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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想说话的老屋(外一篇)

2021-09-28陈满红

躬耕 2021年9期
关键词:蛛网小巷老屋

陈满红

一座老屋,蹲在小巷深处,目光如炬,历尽流年,以沉默的姿态,与日子对望。老屋的姿态,像一个旧年月的老学究,望着来往稀落的路人,心中漫漶着繁华与落寞。老屋让我联想到老屋的主人。人如其屋,年近古稀,脚穿锃亮的皮鞋,头戴一顶斜纹哔叽帽子,帽檐已被风雨抽去筋骨,无规则地耷拉着。他面孔清癯,双手托住手杖在腹前,目光气贯长虹,眉毛浓密稠长,面带微笑。除却微笑,似乎就是一尊饱含风霜的雕塑。老人似乎身体被满腹经纶裹着,一步三思,做着一种与沉沦决绝的样子。老人极爱干净,甚至村里有人说,老人擀面都戴着手套。关于老人,村里有很多传奇逸闻流传,但老人从不跟人提起过往。

老屋位于原先的一座四合院之中,外面是一大片开阔地,东南处繁生了偌大一片槐树林,几十亩地,有如原始森林的阴郁密实。待至人间四月天,槐花纷扬,花香四溢,弥漫了整个村庄。槐花浓香馥郁,浓密到让人窒息。但槐花的样子却简洁明丽,从不张扬,也一尘不染,有小家碧玉的矜持。槐花如玉,槐香醉人。初开满玉树,落地现晶莹。串串堪比珊瑚,粒粒赛过珍珠。如爱情爱到了极致,面对面沉寂无语,眼神却蕴满爱意,情意悠长,再多的话哪如对视?仲春,走过槐林的人,没人抵触美丽,为眼前的花香惊呆,伫立仰望,安静地享受自然的赐予。

槐香的日子里,老人戴着老花镜,常坐在槐林旁边看书。那情景,更让读书人怀念读书的日子。如今想起,老人老屋虽是过去时的,但书香像酒,越陈越香,实在让人铭怀。

时光划过恬静的过往,槐林处已被一片鳞次栉比的二层楼房代替,眼下的老屋着实不堪,被挤在小巷的一边。荒凉的屋脊,有边椽从边檩上脱落下来,椽头腐烂,吊在半空。风过来,椽身摇摇晃晃,簌簌地掉土粒。边椽似掉非掉的样子,总是让过路人提了神,乜斜着头顶晃动的椽头,脚步便慌乱起来。跨在边椽上的几片灰瓦,扭扭歪歪,时刻准备掉下来的样子,有十多年了,却永远定格在那样的姿势,坚守着,尽着遮挡几滴雨珠的义务。几片瓦的忠贞,也依附了老人的心思。门环上,一把锈蚀的老式铁锁,紧紧锁住岁月的门扉。进入巷口的人,老远就能望见老屋,因为老屋占据了少半侧巷子的路,谁的目光也不能越过老屋走向巷尾。许多人的目光被阻隔之后,开始在记忆里百度,随即脚步就慢下来,踌躇至老屋前,脚步终于停下来。无论春夏秋冬,远远看上去,老屋都像裹了厚厚的棉装,那情景,好像是要与岁月地老天荒一样。记忆把脑库里关于老屋的信息全部滤过一遍,思绪则返回到旧时光里。老屋的主人是谁呢?面对村庄稀落的住户,谁又会主动跟人说起老屋的过往呢?毕竟没有刷屏的快意。村里的少年更是陌生,没有老屋的记忆,只有面前一座直观的老屋,孤零零,蹲在巷子深处,像是等待与路人搭讪,又有谁肯静听那些陈旧的往事呢?老屋决绝,像是要给大家留下一个问号,抑或惊叹号。

暑假的一天,一个少年走过小巷的时候,遭遇同样的境遇。他第一印象十分好奇,怎么会有一处老屋呢?不偏不倚,无人居住,形单影只,恓惶、寂寞,与周遭的建筑格格不入。接着,把自己记忆里的日子都翻出来,似乎难以找出老屋的印记,像是童话里的一座木头房子,久置在森林的一隅,遍体苔藓。于是,少年走上去,手摸着老式铁锁,翻过来掉回去,仔细看了个究竟,终没有想象的奇妙。他轻轻地叩动两下,又叩动了两下,铁锁和下面的蝴蝶叶片发出铁器的碰撞声,沙哑,短促,保守,如同风翻动宣纸的声音,都是碎片化和遥远的记忆。随着声响,一粒粒锈迹斑斑的铁屑,沙沙掉落下来。少年后退两步,怔怔地,听着纷纷扬扬的铁屑坠落的声音。少年的目光睃着老屋的面孔,除却灰色的墙体,木质都呈现出风雨侵蚀的乌黑。方格窗棂,已有些变形,一张蛛网罩住了多半个窗户,一只蜘蛛拖着圆圆的肚子,在蛛网上耕耘。蜘蛛很认真,尾部吐出一道光亮的丝线,沿着丝线耕作,像一个勤恳的老农,手扶着木犁把手,神情专注地瞄着犁头。这张蛛网的主人或许有几代在这里耕织,蛛网边缘有像老屋一样的腐朽痕,不过它有后代居守,有过不断地修缮。蛛网匀称而富有弹性,整张蛛网就是一爿挂在空中的梯田,蜘蛛在田地中间筑巢,时时刻刻观察着周边的动向。

