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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厌深

2021-09-24贾若萱

野草 2021年5期
关键词:杏子

贾若萱

我们可以把主人公称为柴清,在现实生活中,她的名字也是柴清,如果你使用搜索软件,就能发现叫柴清的人一共有五十三个,十四个男性,三十九个女性,所以我们要讲述的这个柴清有三十九分之一出现的概率,或者更低,因为我们不能排除世界上有两个甚至多个相同的人,最起码外表看來如此。在我们费了一番力气后,才将文本中的柴清找到。此刻,她正坐在一把并不舒适的椅子上,腰背挺直,面带笑容,侧头望着男人身旁高大的椰子树。她的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海面,金黄色调笼罩着更远处的建筑和山峦,海水并不清澈,靠近岩石的地方漂着一小团垃圾。穿着泳衣的男人女人们躺在太阳伞下,互相给对方的背上涂防晒霜,伞檐被风轻轻吹动。

“别动,很快就好了。”穿黄条纹上衣和黑泳裤的男人站在巨大的画板前,一米八的个头,眼睛狭长,也许因为长时间画画的缘故,略有些驼背,他一手托着颜料板,一手握着刷子,正给柴清的下颌角上色,先用石灰色打底,绿色和紫色为主色,最后决定用棕色收尾。他的衣服上染了颜料,柴清盯着那些斑点,好似一只梅花鹿正跳跃。

“如果累了,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男人又说,他的声音浑厚,听起来有三十多岁,但因苍白消瘦,面部呈现为比嗓音更年轻的质感。

我们的主人公没有回答,眼神从椰子树落到梅花鹿,又从梅花鹿落到椰子树,她的右腿因长时间叠在左腿上而产生了刺痛感。这张画已用了半个小时,她不禁有些佩服男人的耐心了,按理说,在路边画肖像的都追求快速,才能效益最大化,他又为何这么仔细呢?价格是画之前就商定好的,素描二百,油画五百,她选了油画,因为保存时间更长一点。

画摊在海沿线的拐角处,风大,视野开阔,甚至可以看到灯塔模糊的影子。树荫下摆着两把椅子,一把给客人坐,一把是画家坐的,画板支在两把椅子中间,大概因海风的侵蚀,底部已斑驳,露出青色的痕迹,一张行军床靠着两棵椰子树,铺了一层天蓝色粗麻布,颜料罐、松节油和其他工具整齐摆放,看起来十分干净,几束莫兰迪色的干花插在葫芦形花瓶中,加之零星光影的跳动,有了几丝律动感。

昨天来海边时,柴清就被这一小片阴影吸引住了,不是因为男人,而是男人在四周摆出的巨幅肖像画,大笑的、平静的、哭泣的、愤怒的、委屈的……黑白素描画和色彩艳丽的油画汇聚在一起,指向同一张生动的脸,在我们主人公的心头掀起微波,于是她停下脚步,盯着画中女人的眼睛,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支配着,但她不敢驻足太久,看一会儿,走到远处,再走回来,继续看一会儿。反反复复四次之后,唐佳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想画肖像画吗?柴清犹豫着点头,说,等明天吧,明天我们再来一趟。

“还没画好吗?”唐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捧着两杯饮料,缓慢走到柴清面前,柴清没有动,用余光打量她。唐佳穿着深红色连体泳衣,腰部两块镂空,夸张的蝙蝠型墨镜遮住了眼睛,两条小麦色长腿晃来晃去。

“你去干吗了?”

“游泳,买汽水。”唐佳说,把其中一杯塞到柴清手里,绕到画板后面看男人的作品,“哇哦,马蒂斯。”她笑着说,声音含着某种赞许。

“你学过画画?”男人抬头问。

“我有一家画廊。”唐佳的脚上沾满沙子,她正努力使沙子从大脚趾上剥落。

男人笑了:“我在海南第一次遇到开画廊的人。”

“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男人将注意力继续转到画作上,小心翼翼在阴影处涂抹,柴清注意到他的手腕轻轻颤抖。

没多久,男人画好了,柴清从椅子上下来,针扎的感觉从脚底传遍整条腿,甚至到了小腹,她忍着,朝男人走去,看着画中那张脸。一旁的唐佳把头靠在她头上,湿漉漉的发尾挠得耳朵痒痒的。

“需要画框吗?我认识一个本地人,去他那里比市面上便宜。”男人说。

“在哪里?”柴清问。

“落日酒店附近。”

落日酒店是她们昨天入住的酒店,柴清刚想问具体位置,就看到唐佳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此表情经常在她脸上出现,额头微皱,嘴角上扬,眼里射出无奈的光,而这无奈之下汹涌着不耐烦,柴清顿时难受极了,仿佛一片暗影落了下来,只好闭上嘴巴,默默付了钱。实际上,我们的主人公并不满意这幅作品,虽然画得和本人一模一样,却没有半点她的影子。世上的确存在如此奇怪的事。

等待油画干透的时间,柴清退到一边,望着远处的海面,而唐佳和男人聊了起来。虽然柴清尽力避免听到谈话内容,飞驰的话语还是钻进了耳朵,短短时间内,男人交代出了名字和户籍,他叫郑通,东北人,已来海南住了一年半,并打算永久居住,白天他给游客画肖像,晚上在一家清吧工作,收入覆盖支出,还能有所剩余。接着,唐佳问起他是否考虑再去美术学院进修,而不只是站在路边画肖像,他说暂时没有考虑,因为觉得自己天赋不足,不可能在这条道路上真正有所成就,唐佳说,努力是可以开发天赋的,并举了几位画家的名字,郑通轻轻笑了起来,欲言又止,末了来了句,以后再说吧。

“也许我明天也来找你画一幅。明天你会在吗?”唐佳摘掉墨镜,将五官完全袒露。

“在的,在的,我每天都在,除了雨天。”郑通看了看唐佳说,“奇怪,我觉得你俩有些相似之处,你们是亲戚?”他又看了柴清一眼。

唐佳扑哧笑了出来:“那是自然,我们是双胞胎。”

郑通露出听到此消息的人都会露出的惊讶神色,没有顾忌地打量着唐佳和柴清,他的心中一定困惑极了,怀疑是不是眼前这位火辣美人的无聊玩笑,双胞胎,世上有差异如此之大的双胞胎吗——柴清瘦小,唐佳高大,柴清长发及腰,唐佳发未过耳,柴清肤白如雪,唐佳的肤色比小麦色还要深……可以说,除了同样宽大的眼间距,她们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相似特征了。

我们的主人公注视着唐佳神采奕奕的脸,她喜欢讲述双胞胎的事,配以含情脉脉的眼神和小鹿般的可爱笑容,让对面的人松弛下来,继而敞开心扉。在柴清的记忆中,唐佳将此方法用了很多次,无一例外都成功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棒的社交方式。

果然,这位叫郑通的男人也上钩了,他微笑着反问了一句:“真的是双胞胎?难以置信。”

唐佳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千真万确,我们是一对长反了的双胞胎。”说着冲柴清眨眨眼。

是的,双胞胎并非唐佳为了创造时机而虚构的,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她们的確是一对差异巨大的双胞胎,这又有何不可呢,不是所有双胞胎看上去都像克隆人,比如柴清就见过一对更极端的双胞胎,是她中学时遇到的兄妹,哥哥白白胖胖,五官柔和,皮肤滑嫩,而妹妹火柴般的身材,下颌骨宽大,喉咙突起,呈现出粗犷的男性特征,这种差异在娘胎里就形成了。

而我们本来是一样的,一样的脸,一样的穿着,一样的未来,只是成长环境导致了后来的变化,想到这儿,柴清的心脏传来一阵钝重的痛楚,像被一双手握住了,如果将时间推回,寻找幼年的成长踪迹,谁才是背离了原本道路的人呢?这个问题曾反复困扰着她,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柴清接过干透的油画,步入凶猛的烈日下,她猜唐佳一定会提起画画的男人。

“你觉得他怎么样?”果然,唐佳重新戴上墨镜,声音仿佛从鼻子里发出的。

“挺好的。”

“你对所有男人怎么都是一样的评价?”唐佳耸耸肩,“算了,我们还是去游泳吧。”

柴清不想把身上弄得湿乎乎的,但还是同意了,她把油画寄存在糖水铺,脱掉防晒衣,与唐佳并排走进海里,当海水漫过腰际,冰凉的触感令她获得了平静,随后她扎进水里,往另一方向游去,没有理会身后唐佳的呼喊,她很快适应了海水的温度,心跳从胸口传到耳朵,双脚拍水,双手沉潜,直到肺里的空气消耗干净,游上去呼吸一大口,再次钻进海里。她不知自己游了多远,只觉时间在耳边消逝,浑身都舒展了。虽闭着眼,一束光紧紧追着她的眼皮,当她费力睁开时,一张巨大的倒影紧紧贴着她,她惊恐地往反方向游去,身体却踩空般下坠,仿佛命运的拉扯,但很快,她就如愿以偿地品尝死亡的滋味了,她曾在一个纪录片里看过,人死前会像放映电影一样在脑中放映自己的一生,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到丈夫,反而出现了年轻时的父亲,泪水还未来得及从眼角滑落就融到了大海里,然后就是五彩斑斓的微弱世界。

就在这时,一股力量把她扯了起来,哦,她反胃地叫了一声,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

“天呐,天呐。”唐佳在耳边大喊大叫,一双有力的胳膊托着柴清的腋下,紧紧抱着她,把她拖到岸上。

她睁开眼,先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是画画的男人郑通,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关切地望着她,你没事吧,声音像是经过几层过滤,歪歪扭扭的。他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抓住了自己呢?她坐起来,虚弱地说谢谢,心脏还未完全适应空气,剧烈跳动着。突然,唐佳半跪在沙滩上抱住了她,颤抖地说:“吓死我了你知道吗,还好没事!”

