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的河流
2021-09-29王琰
王琰
疏勒河一路向西,一路生长出绿色的佛。
在敦煌,睡觉是件奢侈的事。每个梦都会空阔,住得下大而盛的整座三危山,有佛光照亮梦境。
照例给老霍打了电话。我说我住在敦煌大酒店,并没有约他见面,但是,他放下电话立即就出了门。敦煌类似名字的酒店有几家,他运气并不十分好,找到第三家方才寻到我。
没什么事,只是打个电话叙叙旧。他说,面总是要见一下的。
那么就见见吧。
我们从少年时代就熟识。我们曾经在心里折叠了一所房子,但是,我们把通往对方的道路盘卷起来,再无交集。
我们像是两条从不交汇的河流,各自忙碌奔跑。我生活的城市,黄河穿城而过,而他,两手空空地来到这里,像株梭梭草,扎根生长了下来。
疏勒河露出波涛尖利的牙齿,咬痛了年少时的梦。
时间渐成古迹,回首张望,上游修了水库,太阳以西的疏勒河断流,咯血的阳关,成为历史的收藏。
河床再次露出波涛尖利的牙齿,我在戈壁的烈日下,温习那一场年少时眩晕的梦。
在许多的日子里,我都会想起,那时,有一条道路从男人通向女人。那丰腴的感情,让我们离得如此之近。
那时的时间没有痛苦。
我们爱恋的方式里有着樱桃的甜香,我们见面的时候阳光也会变得柔情似水,如果下雨我们会希望自己是把伞,奋不顾身地替对方遮避所有风雨。我们喧闹时,周遭都是犬吠的声音;我们静默时,能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电流的丝丝声。相守就是全部的意义,哪怕我们一无是处,我们也愿意一起迎接所有的无所事事。
我们的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我们玩耍,玩成战争的模样,我们把日子过成了记忆的模样。如同童年会远离我们,初恋也会远离我们。
现在,我们远隔千里。
敦煌空阔的天空,高悬的云朵,不时地变换形状。曾经的我们,種子在心里落下,慢慢地长出毛茸茸的蒲公英。只是,“噗”地一吹,就飞散了。
每一粒种子都举着痛飞翔。埋藏了痛,是它生长的方式。
满街灯柱上飞天或飞或舞或反弹琵琶,车水马龙皆仙乐飘飘。每座楼房皆如巨石。我们相视一笑。他没有说出的我爱你,就已经和飞将军李广箭没石棱般同样动人心魄了。
路灯次第亮了。月亮毛茸茸的,它是另一朵蒲公英。再珍惜也会遇到风。
河西风大。疏勒河一路向西。
那些不眠共卧的夜晚,拯救世界,却并不拯救自己。
那时的我们多美好,每一首旧歌,都像是一支珍藏的书签。你常常说我混在人群中,一张素脸,就是一朵花。你买给我的彩色冰淇淋,都是最温暖的记忆。爱情就是我的整个王国,我决定蓄长头发,从一根根冰糕开始经营修筑篱墙,整座城市都是我的采石厂。墙里是我们破土动工的家园,我每一日的终点都是你。
十指不动荤腥的我,日日烹酒煮饭。
屠宰铺子里,每一个高高悬挂着的牛羊洞开着腔膛,都如我般朝向你。我会疼痛,我从不抱怨。每日清晨欣喜着醒来,把朝露都当成是补偿给你的硬币。
后来,我们远隔千里。可是,没有什么能割裂开曾经的日夜相守。我们是天底下最般配的情侣。
每一个远来者都忠告我们不要离得太近。每一个身边的人都劝说我们不要热爱远方。一如实用的房子都会有人就近入住。密林深处的房子只能在童话里,留给公主沉睡。如果没有王子,沉睡的怕是就会那样无声无息地睡下去吧。一个人遭受人世间的寒冷,太阳也是一块烤不热的石头。
永远不会有人看到她宝石般的黑眼仁。再接下去,人们甚至会忘记那片密林。
我们都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消磨,我们重复着彼此,太阳重复着太阳的工作。
疏勒南山,疏勒河唱着歌流出,向西流向盐泽。
野马南山,榆林河唱着歌流出,向西流向盐泽。
党河南山,榆林河唱着歌流出,向西流向盐泽。
爱情遥远,战争临近。唵嘛呢叭哞吽……
疏勒河一路向西。
谁能重新回到旧照片里?
老霍比过去英俊,越来越眉目清晰了。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有谁见过女人越老越眉目清晰的?
疏勒河与古长城相互绵延、依托,守卫着两岸的城池和绿洲。三危山下一枚绿叶般飘落的绿洲住着莫高窟诸多佛菩萨。
疏勒河数次断流,烽燧眺望麦田和夕阳,汉长城豁了很久,牧羊人出入的地方就那样空着。一截老旧的城墙,像是敦煌丢失的半卷经文。
有人贩卖居延鲤鱼,鳞片钱币般闪闪发光,地图绘于整张羊皮上,羊腹为东,羊背为西。
一位白发老人当街摆放枣梨,谁能听懂谶语,晚霞包裹行装,黑水国隐匿于流沙背后。
老霍现在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了。
我们学习各自独立,如两匹荒野里奔跑的马。无拘无束的天马日落时曾在渥洼池饮水。给鸠摩罗什驮经的白马累了,安静地站着,马是站着睡觉的啊。
鸠摩罗什坐在毡氇上,在烛光里翻看着他从龟兹国千里迢迢挑选的经书。一路护送的前秦大将军吕光,悄悄传令三军将士,不得高声喧哗,违令者军法从事。
敦煌市西郊七里镇白马塔村,有一白马塔。白马塔第5层上雕饰莲花花瓣,佛祖手持莲花。白马继续在塔下安静地睡。
再往西,是双塔水库。
再往西,就是玉门关了。
在敦煌,疏勒河反其道而行之,自东向西,流入沙漠。
一路生长出绿色的佛。
疏勒河养育着敦煌。拉开窗帘,日出正辉煌。
爱的内部很容易就会变成一片废墟。酿蜜的蜂一年会死去一批。谁会耐心记得每一个取蜜的人?
用剩余的蜜养活自己。养活成一个新的女人。再用爱塑造出一个新的爱。
如此继续不已。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我们硕果仅存的人生。
——疏勒河是另一条长长的丝线,织着织着,就纺织出另一匹布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