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昌和搭档樊生林的非常岁月
2021-09-29钟兆云
钟兆云
1955年11月,转任福建省东山县委书记数月的谷文昌,卸下了县长兼职,对继任樊生林说:“生林啊,你来东山,借你好名姓,但愿东山能生出一片林来。”小他7岁的樊生林,说着东山一批河南籍干部的口头禅“中”,诚恳地说:“看来党派我来东山是最好的安排,冥冥中要我以名明志。”
樊生林也是南下干部,抗战时在家乡河北曾参加敌后除奸,获过“杀敌英雄”奖章,1953年调福建东山任副县长,两年后当选县长。他和谷文昌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都想着如何排除万难改造东山,相约在任内实事求是,对党和人民负责。
主张适当密植,避免“菜瓜打狗”
显然,新县长樊生林的鲜明态度,给了谷文昌莫大的信心。1958年春,东山县委、县政府向全县人民发出“上战秃头山,下战飞沙滩,绿化全海岛,建设新东山”的口号,两位党政主官双手紧握,决心勠力同心,不负芳华不负名姓,让东山吃上谷,长出林。岂料接着遭遇了造林治沙一连串失败,一曲曲悲歌中,他们披肝沥胆,同饮此杯苦酒,相互鼓劲向前。
半年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铺天盖地,连同“拔白旗插红旗”“放卫星”之风,越过八尺门海峡吹进海岛。不久前,为了加强东山县委工作,地委派来了郭景周副专员担任县委第一书记。无所适从,又得配合。谷文昌乃亲自带上县乡干部,到一个把亩产千斤稻、万斤薯吹上了天的典型县参观,一看吓一跳,算是明白了这样的密植能不能搞。面对上边的连催带批,他也不急不躁,说我们先试一试吧。于是在九街搞了块试验田,按照上边的密植要求,尽见叶黄根烂。与此同时,他也在山后大队搞了一亩密植地瓜试验。
每天清早,谷文昌少不得都要带上县委办主任林周发,去看那块地瓜试验田。花了大力气,万般宠爱集一身,地瓜叶倒也茂盛,却不是万斤薯,成了万根须。于是,他和樊县长有理由向上级报告东山土质特殊,不宜密植,容我们再摸索摸索,也许种好了树防住风沙,就能改良水土了。
向上级反映当然得委婉,县里开起反思会来,却没有轻描淡写。一年后,5000人参加、以算账整风为主题的六级扩干会上,谷文昌明确指出县委在领导生产上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我的地瓜试验田,为了创高产搞卫星,不惜任何工本,结果损失不少,这应该向山后和九街群众检讨。搞试验肯定是对的,但九街一下搞138亩,面积太大,下了几千元,计划收十万斤地瓜,结果只收到几千斤。即使收了十万斤,成本也还是太高,试验的指导意义也是不大,这叫做‘会乘不会除’。”
谷文昌言词峻厉,说种田不计工本,是菜瓜打狗——双头损失,试验得出的结论,如此密植就是瞎指挥,照那样大面积搞就是对事业犯错、对人民犯罪,今后思想再不能发热,万斤花生我看就不要再搞试验了吧,待种好了树再说。
此番高论,在当时无异于石破天惊。樊生林站在了谷文昌这边,他曾听过谷文昌看似浅显实乃隽永的一番话:“我们短短时间内能取得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胜利,厉害就厉害在组织有强大号召力,一声令下,大家跟着干,也因此我们在领导工作中要有清醒的认识,一旦指挥出错,群众因为相信这个组织还跟着干,那损失可就大了!”
当然,谷文昌也不时鼓劲:“党中央提出扩种多收和高产多收的方针,我们也是坚决执行的。三年来,我们既有试验田,又有丰产片,还有一般田,并取得了很大成绩,我们必须认真总结和提高,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千斤稻、万斤薯……”
直到1959年毛泽东在六条指示中说到密植“不可太密,也不可太疏”,这对主张适当密植的搭档才如释重负,却不免叹息:“中国那么大,事情这么多,连秧插几寸都得毛主席决定,怎能把事办好?”
