鳕鱼的海洋
2021-09-28刘国卿
刘国卿
有一扇门,有一扇门堵在那里。他和微之吃饭的时候它会出现,逛街的时候它会出现,接吻的时候它会出现,躺在绿色草地上规划未来的时候它会出现……它有时有轻微的声息,有时无声无息,但他知道它在,像风一样,不,像空气一样,它在。不过,空气是给人赋能量的,它却给人负能量,像贴面官,一层层蒙上来,让人窒息。
有时候,他会揣测门里的氛围。他一次次趴在手机屏幕上,想要嗅嗅里面的气息是否和煦得让人昏昏欲睡。他看到酒家的旗子在灌木丛中招摇,他看到猫咪趴在镜框上,他看到熊猫津津有味啃着翠竹,他看到苍劲的黄山迎客松……粉色的,粉色的,在他眼底,一切镀上粉色的光。他浑身燥热,想要穿过荧幕,进入。喝一点酒,听一首曲也好,看她捻碎花瓣也好,什么都好。可是不行,有一扇门,有一扇门横亘在那里,如银河透明,让他进不去。
那一扇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不是第一次,不是,也不是前面的几次,是最近。好像有股强劲的弹力,他用力过猛想要进入,门却死命地弹了出来。重,重,梦中醒来,他推开身上的被狠狠地踩上去。该死,该死,该死的老妇。可即时,他便意识到,不能骂人,不能骂人,尤其那个人还是微之的妈妈。
最开始,它是邀请他进入的,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后来他竭力地回想,那门有时半掩,有时拉着一条缝,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探出头来,一只手能看到前面的几个关节,再多就没有了,倏忽就不见了,他擦擦眼睛,以为是眼花了,可是,门分明有了一道缝,十分之一吧,最多十分之一,不会再多了。
那时,他和微之已经渐入佳境了。很可能,微之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只是,不知怎么,他还发怵那扇门。他宁愿多压一会儿马路也是不愿去那里的,尽管两百斤的体重让他的踝关节趾关节走过一个黄昏后酸困乏力。他终于理解了那句话,“猪头羊头好吃,人头可不好吃。”纵使那是一个善良的老妇,他也觉得难以忍受。
忽然微之就不理他了,好像就是从一次他送微之回去后语音里的闲聊开始的。她问他有没有结过婚,他下意识地回答说没有。而事实上也是没有的,但不知怎么就是觉得心虚。诚然,他是没有结过婚,但他无法否认他有过为时不短的一段婚约约束期,可以说,解除掉那项婚约也没有过多长时间。一段长达数年的婚约说什么也是不该抹除的,也无法抹除,可是,他下意识地就说了谎,他觉得这应该是微之不想知道的。起码,是他不想让她知道的。然而,怎么能瞒得过去,微之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的。他有点懊恼,他不如直接告诉微之的,也不知道别人怎么编排他。可是,这原怪不得他,在他心里,本来就是那么回事,他没有过婚姻。订婚又不是领证,算不得有过婚姻。也许就是微之太过强调这件事了,反倒使得他没有办法把它说出口,紧张之下直接否认了。微之不止一遍强调过她对于一手人的坚持,用她的话说:“你买车会买二手车吗?不会。那么一辈子就结一次婚,怎么可以找个二手人。”她的理由是,那些离婚的人不管说得怎么好听,总归都有缺陷。一個人没办法跟一个人相处,可不就是缺陷吗?况且,她是初婚,为什么要屈就于二婚的?这二婚的人找过两个女人做妻子,心中自然有对比,她又不是大白菜,作兴参与比价。
也许是他冷落了微之,或许也有心虚的成分,但肯定不是主要的东西。主要的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他对微之自是满意的,满心欢喜。她简直符合他对妻子的一切幻想,知书达理,不张扬,还会赚钱。然而,每次约会总感觉提不起气来,情绪上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好像有什么在催促着,一刻不停,不能将一段马路压完,不能把一顿饭舒心吃完,不能把花草树木看个遍,不能把河石捡满筐。总是很赶,好像一切都标好了时间尺度,吃饭一小时就一小时,不能超过两小时,超过的时间就是还在一起也是折磨。做什么都一样,三十分钟就三十分钟,三小时就三小时。后面的,微之即便人在,心也不在了。母亲给她留着门,母亲还没吃饭,母亲估计又看了很久电视,母亲不知在做什么。总是母亲。
