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旅游风气催生了地理学的独立
2021-09-26周振鹤
周振鹤
晚明社会是黄宗羲所谓的“天崩地解”的时代,人们大多追求正常生活,个性解放便成为文人的生活目标。因此许多文人不再将自己封闭在书斋里,而是走向大自然,走向气象万千的社会,将自己融合在天地人群之中,并且有人以己为宾,以自然与社会为主,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形成多种多样的,超越前人的精彩游记。
这些游记有相当大的普遍性,而且越到明末,这类游记的数量越大,虽然其中大量仍然是一般游记,但其中有一部分已成为独具特色的地理游记。这些游记的数量大约有450篇左右,数量不小。
这些人与此前各朝代热衷旅游的人差别较小。换言之,并非所有旅游者都能成为旅行家,而在旅行家中也只有极少数能成为地理学家。若以时期的特点而言,则正德以前的游记甚少,不过十来篇而已,而且即使有个别以游记为名者,亦无游记之实,如弘治十八年进士科的鄭善夫《少谷集》卷十中虽有《春雨游大石记》《夜游虎丘记》,但皆写景抒情之作,无关地理。
至万历及天启、崇祯间,游记的写作甚为普遍,计有三百多篇,且选录游记篇目,嘉靖以前偏宽,万历以后偏紧,否则前后两个时期游记数量的悬殊更大。不但如此,明后期不少游记是长篇巨制。袁中道《珂雪斋近集》中所收之《东游日记》《南归日记》皆万字以上,即小小之《洞庭山游记》在《水天阁集》中亦长至五千字,与嘉靖初之游记至多只上千字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明中期游记的题目多作某山记某水记,这些“记”只是静态描写,而到后期则作游某某山记、游某某水记,则进入动态描写,将自身介入于景物之中。这些差异都说明越到明末,旅游风气越炽,对旅游的精神投入也越多。由于风气的变迁,许多人在文章中毫不隐讳自己的好游,如无锡人邹光迪说:“余故孱弱,少所济胜,不能游而独好游……所过佳山水,未尝不游。盖尚平之于五岳,其天性然(《郁仪楼集·游吴门诸山记》)。”但在明前期,这样的文字绝不可见,因为其时所谓旅游就是冶游,是为正派的读书人所不取的。
比起前代来,晚明文人不但只是一般的好游,更进而耽于山水,好游成癖,甚而成痴。以下所述诸例,可谓一种代表。袁小修在其《珂雪斋集》卷七《王伯子岳游序》中,甚至比况自己的好游是病态:“天下之质有而趣灵者莫过于山水。予少时知好之,然分于杂嗜,未笃也。四十之后始好之成癖,人有诧予为好奇者。疾病所驱势不容矣,予之于山林也亦若是而已矣。”
到了明末徐霞客发展为以山水为主,以已为宾,“以身许山水”,才会有科学的观察,才会进入不但足遍天下,即“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陈函辉《徐霞客葛志铭》),而达到以客观描写天下为已任的境界。
山水之好是历朝历代都有,虽则有程度之异,尚非明代所特有,明代特有的只是将山水之好发展为对科学的追求。至于对人文社会的观察的爱好,则在明代为极突出之特例,如袁宏道喜爱的不仅是吴越的山水,还包括吴越的社会。他游苏州虎丘不只是看风景,流连名胜古迹,而特地挑选中秋佳节去观赏,要的就是社会景观。之后的张岱比袁宏道更加癖爱岁时风俗,写下许多记实小品。浙江元夕的灯会、金山端午的龙舟竞渡、南京濮氏的雕刻、徽州的“天砚”、宜兴的陶壶,无一不生动地记述。这样的观察与记录,事实上造成人文地理观察的基础,而在这些文字里体现的地域性差异,实际上就是文化地理的表现形态。
当然,对人文地理的解析,要以王士性为登峰造极,一部《广志绎》就是一幅晚明的人文地理图景,是地地道道的人文景观的记录。持有类似片断观点并且表现在文集中的并不止他一人,这正是旅游风气的兴盛带来的自然结果。正像地理大发现时代,使西方地理学跃迁到一个新境界一样,明代的旅游风气直接催生了地理学的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