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包小市儿
2021-09-26孙且
孙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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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包的中东铁路机务段工人家属区形成后,围绕着阿尔巴津街(今安发街)两侧,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买卖旧物的跳蚤市场,人们依照俄语Гоpодок Депо的叫法,称作地包小市儿。
开始时,摆地摊的多为老毛子人,旧物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从小的怀表、酒壶、烟斗、腰带、各种徽章,到大件的家具、自行车、镀铜的铁艺床。渐渐地,咱们人也参与进来,走江湖算卦的、说书的、卖大力丸的、点痦子的、剃头掏耳朵的。
有头脑的人在空地搭起了简易房当店面,还有的买下门市房,开杂货铺,小人书铺,洋铁铺、木柈场,小饭馆。
1921年1月26日的《远东报》记载:“地包下坎近经警察名之为新安埠,其所有商号据查所得大小共一百五十四家。”
中文报纸《远东报》创办于1906年3月14日,由中东铁路管理局出资,隶属于中东铁路新闻出版处。每日对开两大张共八个版,周六刊。报馆设在埠头区宽街(今西十三道街)西口路南。俄国人史弼臣担任总经理,为哈尔滨开埠的第一家中文报纸。
《远东报》虽为俄国人所办,但从创办到停刊,始终聘华人为报纸主笔。上海南汇的顾植为首任主笔。版面效仿上海《时报》等中文报纸,除报头署俄历年月日外,更像是一家中国人自办的报纸。
地包小市儿最红火的时候,延伸到周边的抚安街,抚利街,抚欣街。
地包小市儿,从早到晚,满是“不啦什喂” (俄语блошиный译音,旧物)的吆喝声。
咱们人入乡随俗,也用洋泾浜的腔调儿吆喝。
我家对面屋的井一丁就在地包小市儿,干过“唬老毛子”的事儿。
井一丁坐在阿尔巴津街街头的榆树下,手心里摞着的几个铜板,向上颠去,落下时碰撞,发出声响。穷困的老毛子找他,用皮袄和皮鞋来“换酒”。
偏脸子人说老毛子酗酒。
哈尔滨的老毛子人,灵魂无处安放,酒醉会缓释痛苦。
井一丁将廉价换来的皮袄清洗干净,皮鞋打上鞋油,用软布擦得锃亮,有的跟新的一样,按新货的价格卖给咱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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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偏脸子的老毛子大多离开了,地包小市儿开始衰落,安和街(旧称吉别斯街)形成了新旧物市场,又临近大通路(今新阳路),交流便利,逐步兴旺起来。
这里没有了市场,偏脸子人仍旧叫地包小市儿,是习惯,也是纪念。
南北向的地包二道街(今地节街)与东西向的地正街不直接交叉,而是斜着拐出一个三角地。哈尔滨市锁厂就建在这块三角地上。
哈尔滨市锁厂生产铁牛牌锁头,锁头正面嵌入的商标牌上,印着红色的敞篷拖拉机,一名驾驶员把着方向盘在犁地,排气管冒着烟。我小的时候,省略了图画,直接写上铁牛二字。
人们愈来愈浮躁。
我家对面屋老井婆子的小儿子井老三,能用细铁丝捅开铁牛牌大大小小的锁头,所以,他对锁厂戴眼镜的技术员很不屑。
锁厂有一个年轻的女技术员,叫张泓,模样尚可,主动联络井老三,压马路,看电影。
每次,都是张泓买电影票。
井老三以为人家看上了他这个贼,嘴巴合拢不上了。
一天,张泓拿来一把新的铁牛锁头,让井老三用他的法子打开。
井老三鼓捣半天,满脑门子汗,也没捅开锁头。
张泓掉头走了。
井老三失恋了,他说,他早该觉出端倪,大闺女问他这,问他那,却不允许他动手动脚。
后来,张泓上下班,不再穿劳动布的工作服,而是一身咔叽布的女干部服,听说,她担任了副厂长。