温热的泪水滴到我们主人公的脖子里,随之而来的是无所适从的、烦躁的、又带着些许内疚的心情,她轻轻推开唐佳,由于哭泣,唐佳脸上的神采消失了,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一瞬间,我们的主人公呆住了,一具影子逐渐聚焦在另一具影子上,她发现,唐佳简直和母亲一模一样。这个发现令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几乎想放声尖叫。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唐佳没有见过母亲,这相似的神态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柴清和父亲也越来越像了,毕竟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的主人公也没有见过父亲。

“我想先回酒店休息。”柴清站起来说。

“我陪你。”唐佳搀住她的胳膊。

“不,不,我没事,你可以继续去游泳。真的。”她对唐佳做出请放心的手势,看了眼郑通说,“真是谢谢了,你们可以继续游泳。”

房间方方正正,落日余晖投到深蓝色墙上和米黄色地板上,充斥着一层雾蒙蒙的橘色。长木桌上摆着两人的洗漱用品,玻璃瓶像星星一样闪着光。几个空酒瓶堆在地上,是昨晚唐佳喝掉的。行李箱摊开,衣服乱七八糟地揉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收拾。湿咸的海风透过纱窗钻进来,窗帘簌簌作响,和室外相比,这里的温度更高。

我们的主人公不觉得热,相反,她的牙齿上下打战,也许因为刚经历了一次不太成功的死亡,身体还未恢复。钻进潮乎乎的被子后,肚子也咕噜噜叫起来,浑身无力,伴随着恶心。她决定睡一觉。

再醒来时,橙红色光线被闪耀霓虹灯取代,她打开床头的阅读灯,那张肖像画平放于此,画中的女人微笑着,柴清与之对视,欣赏那甜美的虚伪的表情。来海南之前,她把电子设备和各大软件里的照片都删除了,也烧掉了家里的纸质照片,甚至把结婚照里的自己剪掉,留下笑容满面的丈夫。而这幅并不传神的肖像画,就是她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明,她要镶个画框,让唐佳带回北方。

我们的主人公对这一做法相当得意,脸上绽放出微小的笑颜,并在脑中勾勒葬礼上丈夫的表情,母亲的表情,唐佳的表情,她甚至想象了父亲的表情,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们一定会错愕不已。但这不是她的目的,错愕不过是死亡的收尾罢了,何况那时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房间里存留着唐佳身上的香水味,是柴清送的伴手礼,前调柚子,中调栀子花,尾调木香。这股味道萦绕在鼻尖,本以为往事会奔涌而出,没有,哦,或许还是露出了一点点,因为我们主人公的眉毛轻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柴清猜测唐佳和画画的男人在一起,对这种事她总是轻车熟路,所以这么久都没回来。她决定先在酒店附近找个镶画框的地方,等待唐佳的来电。

旁边有条步行街,两旁是低矮的民国风格的小商铺,排列得很紧密,大多是卖玉石和古玩的,门口挂着五彩小灯。行人不算多,她漫不经心扫了几家,没有进去的冲动,后看到一个黑板上写着“镶框”的小店,就走了进去。

店里灯光略显昏暗,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画框,画框中没有画,像空荡荡的眼睛注视着坐在桌前的男人,男人微胖,留着络腮胡,背后挂着一块棕红色布帘,桌上摆了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

“需要点什么?”男人问。

柴清把肖像画递给他:“镶个框吧,我想把这幅画保存下来。”

男人拿过来看了一眼:“要什么样式的,墙上有喜欢的吗?如果都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定做,就是时间长一点。”

“大概几天?要是定制的话。”

“最多四天。”

柴清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日子:“好,定制一个吧。”

“您想要什么样的?”

“葬礼上用的,严肃一点的吧。”

男人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了柴清一眼,点头说好的,没有多问。

她刚要起身,郑通就掀开棕红色的布帘,从男人背后走出来了。这一情节发生得相当迅疾,简直比电影还要俗套。他看到柴清,歪头笑着说:“好巧,你在这里呀。”

柴清点头,也挤出笑容。

“这是我画的。”郑通看着男人手里的画说,“给她打个折吧。”

“那是自然,来取的时候再付钱吧。”男人说。

柴清道谢,继而想到了唐佳,便问道:“你没有和我妹妹在一起吗?”

“唐佳呀。”郑通略微羞涩地说,“她接了个电话就走了,说晚上再喊我们一起吃晚饭。”

“是这样。”柴清点头,“那就再等等吧。”

她又道了谢,准备往外走。郑通大步跟上来,先她一步推开门,像一棵树矗立在面前,没有给我们的主人公反应时间。“要是你没事的话,我们可以一块等她,在附近转转。”

“也好,也好。”

先走到街道尽头,是一个废弃的码头,海浪席卷着礁石,海水不像白天那般清澈,有几个拎着大音响的本地人在唱歌。他们驻足听了一会儿,任海风吹在身上,真神奇,柴清想到,此时此刻北方飘着大雪,而她穿着碎花裙和陌生男人分享着潮湿温暖的夜晚。

“其实我想重新为你画一幅肖像。”郑通说,“今天这一幅不是真实的你。”

柴清愕然,难以想象他竟然直截了当地谈论起来,他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我能理解人的各种痛苦,所以你应该展现你最真实的样子,而不是假装。假装微笑,假装兴奋。”

“不是这么回事。”柴清辩解,微笑着,并努力岔开话题,“现在该我问了,你摊位上摆的画,都是同一个女孩吧?”

“是啊……”郑通叹了一口气,“风有点凉,我们还是往回走吧。”

好在唐佳的电话很快打来了,得知柴清和郑通一起后,她有些惊讶,醉醺醺报出一个餐厅的名字就挂断了,柴清把未说完的音节尴尬地咽了下去,每次唐佳喝酒后,这种“唐佳式”的行为方式就变得更加明显。

餐厅主营创意私房菜,在岸边的一艘大木船上,抬头就能看到星星。船肚里摆了几张桌子,船舷上挂着射灯,随着音乐节奏来回晃动。郑通喝着精酿啤酒,听一旁的唐佳高谈阔论,她明显喝醉了,总将话语停在半空,然后就开启另一个话题,你喜欢伦勃朗吗,哦,他是我最爱的画家,不不不,还有丢勒,对了,有个法国画家我很喜欢,叫博纳尔,总是画他老婆,你有关注吗……声音踉踉跄跄,夹着几丝兴奋和游离,穿透了安静的海岸线。郑通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偶尔回应几句,或者扶住她即将滑下去的胳膊,轻声说道,你不能再喝了。

昨晚唐佳也喝了不少酒,睡着后吐在了酒店的床单上,柴清就如现在这般沉默地打扫了那堆呕吐物,没有惊醒唐佳。那时她所想的是姐姐的身份,少数时候她像个姐姐,但大多时候不像,比如当她和唐佳谈论婚姻时,难以想象没有结婚的唐佳能说出那么多看法,并用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语气。

郑通修长的手指从玻璃杯、筷子、头发、唐佳的皮肤上滑过,柴清回想刚才在店里相遇时他说的那番话,也许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看出她在假装快乐呢,这点连唐佳都没有察觉。而且她不想再重画肖像了。

“我们早点回去吧。”柴清说。

“也好,也好。”郑通说着,让唐佳靠在椅背上。

唐佳咯咯笑起来:“再玩会儿嘛。漫漫长夜,回去做什么啊,这漫漫长夜。”

“你喝多了,早点回去休息。”柴清站起来,搀起唐佳,往沙滩上走。郑通结了账,快速跟上,扶住唐佳的另一只胳膊,两人几乎要把她架起来。她又发出咯咯笑声,像一片叶子落进深不见底的沼泽。

到酒店后,唐佳跑到卫生间呕吐,身体被难闻的酒气缠住了。柴清想把她扶到床上,却被她一把推开:“不用,我没醉。”

“还说没醉?”

“我做了一个决定,今天。”她开始脱衣服,当着柴清的面,一件件把衣服褪去,最终展露在眼前的是一具原始的充满弹性的身体。柴清对此已十分熟悉,仍感到耀眼的光芒直逼过来,只好将眼睛移开。

“什么决定?”她不知道唐佳又想出什么点子了,不过也没有太好奇,无非是请哪个画家去画廊讲课,报名游泳课之类的。

“先不告诉你。”唐佳狡黠一笑,很快五官如雨点般落了下去,她钻进放满热水的浴缸。

“喝完酒,不要泡澡,对血管不好。”柴清叹了口气。

唐佳别过脸说:“你不要总是像妈妈那样说话。”

柴清站起来往外走。

“对不起。”唐佳说,“别走好吗,一起泡澡吧。”

“什么?”柴清对她的提议相当吃惊。

“就像小时候那样。”

“算了吧,等你洗完我再洗。”

“我们都二十多年没一起洗澡了。”唐佳说。

柴清用关灯作为条件,唐佳同意了,黑暗中,她脱掉衣服爬进浴缸,与唐佳的双腿交叠,面对面各一角,只看到彼此依稀的轮廓。

她能感到周围氤氲着白茫茫的水汽,仿佛幼年时穿行于大雾茫茫的土路上,有时是父亲带她,有时是母亲,有时只有她和唐佳兩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那时她用另一个名字:唐好。母亲离婚后给她改了姓名,用这样的方式与过去一刀两断。柴清不愿想这些事情,便把右手放到额头,闭上眼睛。

“你心情好点了吗?”唐佳问。

“我没有心情不好啊。”

“我是说来了海南之后,比在家要开心吧?”

“是。”柴清违心地说。

“我早就说过你值得更好的生活。”唐佳的声音完全不像喝醉了,透出一股子严肃,“郑通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不是。”柴清的脚趾紧绷起来,“不要说这种话。”

“好吧,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要捕猎了。”

“随便你。”柴清说,“我有我的原则。”

“那就是,来了海南还是老样子咯。”唐佳笑了,含着些许不屑。

柴清把身子完全放进热水中,不再说话。

“你应该适当打开自己,也许会快乐很多。”唐佳说。

“难道像你一样跟不同的男人上床才是打开自己?”

