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爱情故事
2021-09-27西木
西木
飞机在拉萨机场降落。
这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茂达集团董事长张源提议:“这次德江地质小学同学会西藏行。西藏是一片原生态的圣洁之地,那里纯净的山泉,碧绿的草原,蓝得让人头晕的天空,哪怕只是去看一眼,这辈子都值得。此时西藏秋天的气候,不太冷也不太热,最适合老年人。”我们班在德江城颇有名气,出过一位机长叫陆鹏,一位有名的彝族歌唱家秦华,一位市委书记叫袁建国,一位彝绣非遗传承人刘琼,几位局长,多位技术骨干,难得张源的提议得到大伙的一致认同。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朝窗外看去,只见陆地上全部都是高低起伏的山峰。很多山顶上堆满厚厚的、洁白的雪。云朵白得耀眼。雪山和云朵交混在一起,盯着景色看久了,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住在天上,生活在仙境里。我让坐在身旁的李少华看那些雪山。“这个季节还堆着这么厚的雪,说明这些雪山常年不化。”李少华从德江市人事局长退休那年,同时遭遇丧妻之痛,人一下子变得苍老。
有一位女同学突然很紧张。她退休前是一位小学教师,用她的话说,在三尺讲台上站了一辈子,几乎没有去过德江城以外的地方。据说她的家境不太好,家里有两个儿子,不好好读书,现在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地打工,另一个在德江菜市场做倒卖菜的小本生意。这次同学会,儿子和儿媳妇不同意她来。一是六十多岁的人,怕不适合到西藏旅行,二是怕花钱。张源让秘书小谢带她去德江市人民医院做了全身体检,说她的身体条件完全没有问题。张源让小谢拿着医院的体检单,专门找到她的儿子和儿媳做通了思想工作。李少华悄悄告诉我:“她的旅行费用,也是张源赞助的。”大家谁都没有问是不是真的。成年人的世界里,大家都知道什么该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问,什么不该说。
秦华在群里说:“有一次我到西藏。下飞机的时候,飞机舱门刚打开,有几个老年人就因为缺氧站不起来了。”
女同学可能在担心缺氧。她其实很勇敢,李少华说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旁边另一位女同学在低声安慰她:“秦华说紧张和恐惧会使心跳加快,加重缺氧症状,要保持心情舒畅、精神放松,不要紧张。要保持平稳呼吸,适当做深呼吸,深度呼吸可以增强肺泡对氧的吸收。”那位女同学拿出一片口香糖递给她,“嚼口香糖,可以缓解飞机起飞和降落时因为失重引起的耳鸣头痛。”那位女同学退休以前,是德江市人民医院有名的妇产科专家,获过德江技术骨干的专家称号。她经常出门,有经验。
这次西藏之行是张源突然提议的。从起意到出发,只用了十天。
那十天可把我忙坏了。
要帮助李少华查旅行攻略。他是一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决定后就开始做西藏行的方案。看到他那样热心,我也积极地配合他,帮他从网络上、旅游杂志上、旅行社送来的资料上查阅资料。李少华和我都没有去过西藏。设计方案的时候,我们内心都很激动,像十七、八岁的少年,突然得到那个暗恋很久的女孩子的初吻。幸福,又有点慌张。
我还要准备自己的出行装备,购买运动服、冲锋衣、登山鞋。聚会回家以后,我就把张源的提议告诉老伴。老伴有严重哮喘不能进藏,却马上就表示支持。买衣服的时候,我还买了一大堆药物:预防高原反应的红景天、高原安、肌苷口服液,备用的药物有感冒药、肠胃药、消炎药等等。按照老伴的吩咐,我还购买了墨镜、太阳帽、防曬霜、润唇膏等物品。
大家在群里问秦华,是否需要携带旅行睡袋、手电筒、拖鞋等物品。秦华说:“我们有旅行社的车子和导游全程陪同,如果考虑到卫生和环保,可以带上这些物品。西藏的景点路线都比较远,大家可以带上一些饼干、面包、巧克力等干粮,以备肚子饿的时候吃。大家还可以准备一些铅笔、本子、圆珠笔、书本等学习用品,我们去藏民家访的时候,把这些学习用品赠予农家小朋友。”秦华反复交待大家,红景天要提前十天吃,才能有效预防高原反应。我不敢大意,购买红景天以后,就立即按照医嘱开始服用。
