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与“忘”: 莫里森《宠儿》中记忆的伦理观照
2021-09-26王丰裕
内容摘要:托妮·莫里森在《宠儿》中不乏对记忆的思考,刻画了黑人个体及集体在“记”与“忘”之间的伦理选择。本文聚焦主人公丹芙,沿着塞丝母女回归黑人社群这条伦理线,试图分析基于“记”与“忘”体现的伦理意义。认为长久以来丹芙铭记家族创伤、忽略与他人相关的记忆加剧了自身被隔绝的伦理困境。而重构家族记忆、接纳黑人集体记忆有助于丹芙伦理身份的重塑,在“记”与“忘”的平衡中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通过对文化记忆及共同记忆的回溯,黑人社群重新凝聚为具有伦理关怀的共同体,对宠儿的集体哀悼折射出在铭记历史的前提下忘却创伤情感的伦理观照。
关键词:记忆;伦理选择;文学伦理学;《宠儿》;托妮·莫里森
作者简介:王丰裕,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Title: “Remember” and “Forget”: Ethics of Memory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
Abstract: Memory is frequently highlighted by Toni Morrison, and Beloved depicts various ethical choices of individuals and black community when it comes to the notion of “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 Concentrating on Denver, the paper aims to analyze the ethics of memory based on remembrance and forgetfulness along the ethical line of “Denver and mother go back to black community”. It turns out that Denvers ethical dilemma is aggravated by her remembrance of family trauma and negligence of memory concerning others. However, accepting common memory of the whole community is beneficial to reconstitute her ethical identity, reflecting her right ethical choice made by balanc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 The Black Community regains its ethical value when the blacks remember their cultural memory and shared memory, and the collective mourning for Beloved indicates the ethics of memory which calls for forgetting traumatic feelings on the condition of remembering the past history.
Key words: memory; ethical selection;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Beloved; Toni Morrison
Author: Wang Fengyu is Ph. D. candidate at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specializing in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fengyuwang1993@126.com