唐佳叹了口气,过了会儿,说,“我想抽根烟,你不介意吧?”

她没等柴清回答就点上了烟,烟头像红色句号徘徊在黑暗中,柴清看到她灵巧的手指蜷成一团,吐出的烟雾被周围的湿气打散了。

一支烟抽完后,唐佳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很讨厌我自己。”

拉倒吧,柴清心想,你可是骄傲的唐佳,但她还是说:“这没什么,很多人都这样。”

“不,不。”唐佳的声音微颤,“水凉了吧?”她借着火光拧开热水开关。

即使泡在热水中,柴清依然感到唐佳的皮肤凉得像雪,她把腿往外侧挪了挪。

她记得,旧家里也有一个发黄的小浴缸,只容得下她和唐佳,母亲会摘下院子里的月季花瓣,泡在浴缸里,给她们洗澡,唐佳每次都担心蜜蜂会围上来,当然,一次都没发生。那时唐佳是一个跟屁虫,她却是院子里的孩子王,直到父亲将她留给母亲。

“你在想什么?”唐佳问。

“如果爸妈没离婚就好了。”她悻悻地说。

“你总这样想。”唐佳叹了口气,“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他们离婚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是绑在对方身边互相折磨。”

“他们是相爱的,只是用错了方式。”柴清烦躁起来。

“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吗,就像你的婚姻,你爱也好,不爱也好,现在还重要吗?”唐佳的声音出奇冷静,因为冷静,反而有些吓人。

柴清从水里爬出来,裹上浴巾,一声不吭走出去。她无法忍受和这样的唐佳待在一起,甚至是,憎恨。唐佳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应,偷偷吞下一颗安眠药(这药从家里带过来的,通过神经科医生攒了三个疗程,还剩二十九片),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妄图把一切噪音隔绝。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难受。”唐佳在被子外大声说,“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尽快走出来,而不是一条道走到黑。”

天上布满大块大块的云朵,空气中没有一丝灰尘,澄澈得连叶子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在温柔的阳光下尽情跳跃。清凉的海风抚摸着皮肤,柔软潮湿,令我们主人公的心情愉悦起来,如果再来一杯桃子味的冰饮料就更好了,于是她大步走向沙滩尽头的糖水铺。

走到糖水铺之前,她路过郑通的画摊,唐佳正坐在那里,把腿高高翘起来,郑通也如昨日那般弯下腰,勾勒着唐佳迷人的脸。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画家,我父亲也想让我成为画家。”唐佳笑着说。

“真的吗?”郑通故意表现得很惊讶。

“是的。”唐佳点了根烟,“不过梦想实现不了才是常态嘛。”

“当然不是。”郑通的声调高了一度,“你应该画一画,你想画什么?”

唐佳叹了口气说:“還不知道,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想。”

糖水铺前支了几张空桌,现在来海滩为时尚早,所以没什么人。柴清要了一杯加冰的桃子汁,大口吸了三分之一,咽下去,又大口吸了三分之一,接着咽下去,冰凉的触感从食道发散到全身,原来一杯五百五十毫升的饮料是可以三口喝完的。她只好又要了一杯芒果汁,决定慢慢喝。海面上有艘轮船冒着白烟,在海岸线上越来越远,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柴清看到唐佳离开椅子,和郑通坐到行军床上,离得很近,几乎要贴到一起了,她的手放在郑通的膝盖上,停了几秒,又回到自己的膝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都做出捧腹大笑的动作,随后唐佳把头靠在了郑通胸口,郑通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柴清的身体莫名燥热起来,两人的呼吸保持统一节奏,一上一下,一吞一吐,像在真正的船上航行。她不禁想到他们在床上的模样,健美的唐佳坐在郑通身上,将军般昂着头,头发肆意挥动,发出诱人的呻吟,而郑通小腿交叠,闭着眼享受激烈的快感,配合着断断续续的呐喊声。啊,柴清羞愧地低下头,她竟然完完全全想象出了他们的样子,虽听唐佳讲过许多次性爱细节,有的男人手指灵活,有的男人舌尖柔软,有的男人两者兼备,那些生动的话语响彻耳边,她都没构建出具体的轮廓,但郑通的参与却推动了这件事,真是匪夷所思。

郑通和唐佳站起来,远远地,冲坐在糖水铺前的柴清挥了挥手,然后两人一同消失在椰子树后面,朝着远处去了。女猎手唐佳又成功了,柴清无奈地笑了笑,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横亘在胸口。

世界在变化。不知为何,我们主人公的脑袋里突然响起这句话,并轻轻哼起了一首老摇滚歌的旋律。短暂的一瞬间,她忘记了来海南的目的,而是真正投入到这动人的静谧时刻,沙滩、海水、白色糖水铺、老木方桌,独身一人的感觉竟如此自在。

但很快,那幅失真的肖像画出现在眼前,随之出现的还有丈夫的脸,啊,她的大脑揪成一团,不是发誓说不想了吗?

她想到了和丈夫的唯一一次旅行,也是在海滨城市,曾经的沙滩和此刻的沙滩毫无区别,一样的金黄、明亮、温暖,她记得一个中年男人把一只冲到岸上的水母埋进沙子里,狠狠拍死了,水母的触角很纤细,像解剖室的标本,那时她问丈夫是否还记得大学解剖课上男人的尸体,老师说是从南方运来的那具尸体,睁着眼,睫毛很长。丈夫点头,说给他留下了阴影,有时做梦还会梦到。奇怪,这两件事以诡异的方式萦绕在柴清脑海中,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时,一双手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以为是糖水铺老板,转过头却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鼻腔和口腔呼出的热浪拍在脸颊上。是郑通。大概是察觉到柴清的尴尬,他站起来,坐到老木桌对面,与她隔出一段距离。她放下右腿,挺直腰背,像画肖像那般靠住椅背的边缘。

“唐佳呢?”柴清看向四周,又盯向面前黄乎乎的饮料。

“她非要去买画画的材料,打算开始画了。”郑通咧开嘴笑了笑,“就让我先来这里等她。”

柴清惊讶地问:“她要画画?”

“是啊,我鼓励她尽快开始梦想。”郑通的笑意藏不住。

柴清点头,不知这个梦想是否也属于唐佳社交方式的一种?

几只海鸥从海面划过。

“你的那幅画……”郑通咬了咬嘴唇:“我听朋友说,你镶了一个葬礼用的框,是怎么回事呢?”

关切的口吻令她吃惊。

“只是随口一说吧?”见她不说话,郑通犹豫地问。

柴清张开嘴,不,不是现在,应该再等一等。“是的,只是随口一说。”最终她说,咽了口唾沫,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嘛。好死不如赖活。”郑通紧绷的脸部肌肉松弛下来。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你画中的女孩是谁,女朋友吗?”为了缓解冷场,她找了话题。

“我不知道要不要给你讲,怎么说呢,在海边讲从前的故事,而且是不那么美妙的故事,好像在博同情一样,所以我一般都不讲。”

“哦,我知道了,从前的事,那就是过去式了。”

“是啊,过去式。每个人都有过去,过去组成了现在。”郑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的主人公低下头,把脚趾埋进柔软的细沙中,昨夜海水漫过的清凉还在,等到了晌午,踩上去就是炙热的感觉了。她尽可能感受着大自然每一刻的变化,晨风、正午、落日、黑夜、海水,都是世间珍贵的景色,与这些相比,其他缠绕着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想到这儿,她逐渐变得平静了。

“海南真美。”她说,“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吗?”

“是的,这是个过期的承诺。”

她抬起头,呢喃着承诺两个字,心中的洞又被悲哀填满。现在还有人像她一样在意承诺吗?

“你怎么了?”郑通凑近她。

“沒事,一点事都没有。”她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喝掉剩余的芒果汁。

沙滩上的人渐渐多了,花花绿绿的太阳伞支起来了,一个又一个黑色斑点在海面上沉潜,日光由清透的白色转为浑浊的黄色,被沙子吸收的热度再反射到肌肤,促成视觉和触觉的加倍眩晕。

郑通提议她给唐佳打个电话,去岛南一家餐厅吃午饭喝冰茶,但电话始终没有接通。柴清不像郑通那般担忧唐佳有了麻烦,她可能又找到了某个新鲜的男人,这是常有的事,性爱能让她心情变好,但柴清不会告诉郑通,她必须要为双胞胎妹妹保守秘密,虽然在唐佳看来,这没什么可隐藏的,是啊,她的行为多么大胆,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将每个男人的心都攥在手里,当作爱情中的战利品,哦,不,她甚至连男人的心都不想要,在唐佳看来,妄图抓住男人的心也是一件愚蠢的事,天呐,骄傲又挑剔的唐佳,还怎么试图让她理解自己呢?

“我们先去吃,等她回电话吧,她可能在忙工作。”柴清扬了扬始终接不通的手机。

“你们为什么来海南?”郑通问,“因为画廊的工作吗?”

“不,我不在画廊工作。”柴清说,“她也不是为了工作,是我要来海南的,她陪着我。”

“你喜欢海?”

“也不是。你知道五色悬崖吗?”

“哦,原来你是为了篝火晚会来的。就在四天后了吧?”

“三天后。”

“那儿又不是景点,只是桐岭镇的一个传统爱情风俗,你怎么会知道?”郑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我碰到那么多来海南的人,没人要去五色悬崖。”

柴清犹豫地说:“我父亲和母亲曾经来过,在他们度蜜月的时候。”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郑通说,“怎么也得二十多年前吧。好遥远。”

“三十年了。”

“真是浪漫啊。他们现在还保持着浪漫吗?”

