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档案解密李绍鹏鲜为人知的革命经历
2021-09-29吴念圣
吴念圣
李绍鹏是笔者的岳父。本文所用的俄国档案为笔者妻姐李华钰所提供。李华钰现任美国俄勒冈州立大学(Oregon State University)政治系副教授。没有她和吾妻的帮助,是不可能完成此稿的,在此谨表谢意。俄文解读之责均在笔者。
李绍鹏,江苏仪征人,1904年生,早在1930年代就执教于北平大学,堪称我国俄语教育界之元老。“九一八”事变后,他随校西迁,任西安临时大学(后改名西北联合大学)教授。北平解放时,他是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住沙滩中老胡同32号,与朱光潜、冯至、吴之椿、王岷源等人为邻。1951年调任清华大学,1952年因院系调整到南开大学,1954年9月由高教部调至新组建的北京对外贸易学院(现中国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任俄语教研室主任,为三级教授。1981年病逝,骨灰被安放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1967年7月9日,李绍鹏摄于北京鸦儿胡同家里
李绍鹏教授有一段鲜为人知的革命经历。他1922年起在武汉参加工人运动,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5年受党派遣赴苏,先后进莫斯科东方大学、列宁格勒军政学院学习,还在远东红旗特别集团军参谋处工作过,1930年根据第三国际东方部指示回国。李绍鹏是他回国后所用之名。他原名李明德,赴苏前曾化名李福生,留学期间叫李伏生,俄文名Слесарев(中文发音:斯莱萨雷夫)。
笔者有机会看到现存于俄罗斯国立社会政治史档案馆的共产国际档案中几种有关李伏生(Слесарев)的资料——李伏生的《东方大学入学登记表》(以下简称《东大登记表》)、《东大学生证》、《中山大学入学登记表》(以下简称《中大登记表》)、发给他去列宁格勒的《证明书》以及一张包括李伏生在内的《转党名单》。本文中,笔者将致力解读这些俄语档案,并辅以李本人的回忆等其他材料,来努力寻觅李绍鹏青年时代的革命足迹,尝试接近一位革命老同志的真实形象。笔者还希望借此能帮助大家对那段历史有更多、更具体的了解。
一、 从工会骨干到共产党员
所见《东大登记表》共四页(原有页数必为四页以上)。这四页中,可推断其一为首页,其一为末页,其一为末二页,还有一页为配给物品单。
李伏生东方大学入学登记表(首页)
首页中,登记人名用俄文记为 : Ли – фун –син。该页右上角余白处有手书的“李伏生”三字,其中文发音与上述登记人名的俄文发音一致。末页的最下列有登记人署名“李伏生”,其笔迹与首页的“李伏生”相同。由此可确定这是李伏生的《东大登记表》。
《东大登记表》末页有第22至第27个问题。第22是关于工会活动的问题,对此的回答是:自1922年起,在汉阳兵工厂工会(俄文为“В Хаянскom apceнaл Coюзa”)活动。
据李本人所述,他1920年进汉阳铁厂当学徒工。1922年春,在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长江支部(1922年9月改称武汉分部)的许白昊(1899-1928,湖北应城人)等人带领下,参与筹建汉阳铁厂工人俱乐部。同年7月举行大罢工,迫使厂方同意工人成立工会。此后,他在汉阳铁厂工会书记许白昊的身边从事工运。笔者推测:填写《东大登记表》当时,李还不会俄语,是代笔者的误译,把汉阳铁厂搞成汉阳兵工厂了。
末二页有第17至21个问题。第17是关于党籍的问题,对此的回答是1923年4月参加中国共产党。
据李本人回忆,他1923年4月经许白昊、林育南(1898-1931,湖北黄冈人)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属于汉阳铁厂支部。在一起活动的有陈春和(1876-1929,湖北黄陂人)、法荣廷(?-1929,湖北黄石人)。后者还与他同批进了东方大学。1923年秋,他被武汉地委派至大冶铁厂党支部工作;1924年秋,被陈潭秋调到武汉地委任交通员,与该地区中共领导人董必武、吴德峰、许之桢、彭泽湘等多有工作联系,并随陈去安源参加了汉冶萍总工会第二次代表大会。
