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拉萨河

刘金桐

一位“老拉萨”凝望着拉萨河水在一年的不同季节、一天的不同时间中变幻无穷的色彩，他常自问自答：“拉萨河水究竟是什么颜色？”“哦，美丽、温暖如有颜色，那就是拉萨河的颜色。”是的，我也有同感。

那是1956年初春的一天，我第一次见到拉萨河，至今59载过去了，那次见面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我们十多名从中共中央直属机关调往西藏工作的干部，由北京乘火车到青海省会西宁，由西宁再乘敞篷卡车沿着青藏公路进藏。因极度寒冷、严重缺氧、以及大雪大风的阻挠，一路走走停停，20多天后，我们一行才抵达拉萨河谷。在与古城拉萨毗邻的堆龙德庆县境，我们乘坐的汽车停了下来，驾驶员下车对我们说：“大家下车看看大美的拉萨河支流吧！”车上的人顿时活跃起来。大家连忙下车一看，河水蓝光闪闪，酷似一条蓝色飘带无际地伸向远方。水蓝得那样晶莹，那样剔透，那样纯粹，那样叫人惊心动魄！像一匹刚刚抖开的蓝缎子，像满河跳荡不息的蓝色水晶。这蓝色的水与青藏高原特有的透亮的蓝天白云交相辉映，天地交织成了蓝色的海洋。即使水湾深处，也犹如厚墩墩的酌蓝色玻璃砖，清晰地照映出天光云影。

天空的蓝色一直是人们心醉的色彩。如果有一条河流把天空的蓝色带到了地上，成为一条蓝色的河流，不是同样令人心醉嘛！眼前的河水正是这样。从此，我脑海里留下的拉萨河醉人的蔚蓝，再也挥之不去。

这20多天的行程，无条件洗澡、洗衣服，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和衣服上都布满污垢和沙尘。我天真地说：“我们跳到河里洗个澡吧，顺便把衣服也洗了，干干净净进拉萨城！”驾驶员连忙说：“那可不敢哟，现在天气还太冷，这水又是雪山上流下来的，这个时候下河洗澡，会冻僵你的骨头。”我们只好作罢。不过我和少数几个年轻人还是取出毛巾用河水洗了个脸。真凉，那刺骨的雪山寒气似乎立刻传遍了我全身，但很清爽，洗去了路途的艰辛。有人瞪着我看了又看说：“你的脸怎么没有变蓝？”我说：“那你去问拉萨河吧，可能是她怕我变得太漂亮了！”

这之后，我就成了拉萨市的永久居民。白天，我坚守岗位努力工作，奔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调查研究，了解和熟悉民情;夜晚，我枕着拉萨河的涛声入睡，做着种种关于自己人生事业和前程的蓝色梦。我对拉萨河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近了。我陪伴她17载，直到1972年才与她恋恋不舍地告别。

拉萨人称拉萨河为母亲河。她的藏语名为“吉曲”，意为“幸福河”或“快乐河”。拉萨河是一条充满叛逆而个性张扬的河。因地势原因，我国很多大江大河向东流，而她与众不同地一路西行，成为“倒淌河”。她发源于被称为西藏四大神山之一、海拔高达7000多米的念青唐古拉雪山中段北麓彭措拉孔马沟，在林周县和墨竹工卡县先后与三条从雪山上流下来的水流汇合，形成了拉萨河的干流，洋洋洒洒，浩浩荡荡，向西奔泻500多公里，绕过拉萨古城，最后在曲水县突然向南，转而投入雅鲁藏布江的怀抱。

拉萨河水的特色，除了绝美的蔚蓝，就是绝美的清澈和透亮。她那来自高山融化的雪水，洁净透明，了无纤尘。在拉萨，我最引以为乐的是，坐在拉萨河岸边，久久地看着在阳光照耀下，那透明的河水泛起微波缓缓流动的姿态;下到河滩，走到水边，专注地看着那水里的小石头，紧紧地贴在河底，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青白色的光泽，以及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的鱼儿;仰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全身沐浴着阳光，双眼望着似乎清洗过的无比透明、洁净而又充满梦幻的蓝天白云，思绪飘浮在无垠的天空中。

纯净而有力量，是很高的境界，它远远高于“复杂”。复杂常常使人望而生畏，很多种因素混杂在一起，叫人摸不清底细，容易以浑浊佯作高深。我默默站在拉薩河的身边，凝视着她那无比纯净和透亮的流水。水净净，心静静，我顿觉轻松和清新，一种伟大的包容和冲决一切的勇气，骤然从我心里升起。