“不,他们离婚了。”

“见过爱情篝火,也不能让爱情永远维持啊。”郑通感叹,“不过天底下的爱情大多是短暂的。”

“你又讲大道理了。”我们的主人公抬起头,无奈地冲郑通笑了笑,一阵清凉在心间轻轻滑过。

他们沿着海岸线往南走,仿佛时间在此循环往复。我们的主人公尽力踩出一条直线,拖鞋拿在手中,并偷偷观察郑通的脚印。除丈夫外,她没有近距离看过男人的脚,宽大,趾头像被削平了一样,整齐地凑在一起。奇怪,她竟然才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薰衣草香夹杂着蒸发过的汗液的味儿。

突然,两个湿漉漉的影子拦在了他们面前,像列队被拦腰斩截,柴清的脚步没有收住,撞到一人身上,而郑通发出急促的轻呼,差点趔趄跌倒,手一伸,捏住了柴清的肩头。极为温热的触感,我们的主人公只觉锁骨一紧,胳膊上的毛孔张开了。下一秒,她听到面前的人在喊她的名字。

“天呐,这不是柴清吗?”一个掺着河北方言的浑厚男低音。

柴清抬头,看到一张肿胀得发白的脸,与鬓角的头发形成鲜明对照,两个凸出的眼球像熄灭的灯笼,颧骨处的肉堆到一起,大张着嘴望着她。

“真是你啊,老天,好巧啊。”男人继续说。

柴清后退一步,困惑地眯起眼,在脑中搜寻这张脸的对应位置,是其他部门的同事?还是年会上见过的同事老公?或者是唐佳曾经的某个情人?她快速过了一遍,都无法与眼前的脸对应起来。

“怎么,认不出我了?嗨,我是林东啊。”男人哈哈大笑,“一定是我胖得太厉害了,你说呢亲爱的?”他戏谑地说,侧身望向身边的女人。柴清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下她全都记起来了。

的确是林东,但此林东非彼林东,或者说,现在的林东已经把曾经的林东吞噬了,完全看不出当年的影子。容貌、气质、口音,甚至连行为方式都发生了剧烈改变,这在柴清有限的三十年经验中首次出現。而站在林东身边的女人,也是一位故人,她穿着桃粉色泳衣,头发正在滴水,一滴一滴,落到肩膀的凹陷处,被照得亮莹莹的。

“杏子。”她对女人微笑。

“你还记得柴清吧?老姜的媳妇。”林东问杏子。

“当然记得。”杏子用圆圆的眼睛友好地望着柴清说,“她和老姜都是十分温柔的人,俩人从来不吵架。”

“是啊,是啊,就跟我们一样嘛。”林东搂住杏子的腰,在她潮湿的头发上亲了一口。杏子笑了,往他的怀里靠了靠。

柴清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把目光移开。

“老姜没来吗?”林东又问。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柴清身旁的郑通,俩人对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知晓了天大的秘密。

“这是郑通,一个画家。”柴清赶紧解释,因为慌张,开始语无伦次,“我找他画肖像认识的,只是朋友。”

郑通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林东和杏子又对视一眼,笑了笑,仿佛在说,不用解释了,我们都明白。

“老姜跟你一起来了吗?”林东说,“我好久没见他了,真是好久了。”

“没有。”柴清的嘴唇抖动,“我和我妹妹一起来的。”

“你还有妹妹?”林东睁大眼。

“是啊,你忘了?”柴清故作轻松地笑。

林东陷入沉思,嘴角一动不动,过了会儿,突然大叫起来:“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妹妹,双胞胎对吧,你跟老姜结婚的时候她是伴娘,还是个辣妹呢,真辣,我印象很深。”

柴清低下头,那些细碎的往事一点点浮现,和北方一样遥远,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真好,她快要记不起丈夫的脸了。

“真的很辣?”杏子不满地瞥了林东一眼,娇嗔问道。

“当然跟你还是差一点啦。”林东拍拍杏子的屁股,用孩子般的撒娇口吻说。

眼下,柴清肯定是插不进话的,只好保持微笑僵硬地站着,看两人亲昵地贴到一起。林东的侧脸像被压扁了,松松垮垮的皮肉垂下来,模糊了下颌线。难以想象数年之前的他是个每周去健身房撸铁保持肌肉含量、举手投足都经过训练设计、渴望成为演员的大帅哥。柴清惊诧地面对着时间的力量,多么可怕!很多事情不知不觉改变了,不论是人本身,还是人与人的关系,直到现在,我们的主人公才意识到这件事的荒诞之处——林东和杏子怎么搞在了一起呢?

一时之间,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如何回忆这些往事,无数个细小的线头钻进大脑,拼命纠缠,各执一词,争得不相上下,她努力捋顺了某些细节,比如时间,她第一次见到他俩是在和丈夫结婚后不久的一次聚会中,大概为了庆祝某件事,地点在一家苍蝇小馆,油烟把空气都熏黄了,周围是抽油烟机的轰鸣声。那时,由丈夫组织的圈子深深吸引着她,于是每次聚会都随丈夫同去,去了也不说话,只是听他们聊天,大家(包括林东)都说她是内向的人。她和丈夫是朋友中结婚最早的,即使唐佳现在认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她对此也从未后悔。说到底,他们有过很多快乐时刻。

“走吧,我们一起去吃饭,好好吃一顿。”林东大声说。

柴清的思绪被拉回来,她无助地看了郑通一眼,想为刚才的事道歉,但郑通温柔地望着她,接受了林东的邀请。

他们走到附近一家海鲜馆,林东点了一桌不可能吃完的食物,还要了不少啤酒。柴清又给唐佳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就算玩得忘乎所以,也得抽空看下手机呀,这令她微微恼火。

窗外是一片绿化带,紫色小花昂着头盛开着。菜很快上来了,香气扑鼻,林东和杏子互相给对方夹菜,嗲嗲地叮嘱对方多吃点,看得柴清头皮发麻,他们怎么恩爱到这种地步了?原始,野蛮,不管不顾。

她记得林东的老婆,相貌平平家境优渥的企业家女儿,两人的结合遭到朋友们的调侃:天然气公司小职员林东,从此走上了人生巅峰,少奋斗三十年了。果真如此,结婚后的林东从头到脚都讲究起来,辞去工作,一心扑到演员梦上了——他大学兼职模特时遇到了一位星探,长着凶神恶煞的络腮胡,声音却异常温柔,对他说,你应该做演员,多好的苗子!他诧异地问,演员,我能做什么演员?星探不假思索地回答,喜剧演员,偶像剧演员,或者全能型选手,你都合适。他问,真的吗?星探点头,当然是真的,等我回去跟电影公司的老板推荐你,你学一些演技方面的内容做准备——这曾是林东反复讲的故事。

而对杏子的过往,柴清并不清楚。她是过去圈子里另一男孩的女友,那男孩存在感不强,脸上长满青春痘,当年杏子和他分手,着实让这个可怜的男孩心碎了一把,只要提到她便崩溃流泪,没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说性格不合,有次趁可怜的男孩不在,柴清记得,林东也在场,大家偷偷讨论杏子是什么样的人,神情严肃得像在举行秘密集会,有人说她冷漠,有人说她热情,也有人说她得过抑郁症,必须每天服药,还有人说她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这些零零碎碎有待考证的信息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杏子,也无法和此刻坐在柴清面前的女人一一对应。

我们的主人公失去了胃口,一小口一小口呷着啤酒,眼神总不由自主落到黏糊糊的林东和杏子身上。

“你不舒服吗?”郑通凑过头问。

“啊……没有。”

“那怎么不吃呢,不饿吗?昨晚你都没怎么吃。”郑通压低声音。

柴清点头:“我不饿。”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杏子问柴清。

“三天后。”

“老天呐,这么巧,我们也是三天后。”林东惊呼,露出黄褐色的氟斑牙,“我们在海南碰到,又是同一天离开,啧啧,真巧啊老朋友。”

柴清还是不适应林东的河北方言,从前他只说字正腔圆的播音式普通话,说错一个音节都会脸红,觉得有辱未来演员的身份。不过,他的口音倒是和他现在的外形达成了完美的契合。

“你们来了几天了?”柴清问。

“两年了。”

“两年?”柴清和郑通都睁大眼。

“是啊,两年了,我们一直在路上。”林东眉飞色舞,“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这里是我们的最后一站。”

“是的,最后一站。”杏子在一旁附和,吻上林东的嘴。

柴清和郑通默契地低下头。

“我们按一环一环的路线游玩中国。”林东回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是一幅画满同心圆的中国地图,像一个被不停射击的靶盘,“这是我们的路线,河北是第一站,海南是最后一站。”

“接下来要回到河北?”柴清问。

林东和杏子对视一眼,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没有回答。

“真羡慕你们有那么多时间旅游。”我们的主人公托着腮感慨,因为坐了太久,不得不将身子抵住桌沿来缓解腰痛。

“嗬呀,那是啊,到处走走真的很棒。”林东显出陶醉的神色,“吃吃吃,不够我们再点,哪个贵点哪个。”

郑通把剥好的大龙虾放到柴清盘子里,叮嘱她怎么也得吃点东西。柴清把虾肉放进嘴里,一股呛人的海腥味。

“這位是画家啊,应该年纪不大吧?”因为剥龙虾的动作,林东把目光转到郑通身上,意味深长地笑着。

“不小了,跟你们差不多。”

“这么年轻就成了画家啦?”杏子抬起头问,擦了擦嘴角的汤汁。

“画家谈不上。”郑通挠头,“就是在路边给人画画肖像。”

“你学过美术吧?”