硬着头皮在大炼钢铁运动中“打折扣”
“有猪肉吃”被当成社会主义事业的一项指标后,各地养猪运动如火如荼。县委会上,樊生林拿出全地区养猪评比图表,略带揶揄地说东山养的猪还不如外县的猪尾巴大。谷文昌心里有数,说实事求是就好。年终,东山县超额完成生猪调拨任务,在全区评比表上由“猪尾巴”变成“猪头”。
大炼钢铁运动在全国持续升温。政治挂帅中,所谓的“钢铁元帅”升帐,城乡各处大小高炉林立,无数林木被塞进总也喂不够的炉膛,熊熊火焰日夜不熄。东山缺柴烧,又没有矿石,怎么炼?上边催得紧,下边不能没个反应,万不得已,谷文昌拉樊生林一起找县委第一书记:“要不我们就先砌个炉子试试吧。”试的结果,不言而喻。
如此这般试法,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是打折扣应付差事,岂止是一般的硬着头皮啊。樊生林带着上级的批评来汇报,谷文昌仍不失冷静:“我们就请那些咿里哇啦不切实际的同志来东山,看看树在东山有多金贵,再把树砍光,正常人的脑子都会想到什么后果吧。树是我的生命,土法上马真能炼成铁,真要是缺了一棵树,就把我当作燃料吧!”
性格直率的樊生林眉开眼笑:“人家说我顽固,没想到谷书记比我还顽固!大炼钢铁真要缺这么一棵树,就先烧我吧,我起码是四木成林。”
在千人之诺诺中,一士之谔谔让樊生林感受到了巨大的信任,道:“你对我讲真话,我也跟你掏心窝里的话……”樊生林佩服谷文昌的勇气和担当,在县委第一书记面前大胆陈述己见。毫无试探和装模作样的言行,让谷文昌越听越沉重:“东山有这些年的光辉,基础是取信于民,我们可不能自毁基业啊!”
他们都听懂了对方的话,为了东山,为了人民,他们得对那些不合岛情的指示,商量着来个“断舍离”“阳奉阴违”。
看起来谨慎有余的谷文昌,能有这样大胆的变通,并因此避免了东山干部群众吃更多苦头,倒也是“语迟终显富,步紧必贫穷”的另一个翻版。
所幸有鲠骨之士谷文昌的坚持,东山县委在“大跃进”口号震天响的年代,不仅郑重决定不推广水稻、地瓜等作物的密植,最终也没有在东山全面铺开“大炼钢铁”。
“东山不能饿死一个人!”
象征宣传贯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三面红旗”在海岛飘扬没多久,食堂的大锅里却没有饭吃了,连遭人嫌弃的红薯也不可多得,水肿病开始泛滥而来。粮食供应四方告急,饿肚子的群众纷纷怨叹。
这时,谷文昌又重新主持全面工作了。面对现实,他在县委会上直言不讳:“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群众生活,民以食为天,如果我们连这个‘天’都不关心,那就是没有群众观点,就无所谓革命。”
谷文昌(左三)等县党政领导下乡指导工作,左二为县委副书记靳国富、左四为樊生林
樊生林也毫不含糊:“一定要让群众有饭吃,否则再来个东山战斗,就不知拥护谁了!”
缺粮情况已发展到极为严重的程度,稍有疏忽,就有大面积饿死人的危险。县委会上谷文昌未雨绸缪地提出:“东山不能饿死一个人!”
光有口号不成,面对空空如也的粮食,得有行之有效的办法。县委统一认识后,宁愿被“拔白旗”,也要紧急向地委、专署请求调拨粮食。会叫的孩子有奶吃,县委如此这般为干部群众叫来了至关重要的100万公斤粮食,那可是一次救命粮啊!
谷文昌情知,100万公斤粮食之于近十万东山人民到底是杯水车薪,若不及时自救,只能坐吃山空,束手待毙。于是在这特殊时期,埋头种树的他把群众的生命视为头等大事,和樊生林一起向地委、专署报告实际情况,主张渔业部门向灾区群众每人出售几十斤杂鱼,盐业部门供应低价盐。之外,县里还安排机关干部下基层,组织农民抢种蔬菜和早熟作物,帮助群众安排生活;组织医生、护士下乡巡回医疗,为群众治病。
迈开植树造林的大步伐
顶着千钧压力的谷文昌面对东山实际,和县委一班人把群众对“大跃进”的热情,引到“上战秃头山,下战飞沙滩”的干劲中来。樊生林自和谷文昌搭档以来,不仅让后者心无旁骛植树造林,他自个儿也心往一处使。
全岛种树需要大量树苗。樊生林赞同谷文昌提议的“自采,自育,自造”方针,如果“三自”供不应求,他就亲自指挥调种,同时派出由上百人组成的采种队,到闽南各地采种,以使谷文昌没有后顾之忧,迈开植树造林的大步伐。
1959年1月8日,谷文昌在中共福建省第一次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上作典型发言时,豪迈宣告:“我们有决心有信心在三年内做到:沙漠林带排成行,沙滩变成米粮川,花果遍地人称好,人民生活喜洋洋!”