“記忆”(Memory)一直是莫里森关注的重点之一,也是“其小说创作的核心”(Raynaud 66)。她在谈及黑人、白人均“不愿记起”的蓄奴史时,认为面对这种“国民失忆症”(national amnesia),人们“有必要记住这种恐惧……用一种让记忆不具备杀伤力的方式”(转引自Taylor-Guthrie 247-48)。《宠儿》不仅碎片式展现了各人物独有的个人记忆,同时从不同角度勾勒出黑人社群有关自身历史文化的共同记忆,因而不论从个体还是集体视角,“记忆”均成为学界评论家反复探讨的话题。
学者从不同层面对《宠儿》体现的“记忆”进行探讨。塔利(Justine Tally)主要聚焦“流散记忆”(diasporic memory),分别分析非洲传统的文化记忆及其运作的具体方式在文本中的体现,认为“莫里森把‘铭记这一行为前景化”(33)。扎迪图·塞拉西(Koko Zauditu-Selassie)将记忆与非洲的祖先文化相结合,对神话、舞蹈、仪式等进行阐释,表明“集体性铭记”(collective remembering)的重要性(149)。雷诺德(Claudine Raynaud)关注记忆与空间的联系,以精神分析批评为主导,解读“空间隐喻“(geological metaphor)背后压抑的创伤,突出小说文本对历史、创伤“铭记的重要性”(66)。内迪(Naeem Nedaee)关注到《宠儿》对“历史/记忆的解构/重构”(de/reconstructing the notion of history/memory),从德勒兹、瓜塔里的“游牧主体”(nomadic subject)角度出发,对文本蕴含的“反抗及肯定”话语进行解读(39)。毛卫强则从百纳被这一“记忆的场所”出发,分析叙事手法、文化重建之下对历史的“重新记忆”,认为《宠儿》“重新书写美国历史文化”(37)。不难发现,以往学者在对《宠儿》“记忆”主题的探讨中,“铭记”始终占据一席之地,尽管不少学者注意到文本体现出“记”(remember)与“忘”(forget)之间的张力。
“‘记与‘忘是‘记忆这枚硬币的两面”(Erll 8),即二者均属于“记忆”的范畴,但并不意味着是其两个“极端”(absolute opposites),因为二者“可能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转换”(Assmann and Linda 53)。故而对《宠儿》中记忆的解读不应厚此薄彼,本文便试图探索“记”与“忘”二者之间的互动博弈。玛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在《記忆的伦理》(The Ethics of Memory, 2000)一书中将记忆与伦理通过“关怀”(care)联系起来①,认为享有共同记忆的人们通过“‘铭记些什么”和“‘遗忘些什么”(147)体现出记忆的伦理意义。聂珍钊教授曾对《宠儿》的伦理价值予以阐释,我国其他学者也分析过文本折射的伦理诉求、生存伦理、母性伦理等②,“弑婴”成为各学者不可绕过的主要伦理结。本文则聚焦丹芙,沿着“塞丝母女回归黑人社群”这条伦理线,试图分析该过程中记忆的伦理观照。即通过分析主人公及黑人集体在“记”与“忘”中如何取舍,如何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探索莫里森在“记忆”主题上持何种伦理关怀。
一、选择性记忆:丹芙的伦理困境
“伦理困境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聂珍钊 258)。《宠儿》中丹芙从七岁起便很少走出124号,和外界基本处于隔绝状态。造成该困境的主要原因是丹芙对自身记忆的选择导致自身伦理身份的混乱。记忆、叙事和身份三者密不可分,自传式写作便说明了这一点——通过讲述自身的过去,获得对自我的认知,从而建构或重塑身份。此外,叙事的“选择性功能”(selective function of narrative)使得主体对记忆的选择成为可能,如在叙事过程中会对部分经历重点强调但却对某些事件刻意忽略,因而主体能够通过对记忆的操纵与选择从而建构自身身份。丹芙始终牢记并强化创伤性的家族记忆使得其伦理身份建构失衡,同时仅仅关注和自身相关的记忆、忽视他人的过去导致丹芙与外界丧失联结,伦理身份无法体现出社会性,即其建构的身份并不完整。