随着出发日子的临近,参加聚会的同学在减少。年龄最大的同学去德江市人民医院做全身体检,医生告知他的心肺功能不适应进藏,第一个退出这次同学会。有严重的高血压、心脏病、支气管炎、糖尿病的患者限制进藏,这一出行条款又限制了六、七位同学。我们像是放在筛子上筛检的一堆宝石,太大的,漏不下去。太小的,直接漏得没影,只有那些不大不小刚好嵌在筛子眼洞里的,才成为合格品。
出发前三天,陆鹏突然想起一位在澳大利亚定居的女同学。这位女同学和张源一样,六年级没有读完就转学了。我们之前一直按照毕业照上的照片来联系同学,把她忘记了。陆鹏说:“这位女同学以前坐过几次我开的飞机,给我留过联系方式。我这就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她。”
陆鹏马上就打电话给她。说了同学会的事情以后,女同学说她一定要来参加这次同学会。说她现在就订机票,直接飞往拉萨贡嘎机场,在机场和同学们汇合。女同学问了小谢的银行账号,说马上就把费用汇过来。
李少华拿出参加同学会的同学名单,把她的名字添上:戴娆。这是我们班最好听的一个名字。
张源说:“痛快啊!我们班的同学,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特有范。”
“谁说女子不如男……”张源唱起了豫剧。
她是谁?一条黑色的半袖长裙,展现出前凸后翘的好身材。一块色彩艳丽,图案简单的真丝围巾,随意地从脖颈绕到头上,正随风飘舞,身边放着一只火红色的真皮旅行箱。她静静地站在贡嘎机场停车场入口处。她对我们笑着,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一定做过很多次美容手术,或者没少打过肉毒素针,她的双眼皮明显割过。她很美。
“戴娆!路程最远的反而最先抵达!”陆鹏首先走上前去打招呼。小学分别以后,只有陆鹏见过她几次。
戴娆一一和同学们打招呼,相互做自我介绍。随着戴娆走近,我发现李少华的瞳孔睁得越来越大。像要挣扎着,浮出水面的鲸鱼,哪怕用一枚导弹,也阻挡不住它迫切游过去的愿望。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爱情。谁被那个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光着屁股的小男孩金弓的箭射中,都会受到这种甜美痛苦的煎熬,不管你是十八岁,还是八十岁。
旅行社的大巴车已经在停车场等待我们。上车分配坐位的时候,大家为坐位的事情,起了一点小争执。
曾是小学教师的女同学动作慢,等她拿好行李上车的时候,发现只剩下后排的座位。“这不公平,我会晕车。”她很气愤,站在驾驶员旁边的车厢空位上,不愿意走到后排的座位就坐。
袁建国从车厢中间的座位站起身来:“一辆车子就这么大的空间,不可能人人都往前面坐。要不,你来坐我的座位?”
女同学看看袁建国身边的男同学,没有吭声。这次一共有二十五人参加同学会,有四位同学是带着老伴一起来的。剩下的十七位,有九位女同学,八位男同学。司机后面那排座位,按照要求留给导游坐。
一位坐在前排的女同学站起身来,说:“我把座位让给你。我不晕车。”她身边的老伴站起身来,“我也和你去后排坐。”张源赶紧请他俩坐下。这位女同学的先生年龄比较大。结婚的时候,两人的年龄就相差八岁,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在这个团队里,属于应该被照顾的对象。
张源说:“大家商量一个折中的办法。要不,每天轮换一次座位。”
张源的提议被大家否决了。每天都有水杯、便携式氧气瓶、太阳帽等私人物品放在车上,每天搬来搬去,物品会拉乱,也太累人。
坐在第三排的戴娆主动让出座位,她搬到最后一排坐。自从小谢把大家送上飞机,和大家告别以后,李少华就自动成为团队的联络员。李少华帮助大家取行李,联系旅游大巴车司机,最后上车,便很自然地和戴娆坐在最后一排,成为同座。
后来,李少华说:“这是天意。老天爷的安排,谁都逃不掉。”
拉萨机场周围栽种着不少白杨树,这种抗风沙的树木,一排一排的,像卫兵耸立。出停车场,大巴车沿着拉贡高速疾驰。雅鲁藏布江奔入我们的眼帘。江水是浑的。宽阔的江面。浅滩上生长着白杨树、柳树。大块的石头,被江水冲刷得圆滑,安静地卧在江里。
吃晚饭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有关座位的争执。小学教师女同学,要跟那位妇产科专家坐在一起。看来,她已经把这位专家视为贵人。为了满足她的要求,已经坐好的三桌人,只好站起来重新排座。
开饭前,张源召开了第一次同学会会议。宣布了两条决定:一是整个旅程中,大巴车上的座位,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不再作变动,所有人都按照今天的座位就坐;二是集体吃饭的时候,每桌吃饭的人也不再更换。今天是哪几位同学坐一桌,以后都这样坐,直到同学会结束。