我小的时候,哈尔滨锁厂的门口,有一个修理自行车的铺子,主人中年模样,一副维吾尔人的长相,永远戴一顶医院大夫的白帽子,偏脸子人没有不认识他的,管他叫巴伊。
每天都有穿着满是油渍工作服的人,来找巴伊,他们不是来修自行车的。
那年头儿,家有自行车,小毛病多是自个儿修理,自行车的结构也不是很复杂,再说,人们都说,巴伊的手艺马马虎虎。
偶尔有顾客上门,扎胎的,链子断了,着急用车。
巴伊的生意不是很好。
那些来找巴伊的人,径直进到他的屋子翻弄。
巴伊的小屋八米见方,地上摆满了各种零件和大个儿的铁家伙,甚至有维修火车机车用的工具和机车配件。
屋子的上半部搭了一个半截儿的吊铺,堆着纸箱子,只留有一小溜儿空地,巴伊睡觉的地方。
巴伊不定价,买家给多少就多少。
巴伊的窗台上有一个木头箱子,买家将钱自个儿放进去,这过程,他从来不瞅。
巴伊的时间似乎比别人多,他常常悠闲地坐在门口喝茶水,搪瓷缸子里茶水的颜色浓得像红糖水。
巴伊说,浓茶助消化。
巴伊把爆肚,肚领,羊杂碎汤,挂在嘴上,可人们并没有瞅见像他自己说的吃那么多牛羊肉。
巴伊每个礼拜天,必须去炮队街(今通江街)和商市街(今红霞街)交叉处的鞑靼清真寺。
1906年,哈尔滨市鞑靼穆斯林教徒协会在此设立清真寺,仅为一层木结构的平房。
1922年,为纪念鞑靼人祖先信奉伊斯兰教1000周年重建,1937年10月15日落成,并举行开光仪式。
鞑靼清真寺的建筑风格受拜占庭影响,又继承了阿拉伯的传统,构成新颖独特的建筑形式。该寺主体建筑呈方形,立面对称布局,砖石结构,五层的塔楼。
动乱时期,道里区武装部的军人搬到鞑靼清真寺里面办公。
巴伊抚摸着鞑靼清真寺门厅里侧墙上镶嵌着的一块石头,刻着阿拉伯的文字,不出声地念叨。
巴伊说,上面文字的意思,“在远东哈尔滨市穆斯林教协会的创始人和一千年不坏的清真寺建筑者:格那耶提阿訇·阿合买迪!他逝世以后,他的事业继承人:穆尼尔,阿桂提,就这样义务完成,祝贺米兹嘎拉先生,尼扎木了亲笔。”
人名是区别符号,就是个叫法,可以叫这儿,也可以叫那儿,而巴伊却很虔诚,觉得有意义。
武装部的军人从来不撵巴伊。军队的单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接近的,有的还挂着“军事禁区”的牌子。
巴伊还说,他是鞑靼人,他的名字叫厄兹蒂尔克。
偏脸子人觉得这名字太别嘴,一直叫他巴伊。
我也觉得巴伊的名字很好听。
巴伊还说,等把屋子里的杂物折腾没了,他就回土耳其去,回伊斯坦布尔去,娶个大奶子和大屁股的老婆,生下一大堆儿女。
一年又是一年,巴伊老了,我没看出来巴伊屋子里的零件明显少过,他还守着他的小趴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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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德里拆迁改造,废品收購站开来了一辆大卡车,工人们将巴伊的破烂货全部装了上去。
人们兴高采烈,棚户区到底拆迁了,终于可以住楼房了,有上下水、卫生间、煤气,唯独巴伊有些伤感。
巴伊搬到顾乡屯工农大街和康安路交叉处的新住宅区去了。
偏脸子人再也没看见过巴伊,他也没回来过,跟老邻居见见面,说说话。
不知道老巴伊,现在他大概过八十了,回没回土耳其。
巴伊跟我说过,伊斯坦布尔女人很漂亮。
我们国家有可以参照的维吾尔族女人,漂亮不用说。
后来,我读到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这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大奖的土耳其作家,笔下的这个跨亚洲和欧洲的城市,不像巴伊说的,其实,很破败。
或许,巴伊曾经的伊斯坦布尔,到了奥尔罕·帕慕克的时候,跟偏脸子一样,变化很大。
如今的偏脸子和整个哈尔滨已变得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