1959年7月,国营赤山林场建立,谷文昌的一个愿望落到实处。
赤山林场那些淳朴、憨厚的农民朋友,让本色是农民的谷文昌愿意倾盖论交。他在林业一线乐此不疲时,坐镇县里的樊生林却忧心忡忡。“大跃进”带来的一些乱象一步步逼近东山。樊生林不时和谷文昌交流思想,请书记解疑释惑。残阳如血,植树群众收工了,两人还坐在新植的树畦前,交流对时局和形势的看法,一地的烟蒂也没帮他们寻找到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
但一些场合,谷文昌已开始批评骎骎而至的“浮夸风”,和谷文昌一样,樊生林对“反右倾”不积极,却也在县委常委会上激烈地反浮夸。
沧海难为水,“反右倾”的滚滚浪潮岂是他们这些远在天涯海角之人所能阻止的。这年9月,一场雷厉风行的“反右倾”运动在全国迅速展开,通知要求确定重点对象,进行批判斗争。一个月后,谷文昌奉命参加省委召开的千人大会,目瞪口呆地看到打出了一个以省委第二书记、省长江一真为首的“反党集团”。
在那情势下,他和樊生林等人都没办法不跟着批,但一个个问号升起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多希望它们能如直树一样长成感叹号。问号是开辟科学的钥匙,这时的他们只希望它们简单如树。
争入“地狱”,两丁抽一成“中右”
谷文昌留下了一棵棵树,也留下了一页页档案,这使得往事并不如烟。
东山县档案局有这样一份文字档案:《乘风破浪加速建设社会主义新东山》。那是1958年2月24日谷文昌在中共东山县委一届二次会议上的讲话文件,且让我们注目这段话:“对右派分子的处理,必须采取严肃与宽大相结合,可以不做反革命处理,只要他们不当特务,不再进行破坏活动,也给他们一点事做,也不剥夺他们的公民权,有的右派分子可以当‘教员’。这样,就可以促使右派分子分化,帮助其中愿意悔改的人逐步得到改造。应该看到,有些右派分子是可以改造的,改造以后对人民还是有用的。”
自1957年夏天全国开展反右派运动以来,小小的东山县由于地处海防对敌斗争最前线,又发生过国民党军重兵进犯的严酷事实,导致这一敏感的斗争像全国一样也被严重地扩大化。
1959年11月初,东山再次受令挖出数位“右倾”。1960年初,谷文昌和樊生林同往省里与会,得到的指示是:每个县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里,至少得有一名县委常委以上干部。谷文昌和樊生林这对老搭档在会场一隅面面相觑,面对这无从更改的指标,划谁好啊?
他们来前,闽南大地刚过一场强台风,政治飓风却又在耳边呼啸,是拦风问路,还是任凭风驰云卷冲击身后的东山干部,何去何从?
会议最后一晚,谷文昌在下榻的宿舍和樊生林议来论去,还是难下决心,烟头烫手了也不觉得痛。东方欲晓,谷文昌终于一字一顿地说:“让下边的干部当替罪羊啊,那我们在干部群众眼里成了什么东西?何况他们都不够资格,具体工作中执行的是县委、县人委的决定,不管‘左’了还是‘右’了,责任都在县委、县人委,而主要在县委,不能往下推。”
樊生林低着头,语声低沉:“是啊,可咱们常委里找谁呢?”谷文昌用力踩了脚地上的烟蒂,抬头看着樊生林,突然吭声道:“我看不用找了,这个人不是我,就是你!”“我们?”樊生林蓦地想到了一年多前两人反对砍树炼铁的对话,当时只道是幽默,没料真要冲上前先行“引火烧身”了!他心头一热,不假思索地说:“你是书记,东山离不开你,真要是在劫难逃,也是我先上,不够再你凑!”
1958年,福建省东山县获全国“农业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称号。看到上面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签名,谷文昌激动不已。周恩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一直照耀着谷文昌前进
1958年春,谷文昌在东山坑北村播种
“不,我年纪比你大,真到了那一天,理应我先上!”谷文昌看到了樊县长眼神里的真切,大受感动,坚握住他的手不放。
绵绵不绝,蔓蔓奈何!他们不是一推三五六,更不是只求自保,而是自揽厄运,抱定两丁抽一、舍我其谁的决心!
