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印是雕版印刷的“雏形”吗?
2021-09-26徐蜀
徐蜀
一直以来,拓印被认定为雕版印刷的“雏形”,在印刷史中没有一席之地。其实,拓印的历史要早于雕版印刷,并且没有因雕版印刷的发展而有丝毫的衰落,反而特色愈加鲜明地壮大起来,因此“雏形”之说是值得商榷的。
拓印在中国古代印刷史和书籍发展史中,曾有过不少特殊的贡献,以下略举数例。
实物拓
凡印刷都需印版,拓印的印版有两大类:一是专门为印刷而制作的印版,如法帖、版画的印版等;二是非专门的印版,但可以当做印版的实物,如有文字和纹饰、图案的龟甲、牛骨,碑、石、砖、瓦,金、银、铜、铁器,陶器、木器、玉器等,凡表面稍有凸凹不平的东西几乎都可拓印。在照相技术发明前,拓印是唯一能接近原样复制上述实物的技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许多珍贵的拓本资料(其中不少实物“印版”已损毁消失),为学术研究服务,都是拓印的功劳。
虽然临摹有时可以替代拓印,但效果却差了许多,这一点宋人就有定论。《金石录》卷十三“齐鈡铭”,注云:“右齐鈡铭,宣和五年,青州临淄县民于齐故城耕地,得古器物数十种……。初,鈡既出,州以献于朝。又命工图其形制及临仿此铭。刻石既非善工而字有漫灭处,皆以意增损之,以此颇失真。今余所藏,乃就鈡上摹拓者,最得其真也。”又,《啸堂集古录》李邴序:“晚见《宣和博古图》,然后爱玩不能释手。盖其款识悉自鼎器移为墨本,无毫发差。然流传人间者,才一二见而已。近年好事者亦刊鼎文于石,从而辨识,字既失真而立说疏略,殊可怪笑。”
最早的连续调印品出自拓印
图像一般有三种模式:一是连续调图像,例如绘画、书法墨迹、照片等。其特征是色调由浅到深,或由淡到浓,呈现出没有间断的无极变化,层次最为丰富。其二是半色调图像,系人为将连续调图像分解为大小、密度不同的网点,或粗细、密度不同的网线:单位面积密度越大的网点或网线,颜色就越深;密度越小的网点或网线,颜色则越浅。人眼具有将图像中空间上接近的部分视为一个整体的特性,通常情况下,看到的半色调图像同样具有连续调图像的效果,即半色调图像也有深浅、浓淡的特征。现代印刷行业,称半色调图像为“网线图”。印刷品中的绘画、照片等图像,都是半色调图像。早期受设备和技术的局限,印刷品中的图像质量不高,其表现就是网点比较明显。
中国古代的金石拓印,可以制作出连续调图像的印品,雕版印刷却做不到。绝大部分雕版印刷的书籍,只有黑白分明的文字和版画,以及去掉了层次的书法作品法帖。从宋拓《萧敷及敬太妃墓志》可以看出,拓本的图像色调具有深浅、浓淡之分,层次异常丰富,因此将残损的文字、划痕等细节显示得一清二楚。类似的古代碑帖拓本,数量非常多。清代的青铜器全形拓,也是精美的连续调图像。上述拓本还为雕版印刷半色调“加网”技术的发展,提供了借鉴。
元刻《宣和博古图录》中许多铭文拓片的墨底,明显是半色调图像,有深浅层次,类似加网的效果。例如卷二“周穆公鼎”铭文,面积较大,墨底看起来却比较柔和,没有全黑墨板生硬、压抑的感觉。元刻《宣和博古图录》翻自宋本,说明宋人就已掌握了一定的“加网”印刷技术。宋人能够在雕版印刷术兴起之初发明“加网”印刷,得益于唐代以来日趋成熟的拓印术。人们在摹拓碑文和铭文时,得到了层次丰富的拓片,但是,在拓印石碑或青铜器时,通过调整椎拓的方式和力度,可以使器物的细节丢失,仅剩下大小、粗细不等的线条和点块,变成半色调图像,但仍具有明显的层次感。这一点,许多清末青铜器铭文的拓片即可证明。那些铭文墨底边缘处的颜色较浅,颗粒感十足,就是有意调节的结果。这大概启发了人们的灵感,照此摹仿。也可以用捆扎的铁钉刮擦印版,模拟出网点或网线,制作加网印版。
拓本在明代版画变革中的作用
版画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是墨色、木色与刀刻痕迹的组合,黑色是主旋律。然而,中国早期的版画却是线描图,画面着墨的阳图占比很小,因此无论构图多么精细、绘刻技艺多么高超,整体风格不免平淡无奇。明代中晚期,部分版画的风格开始变革,图像由线描勾勒轮廓向写实过渡,画面中阳图比例大幅增加,图像有了深浅、浓淡的变化及黑白反差对比,接近了近代版画的风格。拓本版画在明代版画变革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促进作用。
先看两幅法帖中的人物画:一是元《乐善堂帖》中赵孟頫绘制的“老子像”,二是明《二王帖》中的“二王像”,均为典型的线描图。再看一下《崇兰馆帖》中的“莫廷韩先生像”和《冒汝九先生遗墨》中的“冒汝九先生像”,可以发现,人物裸露的部分如面部、胸部和双手,阴阳翻转,与前两幅图像截然不同,人物表情栩栩如生,不禁令人眼前一亮!
