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爱
2021-09-26苇欢
作为一名年轻的诗人和译者,我有幸受到青海人民出版社的邀请,编选并翻译《爱人》这本诗集,深感这是一份信任,也是一份重任。我虽然是英文专业出身,饱读大量脍炙人口的外国诗歌,但纵观全球,想从不同地域、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优秀情诗中挑选出最具代表性的100首,却并非易事。好在历时数月,总算完成了。当我以读者的视角,回顾重温这些文字,仿佛可以触摸到诗人们饱满多情的心脏,感受到他们千回百转、扣人心弦的爱情。也就是说,我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还是相当满意的。
我想先约略谈谈我对爱情的理解。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长,首要原因是拥有丰沛、复杂的情感。人有三大情感——亲情、友情和爱情,在我看来,前两种除去内心的部分需求,都承载着责任与义务,亲情尤甚。责任与义务决定了一个人不能全凭自我意志做选择,必须不时为他人的利益考虑,必须妥协,甚至必须放弃自由,久而久之,个体的幸福感严重流失,灵魂必然黯淡、枯萎。仅以我身边的朋友为例,他们大多为社会角色和家庭生活所役,根本不谈灵魂,甚至认为灵魂不存在。假如说亲情与友情的维护需要投入身心,那么爱情的存在则需要投入灵魂。爱情的生发完全出于自私的目的,我所说的自私并非贬义,而是一种纯粹、天然的愿望,不權衡任何得失,不考虑任何外力,从心即可。向外,爱情让我们自由地向往,快乐地奉献;向内,爱情是灵魂之间的守望与厮磨,我们在受到吸引的同时,也必须直面两个问题:我是谁?我想要什么?这种发问随时提醒着我们不要在纷乱的世俗生活中迷失自我。爱情是向生的,它唤起人对生命的无限眷恋;爱情也是向善的,这里的“善”不仅包含善良,也包含完善,它不断驱使我们为了心之所爱塑造和成就更完美的自己。对诗人来说,爱情是成就好作品的良方,是天然的灵感源泉,拥有爱情的诗人似乎永远不必担心自己有文思枯竭的一天。这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例如俄罗斯的普希金、英国的莎士比亚、美国的布考斯基、法国的雨果、德国的歌德、智利的聂鲁达……其诗歌经久不衰、历久弥新,他们甚至在死亡临近时都没有停止书写生命、书写爱情,印在书页上的仿佛不是铅字,而是涌动的生命之水。
编译本书的时候,我考虑了诸多因素。互联网技术的高度发达和教育的普及推进,大大提高了21世纪读者的文学素养和鉴赏力。部分经典情诗的老译本在语言上略显陈旧,各种网络译本在格式及语言的精准度上又有所欠缺,所以我想尽力为读者提供一个新颖独特、质量可靠的好选本。我用一个月的时间阅读了大批英文诗歌,最终选出萨福、狄金森、惠特曼、庞德、布考斯基、拜伦、雪莱、莎士比亚、拉金、叶芝、泰戈尔、普希金、阿米亥、鲁米、波德莱尔、黑塞、科恩、聂鲁达、洛尔迦、帕斯等,来自美、英、俄、亚、法、德、加、希腊和东欧、中东,以及西语世界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68位著名诗人的优秀情诗。入选诗人的年代跨度巨大,从公元前6世纪的女诗人萨福到21世纪的后现代诗歌,长达2600多年。这本书诗风多样,既囊括了古老的韵体诗和传统的浪漫诗,还把相当一部分篇幅留给了先锋、智性和口语化的后现代情诗。
在翻译的过程中,我常常忍不住惊叹,在英文中,爱情只是一个单词,可一旦写进诗里,就千变万化、千姿百态、异彩纷呈。我在前面说过,爱情只听凭自我意志,因此不妨在此大胆推测:唯有在情诗里,诗人才是诚实可信的,因为你只为自己说话。这本诗集呈现的爱情时而灵动,时而庄重,时而高雅,时而天真,时而沉郁,时而神秘,时而激越,时而冷酷,时而哀婉……它不仅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若说它有实用价值,当作一本爱情指导手册也未尝不可。每一位入选诗人的语言都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独特的语言魅力,只需闭上眼睛回想,那些灵动的诗歌形象就会一个接一个涌入脑海:萨福轻盈而温婉,鲁米睿智而玄妙,莎士比亚浑厚而典雅,济慈浪漫而清新,普希金高亢而坚定,惠特曼丰富而深刻,波德莱尔绚丽而生动,泰戈尔超然而优雅,黑塞孤独而感伤,弗罗斯特细致而含蓄,庞德准确而凝练,佩索阿清新而和谐,阿赫玛托娃优美而深沉,洛尔迦浓郁而奇异,博尔赫斯纯净而悠远,布考斯基粗粝而冒犯,阿米亥广阔而深奥,布罗茨基平稳而坚固……诗集的丰富性可见一斑。