刚开始,他以为这只是借口,微之不想和他发展太快。然而,相处也算不短的日子了,还是这样,他也觉出了异样,而这让他烦恼,他自己是早几年就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了,他不想多年之后重来一次教化。
也不知道微之打听到了什么,反正好些日子,好几天吧,可能是四五天,他不给微之发信息,微之是不会主动理他的。他发了,微之也不是那么很快就回复过来,总是早上发了,晚上才回,问起来,总说她忙。
他知道,微之是忙的,又要上班还要直播带货。想到微之的优秀,他不由点进了微之的主页。堪比播音员的普通话,娇美的面孔,长长的垂坠下去的宫廷风裙子,大波浪随着身体的摆动而摆动,手起起伏伏,曼妙的音符自然地流淌,像小溪里的水,淙淙,淙淙,一步一步踏在他的心上。微之对她直播间的定位是绿色直播室。她说起先也是困难的,后来就好了。放弃了本地观众的好处是收获了全国的观众。这样做的好处是面更广,不好处是打赏少。但她宁愿打赏少,也不愿意降低层次迎合一些人的低级趣味。她是体面人。
父亲又来电话了,催促着他主动。他生气地挂了电话,一点点瘪下去,像慢撒气的车轮,无精打采地躺在新房子的地板上。上一次也是这样,那姑娘这么好那么好,脑子活会赚钱,刚好跟他互补。结果呢,他们家出了一大笔钱,给她买了电脑开了门店,她转眼又要车和房。车要豪车,房要好房,要依山傍水,要看到黄河,要看到河对面的风光。没有及时满足,很快就没得聊了。当时也是这样,父亲焦急地催促,生怕委屈了人家姑娘,尽量地满足人家,很快订了婚。可从订了婚之后,那姑娘就像升了级,更加明媚张扬了起来,开始出入高档会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勾搭上那个胖墩墩的煤老板的,她开始嫌弃他,让他置办更好的车和房。他说与父亲听,父亲半信半疑,举家质疑他通过结婚转移家里财产。首先是二嫂闹了起来,从房子车子彩礼一直计较到婚纱照的价格,饭菜的质量,儿媳妇第一次拜见公婆时给的红包。她越算越亢奋,到最后简直是切齿痛骂了。说公公婆婆偏心,只疼小儿子,他家是老二,亲大的爱小的,中间是那长余二小子。说着说着,大嫂的脸也沉了下来。但大嫂惯会做事,没有跟着二嫂一起发作,只背起包包走人了。二嫂和大嫂当然是不同的,大哥的身世比较曲折,跟自己同母异父。母亲是在大哥的父亲过世后嫁给父亲的。后来大哥又过继给了父亲一个没结过婚的堂兄,父亲的这个堂兄也是可怜,没活到儿子尽孝,就过世了,很快,大哥又回到了家里来。父亲虽然也一样没落下给他买了房找了工作娶了妻子,但关系委实说不上亲密,连带着大嫂不止有长嫂风范,还带着些许隔膜。大哥是聪明人,家里的事情从来不掺和,虽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但父亲倒是更加爱重长子,总感叹两个小的一个不如一个,闹腾得他招架不住。这有什么,二嫂也是你相中的姑娘,当时你也是左一个聪明伶俐又一个勤劳踏实,和二哥这么合适那么互补,会是个好媳妇的。那么,现在你就受着去吧。他恶毒地想着。
必须突破,因为微之也是他自己喜欢的。不能全然算是父亲的功绩,虽然也是通过父亲的朋友介绍而来的。只是,她现在不理他了,他该怎么办呢?订过婚这事肯定是不能说的,说什么好呢?母亲打来了电话,糯糯地说着天气炎热了让他多喝水多吃饭,父亲一旁跳脚,吼着骂着说:“你说重点呀,说重点呀。”可是,母亲最终也没说重点,想来儿子比儿媳更重要,母亲倒比父亲智慧呢。挂了电话,他就给微之发信息,大段大段地发,说自己确乎是有事瞒了她,当年高考自己考得不理想,很是苦闷了一段时间,还看过医生吃过治疗抑郁症的药。瞒了她,实属不该。但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当然是要避开谈结没结婚这码事的,还有,只能说喜欢而不能给自己的欺瞒开脱。这还是从那个订了婚后来跑了的姑娘身上得到的心得,如今看来,她作也是值得原谅的。这不,自己也是懂得一些女子心思了。
三五条信息后,微之终于回复信息。他放松下来,约她共进晚餐。当然,他是准备了礼物的。
男女情热的时候没有什么错误是不能原谅的。而且,那本来就不是什么错误。又一起吃饭了,又一起逛公园了,又要送微之回家了,又要见到那个老妇了。