名额分配下来后,有人主张报上县委办主任林周发的名字,谷文昌和樊生林都不同意。
谷文昌和樊生林围绕这场在劫难逃的祭坛争先“飞蛾扑火”中,突如其来的报告材料“成全”了樊生林。原来,樊生林半年前在驻岛部队的某个讲话记录稿,被政治觉悟高的部队呈送给了军分区,军分区又转送地委,地委认定这是反党言论,必须拿下问罪。而且此前已有反映,樊生林虽有工作能力,但也有诸如作风霸道、骄傲自满、唯我独尊的争议。
谷文昌无力回天,只能召开县委会拥护上级决定,却仍坚持定樊生林为“中右”,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从宽处理。
原本就和谷文昌争入“地狱”的樊生林坦然面对,不多申辩,倒觉得如释重负,一颗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唯我是问,谷文昌或其他领导同志就可能安全了。撤职后的他缴交手枪等物后,不忘恳请谷文昌为东山保重。
谷文昌那一刻的心绪该如铅一样沉重!他也许默默无语,夜不能寐;也许叮嘱战友挺住,风雨过后会见彩虹;也许会把自己那个“不带私心搞革命,一心一意为人民”的座右铭相赠,共勉用一生的行动、用全部的忠诚来践行之……
八尺门海堤建设场景
在此后的会上会下,他有时也得违心批评,但事实一个也不捏造,全无所谓的“重磅炸弹”。谁能知道他的心在滴血!而且在樊生林落难之后,谷文昌再三提出,为了党的团结,避免更多的同志挨整,不要把有一点意见的人都牵扯上,更不得动辄上纲上线。在一次又一次强调“日日红,月月红,年年红”的会上,他也少不得宣布几条:不要有思想顾虑,要向党交心;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打击报复,不反右派,不扣帽子;允许保留自己意见……
谷文昌带着东山草草在“反右”中收兵,迅速发出了建设八尺门海堤的出征令,并在县委常委会上主张依旧把樊生林派往海堤建设指挥部“戴罪立功”。面对异议,他还耐心说服:“中国自古就有将功折罪、戴罪立功之说,共产党更应该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罪臣’一定出路,放在火热的建设中出出汗,就会好得更快!”一席话火光四溅。
于是,八尺门海堤工地上来了全县最大的“右倾”。
我将无我,八尺门海堤成样板
一个犯了“错误”刚被摘掉县长帽子的人,躲开可能没完没了的斗争会,解脱到东山解放以来首个大工程的指挥部来做实事,樊生林深知谷文昌的良苦用心。他感谢这个巨大的信任,决心不辱使命,于是卷起铺盖吃住在工地。当了全县头号“右倾”,如果说真是凑巧替下了谷文昌,那也只算“弱水替沧海”吧。心无邪佞的他,知道东山这个时候真的更需要谷文昌。
谷文昌兼任海堤建设领导小组组长,常往工地跑,检查进度,并参加劳动。石匠出身的他,不仅能示范如何打石头,还现场指导砌石。另有一个心曲是听取指挥部汇报时,顺便给樊生林传递信心和力量。
还在当县长时,樊生林就协助谷文昌研究制定了造林治沙之外的宏大建设蓝图:孤岛变半岛后,再带动其他海堤的建设。无论如何,都得把八尺门海堤打造成样板。再是忍辱负重,他都得全力以赴,“无官”也不能“一身轻”。一天,谷文昌下工地见樊生林又在挥汗如雨地靠前劳动,不无关切地说:“也只有真正的共产党员,当了‘右倾’还这么拼命。”
樊生林坦率地说:“给我定的是‘右倾’,又没开除我的党籍,党员到什么时候都得有个党员样啊!”