世界经典情诗数量众多,版本各有不同,既然是新译,就要结合时代特征,为译文注入新鲜的血液。老译本在处理传统英文诗歌的时候更注重格律和韵脚,译成汉语后仍旧押韵,这种译法在形式上固然齐整,但表达却有拘泥之嫌,今天读起来略显沉闷,意思能够对应,却无法完全展现诗歌内在的弹性与活力。因此,我尊重每首诗的外在格式,在语言上尽量摒除韵脚和格律的限制,用后现代诗歌更日常、更自由的语言来表达。这种翻译方式已成功运用于我的上一本译著《灵魂访客——狄金森诗歌精选集》,读者的反馈良好。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位读者在豆瓣上为这本书评了低分,他在给我的私信中说,关于语言,他完全没有意见,唯一不满的就是破折号太多——他认为我应该连作者本人善用的破折号都一并删除,因为这种格式很老旧,不属于我们的时代。原文重韵律的诗在本书中不占少数,以叶芝的《饮酒歌》为例,全诗共六句,韵式为ABABAB,译成中文如下:“酒从口进/爱自眼入;/是我们该懂的真理/老死之前。/我举起酒杯/看着你,叹息。”我的译本没有韵式,简洁凝练,具有现代气息,朗朗上口,回味悠长。
此外,从书的编选角度来看,我也想尽量展现出新意。入选诗人中有37位来自英美世界,或是用英文进行创作,包括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他们的经典作品保证了英文诗歌的原汁原味。余下的31位诗人来自亚洲、东欧和西语世界,尽管他们都使用各自的母语进行写作,但因其诗的高知名度,早有成熟的英文译本流传于世。我想说明的是,他们的诗皆由我从优秀的英文译本转译而来,其可信性自然也不是问题。除了一些久负盛名的对当今世界仍有深远影响的诗人,例如莎士比亚、惠特曼、弗罗斯特、拜伦、雪莱等人之外,我也倾向于从我个人的审美角度进行编译,比如说萨福,她生活在古希腊,是西方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女诗人,也是第一位写爱情的诗人。萨福的名气不小,但其诗歌文本很少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中,她的存在更像一个美丽的传说。从她流传至今的一些残篇中可见其诗的轻盈飘逸,比如书中这首《一个女孩》:“就像山坡上的风信子花,/牧羊人往来的脚步不断将它们践踏,/直到紫色花朵碎在烂泥之中。”13世纪的波斯诗人鲁米也是我在阅读中得到的惊喜,他不仅是神秘主义诗人,而且是苏菲派莫拉维教派的创始人,被世人称作“人类伟大的精神导师”。他的诗歌具有较为浓重的宗教色彩和神性体验,语言玄妙,充满哲思,即使是无神论者也不难在他的诗中找到情感共鸣。鲁米的诗歌在中国也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这样睿智而神秘的诗句应该广为流传:“谁啜饮过你激情的蜜汁,谁将被升华。/这生命之水令他神采飞扬。/死亡降临,闻嗅着我,却感到你的芬芳。/从那以后,死亡便对我死了心。”美国诗人韦思也是一位受到遮蔽的诗人,他是一名士兵,参加过一战,生平几乎不为人知,他的语言既传统又现代,充满活力,比如这首《爱人的脸庞》:“我的王国是爱人的脸庞,/我沿着边界行走:/向北抵达她美丽的额角;/红褐色的秀发在此丛生;/红润的脸蛋由东向西;/樱桃小口/是晴朗的南方。/我最热爱的南方。”
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浪漫抒情诗,我还编入了不少現代和后现代诗人的作品。比如美国现代派诗人庞德、默温和勃莱,他们的情诗以清新独特的意象取胜,相比之下,后现代诗歌更为我所偏爱,因为我本身是一名口语诗人,以日常写作为主,中国的口语诗代表的正是中国最先锋的后现代写作。后现代诗人的抒情方式不同于前人的直抒胸臆,他们的语言更加克制、凝练、朴素、精准、充满智性,通过描写日常经历表达更尖锐和更本质的情感。后现代写作也是世界性的。美国诗人布考斯基在《原始的爱》中这样表达:“生者还未到来/死者还未离开,/我绝不怪你,/反倒是/记起那些吻/我们的嘴唇满是原始的爱。”他的语言具有饱满的颗粒感和生命本能,仿佛能让你嗅到存在的复杂气味。以色列诗人阿米亥更加宽阔和冷静,他这样写道:“我像一个人,/站在犹太/沙漠里,望着路标:/‘海平面/他看不见大海,却了然于心。/所以无论身在何处,我都记得你的脸/你的‘脸平面。”最后一句诗简直是神来之笔,我采取了直译,这种表达非常巧妙天然,与“海平面”形成有趣的互文和对应。智利的帕拉则写得更加质朴动人,译完他的《金合欢》,我长久停留在诗里的大街上,感受着他的心碎:“可每次合欢开花/——你相信吗?——/我都有着那天同样的感觉/当它们向我迎面袭来/带着心碎的消息/你嫁给了别人。”亚洲诗人除了泰戈尔,我还选译了日本的谷川俊太郎和韩国的高银,大概是因为这两个国家与我们相邻,我总感到一丝亲切。谷川俊太郎和高银的诗也同样具有后现代特征,前者的语言干净纯粹,有一种感性的东方智慧,例如他的《相爱》:“相爱——是什么感觉?/就像你总想炫耀/却不愿任何人触碰它,/因此你随时会把它收起。”高银的诗歌充满东方式的意象,他的语言虽然静谧,也能融合激情,他对小人物的描写非常朴素动人,例如这首《初恋》,描写一对贫困的韩国青年,最后两节具有电影的特写镜头感:“皓月当空。/月光的声音充满整个世界,/怎会处处是贫困?//二十岁的尚坤结实的手/握住十七岁的顺雅粗糙的手。/顺雅的脸上没有香粉味。”这就是后现代诗歌的魅力,每个诗人的经历和生命感受都不同,表达自然也千差万别,它仿佛自带放大镜,向我们展现出生活每一个微小的面,那样真实和独一无二。书中精彩的诗歌实在太多,无法在此一一摘录,最好的方式恐怕就是亲自买上一本,寻一处安静的角落细细阅读和享受!