首先,丹芙始终铭记着有关塞丝弑婴的家族记忆,而这段触犯伦理禁忌的记忆使得丹芙为创伤萦绕,影响自身对伦理身份的认同。作为塞丝的女儿,丹芙却对母亲心怀芥蒂,母女关系存在裂痕,很大原因在于弑婴的记忆致使丹芙伦理身份错位。关于记忆对身份的影响,洛克(John Locke)是该领域不可绕过的奠基人。他注重人的“意识”,认为正是“意识的一致性”(same consciousness)让人保持自我身份的统一,即个体不仅是“当下的自我”,还由“对过去的思想、行为、经历等进行回顾的意识”构成(Clift 49)。有关母亲弑女的记忆一直萦绕着丹芙,产生“她每天晚上割下我的头”(莫里森 261)③这般幻觉,折射出丹芙对塞丝的恐惧心理。这段记忆不仅让母女关系疏离,同时强化了丹芙与姐姐之间的联结。就丹芙的伦理身份而言,比起作为“塞丝的女儿”,她更认同自己是“宠儿的妹妹”,这种意识在宠儿以人形来到124号后表现尤为鲜明,如丹芙一度想“保护”宠儿,担心塞丝依然有“杀死自己孩子的正当理由”(261)。
然而丹芙建立的伦理身份逐渐被事实打破——她发现塞丝和宠儿“只对彼此有兴趣”(305),即自己成为了被忽略的、不被需要的对象。这让丹芙从她和宠儿的亲密关系中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视现实,继而发现母亲和姐姐的关系存在问题,给家庭的维系带来危机:宠儿对塞丝的一味索取和变本加厉折磨着塞丝,消耗着她的身体和心理,而塞丝却依然沉浸于此。丹芙意识到“塞丝企图为那把手锯补过;宠儿在逼她偿还”(318)。姐姐的死是由母亲直接造成的,塞丝对此亦无法释怀,失去爱女后的她呈现出弗洛伊德“忧郁症”(melancholia)的状况。和“哀悼”(mourning)不同的是,“忧郁症”未能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所爱是力比多依附的客体。相反,其“自我与失去的客体产生认同”(Freud 249)。所以对于“忧郁症”群体而言,所爱的失去同时会造成自我的丧失,就像塞丝最后完全听命于宠儿那样。“忧郁症”的另一表现在于病态的自我谴责,将所爱的失去归因于自身的责任,这与小说中塞丝一遍遍乞求宠儿原谅不谋而合。此外,124号一直被幽灵萦绕——曾经是“婴儿的怨毒”(3),再是重新回来的宠儿,象征着“未偿还的债”(unpaid symbolic debt)(Zizek 23)。作为旁观者,丹芙意识到塞丝将宠儿的到来视作弥补过往的机会,试图为过去“还债”,同时陷于“忧郁症”,无法坦然接受失去女儿的事实,甚至到了失去自我的地步,忽略了现实生活。在意识到宠儿带来的家庭危机后,丹芙对母亲逐渐产生共情,为其重塑扭曲的伦理身份提供可能性。
其次,创伤性的家族记忆还体现在记忆的代际传播上,即丹芙从母亲和奶奶这两代女性身上继承了关于蓄奴史的创伤情感,从而主动选择固守124号,陷入隔绝封闭的困境。塞丝告诉丹芙,“记忆是幅画”,这幅画“永远不会消失”(46),丹芙一不小心就会走进这幅画,即意味着走进“别人的重现的记忆”(47),然后这些记忆便会在丹芙身上重演。这体现出创伤性记忆代际传播的特点:后代虽没有亲身经历上一代的创伤,却可以通过故事、图片、行为等接收相关记忆,甚至让其成为自身记忆的一部分。即“事件虽发生在过去,影响却持续到现在”(Hirsch 5)。塞丝很少对丹芙讲自己遭遇的苦难,“总是简短的答复她,要么就瞎编一通”(74),然而丹芙却从多方面感受到母亲的创伤情感。如塞丝身体背后的伤疤,谈及过去时不自觉的动作——不断对叠床单,“手里必须干点什么”(79)。受塞丝创伤记忆的影响,丹芙只知道“来自这所房子的外面”(260)有理由促使母亲做出兽性的举动,却不理解塞丝曾经面临的伦理两难——这不仅导致母女之间的隔阂,还让丹芙对外界排斥,如在宠儿和保罗·D中选择前者,切断和母亲早日回归集体的可能。另外,晚年时贝比奶奶曾经强大的内心破碎了,只能在床上研究除黑白外不具备伤害性的颜色,认为白人毁了她的一切,告诉丹芙“这个世界上除了白人没有别的不幸”(113)。尽管丹芙不是蓄奴制的直接受害者,却“笼罩在家族充满苦难和屈辱的记忆中……这种暴力受害者心中的仇恨从上一代传给下一代”(黄丽娟、陶家俊 104),即丹芙从两代女性身上传承了创伤记忆,从而对外界产生恐惧,认为“在外面,有的是罪孽深重的地方……不幸同样也在那里等着她”(309),于是丹芙主动将自己禁锢在124号。