“没有,我学的是金融,画画只是爱好。”

“那你做什么工作?”杏子好奇地问。

“就是画画……”郑通支支吾吾,“赚不了什么钱,倒也能养活自己。”

“工作!”林东突然发出一声惊吼,把旁座的客人都吓了一跳,随后他打了个哈欠,音调趋于缓和,“操他妈的工作。”

杏子突然脸色一变,几乎要流下泪来,“是我不好,我不该问这个,亲爱的宝贝。”

“没什么嘛,亲爱的。”林东捏捏她的肩膀,对着柴清说,“老朋友,你知道吗,世上没有比维修天然气管道更无聊的工作了,如果你到过地面以下,就能感受到那种黑暗和寒冷,咻咻咻——尤其是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那是一件不停侵袭你内心,让你不断发抖的事。”他绘声绘色地加了几句语气词,使声音增加感染力。

“那演员呢?”柴清小声问。

林东发出一阵干笑:“哦,啊,哎,这样说吧,我已经厌倦了,对一切,包括成为演员。”他耸耸肩,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不管是演员还是维修员,工作除了毁掉你之外没任何卵用,最可笑的是,工作还需要你感恩戴德,好像只有拼命往上爬才对得住这份不断毁掉你的恩赐,竞争、勤奋、梦想、出人头地,鬼扯罢了,你说对吗,老朋友,都是鬼扯。”

从前的林东一说到演员眼睛就亮起来,像个虔诚的教徒,现在蒙上了一层灰尘,而这层灰尘里也有了腻烦的意味了。倒是和丈夫的眼睛有几分相似,柴清本以为又要回想往事,但这次,她的内心几乎没有波澜,即使丈夫的两位故友就直挺挺地坐在面前,用一种夸张的相处方式刺激着她。难道对死亡的渴望抑制了痛苦?反正就只剩三天了,哦,那么林东和杏子将恰巧知晓她的死亡,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你再吃一点嘛。”郑通又给她剥了龙虾。

“谢谢,不用给我了,我不饿。”

郑通的关心给在林东和杏子面前的柴清染上了一层暧昧色彩,毫无疑问,他们认为柴清有了一场隐秘的婚外情事,和他们一样逃离北方,来温暖的海南尽情幽会。想到这儿,柴清有些无法忍受了,一股更加坚定的信念盘旋在心底,不,她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坠入丈夫早已坠入的深渊,她要站在承诺中,哪怕这承诺在唐佳看来十分可笑愚蠢。于是她稍稍往外坐了坐,离郑通远了一点。

郑通大概察觉到了,自顾自埋头吃饭,偶尔简单回应一句。而柴清完全沉默了,仿佛被一双手狠狠按住,动弹不得,不再发出一丝声响,我们可以推测,她又开始神游了。所以剩下的时间挤满了林东和杏子的声音,配着大胆撩人的动作。不管外人是否在场,他们都有那么多话可以说,那么多快乐可以挖掘,没有什么可以打碎或者介入他们的空间,就像两块融化了黏在一起的软糖,柴清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如此相爱的男女,就算世界末日来了,他们也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肆调情吧。

“先回去休息会儿吧。”林东提议,“晚上再出来吃,我们可以去逛逛夜间植物园,哦,动物园也行。你妹妹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得晚上了吧。她还没回消息。”柴清说。

“你们住哪里?”杏子问。

“我住落日酒店。”柴清看了郑通一眼,“我晚上想在酒店休息。”

“来嘛,来嘛。好不容易碰到了。”杏子说。

郑通茫然地点了点头,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她给唐佳打电话,嘟嘟声响完,还是没人接。于是给唐佳发消息:你在哪,不要不接我电话。她的头像是一具未完成的女人雕塑,只有脸部雕出来了,堆在洁白的石膏方块上。柴清不喜欢,觉得太阴暗了。点进唐佳的朋友圈,没有更新动态。柴清继续发送:你绝对猜不到我碰到谁了,快回来吧,我给你讲讲。

柴清笑了出来,因为她突然想起唐佳给她介绍情人的事了。你应该离婚,如果离不了,就找个情人放松放松嘛。这件事也只有唐佳能做出来,要是被母亲知道,定会引发一场剧烈的家庭灾难。不过,唐佳根本连母亲也不在乎,无所畏惧的冷血动物,她是多么痛恨这一点,又是多么羡慕这一点啊。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柴清下楼,看到郑通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捧着一本画册在看。他们一起走到门口,发现林东和杏子早已在绿化带旁等候多时了。

“你妹妹还没回来?”林东问。

“是啊。”柴清说,“不知道去哪儿了,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

林东和杏子露出标志性的笑容,他们以为柴清在说谎,拿并不在海南的妹妹作为情事的挡箭牌。柴清想解释,担心越描越黑,索性不解释了。

黑色的海风吹拂着衣服的褶皱,他们并肩走在安静的小道上,形状各异的高大植物长在两侧,有的呈针状,有的呈扇形,还有一些紫色的低矮枝蔓,匍匐在脚下,偶尔碰到小腿,让人产生轻微刺痒。行人很少,月亮悬在头顶,周围的光影来回变幻。

“多美的夜晚。”林东发出感叹,嘴里像含着水。

“这样的夜晚不多了,不多了。”杏子说。

俩人亲昵地搂住了,准确来说,是林东的手搭在杏子的肩膀上,把她宠溺地塞进怀里。杏子的笑声稍显做作,但没理由怀疑她不是真心。柴清和郑通渐渐被甩在身后。

“唐佳经常……不回消息吗?”郑通犹豫地问。

“偶尔,最久一天吧。”

“好吧,别出什么事。”郑通压低声音说,“他们真恩爱呀。”

“热恋期的人们总是这么不可理喻。”柴清笑着说。

“但是……”郑通的眉头扭到一起,显出不情愿的痛苦神色,仿佛有什么东西拉扯他的大脑,“两个人不可能一直處于热恋期,总会在到达顶点之后慢慢下滑,趋于平淡。”

“也许。”柴清说,“也许激情难以维持。不过每对恋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谁知道呢?”

林东和杏子的笑声惊动了树上的鸟儿,他们互相说着我爱你,回头看柴清和郑通,问一些看似好玩的问题。不知不觉,已经绕着公园走了一圈了,蚊子在身上咬了几个包。

郑通沉默了一阵,说:“那你觉得,犯错的人值得被原谅吗?”

柴清叹了口气:“不知道,具体事情得具体分析。”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寻求原谅。”郑通吸了吸鼻子。接着,他对我们的主人公敞开心扉,讲述了过去的事,他和女友,不,前女友(讲述过程中他反复纠正用词)相恋了六年,他们都在银行工作,父母也为他们买好了房子车子,他们收入稳定,生活无忧。但他有一天却厌烦了银行的工作,开始画画,痴心妄想成为一个画家,虽然这想法遭到众人的反对。前女友为了说服他,提出结婚,是啊,结婚的条件全都满足了,为什么不呢?实际上他非常爱她,也愿意与她共同生活,周围的同学渐渐结了婚,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按理说,那是光明的、充满幸福的未来,但他就是不想迈出那一步。这种恐惧一开始只是埋藏在心中,父母、前女友、前女友的父母、亲戚们,每个人都想推他一步,让他快点踏进幸福的沼泽,渐渐的恐惧越来越大,超越了他的身体,他再也承受不住,于是那晚,他恐惧地跑出家门,和他最讨厌的一个女同事上了床,度过了糟糕的一夜,那个女同事也是前女友的同事。随后愧疚感替代恐惧感,填满了他的身体,他决定结婚,在前女友激动的眼神中,他突然感到某种轻松,希望赶快举行婚礼。

“最后她知道了你和女同事的事吧?”柴清猜到了结局。

“是的。”他说,“在婚礼前一夜,她知道了这件事,无论我怎样哀求忏悔,都不肯原谅,在短短的一瞬间,她彻底退出了我的生活。”

“然后你就来这里追求你的画画梦想了?”

“我来了这里后,反而清醒了,我是个毫无天赋的人,做出了错误选择。所以我整天思念着她,画她的各种表情,却始终没想明白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和那个女同事?”柴清痛苦地问,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说不清楚……”郑通说,“人有时候做错了事,以为没什么,其实已经把生活毁掉了。我就是,在那天晚上,把一切毁掉了。”

恍惚间,柴清听到的仿佛是丈夫的忏悔,一个迟到的早已失去意义的忏悔,这番话她已等了太久,于是郑通的脸慢慢幻化为丈夫的脸,那张嘴也在说着相似的话语。一股力量在她心上狠狠揉搓着,撞击着,搅动着,最后直冲脑门。她感觉眼睛掉了出来。

一整晚,唐佳都没有回来。

桌上放着唐佳的绿色笔记本,钢笔扔在一旁,似乎刚刚用过。柴清翻开,发现是工作笔记,以及乱糟糟的简笔画。她又翻到最后一页,写着两个外国人名,还有唐氏画廊的标志,以及几个被描黑的字“你我注定离开”“船”“好天气”。除此之外毫无线索。柴清打唐佳的电话,冰冷冷的关机提示音,撞上耳朵,又被弹了回去。

唐佳的手机从来不关机。

她继续打,一声声不连贯的提示音差点使她瘫了下去。

她开始翻找唐佳的行李箱,发现了一大瓶安眠药,数量比她的还要多。还有一盒拆开的验孕棒。她吃了一惊,去卫生间的垃圾桶寻找,没有找到。

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漫上来。她想起唐佳醉醺醺的表情,一道闪电在脑子里炸开:不光是海南,在北方她每晚都是醉的,第二天早起去画廊,下了班继续喝酒,周而复始与酒精打交道,大概持续半年了。

而她只把唐佳当作倾听者,不停诉说着自己的烦恼,却从未问过双胞胎妹妹的状态。是啊,为什么唐佳这么爽快就答应陪她来海南呢?那晚她说的神秘决定是什么?难道也想死掉?柴清呢喃,不不,她一定不会想死的,那样聪明又生机勃勃的人。可她为什么喝酒呢,柴清越想越不对劲,随着唐佳趴在马桶上呕吐的背影一点点放大,这股预感越来越强烈。