闹过一次别扭,倒更加融洽了。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走向对方。各自回家报备,见父母。然后,就来到了那场饭局,那场算是宣告微之正式加入这个大家庭的饭局。先是二嫂不来,而且,二嫂管着二哥不让来。二哥给父亲打电话,喃喃着说有事。二嫂一旁骂着,应该是在掐或者是揪二哥,隔着电话线听到二哥吃痛的叫声。父亲像入定的老僧,嗯嗯呀呀应着,挂了电话兀自热情地招呼着众人。他的脸挂起难为情的笑,好像谁撕了他的面皮,血淋淋的,除了笑不知还能做什么。父亲说:“你二哥他们工作忙,就不赶着回来了。回头你们结婚,他们一定出席。”大嫂笑得更欢了,端过微之的碗盛了两勺子鱼汤,说:“喝喝看,这鳕鱼汤美容又养颜。”微之脸色沉了沉。唉,她肯定是对父亲说的话不痛快了,微之是想婚姻的流程都走一遍的,尤其是重要的两遭事务,订婚宴席和结婚宴席。这里面不单有钱的事情,更重要的是面子,姑娘家,不订婚直接奔了结婚去,是会被怀疑身价怀疑品性的,是不是肚子等不及,即便肚子等不及,该办的还得办,提前办,抓紧办,不显怀的时候办。办了就是过了明路,怎么折腾,也能找到原谅的借口,人们会说,人家是订了婚的。订婚,是婚姻合法化的世俗仪式。但这怪不得父亲,是他坚持不要订婚仪式的,他这一生最难堪的就是上次订婚了,倒不是宴席上出现了什么纰漏,实在是那场订婚宴席过后他再也没有好活过,当了很长时间风箱里的耗子,父母一边催着结婚,那女子一边催着换房换车,双方都怪他无用,说梁山没了都几百年了,吴用(无用)怎么还在,他要想方设法说服对方,可是,怎么可能,真金白银,都坚硬。后来,是实在拖不下去了,才解除的婚约,是那女子主动。那时,他们已经好久不联系了,只是,有一次经过她的门店,看到她上了一辆豪车,她当时停顿了一下,应该是才想起还有他这么一号人存在吧,没多久,介绍人就上门来,直接了当退了彩礼,其余的,没有了,姑娘说了,跟他订过婚,怎么说都损了名声。好像名声这种东西是件胸衣,只有她有,他就没有。不过,他想着赶紧解除吧,早了结早解脱。不过,二嫂可不干了,骂骂骂,认定自己亏损了她的份额,本身她可以分得更多,这一下出了这么多血,而且还要再来一次,而且分财产这事要无限推迟。本来父母就偏心他,一直拖下去,还不全拖成他的。她完全忘了,他们早已拿走了他所有的。房子、车子、工作之类,一项没少他们,而且他们占得更多。那时,父亲还在任上,手中一家公司,兴隆无比,尽着安排自己人,都是他們两家的亲戚,直到现在他们仍占着稳固的地位。自己考了公务员,在公司完全没有势力,拿了什么是肉眼可见的。
“多吃点,看这细胳膊细腿的。”母亲给微之夹菜,颤巍巍的。他想着微之每天嚷嚷着要减肥,就分了一点过去。母亲就是这样,即便自己是个二百斤的胖子,母亲也有理由让自己吃饭,瘦了吃长胖,胖了吃健康。
微之也给母亲夹了菜,说:“阿姨,你也吃,别光顾着我。”他想微之会是个好儿媳的,总会有儿媳心疼母亲的,生病的母亲,日渐迟钝日渐絮叨的母亲。是的,母亲有抑郁症,很严重的那种,一度无法自理,父亲也是那时退下来的。他借用了母亲的病躲过了微之的追问,微之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遗传呢?他脸色一白。
他再也没有说话,像把安装在剧院里观众席位上的椅子,看着众人热络的寒暄。他感觉得到父母的欣慰,尤其是母亲那被岁月吓坏了的神色里的放松。她怯怯的、友善的,飞快地瞟了一眼微之,然后又飞快地收回去的视线搅得他心口疼痛。他不若父母急切想要一桩婚姻。不过,他虽然不积极主动,但也不想拒绝。宴席在一派和气中落下帷幕,宾主尽欢。他精疲力竭。
送微之回去后,他回了趟父母的家,母亲正在绕着线团,大嫂和父亲说着话,计划着结婚用的东西,说着说着,又说回到上一次的订婚宴席,说到了那个女人,说这一次万万不可以和上一次一样,鸡飞蛋打。大嫂笑眯眯地说,她看微之胃口不佳,是不是有了身子。父亲也看过来。他觉得羞窘万分,觉得又被他们算计了。而这让微之知道,会怎么想,他不敢想下去。别看微之做事情总是慢慢悠悠,看着像个好摆弄的,可是,真相处下去,就知道她的性格是极倔强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不结婚,任由大家说三道四。