神山雪水流进拉萨河——拉萨河成了神河、圣河、药水河。老人们说，拉萨河水有八种功德：一甘、二凉、三软、四轻、五净、六香、七饮时不损喉、八喝过不伤胃，可以消除杂念，净化心灵，健康体肤。掬饮一捧，是人一生的造化。因此每年藏历7月举行的为期一周的拉萨沐浴节期间，拉萨河热闹非凡。那时，拉萨市民们扶老携幼，带着食物来到拉萨河畔，当山顶上空一颗名叫“弃山”的星星升起，成千上万的市民就纷纷跳进拉萨河的清波中夜浴。拉萨河里顿时热闹起来。老人们用河水擦身、青壮年在河中游泳，小孩在水里嬉戏。人们累了，就上岸喝茶饮酒就食和唱歌跳舞，直至夜深人散。次日又如此循环，直到一周结束。人们说，在沐浴节洗澡，可以洗掉过去一年自己身上积下的污垢、疾病和过错，有利健康，纯洁心灵。这就是中外游客争相一睹为快的拉萨沐浴节。

拉萨河水洁净而又平缓，每年夏季和秋初，水温上升，在这两个季节里，拉萨河成了拉萨市民最大的洗衣盆和洗衣场。这期间，只要是晴天，就能看到拉萨市民成群结队地在拉萨河清洗衣服、被褥的景观。1964年夏末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我一早就迎着朝阳来到了拉萨河畔。我刚从藏北草原采访一个多月后回到拉萨，这次采访甚为劳累，我想利用星期天的时光到拉萨河休息一天。出乎我意料的是，虽然这么早，但很多人已来到了拉萨河边，其中妇女居多，更令我惊讶的是，那布满小石子的河滩上，已晒着很多白色、黄色、红色和青色的五彩缤纷的衣服、被褥，还有一些毛毯。我急切地下到河滩，看到河边还摆着许多待洗的衣被，有的人一边唱歌一边洗衣被，有的人可能已经洗完了自己带来的衣被，就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沐浴着朝阳聊天。还看到几个小孩在河边尽情地追逐着玩耍戏水，有的拾起河边的鹅卵石，奋力打水漂，但见石子在河里溅起一朵水花，倏地就没有了踪影。真乃不亦乐乎。我问一位在聊天的妇女：“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她说：“早来一会，早把衣被洗完，这里太阳好，可把衣被晒干后再带回家，多好！”“在这里洗衣被，不怕水把衣被冲走吗？”“不会，这拉萨河的水很温柔。当然，我们也得看紧点，以免万一。”在这里，人和大自然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和谐而美好地相处。这情景醉了我的心。我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切。此时的我多么希望时间就此静止，把这幅美丽的画面定格，直至永远。

拉萨河也有航运之利。航运主要靠牛皮船，这种航运工具，公元一世纪前后，已经出现在西藏高原的河流和湖泊上。它是用柳条支撑牦牛皮制成的，具有很强的柔韧性，不怕礁石和险滩。一只船大约能运载400公斤左右的人畜和货物。船夫们从墨竹工卡起航，经过达孜县、拉萨城和曲水县的聂当镇，前后4天时间，到达雅鲁藏布江的汇合口。牛皮船只能日行，不能夜航;只可顺流无法逆流。船夫们夜晚把船撑在河滩上，大伙儿围着篝火野餐，在月光下唱歌跳舞、讲故事。返程时船夫们必须把船晾干，背在背上翻山越岭回到拉萨河的上游。一只船大约重60公斤左右。船夫的被子和食物由一只老绵羊驮着，他俩相依相伴，翻山越岭，走过艰难的路程。船夫咿咿呀呀地歌，羊铃叮叮当当地响，也能消除一些旅途的疲劳和寂寞。

拉萨河航运，还有马头木船。这种船，船头安装了一个木马头，马头上挂着哈达，故称“马头船”。它在河水中行驶，同一般的牛皮船相比，它的地位更高，起到领头的作用，因而也成为男性勇士的象征。一首拉萨民间情歌唱道：