柴清跑去找郑通,又跑去找林东和杏子,商量要不要去派出所报案。郑通赞同,但林东和杏子持反对意见,推测唐佳只是去了某个较远的景点,恰好忘记拿手机充电器而已,劝她再等一天。

为了安抚柴清,林东斥巨资包了一艘电动船出海,希望清凉的海风可以平复她的情绪。果然,我们主人公的担心不再那么强烈,或者说,被林东说服了,也许唐佳就是去了其他景点,毕竟独自行动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一下午的时间,他们在船上晃荡,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涂了一层金粉,清澈又黏稠,阳光随意地洒在胳膊上。林东讲了几个笑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柴清也笑了。

到了晚饭时间,又是林东请客,从口袋里拿出大把现金,点了一堆不可能吃完的菜。柴清对林东和杏子的花钱速度表示吃惊。

“你多吃点,补一补。”郑通说,给她夹了几块牛肉。

柴清把牛肉塞进嘴里。

“遇到你真好啊,老朋友。”林东脸上放光。

柴清笑了笑,不知如何回应,尤其在面对旁人的示好时。

“是啊,柴清给我们的最后一站添了很多乐趣。”杏子也说,勾上林东的肩膀,舔舔他的脖子。

这一刻,也许是在林东和杏子反复亲热的影响之下,又或许是他们把她和郑通当作一对偷偷摸摸的情人催生了刺激。当郑通给她夹菜时,一股奇怪的暧昧气息笼罩在他们之间了,我们的主人公羞愧地感受到,那种淡淡的无人知晓的情愫在暗处悄悄生发,她几乎不敢看郑通的眼睛,而这胆怯反而促进了某种愉悦。当郑通的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胳膊时,她几乎难以抵挡体内升起的暗流,遥远的海南,轻柔的音乐,清爽的夜晚,对面男女的爱恋……种种因素都在促进这种感觉。她太久没有被人抚摸了。

她碰了碰郑通的手。冰凉的触感一下子从指尖传到脚心。

“怎么了?”郑通问,卷曲的长发像海浪湿漉漉覆在额头,眼睛也如海洋般深邃,在月光下反射出蓝莹莹的微光。

“没事。”她立刻把手缩回。

独自回到酒店后,我们主人公的心再次紧绷,唐佳出事了的预感又漫上来。果然,电话始终关机。

她忍不住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距离他们上一次通话已过去了一个月,实际上,她有些害怕听到丈夫的声音。好在,没有人接。她抬起左手,让光线落满,无名指上婚戒的痕迹还在,明明来海南之前,她就已经摘掉了。

这时她想到一件遥远的往事,是父亲带唐佳离开后的那一年暑假,母亲上班,她孤零零地呆在家中,几次都妄图把门上的玻璃砸碎,她清楚记得那种感觉,身体不受控制,仿佛有一双手操控着她,于是她在纸上写下“我想死掉”四个字,用毛衣针将纸团塞进灰色海螺壳的最深处,放进抽屉里,那海螺壳是住在海边的一位亲戚来看望母亲,送给她的礼物,层层叠叠的环绕造成永远没人发现的假象,她以为那张纸团会成为属于自己的秘密,悄悄伴随着她。第二天母亲把她叫到跟前,询问纸团上的字迹,她至今想不通母亲如何把纸团拿了出来,她的手指又粗又短,无法伸入,何况她又怎么知道海螺壳里有一个纸团呢,这件事令她十分恐惧,觉得母亲像一张黑色的网牢牢罩在她身上。

胃里一阵恶心。她跪在地上,头顶抵着地板,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渴望某种神力把唐佳带回来,把自己悄无声息地带走。她流着泪,一次次呢喃着。浓浓的无法拨散的黑暗笼罩在她周围,光明在哪儿,出路又在哪儿?她痛苦地呼喊起来,心脏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要把身体撑破了,于是她用手按住胸口,大口喘着气。

随后她看到,她和郑通在空无一人的金色沙滩上,他轻轻抱住她,擦去她的泪痕,像对待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接着他抚摸她的后背,沿着一节节脊椎往下滑,她闻到那股薰衣草的香气,闭上眼,任由他的动作,他的嘴唇又湿又软,把她的情欲包住了,然后她感到一种胀得发痛的舒适,很快就只剩舒适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呻吟,只是轻轻咬着他的耳垂,想象自己在一艘船上航行,海鸥盘旋在上空。结束时一滴眼泪从她的右眼坠落。

开门的声音弄醒了柴清,郑通的抚摸仿佛还留在背上,一小块充满流动的热度,让她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她缓缓睁开眼。

“你怎么睡在地上了,不凉吗?”唐佳的声音和两天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柴清猛地坐起来,震惊地盯着她。

“怎么了?”唐佳露出标志性的笑容,看起来容光焕发,比平时还要美丽。

“你去哪里了,怎么两天不接电话?”柴清愤怒地吼了出来。

“别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她走到柴清面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收拾收拾出门吧,我们好好玩玩,放松放松心情。”

五人坐上了去往桐岭镇的大巴车。没有阳光,几朵铅灰色乌云浮在阴沉的天空,仿佛要垂到远处的地面了,一条翠绿色箭头从窗前不停划过,空气中有股甜腻的花香,因为闷热,这味道愈加浓烈。杏子靠在林东肩膀睡着了,两人的手紧紧牵着,柴清坐在最后一排,旁边是小声低语的唐佳和郑通。距离桐岭镇还有两个小时。他们打算在镇上住一夜,参加第二天晚上的篝火晚会。

唐佳的失而复得让大家的心放回胸口。

“原来你真的在呀。”林东惊呼,“我们还以为柴清开玩笑呢。”

“你去哪里了嘛?”杏子极力表现友好,亲昵地搂住唐佳的胳膊。

唐佳笑而不语,眼神落到郑通身上,问:“没去画画?”

“这两天没去。”郑通换了深紫色的上衣,衬得脸色苍白,笑着说,“你不回来,把我吓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唐佳也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买了很多东西,可以画画了,一起呀。”

柴清不敢看向郑通的眼睛,短短几分钟里,她已经挣扎了许多次,并为昨晚吃饭时的冲动而羞愧。

唐佳正兴奋地讲述家庭主题的作品,我准备画一對双胞胎,想把她们设置在浴室里,就像博纳尔的那幅画。当然可以,郑通说,那你打算用什么色?还没想好,唐佳羞涩一笑,也许画出来就知道了。

大巴停在一个分岔路口,只能走进去。积水冲走了地面上的砂砾,露出带有斑孔的火山石,踩上去有膨胀感。穿过杂草丛生的羊肠小路,两旁是七扭八拐的树枝,叶子探出头,仿佛此起彼伏的翠绿色小伞。走到路尽头,就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石阶颤颤巍巍指向山头,远远地,倾斜的房顶从树后露出来,四周弥漫着白雾。整个村落依山而建,海拔较高,平时没什么访客。

“好美呀。”林东说,“等明天出了太阳估计又是另一番美景。”

“真的呢,太美了吧。”杏子在一旁惊呼,吻了吻他的耳朵。

“这俩人怎么这样。”唐佳凑到柴清耳边小声问。

“怎么了?”恋爱达人竟然也不习惯这种黏糊糊的相处方式。

“总觉得怪怪的。”

“你还不习惯,习惯就好,这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

唐佳笑了笑,没有反驳,退一步回到郑通身边,带着沮丧的情绪,继续谈论她想画的双胞胎,怎么办,我都没学过画画,怎么可能画得出来,还是放弃好了。郑通便把那晚对柴清讲的绘画梦想重新讲了一遍,你看我这个毫无天赋的小人物,还在画呢,所以你也开始画吧。唐佳感激地望着他,握紧拳头说,你是有天赋的人,一定可以实现梦想。

柴清走在前面,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丝可以称之为嫉妒的情绪在我们主人公的心头刺了一下,郑通将隐藏在心底的事情如此轻盈地讲了出来。她回忆昨晚指尖冰凉的触感,有些低落。

他们在山顶的一户渔民家住下了,三间卧室紧紧挨着,房子旁是举行篝火晚会的五色悬崖,可以眺望宁静的海。男主人说,近几年来五色悬崖的人少了,只有镇上的人还热爱这项传统,与相爱的人围着篝火跳舞。

中午,渔民夫妇给他们做了菜,五人围桌坐在院子里吃。因为下过雨,院子里有股泥土的清香,石砖小路被洗刷得很干净。低矮的红砖墙已剥落,墙外的树干清晰可见,几个黄黑色的菠萝蜜在浓密的树叶中若隐若现。

“白斩鸡好吃吗?”唐佳问郑通。

“还行,有些硬了。”

“那你尝尝粉丝吧。”她给他夹了一筷子。

林东和杏子看了柴清一眼,似乎明白了状况,柴清和郑通模糊的关系就此确定。柴清笑了笑,做出轻松的表情,心中却并不好受。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唐佳支起胳膊问对面的林东和杏子。

“这个嘛,就有点说来话长了。”林东宠溺地看向杏子,杏子羞涩地低下头。

“那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六年了。我去年离的婚。”林东说。

“哦?”唐佳饶有兴致地望着这对恋人,“快讲讲嘛。”

“爱上杏子的那一刻,是一个结满冰霜的冬季夜晚,我开车送她回家。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摇下车窗,但是没一会儿,雾气又重新爬满玻璃,外面的白色路灯亮着,于是玻璃外就变得模糊又明亮,而车内十分潮湿,像刚下了一场大雨,杏子身上有股奇特的香气,我从没闻过类似的味道,问她用的哪款香水,她睁大眼,惊讶地说她从来不用香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讲话,直到她家的高楼隐隐出现,她才缓慢地说,可能是身体的味道,你要闻闻吗?”讲到这里,林东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浸在往事的回味中。