另外,丹芙建构的记忆试图以自我为中心,摒弃与自身不相关的记忆,即主动忘记有关他人的过去,这与对家族创伤性记忆的铭记形成鲜明对比。在对记忆的选择中,往往会产生“规避策略”(strategy of evasion),因为主体“不想知道”(Ricoeur 449)。丹芙只愿意回忆自己的出生,讨厌保罗和母亲忆起“甜蜜之家”,讨厌听到与自己无关的过去,“因自己不在其中而讨厌它”(80)。这让丹芙将自己与外界割裂,无法承担社会角色,甚至丧失集体身份。卡兰德曼斯(Bert Klandermans)对“身份”(identity)从个人与集体的角度分别进行探讨。他认为从个人层面而言,身份可分为“个人身份”(personal identity)和社会身份(social identity),前者是“依据个人属性的自我定义”(Stekelenburg 219),体现在个性,后者则是依据社会分类的自我定义,体现出部分与他人的同一性,二者均属于个人对“我是谁”的思考。集体身份(collective identity)同样具有社会性,却侧重针对一个群体而言,是成员对“我们是谁”的思考。与外界隔绝的丹芙显然缺少社会身份,无法对除家庭外的其它社会群体产生认同,体现出其伦理身份的不完整。
由上可知,丹芙在“记”与“忘”之间的主动选择加劇了自我封闭的困境。受家族记忆的影响,她一直记着塞丝弑女的过去,记着贝比·萨格斯的遗言,导致伦理身份扭曲,同时对外界产生恐惧心理;主动忽略和自己无关的记忆又导致社会伦理身份的缺失,割裂了她和黑人集体甚至是亲人之间的联结,失去关怀性的良性关系。可见丹芙在“记”与“忘”间错误的伦理选择导致其隔绝封闭的伦理困境。
二、记忆重构:正确的伦理选择
面对家庭危机的丹芙必须打破隔绝状态,走出124号向外界寻求帮助,而在“记”与“忘”之间正确的伦理选择为其回归社群奠定基础。个人记忆同时具有社会性,每个人的记忆都与他人联系在一起,因为“记忆只能在社交过程中产生”(Assmann 22)。人们形成各色的社会群体,如家庭、各种组织等,同一群体的成员可能拥有共同的记忆——这种记忆通过彼此交流得以巩固与传播,即阿斯曼所说的“交际记忆”(communicative memory)。在日常交流中,丹芙错位的伦理身份得以从三方面进行重塑:一,重述母女二人的共同记忆,母女关系得到修复,丹芙回归“塞丝女儿”的身份;二,重构家族记忆,使自己成为“爸爸的女儿”(319),同时忆起家族不同人身上具有相同的勇气;三,弥补有关黑人集体的记忆,成为集体的一分子。同时,丹芙选择遗忘母亲及黑人集体带给自己的创伤情感。
日常交际中通过倾听、讲述,丹芙“塞丝女儿”的身份得以回归。丹芙本身并不知晓关于自己出生的前后经历,这部分的记忆是通过倾听塞丝零星的讲述建构起来的。面对爱听故事的宠儿,丹芙“用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所有线索织成一张网”(97-98),线性勾勒出塞丝生她的经历。和之前不同的是,丹芙从倾听者变为叙述者,她在塞丝故事碎片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情感、想象,试图主动探寻“事情的真相”(100)。丹芙的讲述“是对历史书写的另一隐喻……释放了历史上被压迫的“他者”的声音, 使她们成为自我表述的主体”(毛凌滢、殷兆慧 82),即叙述成为她重构主体身份的途径。丹芙重述自己的出生增强了母女二人天然存在的纽带关系,“感受到她妈妈的真实感受”(99),使其伦理身份的修复成为可能。此外,宠儿同样要求塞丝讲述故事,迫使她回忆过去,丹芙得以从点滴中拼凑出母亲更多的过往——塞丝一遍遍向宠儿“描述她为了孩子们忍受、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306),以及解释为什么要亲手割断女儿的喉咙。在这种日常的重复下,丹芙接收了塞丝的创伤记忆,并逐渐理解她曾做出的选择,主动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塞丝女儿”的伦理身份得以复位。