常随谷文昌到八尺门海堤视察并劳动的宋秋涓,清楚地记得:困难时期缺食少营养,谷文昌担心樊生林身体吃不消,几次给他带饼干。
那时买饼干都要经县商业局长批准,虽然钱不多,但物以稀为贵,有钱也经常买不到。宋秋涓临出发前就打电话给谷文昌通讯员何坤禄,说明用途,交待买一斤还是两斤。谷文昌去地区、省里开会回东山,经八尺门时也总要停下,和樊生林拉呱几句,不时捎上外头买的小礼品,还叮嘱工程的实际指挥何荣玉多加关心。对樊家人,县里也尽可能在严冬气候送上些温暖。
谷文昌的关心让大家看明白了前县长在县委书记心中仍有的位置,因此谁也没再对这位本来就值得尊敬之人落井下石。樊生林在工地上处处受到尊重,还住进了指挥部。
1960年代,谷文昌(二排中间戴帽者)与带着他们南下的新中国第一任福建省委书记张鼎丞(一排中,时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合影
有次,工友送给樊生林一条刚捕获的海鳗,他舍不得吃,放进水桶里养了起来。几天后,谷文昌又下工地劳动,樊生林说,谷书记瘦多了,可得多保重,这条海鳗就让坤禄(谷文昌通讯员)带回去给你补一补吧。
熟人都知道谷文昌拒礼或按价收付的习惯,但这次他例外了,显然觉得却之不恭,收下才是对落难战友的最大安慰,对革命情谊的最大理解。
1961年6月,海堤顺利合龙,两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在堤角席地而坐,发白的衣服上都溅满了泥巴和海水,苍白的脸上被海风刻下了一道道皱纹。
樊生林知道,在自己被解职不在岗位的日子里,这个世界的所有风雨都绕过他向谷文昌一个人倾斜。别说“发配”自己,谷文昌不也常来这里劳动嘛,而且这一年来他在海堤之外,还让东山的“绿色长城”取得了关键性建设,并初具规模!一个奋发有为的在职县委书记,一个因言废人的落难县长,既没有居功自傲的炫耀,也没有耿耿于怀的牢骚。他们讲真话,话讲得真诚;干实事,事落到实处。法国作家雨果在名著《悲惨世界》说:“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真正的共产党人,不正有这样宽阔的胸怀吗,我将无我,还有什么“悲惨世界”!
魂归东山
“樊生林等同志的‘白旗’拔错了,我代表组织向樊生林等同志表示歉意!”海堤通车一年后,1962年冬,依照中共中央《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通知》,各地对自1958年以来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错误批判处理的党员干部,进行甄别纠错。谷文昌第一时间就把樊生林给甄别了,并给那些年错划的所有“右派分子”全部摘帽,代表组织道歉。
樊生林调任地区专署办公室主任,走得很急,谷文昌仍前去送行。在握别时,历史老人那阅尽沧桑的双眼如他们那般,充盈了泪水。两年后,谷文昌通讯员何坤禄去漳州公干,顺道看望调去给樊生林当通讯员的老同事,对方热情地拿了两毛钱面值的澡堂票要给他“洗尘”。不意惊动到了老县长夫妻,遂有一场让他一辈子难忘的经历:樊妻看到他,犹如看到谷文昌那般,眼里直冒火,手指着他说,“你回去告诉谷文昌,我们没罪!”
彼时一个官员被“打倒”后全家遭殃之痛,何坤禄是明白的,也知道她对谷文昌有误解,有意见,把无名之火发泄到自己身上来了,自己是在替谷文昌受气,可总不能把责任无端地全推给谷文昌啊,他的心在滴血!幸好,在她的咄咄逼人中,樊生林闻声而至,一向轻声慢语的他忍不住斥责起了妻子:“你怎么能这样跟小何说话,谷文昌没害过我,他也没权力整我。”
今日八尺门海堤
此事一晃40多年,年过八旬的何坤禄向我谈起塞心往事,依旧老泪纵横。我知其心,和谷文昌情在师友之间的他,实在不愿看到敬爱的老书记平白无故地背负此深深误解甚至整人的恶名啊!而老书记曾经蒙受的屈辱和伤害又该向谁讨说法?打倒和平反都是一张纸,只是常常让人感觉,前者“重如泰山”而后者却“轻于鸿毛”。此后一别,谷、樊及他们的妻子均先后作古,他也不知樊妻是否冰释旧嫌。我宽慰老人,樊县长既知祸起萧墙之因、谷文昌刻意保护之意,家人终能理解那一段台前幕后之事。
我的宽慰并非空穴来风。历尽劫波后,1985年,著名作家霍达在漳州拜访了离休的樊生林。在霍达笔下,这位历尽坎坷的老战士触起当年冤案,只是淡淡一笑,并说:“党是了解我的,就在八尺门海堤落成之后不久,就给我甄别平反,重新安排了工作。我个人没受什么损失啊,倒是利用那段时间干成了一件实事。”
我没能见到樊生林,只能望着他的遗像作无声的交谈,再通过知情人的讲述,尽可能准确地了解他。
1987年,谷文昌的骨灰跨过八尺门海堤回到了东山。六年后,樊生林身故,也葬东山。他们,一个河南人,一个河北人,一个长眠于东山之南的赤山林场,一个沉睡在东山之北的八尺门海堤近旁。他们一生都没放下过东山,他们回到了家,他们的坟前都围绕着苍翠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