杏子害羞地笑了,解释道:“我根本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伸出手腕,想确定我是否真的散发气味。”

“别狡辩了。”林东哈哈大笑,紧紧搂住杏子,使劲亲了几口。

“所以你就是在那一刻爱上杏子的啰?”唐佳点上一根烟,歪过头问林东。

“是啊。”林东说,“我很确信,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爱情。”

“啊,爱情。那你觉得什么是爱呢?”唐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爱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林东毫不犹豫地说,“爱可以战胜生命本身。”

“我爱你。”听到这番深情告白,杏子的眼眶红了,“就算死了依然爱。”

“我也爱你,就算死了依然爱。”林东摸摸杏子的头发。

唐佳终于笑了出来,仿佛在说,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爱来爱去的俗人们。柴清对这笑声十分恼火,她知道唐佳也是这样看待她的。

“我同意林东兄说的。”郑通小心翼翼地说,模糊地看了唐佳一眼,“有時候爱也意味着原谅,或者说重新开始的勇气。”

郑通的眼睛像波澜起伏的海面,藏着慌乱、悲伤、渴望,而这情绪是传递给唐佳的。柴清猜到了他的心思,移开眼睛。

唐佳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家里有酒吗?什么酒都行。”她问男主人。

“你还是不要喝了。”柴清说,“下午还要出去转转呢。”

“别喝了。”郑通也附和。

“我去小卖铺买一瓶。”唐佳说,“不然我下午可走不动。”说完她找男主人要了路线。

“我陪你去。”郑通追上唐佳,俩人一同走向远处。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内向啊,都不怎么说话。”林东对柴清说,“老姜以前说过,你只跟他有话说。是这样吗?”

“有的人就是内向嘛。”杏子拍了拍林东的胳膊,替柴清解围。

“哦,宝贝,你是不是也只跟我有话说?”

他们把嘴唇贴到一起。男女主人被这阵势惊到了,把菜上齐后,不好意思在院子里逗留,回了偏房。

她只对丈夫有话说,是啊,如果他们不提,柴清差点忘了这件事,那时他们多么快乐,她像口香糖紧紧黏在丈夫身上,也因此失去了原本的生活。一道帷幕垂下来遮住了柴清的眼睛,她非常冷,膝盖也胀痛起来。

唐佳和郑通提着啤酒回来了,满上酒,点上烟,打破刚才的冷场,开始了新一轮交谈。柴清不知道出去买酒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但唐佳脸上出现了某种神采奕奕的激情,在郑通的推动下更加明显了,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微表演。林东和杏子也被这种激情感染了,全身心投入到对话中。

我们的主人公板着脸,一言不发坐在中间,肚子里的气团越来越膨胀,越过肠胃,越过心脏,越过肩膀,几乎要把她的身体撑爆了。明明是她先遇到郑通,而林东和杏子是她的朋友,却通通跌进了唐佳的口袋——就像婚礼上唐佳轻松盖过了柴清的风头,而那本是柴清的婚礼——这令她想到幼年时的一件事。那天,她们惊动了整个片区。那是一个夏天的正午,阳光把地面照成一扇明晃晃的镜子,唐佳突然提议,我们去找爸爸吧。父亲在一所新建的中学工作,曾带她俩去过。操场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滑梯,像一块色彩鲜艳的墓碑,唐佳很喜欢从高处落到低处的感觉。我们去找爸爸吧,唐佳又说。柴清犹豫不决,牢记出门前母亲叮嘱她们不要走出胡同。唐佳安慰她,一会儿就回来了,没人发现,爸爸还会给我们钱买跳跳糖,你不想吃跳跳糖吗?柴清被跳跳糖说服后,便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走出胡同,沿着宽阔的主路往西走,那是与学校相反的方向。事实上,唐佳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走了整整一下午,她们最终累倒在一块石头上,茫然地望着前方。周围是一片荒凉的田野,早已不见城市的踪影,树枝在风中摇曳,金色的云层厚厚地贴在天空。很快,太阳要落山了,黑暗伸出了手,由于恐惧,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柴清依然记得那种感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们俩,除此之外就是无尽的难以消磨的时间。唐佳一边哼着歌一边冷漠地喊她,像个狰狞的巨人,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再走回去吧。但她已失去了行走的力气,最后一对好心的父子经过,骑自行车把她们送回了家。胡同里灯火通明,却一个人都没有,随后母亲尖叫着从胡同口跑进来,那是一张惊喜的、愤怒的、流泪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在亲朋好友的注视下,她扒下她俩的裤子,重重打了几下屁股,清脆的啪啪声不绝于耳。是谁出的主意,母亲大声喊,她从没听过母亲那样大声讲话,街坊邻居凑上来劝她,她推开人群,继续问,是谁出的主意。唐佳怯怯地看了母亲一眼,指向了柴清,于是母亲不由分说,直接把柴清踢倒在暖烘烘的街道上,直到父亲把她捞起来抱回家。她期待听到唐佳的道歉,但是没有。也许因为这件事,她们才无法共情,就像两人走在雨中,一个被淋湿了,另一个完好无损。

吃过午饭后,绵密的小雨落下来了,去古村落的计划改为明天。男主人把院子里的塑料棚撑开,雨水变为开合状滴下,像一个液态罩子,把他们包裹其中。因为无事可做,唐佳盯着雾蒙蒙的雨丝,提出要画一幅山中雨景,问郑通有没有兴趣。当然,郑通说,帮唐佳把画板和颜料摆出来。林东和杏子在一旁观看,事实上,不管其他人做什么,他们都是一副充满兴趣的表情。

“也许我可以把我想画的双胞胎放进雨景中。”唐佳说着说着就笑了出来,“天,我都没画过画。”

“没事,凭你的直觉。”郑通说,“先画出来,然后我们再上色。”

唐佳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绿裙子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在众人间闪闪发光。她拿起笔,先画出一座山,山下出现两个头,被树木遮住了身躯。然后又笑了,说:“不行不行,我画得太差了,还是停笔吧。”

“没事嘛,继续画。”杏子说。

“你们都在我根本不好意思。”唐佳放下笔,脸涨得通红。

“好好好,那我们回去休息了。”林东拍拍她的肩膀,“你好好画,等我们睡醒了再给我们画一幅爱情之画,哈哈。”说着便进了屋。

柴清进屋之前,瞥到郑通把手搭在了唐佳的手上,两人的胳膊一同翩翩起舞。她突然很希望在郑通怀里的人是自己,但她很快驱散了这种想法,并痛苦地告诉自己,要坚定。

随后我们的主人公睡了一场昏天黑地的午觉,梦到了年轻时的父亲,穿喇叭裤,梳大背头,戴一副夸张的墨镜,他正倚在出租车门前,跟司机交涉,后座上坐着幼年时的唐佳,支着头,目不转睛透过玻璃望着她。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但为何是唐佳而不是自己呢,明明前一晚她找到父亲,说想跟他走,而不是留在母亲身边。这是惩罚吗,她困惑地眯起眼,因为她提前做了选择,所以父亲要给她个教训?命运在那一刻彻底改变了。她应该跟父亲的,这样她就会变成无忧无虑的唐佳,而不是懦弱的柴清了。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她在梦里嘶吼。

一阵清脆的声音吵醒了她,她睁开眼,看到快要脱落的天花板,侧过头,窗玻璃处一道暗影,发出不急不躁的敲击声。

“谁?”她问。

“是我。”郑通的声音。

她心一紧,脸烫得厉害:“怎么了?”

“给你一个东西。”他的声音有些兴奋。

于是她下床,整理好头发,走出房间。雨已经停了,塑料布还未收起,林东和杏子坐在椅子上,做出亲吻的动作,唐佳笑得花枝乱颤,告诉他们别太夸张,手在白布上动来动去。

“给你。”郑通递给她。

柴清接过,又是她的脸,只不过这次闭着眼睛,泪水挂在脸颊,背后是一片蓝色的海,白色的灯塔隐隐若现,光线从前到后依次变强,却并不突兀,反而给人和谐之感。

“这是我和你妹妹一起画的,比之前那幅好吧?”他的眼神灼灼,仿佛含着巨大的希望。

“是的。”柴清说,把画小心翼翼收起来,“也许我应该用这幅。”

“怎么,还要用到葬礼上?”

俩人都被这个玩笑逗笑了。她抬起头,温柔地看向郑通问:“你还在坚守过去吗?”

郑通微微颔首,停了半秒说:“我想放下了。拥有林东和杏子那样的新生活,也是很好的吧。过去的就留在过去。”

柴清的心被淡淡的悲伤填满,怔怔地望着这张干净的脸:“那你对前女友的悔恨呢?”

“悔恨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早已不在乎了。”他黯然一笑,眼神垂落。

吃晚饭时,林东和杏子提出今晚想过二人世界,为明天五色悬崖的篝火晚会做准备,就不陪大家玩了。饭一吃完,他们就钻进卧室里,不再发出声响。

郑通三人决定去山下的海边散步。

听男主人介绍,桐岭镇是个很小的镇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早些年,镇上的人打鱼为生,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条船,天未亮时出海,傍晚时回来,情况不好时,打来的鱼只够自家吃掉,情况好时,由组织者统一收购,拿到县城的集市上卖。后来,一个外地的海运公司承包了这片海域的工程,由专门的团队捕鱼售卖,运输到全国各地。这样一来,打渔的人越来越少。再后来,海运公司倒闭了,码头也荒废了,渔民却没能回到大海上来。

天還未完全黑透,和海平面形成完美夹角,咸湿的海风一圈圈回应着皮肤的温度。柴清裹紧衣服。废弃的码头像一块多出的黄色橡皮,一艘船都没有,由于涨潮,海水不停冲击外侧,激起了灰白色的浮沫。

郑通跳到一块高高的岩石上,张开双臂,感受海风的怒吼。

“姜维坦给你打过电话吗?”唐佳小声问柴清。

“没有。”

“一直都没?”