丹芙能打破隔绝、迈出家门的另一个原因是对家族记忆的重构,其中贝比奶奶对她的引导不可忽视。踌躇是否走出家门前,丹芙似乎听到奶奶询问,“你是说我从没给你讲过卡罗莱纳?没讲过你爸爸?”(310)——侧面体现出丹芙填补了空缺的家族记忆。丹芙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父女间没有任何共同记忆,通过贝比的讲述,丹芙渐渐建构出父亲的形象:好学习、懂算术、任劳任怨、孝敬母亲,尤其他知晓自由的重要性,赎出了贝比。受相关记忆的影响,丹芙把父亲视为自己模仿的对象——读书学习,并在家庭危机时刻决定承担养家的责任。加上母亲受尽磨难从“甜蜜之家”逃离的果敢,贝比号召黑人对自己身体的热爱,丹芙意识到家庭中的长辈为了追求自由用不同的方式和外界抗争,从而让她鼓起勇气面对可能充满危险的世界。
除却强化与家人之间的联系,其他黑人在这种交际记忆中同样占据重要角色,将丹芙与黑人集体联系在一起。丹芙“从妈妈和奶奶的谈话里”(308)听说过别人的故事,如塞丝向宠儿解释自己弑婴动机时,指出有比弑女更糟糕的事——“是艾拉知道的事情,是斯坦普看到的事情,是让保罗·D颤抖的事情”(318),也就是说丹芙从故事中知道了其他黑人的部分过去,他们各有自己的创伤经历:艾拉被白人父子玷污,斯坦普也给白人让出了自己的妻子,保罗·D亲眼目睹好友被烧死。这些相似的苦难源自黑人共同经历的蓄奴史,是黑人集体的共同记忆。当然丹芙也知道了苦难之下黑人集体的抗争,以及他们对自己家人的帮助,如艾拉和斯坦普如何帮助塞丝找到贝比。扬·阿斯曼(JanAssmann)认为,有关“共同的过去”(shared past)的记忆为同一群体中的成员“提供了归属的基础,从而个人也能够谈起‘我们”(3),可见接纳他人以及集体记忆为丹芙回归黑人社群创造条件。至此,丹芙完成了伦理身份的重塑:她开始认同自己是“塞丝的女儿”,积极修复母女关系;对家庭记忆的补充让她成长为“爸爸的女儿”,这又促进与母亲的和解;集体记忆则让丹芙开始意识到共同经历将黑人凝结成共同体,自己及家人理应同集体密不可分。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丹芙对母亲以及黑人集体的和解看似是对过往创伤的遗忘,实则体现出她在“记”与“忘”之间的另一种平衡。丹芙原谅了母亲弑女的过去,平复该事件带给自己的创伤,同时原谅黑人集体曾经对124号的非难。这种“原谅”(forgive)是一种“主动的决定”(voluntary decision),即努力克服内心的憎恨、复仇欲望等消极情绪,自愿重新接纳过错方,对“失去的记忆中的亲密关系进行修复”(Margalit 204),因而“原谅”是主动对过错方给自己造成伤痛的一种遗忘(forget)。但这种遗忘并非完全忘记曾经发生的事情,因为忘记是“非自愿的思想活动”(involuntary mental act),并非人能主观操纵,人们只能主动选择是否淡化并克服因创伤导致的消极情感。丹芙对母亲和黑人集体的态度便说明了这种“记”与“忘”的互动:她依然记着过去发生的事情,却选择淡忘创伤记忆带给自己的伤痛情感,从而得以和母亲及外界达成和解。
至此可见,逐步获得自我的丹芙在“记”与“忘”中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首先,丹芙选择接受自己曾经缺失的有关家庭、黑人集体的记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最终交融,二者无法分割。即丹芙主动将自己与集体的共同记忆联系起来,成为集体的部分,为回归社群做出努力。其次,丹芙淡忘母亲及黑人集体带给自己的消极情愫,试图重建失去的良性关系,在此基础上得以摆脱124号的禁锢。
三、集体记忆:回归黑人社群
塞丝母女成功回归黑人社群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不仅依靠丹芙自身的努力,还与黑人集体的帮助密不可分,因而不可忽视黑人集体在该历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丹芙的出现让社群众人记起了曾经在贝比领导下的共同经历以及关乎黑人集体来源的文化记忆,社群裂痕得以修复,成员彼此间更具凝聚力。
