层的道理,不选取北平的秋或者北国的秋,而用“故都”,实则是“故都”二字使人感受到城的没落,在中国的文化环境里,人与城密切相关,城的没落令人感受到人的悲凉,纵使感到悲凉但又不选择随波逐流而是努力活下去,这便是秋士的骨气,揭示了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类人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以及作者笔下写的一小段对话:
“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啦!”
写秋雨不写滂沱之雨,也不写淅沥之雨,笔在秋雨,意在话凉。我们注意到出现的人是咬着烟管的“都市闲人”,并且他们的神态是十分悠闲缓慢且微叹着说话。作者为什么选用都市闲人呢?笔者的理解是:作者本人对都市闲人复杂的情感,一方面是客观上自身的繁忙和生活的压力使其没办法享受都市闲人般的清闲,另一方面是主观上作者内心的选择,他因为坚守自身作为一个士人的责任感,为此在那样的环境中他注定是痛苦的,他无法允许自己像都市闲人一般悠闲。同时借闲人之口道“凉”,实则道尽了作者内心的悲凉,让人想起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和本文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市闲人的无心之语实则道尽了作者内心的愁苦,但这份愁苦却无以言诉,只能道天凉好个秋,原因正是作为一个士内在和外在的巨大冲突而产生的的深层的痛苦。
文章还有许多词语的运用和语气词的选择都极具郁达夫本人的风格,需要我们细细品味。
三、从议论部分看“秋士”精神
初看文章的第十二段,便觉得有些突兀,景物描写之后加上一段议论。很多一线老师的教学都是认为这段话的目的是为了创造一种文化气息,使文章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但笔者认为不止于此,这段话则是直接写明“士”,表明了作者的精神追求,并和本文的景物描写相得益彰。
“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课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
中国古代文人悲秋作品数不甚数,最著名的有宋玉的《九辩》。但作者单单举了欧阳修的《秋声赋》和苏东坡的《赤壁赋》的例子,举这两篇不仅仅是因为这两篇名气大,更是因为作者和这两位中国文人有共通之处。
欧阳修的《秋声赋》写于宋仁宗嘉佑四年,此时欧阳修已53岁高龄,他一生宦海沉浮,虽已位居高位,但仍有感与朝廷政治集团的斗争和黑暗,亲眼目睹国家衰败的命运,对国家和政治时局的悲叹和改革前路的茫茫,加以自身年事已高,又有生命短暂的感慨,为此而创作。“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更是表达了人生短暂的感慨和力有不逮的悲叹。
苏东坡的《赤壁赋》写于其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因乌台诗案而被贬谪到黄州,宋代的黄州地域偏僻,经济落后,城墙也破烂不堪,“雉堞圮毁,蓁莽荒秽”,而苏东坡本人更是“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原本苏轼有着“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理想,但这次的贬谪对其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在经历过磨难后,他在自然间不禁发出天地之悠悠,人生之渺渺的感慨。但他内心的理想没有改变,依旧“望美人兮天一方”,我们知道在古典文化中,从屈原《离骚》的“香草美人”开始,“美人”代指君主,在自身穷困前途未卜之际依旧“望美人兮天一方”,可见苏轼内心装着国家和黎民百姓,这也是中国古代士人的精神,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他们哪怕自身被贬谪,但时刻不忘社稷和苍生。
本文的写作时间是1934年,从大环境来看,当时正值作者面临白色恐怖阶段,社会动荡不安,知识分子居无定所,为此感到彷徨、哀愁、悲伤。而从郁达夫的个人经历来看,由于时局动乱,他在1933年从上海前往杭州,之后又从杭州迁往北平,一路上颠沛流离,且他的大儿子龙儿1927年夭折于北平,这使北平这个城市于他而言抹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但这份悲凉至此還是一个人的悲伤或者一个文人的悲伤,对郁达夫而言,他一生为中国革命事业尽心竭力,劳苦奔走,在那样的环境中,他发现自身对国家没有做出应有的贡献,对一个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本来就是一件极其悲哀的事。况且一路北上更让他看到了黎民百姓的艰苦生活,内心并痛上加痛,因此作者的悲不仅仅是一个文人墨客的伤春悲秋,而是和欧阳修、苏东坡一样,心忧家国,为此也就将整个心境从文人的悲凉上升到了士人的高度。
扬雄云:言,心也。任何一部作品都和作者本人的内心分不开,《故都的秋》就是选取一景一物来表达内心的悲凉,又渗透着“秋士”的精神。百年之后我们再次品读这篇文章,不应该仅仅将其作为一篇简单的写景散文,更应该去品味“秋士”精神。
参考文献:
[1]徐西前,赵文峰.悲凉之美,生命之爱——再读故都的秋[J].语文建设,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