我看了一下,四对夫妻坐了一桌。八位女同学坐了一桌。戴娆和我们八位男同学坐了一桌。是李少华坚持不让她坐过去的。“你和她们坐在一起,根本不像同龄人,太刺激她们。”李少华悄悄说。
下车的时候,导游通知,明天要去布达拉宫,女士不能穿裙子、背心、打底裤,男士不能穿拖鞋、短裤。戴娆愣住了,说:“这次出门,我只带了裙子。”
妇产科专家说:“我带的倒全部是裤子。要不……”她没有把话说完。
戴娆保持着和模特一样的好身材。其他女同学的身材,已经被岁月这把杀猪刀切割得无法多看。妇产科专家是明白人,她们的衣服尺寸,和戴娆不是一个尺码。
“没事,今天晚上吃完晚饭,我陪你去买。”李少华说,“这事不能怪戴娆。是我忘记把同学会方案传给戴娆,她没有提前知晓。”
他俩出门的时候,张源突然问我:“我想去看看拉萨的夜景,不如我们一起出门。”
我们四个人,走出酒店,打了一辆滴滴车。
布达拉宫位于红山上。我们酒店的位置正对着布达拉宫,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子边,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布达拉宫。
我们出门前问过酒店大堂服务员,拉萨的商业中心在哪里。她告诉我们:“拉萨百货大楼是购物中心。”
张源告诉滴滴车司机:“拉着我们先去布达拉宫那边绕一圈,再去百货大楼。”司机是山西人,滴滴车挂着晋A开头的车牌。司机爽快地答应了。他拉着我们绕了红山一圈。让我们坐在车上看了药王山、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广场、布达拉宫背后的公园。张源坐在副驾驶位上,和司机闲聊。
我们发现在西藏做生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有来自四川的,来自福建的,来自山西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很多滴滴车司机,都是在每年西藏的旅游旺季五月到十月到来的时候,从川藏线或者滇藏线自駕进藏。一边旅游,一边赚钱。用他们的话说,过着像候鸟一样的生活。我们团队的导游,是一位来自重庆的女孩子。也是旅游旺季的时候飞来西藏当导游,旅游淡季就回重庆生活。我们问她:“你每次过来,适应这里的气候环境吗?”她说:“我每年刚来的时候,一样会有高原反应,甚至比你们来旅游的客人还厉害。没有办法,慢慢调整,慢慢适应。只要勤劳肯干,西藏不缺少发财致富的机会。”
戴娆坐在司机驾驶位后面,李少华挨着她坐,我坐在最右边靠窗的位置。我看见李少华的左手悄悄拉起戴娆的右手。
返回酒店以后,我有些不高兴,我问李少华:“你怎么能拉戴娆的手。我城建局那位女同事怎么办?”李少华长年独居,我看到他很孤独,就给他介绍了一位我们城建局退休的女同志,他俩还算谈得来,我一直在撮合他俩结婚的事。
李少华脸红了:“老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辈子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可是这个戴娆,我和她恐怕是爱上了。至于你那位女同事,我们俩只是在一起坐坐,喝过几次茶,连手都没有拉过。”
第二天早上,我们先去了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在药王山观景台,同学们拿出钱夹里的五十元人民币整齐对折,和对面的布达拉宫风景对齐以后,就能把第五套人民币五十元纸币背面的风景图案,和眼前殿宇嵯峨的布达拉宫实景,重叠拍摄在一起。
同学们有的拍景,有的请别人为自己拍照,有的几个人约着合影。观景台上游人很多。导游和周围的游人商量以后,为我们拍了一张集体合影照。
从药王山下来,我们又去布达拉宫正前方的布达拉宫广场参观。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广场。站在广场上,能够把布达拉宫的全景看得清清楚楚。广场的另一面,有造型独特、庄严肃穆的西藏和平解放纪念碑。我们分别在纪念碑前留影。
在布达拉宫下面的人行道上和布达拉宫广场上,我们见到磕长头的藏民。导游告诉我们,他们都是磕十万个长头磕到大昭寺外面,再根据各自的经济实力,在大昭寺磕几万个长头不等。