首先,黑人集体记起共同经历的弑婴惨案,这让他们感觉对塞丝有所亏欠,因为弑婴的发生和众人对124号的嫉妒有一定关联。出于歉疚,斯坦普·沛徳是最先试图帮助塞丝母女的人,直接原因在于他认为自己导致了保罗·D离开塞丝,从而让塞丝母女失去生活回归正常的机会——实际上斯坦普是否向保罗讲述塞丝兽性的过往,不论他作何选择,都是正确的,即他曾面临着伦理两难④。如果再向前追溯,是斯坦普带去的新鲜野莓让124号大宴宾客,物资的丰富引发其他黑人的不满,间接导致弑婴血案的发生。因而斯坦普怀疑自己是否“欠下了一笔债”(233)。弗洛伊德“忧郁症”的一大特征在于面对失去的客体时主体表现出自责,体现出极端情况下个人对他人的关联责任。同时这种关联责任也是社会性的,因为个人与集体不可分割。黑人集体对塞丝母女同样感觉抱愧,认为“他们自己多年来的鄙视与非难”(316)给塞丝带来伤害。集体的这种社会性责任感在丹芙寻求帮助时被激发了出来。
其次,黑人集体想起曾经的领袖人物贝比·萨格斯,记起“林间空地”,回忆起听贝比布道、在空地跳舞的过往。贝比固定举行“林间空地”的仪式最初旨在帮助黑人集体放下过去、找回自我、热爱生活,“对自我的认识、对生命的热爱将能帮助刚获得自由的人们重建伦理的秩序”(易立君 136)。该仪式将受到蓄奴制迫害的黑人联系在一起,提醒着黑人曾经历的共同苦难。这种仪式体现了贝比持有的记忆伦理观:通过大哭,大家的创伤情感得到宣泄;放下“剑和盾”(109)则是对过去的释怀,从而让黑人更好的面对未来;提及白人对黑人身体的凌虐则是一种对历史的铭记——贝比认为黑人应在铭记历史的前提下尽可能忘记过去造成的创伤情感,面向未来生活。另外,“林间空地”体现出对黑人文化记忆(cultural memory)的回溯。不同于第二部分探讨的通过交流传播的交际记忆,文化记忆可追溯至“绝对过去”(absolute past)⑤,与集体的起源息息相关。“绝对过去”时期文化记忆的形成主要通过一系列稳定符号的重复,如神话、仪式、节日、舞蹈、绘画等(Assmann 37)。“林间空地”的仪式则体现了黑人古老的文化传统。该仪式在密林间举行,而树林是非洲传统的重要意象之一,“象征着充满神灵的地方”(Zauditu-Selassie 158)。在这片和神灵相通的草地上,人们赤脚跳舞,用和声为贝比伴奏,通过释放身体重新获得自我,体现出黑人特有的关于音乐、舞蹈的文化记忆对创伤的治愈。丹芙的出现使黑人集体想起贝比当初为社群所做的贡献,想到了黑人的同宗同源及共同的文化身份,无形中对拥有相同文化记忆及共同经历的集体起到凝聚作用。凝结在一起的黑人集体从不同方面对塞丝母女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有些人悄悄给124号食物,有人则积极帮丹芙找工作——体现出对塞丝母女的关怀。“关怀”(care)是“伦理关系的核心”(Margalit 73),要求“将他人的担忧及需求作为自己行动的基础”(Tronto 103),即体现在承担对他人的责任并付诸行动。黑人社群一改往日对塞丝的孤立及非难,主动伸出援手,即“不遗余力将有害情感转换成具有关怀意义的情感”,成为合乎伦理道德的共同体(Margalit 144)。加上丹芙接受了来自黑人集体的“关怀”,意味着双方达成和解,过往裂痕得以修复。
最后,塞丝的回归是通过三十个女人在124号门外祈祷,仿佛让她重新置身贝比“林间空地”的仪式。这次集体仪式体现出多重意义。一是对塞丝亡女怨气的平复。“活死人”(living dead)回归、缠绕生者的原因之一在于当初未能被“妥善安葬”,缺乏合适的葬礼仪式。从非洲文化传统而言,不合适或不完整的葬礼仪式可能会阻止逝者顺利进入灵界,因而这场仪式“类似一场葬礼”(Zauditu-Selassie 165),旨在让亡魂得到安息,同时让生者回归正常生活。二,这场仪式意味着黑人集体帮助塞丝走出创伤,塞丝不再沉浸在自我的“失去”(loss)当中,因为合适的仪式象征着一种“对失去的接受”(?i?ek23),从而加强与生者之间的联系。寵儿是过去的象征,“过去本该留在身后。如果它不肯留在身后,那么,你只好把它踢出去”(325-26)——塞丝放开宠儿的手冲进人群这一行动表明塞丝和过去告别,与他人之间的联系开始恢复。三则上升到整个黑人集体的层面。宠儿内心的独白展现出她持有黑人祖先从非洲大陆被运往美洲为奴的集体记忆,从这一方面而言,宠儿又成为被蓄奴制迫害至死的所有黑人的象征——这场仪式则成为黑人集体对历史中所有逝者的哀悼(mourning),即从对个人“失去”的关注转变为对集体“失去”的共同关注。公众对“失去”的哀悼一方面是对集体创伤的铭记,从而巩固集体身份,另一方面也提醒着“残存”(remains)。而“对残存的关注产生一种更为积极的哀悼政治”(Eng and David 2),即主张将“失去”视为过去,着眼现状以及与他人之间的联系,体现出深刻的伦理意义。