“她也是那个地方的。”大嫂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是的,微之和从前那个女人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是,他不也来自那个地方吗?大嫂不也来自那个地方吗?那地方的蛮横和不讲理是出了名的,可是,大家不也相处挺好吗?倒是二嫂,说是来自民风很好的地方,可是,不也一样不讲理吗?要说媳妇,这才是父亲挑挑拣拣,尽着心选出来要改换门庭的门面。娶大嫂时,家中是上升期,到他了,辉煌早已是过去。只问二嫂那时,正旭日当头,可是,还不就那样了。二哥有没有埋怨,他不知道。但二哥每次来找他时,身上总少不了抓挠的痕迹,要知道,他家既没喂猫也没养狗,他干的也不是什么粗活。一个公司经理,浑身血印子,谁不笑话。
“那个地方怎么了,我们都是那个地方的呢。”他还是留了情面。大嫂待他还是好的,要是二嫂,他肯定呛了回去:“你就是那个地方的。”说了他就出门了,任母亲追出来,也没做片刻停留,招手拦了一辆车,一骑绝尘,回了他在河边的房子,用二嫂的话说,是通过婚姻霸占来的房子。
一层一层,他走上去,一共24层,他在18层。走进去的时候,他已经不气了。浑身汗津津的,额头的水顺着眼睑滑下去,他抹了一把,黏答答的。实在没有力气洗澡,就依着门坐下来。这房子建在从前的观景点上,那时,没有高楼,光山头也是极高,能览尽县城风光。而且,这里的景,关键还不是看,而是听,是谓“听涛”。后来,上游修了水电站,想要听涛已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想象。
他任生活的潮水拍打过来,像沉默的岸崖。一波一波流水告诉他沿彼岸风光的壮美,期待他加入他们的队伍,汇入主流,像母亲一样,像父亲一样,像过去的一代又一代人。但是,他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木讷、迟滞、沉重,实际上早已反向被动接受了流水的忠告,机心千疮百孔,一如蜂窝。
他想让他们满意的,可总是不能。他内心是赞同他们的,也想要看看他们怎么操办他的婚礼,可是也办不到。他想大声地应许一声:“我会的。”那样,他们会露出在动物园里观猴的微笑,像看不知事的宠物,万事在握果然如此的表情,像驯服了一匹野马。
河流呜呜咽咽喘息着,规律有序,一口一口,蚕吃食一样嚼着山间的风物,嚼着他。
天亮了,就好了。
第二天到微之弟弟家吃饭,微之的侄女儿安安很是活泼,上蹿下跳像个小猴。微之的妈妈看着她侄女儿就好多了,没有那种惊慌失措,也沒有那么隔阂。那天,他还喝了点酒,醺醺然,很是舒服。后来,和微之往回走。微之说起她父亲去世之后她母亲的不容易,说婚后要多接到家里来住的,他很是附和了两声,说应该的,应该的。
可是,问题很快就出现了,那种诡异的感觉很快就又出现了。那一天,他去敲门,过了很久,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枯槁的手搭在门扉上,很快消失了,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了一样,然后,急急慌慌的声音传来,微之,微之,有人……
微之慢慢悠悠地晃荡出来,嘴里呵斥着她母亲,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寒山要来。妈,你都这把年纪了,能不能不要老这样咋咋呼呼的,谁还能吃了你不成。”说着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微之顶着很浓的妆容,头发繁复,一部分扎着一部分垂下来,一袭汉服,很是让人惊艳。当然,他是惊艳中又自有三分惊奇的。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微之化浓妆,平素约会,她一向是素面朝天的。好像不是什么好的粉底,额上耳边和下巴处毛毛躁躁的,两颊还各有一块暗影,应该是没有涂抹匀称的粉底,厚厚一抹。他心思一动,手就上去了。微之拍落了他的手,蹙着眉说:“别弄我的妆,马上要开播了。”他笑着说:“粉底不匀称呢,你赶紧弄弄。”微之推了他一下,朝门口的穿衣镜里望,瞅了两眼,倒笑了:“什么,这是我专门涂出的阴影,显脸小。”他有点迟疑:“可是,太明显了。而且,妆是不是太浓了?”微之一挥衣袖,略带戏谑地笑着说:“滤镜美颜,不痛不痒,邪术之首,一开就是高光时刻。你懂什么!哈哈。”说着倒退回了自己房间。