我们远远地看着。不说话,也没有人拍照。磕长头的人,有年龄很小的小男孩,有长得很美丽的女孩。有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小伙子,让我们心生敬佩。他伏下身去和站起身来,每一次都很艰难,但是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坚毅和慈悲。他的额头磕破了,结了一层厚的、硬的、黑色的结痂。像一朵充满佛性的莲花。
依玛布日山垒砌的布达拉宫气势雄伟,最高处海拔为三千七百五十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宫殿。面对布达拉宫的美,我已经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描述。它壮阔、精致,每一个房间都堆满世界瑰宝。它恢弘的气势,璀璨而又深厚的文化。每看一眼,都会感到心中一震。
刘琼是一位彝绣高手,是德江市有名的非遗传承人。同学们在布达拉宫下面的一家咖啡店休息的时候,刘琼的喘息声就大得像开着一台抽风机。这是一家网红咖啡店,坐在咖啡店的露天广场上,喝着饮品,背后是群楼重叠的布达拉宫,这既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奢侈。
“能坚持吗?”张源有些担心地询问。
“没事。”刘琼虚弱地摇摇手。“两个月前,我吃野生菌中毒,把我折腾去德江市人民医院住了半个月。出院以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我去过全世界很多地方,这次应该能够坚持。”
刘琼几乎是走几步就要靠着墙壁或者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儿。李少华问:“为何不把便携式氧气瓶拿上来?”秦华说:“不让拿。”看到她那样艰难,小学教师女同学劝她原路返回。刘琼说:“这辈子就来这么一次,你们让我上去看一眼吧。”
刘琼用手掌小心地抚摸墙体。布达拉宫有红色、白色、黑色三种颜色。红墙是用红色的白玛草砌压成的。白墙是在建筑涂料里添加牛奶、白糖涂刷而成。我凑上去闻了闻,白墙体充满牛奶的腥香。
同学们准备去八廓街转一转,购买金刚结、转经筒等物件带回去给亲戚朋友。刘琼突然跌倒。“快给我纸巾,她流鼻血了。”妇产科医生赶紧蹲下,扶住刘琼。
“你不是医学专家吗?”张源问她。
“术业有专攻。再说我们常年住在平原上,我行医几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高原反应的患者。”医生说。
“赶紧打车去医院吧。”有的同学提议。
刘琼不同意。“我刚住院了半个月,才出院回家。我不去医院。”她挣扎着说。
妇产科医生为她号脉,拿出随身携带的血压计帮她测量血压。“我看主要还是缺氧。打车回去酒店,把红景天口服液吃了,把氧气吸上,平躺休息,症状应该慢慢能够缓解。”
张源把同学们分成两伙。一伙继续在八廓街逛街,另一伙打车陪刘琼回到酒店。
回到酒店,按照妇产科医生的交待进行照护以后,刘琼的症状缓和了不少。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刘琼没能和我们一起出发去巴松措和新错。
“医生说让我休息两天,等过了这两天,就能完全适应高原环境。”同学们清晨集合的时候,刘琼打电话给张源。
可是在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门诊部治疗了两天以后,刘琼还是没有办法适应高原环境。她再次打电话给张源,说自己走路的时候,脚都是软的。刘琼只好提前坐火车返回德江城。大巴车上的座位,空出来一个。餐桌上的座位,也空出来一个。
新,在藏语中是木头、树的意思,措,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新措就是指像一棵倒下的树形状的湖。前往新措的公路,相对狭窄,还有一部分是土路。这是一个新开发的景点,旅游大巴车没有办法开进去。导游把我们分成三队,分别乘坐三辆商务车前往新措旅游区。
车行路上,只见到处林密草丰。这是天堂的风景,这是天堂的模样。
新式藏族民居大多为两层建筑,主色调为青灰色。每家都有院落。院墙用大小相等的石块垒成。有的人家石头院墙上面,还会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劈开的木柴。一户人家在院墙外面建盖了三个平排的简易车棚,中间那个车棚里,停放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两匹毛色光亮的马正在车棚前面的草地上吃草,一匹马毛色纯黑,一匹马毛色纯白。