你在水上撑马头船，

我在水上撑牛皮船，

要过河我俩一起过，

要翻船我俩一起翻。

目前，拉萨河市区段已有路面宽阔的桥梁数座，靠渡船过河已成往事，我刚进藏时，这里只有一座桥，长百余米，是当时西藏跨度最长、工程最大的木石结构桥粱。桥的栏杆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河风吹来，经幡飘飘，别的地方很难见到这样人神共处的彩色长桥。在历史上，拉萨河市区段也曾有过铁索桥。这座桥是公元15世纪前期，西藏著名高僧唐东杰布，在柳梧城堡女长官格桑的支持下修成的。这是当时轰动整个拉萨和西藏的一件大事，也是这位被尊为铁索桥活佛的唐东杰布修架的第一座铁索桥。直到现在，桥墩遗址还矗立在拉萨河南岸的乃东香嘎村下面。这桥用六到八根铁索横架河面，中间用兽皮和牛皮捆绑，再铺上木板。人在上面走起来摇摇晃晃，加上桥下河水奔腾湍急，响聲如雷，让人头晕目眩，胆颤心惊。

“东方山岭起伏，状若猛虎将跃;西方两山夹谷，恰似雄鹰展翅;南面流水迤逦，形如青龙盘旋;北面岭叠坡缓，活像灵龟爬行。”这是文成公主初到拉萨时对拉萨的描述。这远古的拉萨地形地貌，至今依然。山的阳刚与水的柔美相映相辅，拉萨“日光城”富裕的阳光和青藏高原独特的蓝天白云与之交相辉映，拉萨河的景象更是艳丽多彩。当然，这美景的姿色，也随着季节的轮换而各有所异。

那时的拉萨，春天来得比内地晚些。内地已是春暖花开时，这里才刚刚出现春天的气息。春天到来，阵阵春风把拉萨河面吹出渐次的潋艳，拉萨河开始解冻。水从冰凌中来，有时还带着丁丁咚咚的响声，好听而空旷。由于拉萨的冬天也不太冷，拉萨河的冰结得不厚，加上这里的太阳，每天来得早走得晚，紫外线幅射强，拉萨河的冰融化得也快。3月初，众多的牛皮船、马头船，又洋洋洒洒地游荡在宽阔的拉萨河上了。拉萨河又忙开了！

夏天，拉萨河水丰盈，日夜欢快地流淌着，四周的山也绿了，连那远看尽是石头的山，石头缝里也露出了绿色。这绿色的山，与本是蓝色的拉萨河水相映，拉萨河水似乎也呈现出了绿意。难怪著名剧作家田汉先生在话剧《文成公主》中用“红山耸立，碧水中流”来描绘这里的风光地势。

四周是绿色的山，蓝天下，是薄而又薄的缓缓飘动的白云，被阳光照得透亮的河面，泛着层层涟漪，河里船只川流不息，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藏族青年男女动听的歌声更是不绝于耳。人们置身于此，仿佛来到了人与大自然合奏的大型演出盛会，精神倍觉振奋。

不过拉萨河也并非一直是平缓温柔的，夏季也可见她变换了的容颜。随着气温升高，拉萨河流域雪山的冰川和积雪融化速度加快，加上大范围的降雨，拉萨河的流量骤然增加。此时，拉萨河就不再那么温柔了。她不时在人们眼前呈现如此景况：浑浊的河水汹涌澎湃地往下泻，漫过浅滩，漫过沙荆，河边的石头、沙子，被冲得毫无容身之地，滔天的浪涛震耳欲聋，拍打着河岸。往日的宁静好像只是回忆。

“一年好景均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秋天的拉萨河，人们称其为“蓝云天，碧水流，黄叶地”。蓝色、绿色、黄色、红色，层林尽染，一幅极尽炫目的秋色画卷。

夏日里因不时夹杂着不少泥沙而浑浊的拉萨河水，在秋日沉淀出本来面目，河中的每一朵浪花都晶莹剔亮，每一层波浪都透明无暇;两岸的杨树染为秋色，一片片黄色的叶子纷纷飘落到地面，拉萨河畔犹如铺上了黄色地毯，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下，显得明艳金黄。那已落下的黄叶与尚未落下的红叶、绿叶倒映在水面上，又闪烁出五彩斑斓。飞鸟的掠影也起起落落……拉萨河的秋色，水墨画一样的飘逸，韵味悠远。品之，心情舒畅，心胸开阔。