第18个问题是:1924年以后还为其他政党即国民党服务过吗,对此的回答是:是的。1924年1月20日,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决定国共合作,共同北伐。此后,有不少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并在国民党里担任一定职务。不过,关于李在这个时期加入国民党的资料并未见到,这个回答可能就是对国共合作政治局势的一种一般表态而已。
二、入东方大学时更名李伏生
1925年11月,李绍鹏经中共武汉地委推荐、中央批准,去苏联东方大学留学。这一批国内赴苏留学者名单是:彭干臣、罗世文、向警予、赵毅敏、施宜生、涂作潮、连德生、胡子原、汤正清、左正南、罗寿如、王子祥、法荣廷、张士强、王亚梅、丁昌文、漆景林、朱怀瑞、罗井、李福生等。这个李福生就是李绍鹏。
东方大学的全称如《东大学生证》所示: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о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Трудящихся
Востока имени тов. И. В. СТАЛИНА。全译的话就该是: 约·维·斯大林同志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该校1921年10月创建于莫斯科,故一般称之为莫斯科东方大学。校名冠以“斯大林”是在1923年斯大林任苏联民族事务部部长之后。
东方大学是共产国际为了培养殖民地及发展中国家的共产主义者、共产党干部而建立的。建校之初就设有中国班,此外还陆续开设了日本班、朝鲜班、波斯班、蒙古班、越南班、印尼班、印度班等。中国班的第一批中国共产党学员在东大组建了旅莫支部,支部委员有罗亦农、彭述之、刘少奇、卜士奇等。中国班第二批学员一般指从1923年到1924年9月由旅欧支部选送至苏联的三批学员以及这个期间从国内来的学员。1925年下半年,从旅欧支部还派来第四批学员,如朱德、刘鼎、邢西萍(即徐冰)等。他们与同年冬从国内来的李福生等人,可被视作东方大学中国班第三批学员。那么,国内来的这批学员具体是什么时候进校的呢?有过一个什么样的入学过程呢?李伏生的《东大登记表》和《东大学生证》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详实信息。
首先,要解决一个疑问,为什么李福生在《东大登记表》上要化名李伏生呢?笔者以为与林育英(1897-1942,湖北黄冈人)有关。因为林育英1924年5月至1925年7月在东大留过学,他用的名字是李福生。才过了几个月,东大又来了一个别的李福生,这的确不合适。于是,后来者将“福”换了一个同音字“伏”。
由此,笔者还有一个推测:大冶铁厂的党支部是1922年林育英领导组建的,那时,林育英就化名李福生;李绍鹏1923年秋到大冶铁厂党支部工作,当为林育英的继任,此际也很可能袭用了李福生这个化名。
李伏生的《东大登记表》编号为553。其首页与末页都表明,登记日期为1926年1月4日。首页上还有个体检日期,为1926年1月9日,并有校医署名和大学印章。首页最下列的说明是,录取手续须在两周内完成。
所见李伏生《东大学生证》仅首页与次页(首页顶部注明该证件共十八页)。首页上有持证者“李伏生”的署名,其笔迹与《东大登记表》的相同;有贴照片之处,但无照片,存被撕除痕迹。次页上亦有持证者名,这里是用俄文填写的“Слесарев”。这说明,此时李伏生已经有了苏联名字。其他填写内容还有:国籍“Китаец”(中国),生年“1904”。
次页里还标明持证者所属学校为И.В.斯大林同志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录取日期为1926年1月14日,颁发此证日期为 1926年1月18日。最下部有印章以及校长、书记的署名。由此可知,从填表的1月4日算起,到录取是十天,到颁发学生证是两周。这应该是这一批中国留学生的入学过程吧。