张源、戴娆、李少华等我们九位被分在同一辆车上。因为有的车在路上要停车拍照和休息,三輛车并未同时到达新措景区。我们到达的时候,天上飘起小雨。从新措景区到达新措,来回需要徒步两个小时。
新措景区没有开通线路车和景区观光车,只能雇一辆当地老百姓的摩托车前往。我征询大家的意见,都不同意乘坐摩托车。戴娆说:“不是钱的问题,这里风景如画,坐车有啥意思。”
雪山顶上的雪融化以后,顺着山奔流直下,水里还夹杂着冰块。河边的沙洲和高山上,生长着一棵棵苍翠的冷杉,直插云霄。河上,有用一根根圆木搭建的木桥。有的河面,人们只能踏着大块的、平整的石头,跳跃着前行。
极目远眺,湿地尽头古木参天,雪峰耸立。河水泱泱,清澈碧绿,河边的草地上开满各色野花。有洁白的、黑色的牦牛站在河边的牧场里,有的吃草,有的晒太阳,有的和游客对望。你对着它拍照,它也瞪着一双眼睛,专心地看你。
张源充满活力。到了西藏,他还是那身装束。降温的时候,在那件真丝白上衣外面加一件纯棉外套。张源走得很快,我们还在拍照的时候,他就独自往前走去,不一会儿,道路尽头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
在西藏,人们把石头视为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在十字路口、路旁、湖边和村寨的出入口处,经常能够见到一堆堆刻着佛像和佛教经文的石头,这是玛尼堆。刻有佛像及佛教经文的玛尼石,并没有统一的规格和形状,制作者不用刻意选择,捡到什么石头就在上面刻画,经文多为“六字真言”和咒语。我们也纷纷捡来石块,摆放在路过的玛尼堆上。
我们顺着湿地弯弯曲曲的小路逆流而上。四周雪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流,把湿地分割成一道道小河湾,千回百转,汇集到主河道里。蓝天、白云、雪山和绿树倒映在水里,一切都那样美好。我们忍不住蹲在河边,大口喝水,希望能够洗净平日体内堆积下来的尘埃。
一群群藏香猪在草地上拱土、啃草、打滚。一群骏马见我们走近,扬起四蹄,跑进密林深处。转过一个河湾,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出现在我们眼前。森林里全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树干笔直。我们看见一个身穿红衣、面容姣好的女子坐在一棵横躺着的老树干上,树上长满绿绒绒的青苔。我们猜测她可能在自拍,或者正在做网络直播。
戴娆想去原始森林里拍照。等我们走近以后,刚才那位照相的女子,像一个谜,突然不见了。也许,她熟悉森林的路线,抄近路走了。也许,她是一个美丽的树精灵,在森林里拥有一座我们看不见的小木屋。也许,是我们集体出现高原反应,眼花了。
两辆载客的摩托车加大油门,从原始森林的道路上呼啸而过。摩托车轰鸣的加油声,刺破天空的宁静。清澈的河流也被带入深黄色的泥巴。戴娆皱皱眉头。
张源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走到新措。雪山圣洁,湖水清澈见底,飞鸟成群,这就是人间仙境。
我问他,我们已经到达原始森林,离他那儿还有多远。他说还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我们加快步伐。
翻过一个小山丘,新措静静地躺在雪山脚下。像一位睡着了的美女,像一位腹有诗书的名士。雪峰和四周的绿树倒映其中。刚才还下着小雨的天空,突然变得晴朗。我们定定地看着湖水,内心充满静谧和安详。面对如此美景,没有人再交谈。世界如此安宁,活着这样美好。
张源回头,深情地望着我们。像是回看他这一辈子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过的人情世故。
当天晚上,回到林芝以后,张源请我们这桌人去当地最高档的酒店吃牦牛火锅。
苯日神山位于雅鲁藏布江的北侧。尼洋河与雅鲁藏布江在此交汇,形成江河交汇奇观。尼洋河水清澈而湍急,雅鲁藏布江水深邃而从容,一清一浊,动静齐观。
尼洋河风光带,水草丰盈,河中沙洲星罗棋布。站在雅尼国家湿地观景台,远眺能看到牧民过去用木棍和红柳围起来的牧场。河水绕着弯,自由地在广袤的草地上奔跑。
我们乘坐游船,来到河中央一块百余亩的沙洲上。沙粒平坦洁净,颗粒均匀。女同学一会儿用苯日神山做背景,一會儿用雅鲁藏布江做背景,变换着角度和造型拍照。