他被留在了客厅。微之的妈妈让他坐下,给他端了一杯茶水过来。他说:“妈,我自己来。”她好像被这声“妈”给吓了一跳,愣在了茶几旁。几分钟过去了,她慢慢地挪到沙发边沿上坐下,看起电视来。他不能明白电视有什么可看的,广告时间,她也直勾勾地盯着。他放下手机,抬头瞥了她一眼,才分明看出,她是根本没有看电视的,她不知在看着什么。
他动了动腿,扯了扯并不存在的领带,试图和她说一句话,可是,她明显没有看过来,脖子伸直,像长年累月被画家聘用的模特,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即便有再大的声响,也不能打扰她分毫。
他看着这个老妇脸上的褶皱,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他想着微之饱满的腮庞也会一天天塌陷下去,想着微之脸上显现出千沟万壑,想着她的眼睑耷拉在眼睛上,他便万分难受,像有一千只虫子附体一样,觉得浑身瘙痒。他似乎觉知了一个真理:女婿是万万不要和丈母娘见面的,会无端生出毛骨悚然的恐慌。他有点不能忍受这个觉知。
他把头又投进了那方屏幕上。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微之晃动着,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手指在琴键上翻飞,脚点下去的时候手指也会点下去,那迷醉的表情,像装点午夜的精灵。微之的声线很细,细细地温婉地唱着,脸小小的,像年画里走出的女子,袅袅婷婷,万种风情。忽而,变了嗓音,是铿锵的中高音,像一个女将军,杀气腾腾。他不是很懂这些音乐,但是,他觉得无限好。
“你喝水。”微之的妈妈推了推茶几上的水杯。他说着谢谢,真觉得自己成了章鱼,长了多余的手脚,不知藏哪里好。
然后,又是静默。直到微之出来,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偶尔向他的方向推一推水杯。光落下的阴影有时会被手的动作打破,但大部分时候,它是完整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分解的慢镜头,把漫长的黄昏拉长,一小时,一天,一年,一生。那不动的光,像水煮鱼里面的油,清亮亮的,煎熬着他。
微之出来了,脸上的粉浮起来,在灯光的暗影下,松弛的皮肤,和她传到APP上的视频隔着千山万水,他低下头去,觉得他还是喜欢屏幕上的姑娘。
然后,微之开始卸妆。她先抹了一层油上去,油光滑亮的,像案板上的油糕,黄得出奇。涂抹了大概三分钟,拿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纸巾擦了去,露出了本来面目。双眼皮胶带早扯了下去,撕出两条白道子,在土黄色面孔上格外明显。眼睑开始向下塌,露出了她妈妈的底色。两个颧骨被油抹得越发高了,脸颊却向后陷。那两块阴影去除后,脸像再也受不住地心引力的牵引一样无限地扩展开去。他再次低下头,帮她上传直播时录制的视频到其他平台,酒家的旗子招展,一个女侠,眼神伶俐站在山间,天像刚下过雨似的,蓝得放光,一棵树在远处摇动着,呼唤着人的走进。他知道,他还是喜欢这个姑娘。
微之换了一条粉色的裙子,无数的裙带似乎也无法托举松弛下去的皮肤。他想,他该让她不再减肥。她今天直播结束得早,想来也是因为自己来了的缘故。她送他出来,很抱歉地对他说着自己的忙碌。走过了一幢高楼,走过了一条街,又折回去,重复此前的动作,说是顺路看看衣服,实际也没有进过一个店铺。他几次想要跟她提她此前的提议,也没有说出口。他实在不想跟老人们住在一起,不管是自己的父母还是微之的母亲。倒不是嫌她唠叨,事实是她根本一点也不唠叨。不过她总让他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被监控的不舒服和不被接纳的不舒服的混合,谈不上多么痛楚,但总觉有针在戳刺,一针一针,排过去,要把一生排满的样子。即便没有一生,前半生排了过去,后半生还有什么指望。走到后来,微之也累了。两人就坐下来,这里的坐处是极多的,随便哪一块石头,随便哪一个亭子,随便哪一截台阶。他们捡了一截台阶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婉转的曲折的,希望两个人独处,希望有自己的家,小家,而不是大家,没有爸爸妈妈管束的拘束的。微之似是没有听明白,以为他体贴她要面对公婆,还劝他说:“不要跟你父亲闹了,他也不容易。”他苦笑。