拓本依靠镂空的阴文显示文字和图像,着墨部分的黑色阳图为底色,与绘画和普通版画正好相反。照此,人物面部除口、鼻、眼、胡须为阴图外,其余大面积都是黑色阳图,在人物面部表情的刻画上,远不如绘画和普通版画。这一点从前面提到的拓本“老子像”和“二王像”中即可看出。如何改进?必须打破拓本版画与普通版画的阴阳界限,在拓本人物画像中植入绘画的元素。这样,在拓本“莫廷韩先生像”和“冒汝九先生像”中,人物面部的色调与普通版画、绘画一模一样了。由于衣帽服装仍为着墨的黑色,对比衬托之下,改良后的拓本人物画像效果,反而超过了相同题材的绘画和普通版画,与近代以来版画的风格极为相似:黑色为主,大反差,画风硬朗。20 世纪20 年代一幅“大前门”香烟广告画,其中人物的构图、颜色对比,与“莫廷韓先生像”和“冒汝九先生像”,是多么的相似。
拓本册页装与“黄装”
拓本或源于名碑拓片,或为名家刻帖,非但稀见难得、椎拓工艺复杂、成本较高,拓纸的字口在重压下亦容易变形,书叶需要特别的装修保护。因此拓本的装帧形式中有一种制作复杂的册页装,是一般古籍初始装帧中所没有的。册页装是经折装的改良型,一叶只有一开,每册由多叶首尾连接而成。册页装由于每开单独一纸,故连接时不能像经折装那样搭接,否则折叠时会遇到问题。册页装连接的方法,前叶左侧与后叶右侧背面边缘处涂抹糨糊粘接。这种粘接方式的拓本,翻叶阅览的效果与经折装相同,但书全部拉开后不能摊平。册页装主要有五镶册页装和剜镶册页装两种。五镶册页装每一开不是一整张拓纸,而是分为左右两张,将两张拓纸间隔一定距离,放在尺寸更大的墩子(底纸)上,然后在墩子左右、上下、中间各裱上边框,边框的材料可以用纸,也可以用细绢。边框纸盖住拓纸边缘 2 毫米左右。因每开有五条边框,所以这种裱本称作五镶册页裝。剜镶册页装是将两张托好的拓纸嵌入大小厚度相当的框內,拓纸四周是一個完整的边框,边框的材料同样可以是纸或细绢,最后再托裱在纸背上成一开叶。国家图書馆藏宋拓宋装《绛帖》,就是典型的剜镶册页装。
还有一种册页装拓本,翻开后拓纸为一整张,四边镶框,被称作“四镶蝴蝶装”。其代表作有国家图书馆藏明《真赏斋帖》。该拓本之所以称“蝴蝶装”,盖因打开后呈现一个整叶,类似古籍中的蝴蝶装。
拓本册页装对一般古籍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一是为装修、保护书叶提供了方法和经验,例如书叶的托裱、垫衬、镶边框、挖镶等;二是提供了册页装的书叶粘接方法,因此在古籍重装或修复中产生了“黄装”。古籍中的“黄装”实际上并非黄丕烈首创。“黄装”不仅采用了拓本册页装的粘接方式,还继承了镶四框、剜镶等加固书叶的方法,这一点是不容质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