一对夫妇俩同来的同学打开手机音乐,把声音调到最大,播放着德江市有名的民歌。当场邀请同学们手牵着手,绕着圈,欢快地跳起彝族的左脚舞。却惹得秦华大声抗议,说有他这样重量级的彝族歌唱家在这里,还要播放手机音乐。他这是现场版的原声播放。玩笑归玩笑,大家没让秦华现场演唱。秦华这次一到西藏就发生轻度的高原反应。虽然林芝海拔只有两千九百多米,气候宜人舒适,大家也不敢让他做大声唱歌等消耗氧气的活动。
一位风筝爱好者在沙滩上放起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另一对夫妇找来一根小木棍,在沙滩上写下“神山祈福、平安健康”八个大字。写完之后,他们蹲在这八个大字后面,请人为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苯日神山静静地注视着我们,雅鲁藏布江抖擞身子,不知疲倦地向着远方流去。李少华和戴娆背靠在一起,一个举起左手,一个举起右手,比了一个心的造型。这几天,我觉得李少华身上有种我不熟悉的感觉,青春、阳光、活力四射,那种年轻小伙子身上才有的感觉。
巨大的经幡迎风飞舞。走近,听到它们被风吹得呼呼呼直响,像是有无数双大手在一遍遍地翻动经书。经幡旁边的草地上,一只脖颈上系着红布的放生羊,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在拉萨街头的转经路上,我们也遇到过放生羊。放生羊不能作为牲畜屠宰。主人在放生之前,会带着放生羊去寺院或被公认有灵气的地方,做转经、煨桑、磕头等仪式,最后给羊系上红布条,让羊独自离去。这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放生羊。它的眼神,充满宁静和慈悲。
我掏掏口袋,发现除了昨天藏民赠送的一条洁白的哈达,我没有带吃的东西。女医生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一只大苹果,摆在放生羊前面的草地上。羊走过来,试着用牙齿咬开苹果,它失败了。袁建国看到这个情景,捡来一块石头,把苹果砸开,摆在草地上。羊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只苹果。它吃得很快,两股苹果汁顺着它的嘴角流下来,砸在草地上。
又有同学走过来,拿出饼干喂它。羊伸出舌头,嚼着饼干,幸福的表情。一位藏民告诉我们,转经人会给放生羊东西吃,放生羊也会跟着转经的人流不停地走着,融入转经人的行列。
我们非常幸运,看到了南迦巴瓦峰。回城的路上,李少华拿过导游的话筒,主持了一场车上联欢会。
在西藏,除了迷人的风光,我记忆最深刻的还有医院。当天晚上,刚回到林芝,一位女同学便因为重度高原反应被送进林芝市人民医院。
林芝市人民医院的急症室里,躺满输液的患者。一打听,几乎都是来西藏旅游发生高原反应的游客。最远的,是三位来自新疆的游客。他们从新疆自驾游过来,随着海拔的升高,三个人分别都发生高原反应。前两位慢慢适应了,只有一位小伙子反应不断加重。本来还要去后藏。现在只能听医生的话,在这里治疗几天以后,返回新疆。有一对来自广州的年轻夫妇,从川藏线进藏,第一天进藏路上,妻子差点把车子开进山沟,从那天以后,全程由丈夫来开车。一个人开车很疲惫,来到林芝,丈夫发生高原反应,只好到医院来治疗。一位中年妇女,说是从平原上来的,到林芝以后,患了肺水肿,只好住院。旅行社在当地为她请了一名看护,她提出要第二天乘飞机回去。旅行社说问过医生了,需要肺水肿治好以后才能走。
女士一边吸氧,一边愁容满面地看着输液床旁那张柜子,上面摆着一碗白粥,一份绿菜汤。这是旅行社给她点的外卖。现在已经冷了。她在想什么。是在想刚才旅行社和她丈夫的通话内容,还是在想她在家里栽种的那些绿植,或者,是在想一份没有写完的材料。她也许在后悔,出门不比在家,这次出门前,自己感冒刚好,怎么就不听劝,坚持要来。她可能在想,回去以后,得去美发店,认真做一个发型,改变一下自己的容貌。
我约李少华去街上走走。
我们走出医院,李少华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帮我点燃。我不自觉地抽上了。过了很久,回味那一夜,我才想起,李少华和我很多年前就都戒烟了。那天晚上的那包烟和那只打火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李少华说:“人的生很简单,死却很麻烦。”
我说:“随着参加葬礼次数的增多,说明我们在一天天老去。”
我们说起这次同学会的很多细节。也谈论到李少华和戴娆交往的事情。
返回医院急症室的路上,李少华说:“这是一次有意义的讨论,我刚把心情交给乱世,就收获一枚成熟的果实。”
第二天早上,我们吃完早点,准备前往八一镇的卡定沟。