据李本人回忆,他入学后曾担任东方大学中国班支部委员,负责宣传、组织,后加入联共(布)。交往较多的同学有:1925年秋从旅欧支部来的武兆镐(即武剑西,1899—1973,河南巩县人,中共六大代表,解放后曾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高教出版社社长等职,二级教授),1926年秋从旅欧支部来的宗真甫(即宗锡钧,1898-1974,河北沙河人,教育家,曾任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1926年秋从国内来的李侠公(1899—1994,贵州贵筑人,曾任黄埔军校特别官佐、东征军第一师政治部主任,抗战期间任国民政府陆军大学政治部主任,解放后曾任政务院参事、贵州省民政厅厅长)。1927年下半年从国内来的朱代杰(1902-1966,四川成都人,抗战期间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总政治部四厅中将厅长,解放后任北京铁道学院教授)、1927年从旅欧支部来的章友江(1901-1976,江西南昌人,曾任北平大学、西北联大教授,抗战期间任国民政府财政部贸易委员会简派专员,解放后任国务院参事)等人。
1927年10月,为参加苏联“十月革命”十周年庆祝活动和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九次大会,向忠发率领中国共产党代表团来到莫斯科。李与向在武汉时一同搞工运,关系甚密,所以经常见面。李伏生曾就武汉地区的六大代表人选、东大学生运动、王明等人企图取消东大中国班等问题,直接给向忠发提过不少意见。1928年4月,苏兆征到莫斯科参加赤色职工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此际李也向苏揭发过王明的宗派活动,并反对把东方大学中国班并入中山大学。
当时东方大学学员流动频繁,有的学生仅在校数月便被派回国内,学校也没有颁发过毕业证书。从李伏生的《东大学生证》被存档之例来推测,可能学生离校时学生证也是要上交的。后来,苏联留学生是由国民党中央执委会训练部出具了留苏学生毕业证明书才得以证明学历的。而后,在此基础上成立了留俄同学会。
1971年李绍鹏(右)与友人摄于武汉长江大桥
记有李伏生的转为联共(布)正式党员的一份转党名单
三、因国内政局变动转学莫斯科中山大学
李伏生的《中大登记表》是用他的俄文名“Слесарев”登记的。所见此表仅一页,此页为首页,格式与《东大登记表》首页相似。最上二行为校名:Университет Трудящихся Китая имени Сун-Ят-Сена,即孙逸仙中国劳动者大学。因国内一般用孙文的另一个号“中山”称呼他,所以该校也一般被称之为中山大学。中山大学是国共合作的产物,1925年11月由苏联出资建于莫斯科,因此又有莫斯科中山大学之称。
此表编号为1044。登记日期为1928年6月20日。其后注明学年为1926至1927,这应该是表示他在东大的学习年度吧。之下有该校办公室主任的署名。但再下面的体检日期、校医评语之处为空栏。省去这道手续可能是因为并非入学,而是转学的缘故吧。
那他为什么要转学呢?1927年“四一二”事变、“七一五”事变之后,中国国民党中央执委于7月26日发表声明:取缔中山大学,并与之断绝一切关系,同时命令各级组织严禁再向莫斯科派遣学生。另一方面,1928年5月24日,联共(布)政治局会议做出决定:取消东方大学中国班,将在校学生全部转到中山大学。所以,不是李一个人,而是当时还在校的东大中国班所有成员都根据上述决定,转入了中大。同年9月17日,苏方还将校名更改为孙逸仙中国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
根据李的回忆,到了中山大学以后,他与在武汉搞工运时熟悉的同志董必武、钱介盘重逢,还新结识了吴玉章。这几位老同志是中共六大以后留在苏联,进入中山大学特别班的。
从另一份共产国际档案《证明书》可知,李在中山大学的时间很短,仅在籍三个月。这份《证明书》仅一页,证明持此证前往列宁格勒者为该校学生Слесарев同志。颁发机关为孙逸仙中国劳动者大学(校址: 莫斯科沃尔洪卡大街16号),颁发日期为1928年9月6日。《证明书》下方是该校印章以及书记和办公室主任的署名。
四、在列宁格勒学军事并转为联共(布)正式党员
据李本人回忆,他是根据苏兆征指示,去列宁格勒的托尔马乔夫军事政治学院学习的。到校后,他还当过中国特别班党支委。
《转党名单》是手书的一张便笺,用了中文和俄文两种语言。其标题为中文所书:转党名单(已离校的)。名单共16人,上大半是由中共党员转联共(布)候补党员的名单,记有贺声扬等11人的俄文名和中文名;下小半是由联共(布)候补转正式的曾涌泉等5人的俄文姓氏和中文姓名,其中第四个是:Слесарев、李伏生。