冬日的拉萨河，较比往日更加柔美。四周的群山，包括那原本光秃秃的石山，全都被雪覆盖，披上了光芒四射的银装，河边的树林，枝头都挂上了白雪，草地则是白茫茫一片;河里彩多，有清洌的河水，还有银白的冰块、枯黄的小草。它们友好而和谐地相处。因为河水减少，河水的流动更加和缓。人们站在河边，几乎听不到河水流动的声音，那水里游动的鱼儿和深藏水底的鹅卵石，也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如果说，夏天拉萨的阳光，有时还使人感到有些火辣辣，拉萨冬日的阳光则异常地温柔，使人感到暖洋洋的。因此，到拉萨河畔去晒太阳，成了拉萨人冬天最大的嗜好之一。每天中午，人们就带着垫子、凳子、毯子和食物来到这里，在河滩和岸边美美坐下，一边尽情地享受着那惬意的拉萨暖阳，一边喝着浓浓的酥油茶和奶茶，嚼着香香的牛羊肉，欣赏拉萨河面上、天空、周围和倒映于水下的美景，其乐无穷。

冬天的拉萨河岸上、河滩上和水面上，也尽是鸟类的啼鸣和飞舞着的翅膀。什么赤麻鸭、绿头鸭、秋沙鸭、斑头雁，以及西藏人视为神鸟的黑颈鹤……都不远千里万里飞来这里过冬。

清晨，发白的天空，还未见太阳的影子，早起的鸟儿已开始在拉萨河的上空盘旋、觅食。它们时而低空俯冲，时而飞向高空，时而在浅滩逗留，时而掠过水面……放眼望去，河滩与水面上四处都是它们的影子。冬季的拉萨河因为这些鸟儿而更加灵动，温暖的拉萨河成为鸟儿们越冬的好地方。河畔掉光树叶的树枝遒劲有力地伸向天空，某些地方略微结冰的河面依然透着蓝的光芒，逡巡的鸟儿成了这里的主人，徜徉、小憩、嬉戏、觅食，自成一派的悠闲。

拉萨河有一种名叫“渔鸥”的鸟。它是一种红嘴黑头白腹，翅膀覆盖灰羽，长着黑色尾巴的飞鸟。它们体大如野鸭，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把肥胖的身躯升到空中的。它本来是一种候鸟，不过如今，它们在拉萨河畔似乎已不仅仅是旅行中转，更像是在这里安居乐业。有人说，这是因为它们对拉萨河有了感情。

一个夏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来到拉萨河边，等待着欣赏拉萨河的日出。河边花草睡了一夜，正迎着早晨的清风，和我一样翘首望着发白的天际。七点多，天大亮。豁达的天空，一览无余。不规则的浅蓝色条纹和絮状白云定格在空中，更显出天体的透明。而东边天际，已被朝霞染红，如微醉的美人的脸颊，泛出柔和动人的红晕。在披着红霞的波浪状山脊线上，缓缓升腾起一缕半圆形的橘黄色光亮。太阳仍躲在山的背后，但其温暖的色调已为人先知先觉。渐渐地，渐渐地，那一缕光亮向外扩散开去，变得越发耀眼。周围的云彩似乎被点燃了，姹紫嫣红的火烧云。少顷，犹如新生的太阳从万籁之中脱颖而出，和着时间的节奏，慢慢升上天空。高悬的太阳已褪去了温柔，放射出夺目的光芒，不可直视。山坳中的阴影一扫而空，拉萨河的水面泛出万点金光，路边的柳条随着晨风轻轻摇曳，远处群山层次分明地显现出由青而绿。拉萨河苏醒了！

傍晚时分，夕阳渐渐西斜，阳光收敛，河面变得暗沉、潋滟、妩媚。柳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如同跳着一支独舞。我站在河边，影子被无限拉长。但突然，河尽头火红的夕阳，似刺破云层，将耀眼的光芒撒满拉萨河及其周围，在河畔大大小小的缝隙里射下金色的光芒，拉萨河似浸泡在金黄色的水中，河面闪闪发亮。我真想立即跃到它的身边，拉住它，可它还是走了，远远地走了，悄悄地只留下水面上的一层雾气。随后，拉萨河完全被夜色笼罩，且带着些许凉意，我裹紧衣服，快步往家走。

天地时间的更迭，一月、一季、一年、一生的轮回。愿人们与拉萨河永远友爱而和谐地相处，拉萨河美丽、温暖依然。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