少年伫立良久,对于老屋的记忆,掀动了他所有的记忆章节,他想象了老屋遭遇的整个过程,他想到了与老屋同时代的爷爷。爷爷年近百岁,是村庄年龄最大的人,但爷爷对村里的许多事已经失忆。少年摇摇头,然后静静地离开,走过老远,又回头望上一眼。老屋从此进入少年的记忆。少年凝视老屋的时候,老屋也在回望着少年。少年心里大抵有很多话想说,想知道老屋的过往,想知道他上一辈、上上一辈的生活状况,人与老屋、村庄的关系。可能,在少年伫立的时刻,少年已经把这些话都说给了老屋。

乡愁就是这样形成的。在童年的印记里,乡村里的一座老屋,一堵墙,一棵老生的树,一鉴方塘,一树果子,甚至鸟叫蝉鸣,乡村的一草一木,都是一个节点,情感是一条线,把这些老物件都串在了一起,寓情于物,从此孕育了乡愁。

其实,村庄里的老屋已经不多,少有的几处都静默在某个角落,隐没在半人高的蒿草之中,房角不是吊着一根椽,就是倒掉半堵墙,门和窗口处,都如一个垂暮的老人,张着一张黑洞样的嘴。偶或,在一处老屋前,你会看到,蒿草深处,一个老人或坐在屋墙下,或蹒跚在蒿草的后面,晃动着佝偻的身影,很费力地做着某一件事。大多的时光里,痴呆的目光里,都藏满落寞和无奈,会有希望吗?老屋,老人,就连蒿草也是衰老状,惆怅便兀然升起,小巷似乎更悠长深远。

比起别处的老屋,小巷的老屋,倒是整齐了许多。它作为众多老屋的代表,伫立在小巷,等待一个与人表白的时刻。它遇到少年,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

对于老屋,我曾经多次谋面,我把我想说的话都在心里对老屋说了,不知是否和少年一样,老屋也能理解我的挂念。我的記忆,不乏老屋的过往。那座老屋的位置,以前是一个四合小院。老屋是院落的东屋,老屋的对面是个幼儿班,有位女教师,很漂亮。后来女教师上大学去了,幼儿班散了,学生入学直接去了一年级。我就是当年幼儿班的一个学生。

在一个雨夜,我自家的老屋完成使命,颓废成一堆虚土。我站在虚土前,落下了眼泪。乡谚说:屋不伤主。说的是,老屋住了几代人,和主人结下了情感,它的所有行为,都不会伤害主人。有了这些情结,谁能不挂念自己曾经的老屋呢?那感觉,像看着父亲闭上浑浊的眼睛,那刻,我对人生一下子想了个透透彻彻。人生就是生老病死的过程,你用毕生完成一件有意义的事,人生就是辉煌的。村里没人住的老屋,都会在同样一个雨季坍塌。人也一样,会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寿终正寝。

旮旯深处的老屋,一直保持原有的状态,默然,不争,与岁月相守。

一座老屋,蹲在小巷的深处,就像一个老人圪蹴在岁月的某个节点,做沉思状。人见了,总能引发惆怅。对于村庄来说,老屋与曾经的老人一样,以同样的姿态,呼唤人们的乡愁。

风呜叫着,走了一夜的路,却依然不知疲倦。风把大街扫得干干净净,也把天空扫得瓦蓝瓦蓝。风不像人走路,前面有山,要绕着山腰走,有沟壑,要绕了沟壑过。风上山如履平地,下山势如破竹,从一个山头到达另一个山头,中间的矮山头,还有沟壑,全部忽略不计,只是留下点力气,与山上的巉岩、树木较量一番,便继续向前赶路。风从这山到那山,也就是眨眼间工夫。人遇到河,要么乘船,要么绕道,风把这一切都省略了,直接从水面上走过去。风过去时,就应了那句“风生水起”的老话。水听见风的声音,水面就起褶了,一褶连着一褶,一皱推着一皱,褶和皱都随着风走。走到岸边,不等前面的褶回头,后面的皱就跟上来,褶和皱留在堤岸边,风越过了堤岸。后面的风跟上来,又掀起新的褶和皱,继续重复前面皱和褶走过的路。