出发之前,张源告诉大家,这位女同学因为发生肺水肿,医生说只能在医院治疗几天以后,从林芝乘飞机返回德江城。他们夫妇俩就不再继续跟团了。老同学让我和大家说一声,虽然她的身体去不了,请大家把她的灵魂和思想带去,共同分享美景。
从林芝回来,我们按照李少华做的西藏行方案继续前行。
站在海拔四千九百五十米的岗巴拉山顶向南眺望,羊卓雍措像镶嵌在大地上的一只蓝色的眼睛。昨天晚上一直做梦,没有休息好,今天我感觉心慌,呼吸困难。一路上吸了三罐氧气。李少华说:“西藏是一个天然的体检中心,事实证明,你的身体条件,最多只能适应五千米的海拔高度。”
纳木措被称为西藏第一圣湖,驻足湖边,远眺连绵不断的念青唐古拉雪山。一望无垠的藏北高原上,一群群牦牛、羊、马在草地上行走、吃草、喝水。有游客在停车拍照。一路走来,山上能够见到不少自由自在的牦牛等动物,却看不到牧民。一打听,才知道每年六月份,牧民把牲口赶到山上,让它们自由生活,九月份才把牲口赶回来。在这期间,牧民忙着采摘蘑菇、木耳、灵芝、雪莲等山珍,或者搞旅游接待,打理自家的客栈、农家乐和牧家乐,发展民宿接待、土特产销售、餐饮等绿色环保的旅游产业。
在停车场、吃饭处,或者走进一些藏民家中,有的藏民会售卖银器、毡帽、藏药等西藏特产。一路上,女同学购买了藏银,有碗、有筷子、有腰带、有手镯。男同学购买了藏红花、虫草等藏药。
在停车场遇到放生牛,我们依然给它水果、面包等东西吃。它吃完以后,也不走开,就和游客们站在一起,像一个等待乘车去远方的游子。
在一些偏遠的藏区遇到农家小孩子,我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铅笔、本子、圆珠笔、书本等小礼物赠给孩子们。我还从车上拿下来一个装满火腿肠、饼干、巧克力、糖果、面包、口香糖等干粮的环保袋,把里面的食品全部赠给一个小男孩。男孩子的父亲正在停车场上售卖一堆新鲜的雪莲花。雪莲花是湿润的,被他用双手捧在胸前。看到这一幕,他赶紧走过来,回赠我几朵雪莲花,表示感谢。
小男孩长着一对黑亮的大眼睛,脸蛋被西藏高原的山风和紫外线晒出两团“高原红”,他的双手黑黝黝的,但是干净、健康。一个劲用汉语对我说:“谢谢”。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突然,我想起秦华说过,不能摸藏族同胞的头顶,我赶紧缩回手来,反复对小男孩说:“好好读书,长大后成为建设家乡和国家的人才。”
小男孩听了后,用力点头。
戴娆是一个经历了生活无情的磨砺,顽强挺过来的女人。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刚开始对她有一些看法的同学,也渐渐变得欣赏她。
戴娆六年级转学走了,跟着姨妈去了澳大利亚。戴娆家里有两个哥哥,加上她,一共三个孩子。她的姨妈远嫁澳大利亚之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按照老家的风俗,戴娆被过继给姨妈,既能为姨妈家带去欢乐,也有为姨妈家引来弟弟妹妹的美好寓意。
戴娆一直在澳大利亚读书、成长,和我们留在国内的孩子一样,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生活按照一代代人走过来的轨迹,向前运转着。
戴娆是一家园艺公司的高级花艺师。插花的时候,戴娆喜欢那些大红大紫的艳丽色彩。她想,生活这样美好,我应该更加热爱生活。戴娆的丈夫是一位体育教练。他是一位华裔。虽然是移民的后代,两个人之间,并不存在跨国婚姻的文化差异。戴娆说:“家是一个修身养性,回复元气的地方。家是心的归宿。肉身,也许一个旅馆就能安放,可是心,只有回家,它才能够得到安定。常年在国外生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做伴,共渡一生佷重要。”
戴娆的儿子遗传了他父亲好动的性格,喜欢探险,喜欢户外运动。儿媳深爱儿子,结婚以后,丈夫出门,她会始终陪伴在他身边。后来,他们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那噩梦的一天,那遭遇魔鬼的一天。”
“那天早上,儿子一家四人,由儿子驾驶着那辆黑色的越野车,要去野营。平时我们都没有送别的习惯,那天早上,我和丈夫到门口为他们送别。两个俏皮的双胞胎,不断对我们抛飞吻过来,惹得我俩眼眶湿润。当天晚上九点多,我们接到警察厅的电话,说那辆黑色越野车出车祸,四个人都不幸去世。