名单下面用中文写道:诸同志均于去年冬离校了。其后用俄文注释,意思是说上述同志于1929年离开了“ВАПТ”,已经在支部大会上实现了转变。“ВАПТ” 为“Воен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 им. Толмачёва”缩写,即托尔马乔夫军政学院。该学院1919年建于圣彼得格勒。1924年列宁逝世后,为了纪念列宁,圣彼得格勒改名为列宁格勒。故该校一般又称为列宁格勒军政学院。这是一所高等军事教育机构。1938年该校由列宁格勒迁至莫斯科。而这里说的“转变”自然是指中共党员转联共(布)候补党员的转党以及联共(布)党员转正之事。
据笔者初步确认,《转党名单》16个人里的15个可以与圭松的《1925-1932年在苏联军校学习的中国学员调查表》(有之一、之二、之三,分别载于《军事历史》1994年第1、第2、第3期)对上号,但在后者的调查表里标明他们的离校时间分别在1930年夏、1931年夏、1932年夏,而不是前者的1929年冬。
如李伏生,调查表里标明其在校期为1928年10月至1931年夏。入校时间相符,但据本人回忆,他因中东路事件于1929年冬离开列宁格勒军政学院,被派到远东红旗特别集团军工作了。另外,如曾涌泉(1902-1996,四川新都人,外交家),调查表里标明其在校期为1927年9月至1930年夏。他比李早一期,所以入校时间没错,但他也因中东路事件于1929年冬离校赴远东了。还有贺声扬(即贺声洋,1902—1938?,湖南石门人,黄埔军校一期生),调查表标注他的在校期为1928年11月至1931年夏。他跟李同期,入校时间相符;但实际上他1931年初已离开江西中央苏区到了上海,还与李绍鹏有过一段交往,并于同年3月一同去山西长治对孙殿英部试行策反,而且此前他还在江西苏区任过红军中央军政学校第一分校学生总队队长、闽西红军新编第十二军代理军长等职,所以绝对不可能是1931年夏离校的。因此,笔者以为《转党名单》所示的这16人1929年冬离校的可信度较高,书面上的学籍并不一定反映实况。
1926年秋,中共旅莫支部被解散,中国班支部直属联共(布)东大支部局管辖。此际,很多中国共产党员转为联共(布)候补党员。李伏生很可能是那时成为联共(布)候补党员的。
据李本人回忆,1929年秋他在列宁格勒军政学院时,按照班主任柯井(Кодин)指示,做过同学(比他高一届)蒋经国参加联共(布)的介绍人。如《转党名单》所示,他同年转为正式党员,所以有资格做入党介绍人,而且他还是个工人党员。同年11月2日蒋经国的申请获得该院党支部通过,1930年3月28日蒋被列宁格勒军委会正式批准为联共(布)候补党员。
五、回国后因“托陈派”嫌疑蒙冤离党
1930年6月,李伏生根据第三国际东方部指示回国,经东北、大连,至上海向党中央报到。在上海,他参加了中央组织部办的政策学习班。据李回忆,其他参加者还有傅钟、李卓然、高维翰、韩沅波、刘鸣先(李绍鹏本人回忆是刘明俨,据笔者推断为刘鸣先)、萧劲光、鲁易、孔祥祯等列宁格勒军政学院的同学。而后不久,他在上海还见到从苏联回国的同学李侠公、殷鉴等人。殷鉴(1904-1937,湖北黄冈人,苏联中山大学留学回国后,曾任上海市沪中区委书记、河北省委书记,1931年被捕入狱,1936年出狱,翌年病逝)是李在武汉搞工运时的同志,相互很熟。
1930年11月,李伏生受命去江西苏区工作。为准备出发,他从机关宿舍搬到孟渊旅社住,此时,他启用李绍鹏之名登记。这便是李绍鹏这个名字的开始。同年底,他从上海绕道香港,待机前去江西苏区。不料,在此他因所谓“托陈派”嫌疑,被令返回上海。1931年初,虽然李本人上书申辩(他分别给党中央以及共产国际驻沪代表上书,此时用的是“李伏生”的名字),还是被党断绝了关系。
1936年冬,已在北平大学从教的李绍鹏与刚出狱、在德国医院治病的殷鉴取得联系。殷鉴对他说:“现在大敌当前,一切都不谈了,候我出院后,帮助你解决你的问题。”不幸的是殷鉴不久便逝世了。新中国成立后,李绍鹏曾多次要求组织查清自己的历史问题。1957年,上级部门曾做出对他的关于“托陈派”嫌疑予以取消的结论。但在其后的政治运动中,再遇波折。直至1975年12月4日,中共北京对外贸易学院政治部才发出《关于李绍鹏同志的复查结论》,明确其关于“托陈派”嫌疑予以释疑。大约一年后的1976年11月12日,李绍鹏在这份结论书上签名,并写了几个字:“同意 谢谢经办同志的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