一夜的风,把村庄吹了个窟窿,风从窟窿入口,进入村庄。谁家的窗户开着,风再往大推开一点儿,谁家的门留下缝隙,风便钻进去。风一夜吹彻村庄的小巷、房屋,吹歪树梢,惊了树上的睡鸟的梦。一个村庄,在风的眼里,就是一只八面漏气的大口袋。风让夜无眠,把村庄吹醒。往往在冬天,风在天擦黑来,沙沙——呜呜——呜——风不止不息,和疲惫的村庄说上一夜的风话。人在有风的夜里,竖起耳朵,一晚也没睡踏实。想仔细辨别,是风的声音,还是贼的声音。风掀翻了昨晚洗完脸丢在院子里的脸盆,带走了院子里能带走的东西。风把树枝弄折,使营养不良的树叶提前跌落。风拨开树枝,掀起树叶,把那些半青半黄的果实,吹落了一地。

风无影无踪,但风过去,给世界留下很多风的踪迹,像贼偷走东西,一片狼藉。扫街的根木却很喜欢风,他每天拿着扫帚扫街,一下,一下,他扫到东,风刮到西,他扫到西,风又刮到东,风有意和他过不去。一下,再扫一下,却怎么扫也扫不干净。一夜的风,如千万把扫帚,轻轻松松,把大街扫得干干净净。根木望着一尘不染的街道,感激风,他扫了一年也没打扫干净的街道,风在一夜间就打扫干净了。风有喜怒哀乐。风高兴了,就唱歌,风不高兴了,就哭泣,甚至怒号。风高兴时,和风细雨,人说,真凉爽。风发怒了,狂风怒号,人在狂风面前遁得远远的。风和煦时,走进禾苗旮旯,送进阳光,每一株秧苗都能享受阳光哺育,抚育每一棵秧苗成长。风肆虐时,压倒一片拔节的玉米,使其颗粒无收,摘取掉沉甸甸的谷穗,使其失去生活的希望,早早青枯,收获不到一粒饱满的籽。

风有千里眼,有一根线粗细的缝隙,它就能“看”到,它缩了身子钻进去,鼓捣事。某一天夜里,村庄许多大棚,大意的人们没有扣好风绳,风揭开风绳,带领家族,从缝里钻进去,缝越钻越大,风也越来越有力量,最后把一张六百多平方米的塑料布送上天,然后揉搓成团状、片状、条状,一夜,风带着它能赶几十里的路。尽管路上,这里撕一块,那里咬一口,但丝毫不影响风带着它往前赶路。风像贼,一夜偷走了几家的塑料布。日子长了,风让人们长了记性。人望着风说,风,真狂啊!以后,大家都记住了,再没有小觑过风。在有风的日子里,大家小心翼翼,匆匆忙忙,把风绳系得牢牢的,不给风一丝一毫的偷窃机会。

风有声无形,像水一样柔软,却也有水一样的意志。磐石在戈壁,经历着飞沙走石,经年累月,磐石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风走过的痕。风以惊人的力量,推着沙堆向前走,让行走在沙漠的人失去参照物。人只能看到风的威力,却预见不到风的摧毁力,所以,风往往容易被人忽视。

在风中,鸟也噤声了。开始还啁啾,还想和风决一高下,但鸟的声音很快被风声淹没了,它的身体在风中身不由己。在风中,人都无奈,鸟算啥呢?鸟叫在风声中什么也不是,鸟感觉自己的声音盖不过风的声音,就全身而退,悄悄缩在窝里,双翼护着自己的崽,一刻也不敢有松懈之态,静静地听风在世界里肆虐,耐心地等风过去。

夏季的风,常常能唤来雨。刚刚还是朗朗晴天,忽然一阵风刮来,阴云蔽日,瞬间,黑云结岸,大河走泥。风在雨中,摧枯拉朽的样子,雨在风中,不依不饶的架势,真是令人心惊。

性格再犟的人在风面前,只能骂上几句脏话,但话还未出口,就被风刮跑了,誰也没听见。人骂风的话,对于风来说,人只是想张一下嘴,等于给风留下一个小风洞,一巴掌风过来,就把骂风的嘴盖住了。

所以,刮大风的时候,人最好别逞能,乖乖宅在家里,听风,就像听一场交响曲。学会欣赏风的乐章,学会倾听风的故事,学会在风中滋养自己的身体。那样,你才能在风中相安无事。耐着性子等,等风过去,你再去做你的事。

刮一夜,刮一天的风,耽误不了你做多少事。

一辈子,风与我常相随,因此,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风。我把风当作我生命中的一道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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