是老伴接听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他的心脏病急性发作。当场倒在电话机旁边的地板上。我拨打救护电话,医生把他拉到医院进行急救。抢救两天以后,他去世了。
三天时间,我从拥有全世界,变成一无所有。”
在去后藏那天的车上,上午十点多钟,同学们有的正在看窗外的风景,有的已经开始睡回笼觉,有的正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突然,戴娆走到大巴车的第一排,拿过导游的话筒。她在大巴车上,当着全车人的面,对李少华公开表白。
她说:“李少华,我爱你。”
她说:“再不爱,我们就都要死了。”
他们就那样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后来,戴娆说:“说出爱这个字需要很大的勇气。说真的,在车上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是谁给了我那么大的勇气。”
同学们愣住了,沉默了,过了很久,不知是陆鹏,还是袁建国,带头鼓掌。很快,车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源说:“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今天晚上,我们应该订一个大蛋糕,共同庆贺。”
戴娆表白完以后,大家热烈鼓掌,我大声说,你们应该抓紧时间,生一个孩子。我的祝福是发自真心的。
在八廓街,李少华买了二十一个色彩艳丽的锦囊和二十一个精致的金刚结。装了满满一个旅行包。我们还逗他,买这么多回去,准备在相亲的时候送人。李少华笑笑,没有回答。
没想到,分别那天,他给每位同学赠送了一个系上金刚结的锦囊。李少华说:“每一个锦囊里面,都有一份德江地质小学同学生活方案。”
同学们选择不同的交通工具离开。张源、戴娆、袁建国要乘坐不同班次的飞机,张源要返回公司总部,戴娆要先飞回澳大利亚,袁建国要回去平安市,他从平安市市委书记位置退休以后,一直住在那里。有部分同学选择乘坐火车返回德江城。李少华和我决定绕道云南,去看看美丽的香格里拉,去看看松赞林寺。我本来要赶着回家。但是李少华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打电话给我的老伴,说了他和戴娆的事情,他说,需要一个伙伴,陪他再走走。一来缓解对戴娆的相思之苦,二来他现在害怕一个人回去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家。我说:“你陷入爱情,还要拉上我垫背。”说归说,我们相伴了一辈子,就算他不跟我的老伴说,我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不管的。
赠送锦囊的时候,李少华还和大家约法三章:一是每年春节前,每人都得在群里报一次平安,不准用文字发,只能本人亲自用语音发。二是每隔三年,必须搞一次同学会,考虑到同学们年事已高,太空旅行、火星探险、环球旅行等路途远、时间长的旅程就不再考虑。三是生活方案为专人定制,请各自查收,严格执行。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送张源去飞机场。
张源把李少华写给他的那张生活方案拿给我看,上面用漂亮的钢笔字写到:张源同学,发扬与病魔抗争的精神,继续创造生命奇迹,争取再活五十年。我把李少华写给我的那张生活方案拿给张源看,上面写到:路一奇同学,照顾好你的北大女才子,我们继续打羽毛球,永远。我打听到一位擅长医治哮喘病的藏医,她的联系方式我写在这儿。
张源把那张纸条仔细对折,放回那个漂亮的锦囊里。“李少华买这些锦囊的时候,我们还打击他。没想到,那时他就在策划这件事情。李少华说,期盼下一次同学会早日到来,把提前离队同学的生活方案补上。”
张源拿出那张在布达拉宫的集体照,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抚摸着照片上的同学。有泪珠从他脸上掉下来,砸在照片上,他用手轻轻擦净照片。
我坐在出租车后排右边的座位上斜看过去,照片湿了,看上去反光,照片上的同学像是又少了几个。
我摇下车窗,抬头看天。终于天晴了,让每一块骨头都吸饱阳光的感觉,真好。我们走过的这段路边,栽种着一排大树,树枝上长出三、四枝粗壮的新枝。树根旁的草地上,绿草葱翠,红叶相衬。
秋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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