正如J·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所言,黑人社群最终“良性且可靠的原因不仅在于驱逐了幽灵,还因为在一场可称得上成功的哀悼中渐渐淡忘了发生的一切”(254)。寵儿最后消失了,人们“像忘记一场噩梦一样忘记了她”(348)——遗忘宠儿意味着集体对过往种族创伤的正视,抚平曾经的恐惧、伤痛等情感,从而更好面对现实生活。但宠儿的脚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把脚丫放进去,都会合适”(348-49),表明蓄奴史给每个黑人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也正因为这种共同记忆,黑人共同体得以巩固及延续。以“宠儿”二字结束全文更体现了这一点,也是莫里森秉持的伦理关怀:历史是不可遗忘的,但为了生者更好的生活,黑人群体需要在铭记史实的前提下尽量克服消极情感,从而淡忘创伤。
四、结语
通过对已有档案的整合及改写,《宠儿》以文字形式再现了蓄奴时期黑人的悲惨遭遇,是对抹杀蓄奴记忆的美国白人文学宏大叙事的抵抗,旨在铭记过往。小说扉页“献给六千万甚至是更多”可见通过刻画小说人物的创伤记忆,莫里森将自己以及黑人集体的记忆有机结合起来,同样表明铭记的重要性。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莫里森没有关注到“忘记”的层面。《宠儿》刻画了个人及黑人集体在“记”与“忘”之间的伦理选择,蕴含着深刻的伦理意义。一直以来丹芙铭记着由母亲与奶奶叙述的家族创伤记忆,排斥与他人有关的记忆,一方面导致自身伦理身份错位,无法将自己认同为塞丝的女儿,同时集体身份的空缺意味着丹芙无法融入社会,陷入被隔绝的伦理困境。为了打破困境、回归集体,丹芙通过交际记忆接纳有关家族甚至整个黑人集体的记忆,并试图理解、原谅母亲的弑婴过往和黑人集体曾经的非难,即在铭记家庭、社群记忆与淡忘创伤性回忆的过程中重塑伦理身份。塞丝母女回归黑人社群与黑人集体的努力密不可分。他们通过对文化记忆及共同经历的回溯,纷纷对塞丝母女表现出关怀,最终对宠儿的哀悼折射出黑人集体在铭记历史的前提下忘却创伤情感的伦理观照。《宠儿》中主人公及黑人集体在铭记历史的同时均将遗忘创伤情感作为面向未来更好生存的途径,体现出在“记”与“忘”之间的平衡。
注释【Notes】
①玛格利特认为,伦理常常意味着对他人的责任与关怀,人们关怀的往往是与自己有亲密关系的他人,然而与自己享有亲密关系的人们往往意味着彼此间有共享的记忆。观点详见Avishai Margalit, The Ethics of Memory (Cambridge: Harvard UP, 2002): 18-47。
②可参见易立君,论《宠儿》的伦理诉求与建构,《外国文学研究》3(2010):131-137;修树新,托尼·莫里森小说中的生存伦理——以《秀拉》和《宠儿》为例,《外国文学研究》2(2012):108-114;李芳,《宠儿》中的母性伦理思想,《外国文学》1(2018):53-60等。
③小说文本引文均出南海出版社自潘岳、雷格译文。下文只标出页码,不再另行做注。
④聂珍钊教授指出,伦理两难指个人面对两种选择,“每一个选择都是正确的……但是,一旦选择者在二者之间做出一项选择,就会导致另一项违背伦理,即违背普遍道德原则”(262)。站在保罗的角度,斯坦普向他揭开塞丝弑婴真相是没有错的。然而斯坦普同样是蓄奴史的受害者,面对妻子被白人凌辱,自己也生发过亲手扭断妻子脖子的念头,因而站在受害者共同的角度,应该对塞丝表示理解,并应意识到揭示真相意味着切断塞丝母女回归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因而其做法又是错的,体现出伦理两难。
⑤“绝对过去”往往可追溯到某文化的神话起源或原始时期。详见Jan Assmann, Cultural Memory and Early Civilization: Writing, Remembrance and Political Imagination (New York: Cambridge UP, 2011):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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