说到译本质量,我感到非常幸运,念大学的时候选择了英语专业,令我有机会学习和掌握这门语言,但更幸运的还是成为诗人。中国诗歌界普遍存在这样一种观点,只有诗人翻译诗人才是最好的。今夏6月,我去四川江油——李白故里参加了第八届NPC李白诗歌奖的颁奖礼,领取自己的翻译奖,当地的一位文字工作者就地对我进行了采访。我记得其中一个问题是:文学体裁多种多样,翻译小说或者散文,和翻译诗歌有什么不同吗?巧的是我目前正在翻译一部16万字的冰岛小说,自然体会不少。和诗歌相比,小说的语言相对平缓、琐碎,条理性和逻辑性很强,对一个译者来说,假如他的语言功底足够扎实,辅以各种专业资料的支持,我认为能够胜任小说的翻译工作。而诗歌的客观空间相对狭小,却要容纳节制的语言、灵动的形象、强烈的情感、跳跃的思维和深沉的隐喻,等等,对译者来说,字面意思的疏通只是表面工作,要真正贴近诗人的心灵,体会文字深处的意图才是关键,这是其一。其二,诗歌语言天然具有诗意,假如译者不写诗,很难表达出诗歌微妙的感觉,就像一块很柴的肉,嚼之生硬无味。所以假如我的译本存在一些优势的话,可能在于翻译时我不仅仅作为一名译者,更作为诗人,对另一位诗人感同身受,在精准把握语言的同时,实现诗意的通达。我还想补充一点,译者的责任不仅在于精准地理解原作者的思想,在语言层面上忠实原著,也要在不偏离文本精神的前提下,巧妙而适度地修饰原著的语言,让译本超越原著。我不敢说我做到了这一点,但在翻译部分诗人的时候,我至少有明显的感悟。英语世界的抒情诗人,尤其是女诗人,有时在语言上稍显累赘,在抵达意义的过程中也就相对模糊,因而减弱了诗的力道。汉语相对英语更凝练、准确,在保留原诗精神的基础上,去除不必要的芜杂,让诗的风貌更完美,何乐而不为呢?从译者的角度看,修饰的尺度亦非常关键,要严格把握,增减一分都要警惕,过度发挥和表达不足都不可取。
最后,我想真诚地感谢青海人民出版社总编辑、诗人马非先生对我的信任,感谢责任编辑成国仙耐心的沟通和帮助,感谢这本书的设计王静老师配以这样精美的插图,感谢青海人民出版社所有为《爱人》这本书辛苦付出的工作人员。我也想感谢很多前辈翻译家,他们已经在诗歌翻译领域做出了卓越贡献,作为一名年轻译者,我始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远,走得更远。除此之外,我还要感谢中山大学国际翻译学院的俄语老师王志岩,感谢她用阿赫玛托娃的俄文原诗为我解答了英译版的一个疑问,没有她的帮助,我无法准确地理解诗人的感受。诗歌翻译相对复杂,书中难免会有疏漏之处,欢迎各方人士真诚的批评和交流。
最后的最后,我想对选择这本书的读者们说一句:请相信爱情,它能永恒!
苇欢 生于1983年1月,当代诗人,文学翻译。现居珠海,任职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磨铁诗歌奖·2016年度诗人大奖”得主、第八届NPC李白诗歌奖翻译奖得主、第二届中国口语诗奖铜舌奖(最佳青年诗人奖)得主。著有双语诗集《刺》,主要译著有《枝上谣——客远文的诗歌、绘画与摄影》《灵魂访客——狄金森诗歌精选集》《爱人——世界经典情诗100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