跟微之道过晚安,一路晃晃悠悠穿过漆黑的夜幕,经过一座座高矮不等的楼,绕过一座庙宇、一座教堂、一座监狱、一家敬老院、一座特殊教育学校,走进门厅威严的小区,直上十八层,走进临河的房子。一切宏大指向一切渺小,河流、草原、天空、大地、森林都一样,让人类匍匐,走进去,就出不来了。
很快,他们就结婚了。他用疫情申报说服微之取消了订婚仪式。也很是过了一些清静浓情的日子,不过,很快,微之就生产了。大概是结婚后的五六个月吧。他当然不敢让微之知道大嫂和父亲那时对他的追问,尽管那时,微之可能已经怀孕了。微之生产后,她母亲马上住了进来,照顾微之,照顾和宝。微之真是一个喜欢大家庭的人,她对他的大家庭一点都不排斥,谁来了都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家里一改往日冷清的风气,每天人烟吵闹的,像在过会。她对于长辈的指点从不忤逆,从善如流地接受了父亲给孙女的命名:和宝。家和万事兴,一家人要和和睦睦。
他初为人父,自是觉得新鲜。微之母亲却管得紧,生怕他摔了或者笨手笨脚伤了和宝,只要他接近和宝,她就不错眼地盯着,如果和宝在他手上哭了,那更是免不了吃一顿眼光。是的,她不会训斥他,不过不妨碍他能感受到她的责备,那双黄褐色的眼睛总使他无所遁形,像现了原形的妖魔鬼怪,头皮发麻,一动都不敢动,非得主人来了领走。微之是那主人,关键时刻常出来解救他。不过,有时,她也和她母亲一起嘲笑他,说他的木讷和不知所措。那措辞,好像他是动物园的一只猴——缩手缩脚、瞻前顾后。抱孩子不是抱,是端,两只手分开,你给他把孩子放上去,他不敢稍微挪动一下,端着一会儿,临到要放下来,还得一个人从他手上先抱过去。
微之母亲几次作势想回家去看看,可是,他这样不会照顾和宝,她也就不敢走了。其实,有什么可看的,微之把她们租住的房子退掉了,她搬进微之弟弟家去不说没几天,就是家当也没什么,几件不值钱的衣服罢了。微之当然也不会让她母亲走,她结婚时就说过要和母亲一起生活,她不放心她去弟弟家吃弟媳的眼色。
这天,他下班后到市场去买了一条鱼,拿到公司食堂让厨子炮制了,水煮,准备拿回去给微之补身体。电梯间,碰到了邻居,很是寒暄了两句。邻居说他真幸福,两口子赚着国家钱,父母贴补着,岳母带孩子,别提多舒服,哪像自己,父母是农民,只会刨土,岳母又去得早,没得个帮衬,老婆生了,也只能凑合着找个月嫂对付一下。他腼腆地笑了一路,很有几分自得。
到了18楼,开了门进去,微之睡着了。微之母亲努了下嘴,示意他手脚放轻点。两个人在黄昏的房子里沉默地坐着,河水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一道光透过落地窗户打进来,在微之母亲身上停下来,形成了一道光柱,婴儿躺在她的臂弯里,睡得香甜。他感到一阵窒息,这里不是他的,而是她的。她是统摄大地的神,善眉善眼,无可挑剔。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实在没有语言,实在不敢言语,他示意鱼放在了厨房,他出去一下。她似乎点了点头,也似乎没有。他没再回头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回头看了看门牌,向步梯走去。
房子向下,是一座庙宇。廟宇立在峭壁上,向上走不觉有什么,向下走却是险峻异常。庙宇边上是一群摩崖石刻,他沿着细线一样的路磕磕绊绊走过去,手划过那些斑斑驳驳的字迹,指尖湿漉漉的。仔细嗅闻,被流水拍打过的孔穴里还有潮湿的气息。他坐下来,蜷缩了几分钟,河风送来水的腥,眼睑蒙上了一层雾。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是惯于牺牲自己的,除了牺牲自己,倒不知还有什么可做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