“嗯,从他拟定协议后,就没说过话了。”

“那你什么时候签?”

柴清没有回答,想到在唐佳行李中发现的验孕棒,问道:“那晚泡澡的时候,你说你做了个决定,是什么?”

“我又犹豫了,再想一想。”唐佳说,

郑通回过头,对双胞胎姐妹喊:“你们快过来,这里的景色很美。”

唐佳和柴清对视一眼,也跳上那块岩石,暗光下的海面像黏稠的汽油,晃动时产生条纹状肌理。“太美了!”唐佳呼喊,“应该画一画海面。”

“是啊!”风把郑通的声音吹散了,同样吹散的,还有唐佳的发带,转了几个弯,缓慢落到海面上。

郑通没有犹豫,扑通一声跳进海里,唐佳和柴清同时叫了起来。他扎了几个猛子,双臂摆动,终于抓住了紫色碎花发带,爬上岸,递给唐佳。

“只是一条发带,不用这么麻烦。”唐佳说,“都把衣服弄湿了。”

郑通的脸上都是水,布满亮晶晶的色泽,咧开嘴一字一句地说:“发带也很重要嘛。”

唐佳低下头,发出娇俏的笑声。柴清注意到她的左手握紧了。

到家时已是深夜,林东和杏子房间的灯没开,静悄悄的,应该睡了。郑通跟双胞胎姐妹道了晚安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柴清和唐佳前后洗了澡,躺到小小双人床上,胳膊贴在一起。

“我喜欢跟你一起旅游。”唐佳说,“一辈子在这里生活也挺好,没人认识我们。”

柴清的胸口堵得紧,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她应该也躺在床上,吞了安眠药,在唐佳温热的胳膊旁永远睡去了。

“你还记得婚礼的前夜吗,我们在母亲家的小床上。”唐佳笑了笑,“如果你离婚,我依然会陪着你,像现在一样,所以你不用害怕。”

“当然记得,你还说了梦话。”柴清也笑了。

“没有吧。”

“说了。”柴清叫起来,好像小时候抢到糖果般欣喜。

不过婚礼前夜,她们的交谈并不愉快,因为柴清在奔向幸福的途中,而唐佳却不停质疑。难以想象那时的唐佳就成熟得和现在一样,而她却花了八年时间。当然,还有些疑问没想明白,比如,为什么爱会像雾气一样消失?好在她已不愿再想这些问题,选择了接受。

“我说什么梦话了?”唐佳咯咯笑。

“像一首诗。”柴清回忆,“还喊了我姐姐。”

那是唐佳唯一一次喊她“姐姐”。姐姐,唐佳的声音变得像小孩子,你还是不要结婚吧,跟我一起去海岛上生活,吃海鱼、穿树叶、睡沙滩,像原始人一样,我们是两艘飘荡的小船,没有责任,只有自由,我们是两艘飘荡的小船,不要爱不要情,只要开心和快乐,我们是两艘飘荡的小船,没有妈没有爸,只有彼此空荡荡……柴清惊讶了,这些话就原封不动存在脑子里,稍稍努力就能想起。

“你也会陪着我的,对吗,不管我是不是现在的我。”唐佳侧过身子问,湿热的呼吸拍打在柴清耳边。

半夜,柴清迷迷糊糊察觉到唐佳起床到外面去了,由于困意战胜了好奇,她没问唐佳去做什么,只是大脑一瞬间有个反应,她去找郑通了,便又昏沉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身边的被子果然是空的。她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发现晴空高照,清香扑面而来。林东和杏子已穿戴整齐,眉飞色舞地坐在院子里喝茶。

“唐佳呢?”柴清问。

“哎哟,小公主醒啦。”林东的热情比前一天还要浓烈,“你妹妹和郑通一块去买雨鞋了,去古村落的路上穿。我说我去买,他们非自己去,说是不能老让我花钱了,嗐,这有什么,不就是钱嘛。”

柴清在他们身边坐下,也倒了一杯茶。

杏子的脸色苍白,虽然化了妆,依然能看出疲惫,眼睛里闪过几丝忧虑。

“你还好吧?”柴清问杏子。

“她挺好的。”林东说,“睡得也挺好。”

杏子笑了笑,用一种故意膨胀的声音说:“是啊,我很好呀。”

“你和老姜还有联系吗?”柴清问林东,话一出口心就缩成了一团。

“早就没联系了,好几年了。”林东眯起眼,陷入往事的追忆中,“我跟他们都没联系了,想当年,咱们玩得多好呀,整天就是聚在一起玩,每个人都挺好,挺好。真是怀念啊。”说这些的时候,他头一次没有看向杏子。

他们正前前后后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高大的绿油油的枝葉纠缠在一起,几乎看不到天空,深蓝色粉质般的黏稠质感充斥其间,没有光透进来,必须仔细盯着潮湿的地面,不然就要陷进泥沼中。空气有股腐烂的味道,大概因为没有风,小昆虫时不时黏在脸上和衣服上,赶也赶不走。

柴清把唐佳拉到一边问:“你还把郑通当猎物吗?”

唐佳说:“我觉得他的画带着一种天然感,大概是天赋吧,他对色彩也有自己的理解,如果系统学习会更好。”

“我不是在说这个。”柴清说,“他是个不错的人,你不爱他就不要给他希望。不要像以前那样。”

“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唐佳严肃地说。

下山,穿过树林,再走一个隧道就到古村落了。隧道里一片漆黑,顶低,仿佛压着头。林东和杏子大胆地走在前面,郑通拉住唐佳的手,唐佳拉住柴清的手,慢腾腾走到光亮处。树不像之前那么密了,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一条干净的小溪在旁边流淌,浇灌着绿色植物。

坐在村口的老太太们摇着蒲扇,说着听不懂的方言,来回打量五人。一辆堆满青椰子的三轮车停在那里,写着“十元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正砍去椰皮,把吸管插进豁口中。林东买了五个,每人一个,坐在地上喝起来。两条白色大狗吐着舌头瘫在地上。

卖椰子的男人说,再往东走就到古村落了,还有个观音庙,是曾经的居民建造的,现在村子没人住了,都搬到了其他地方。喝完椰汁,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继续往前走。

一间间低矮的房子贴得很近,院子里长满杂草,摆着一些落满尘埃的木头家具,呈现出荒凉之态。道路狭窄逼仄,铺着青色石子,似乎在为他们的到来做准备。柴清摸上土墙,一小撮沙石坠落,粗糙潮湿,她想,也许眼前的房子曾是最气派的,随着时间逐渐破败,住在里面的人也相继离世。说来好笑,活着的人总忌讳谈论死亡,可每个人不都得死吗?总有一天,这些残存的房子也会被风雨腐蚀,到那时候,一丝痕迹都不会存留。那我们在世上的痛苦和挣扎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过都是执念罢了。

他们转了一圈,在一棵大榕树下找到了观音庙,说是庙,不过是一间更小的石砌屋子,没有门,昏暗一片,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一张红木方桌上抵住墙,摆着小香炉,炉子里的香灰洒出来了。两抹落满灰尘的红布散开,观音就出现在后墙上,笑容慈祥,仙衣飘飘,颜色依然艳丽。

“竟然是画上去的,笔法不错,很古典。”唐佳说。

“可惜呀可惜,连观音都被遗忘了。”郑通说着,用手纸把桌子擦了擦。

“没有香,我们就拜一拜吧。”林东拉着杏子跪到地上,双手合十,磕了三个头。

“许的什么愿?”唐佳从地上拔下一根枯草,插到香炉里点燃,“就以草作香吧,就算是个心意。”

“说出来就不灵了。”杏子摆摆手。

“没事没事。”林东把杏子抱起来,“怎么会不灵呢!就算没有神,我们相爱也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嘛。”

“嗯,我爱你。”杏子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也爱你,观音作证。”林东吻了吻她的眼睛。

这一瞬间,我们的主人公对林东和杏子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的震惊、无奈、嫌弃、习以为常,变成了强烈的羡慕。他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爱情范本,不似唐佳的朝三暮四,也不似自己的痛苦执着,而是那么自然、美好、顺理成章,甚至都不需要多解释一句,这不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子吗?

待枯草燃尽后,他们离开了此地,晃晃悠悠回了渔民家。

男女主人按着林东的要求,为他们准备了刚从海里捞出的海鲜和大量啤酒,他们要好好喝一顿,为明天的旅途结束告别。

“明天你们回哪里?”郑通问唐佳。

“回河北。”唐佳说,“过几天要展出一个河北画家的画,我得赶紧回画廊准备了。”

“河北好,河北好,我们的家乡啊。”林东灌了一大口啤酒。

“你们不回河北吗?”唐佳问。

“再看,再看吧。”林东说。

“我跟你们一起回河北吧。”郑通兴奋地说,“我从来没去过河北,而且我都两年多没离开海南了,应该出去看一看。”

既沒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笑了笑。

柴清喝了一些酒,头晕晕的,心中怀着伤感。虽然在海南只待了几天,拥有的轻松却是好几年都不曾有的,临死前有这样的体验,十分值得了。她突然想拥抱所有人,这股冲动憋得她透不过气,于是她站起来,晃晃悠悠的,第一个抱住了郑通,薰衣草的香气迷住了眼睛,她大口呼吸着,直到郑通的身体变得僵硬才松开,然后是唐佳,双胞胎妹妹的发达肌肉相当有弹性,她感到一滴泪掉了出去,接着是杏子,这个女人的身体异常柔软,不知怎么回事,她的身子在发抖,似乎还不习惯柴清这样的举动,最后是林东,她想起了他很久以前的模样,假装她拥抱的是那时候的他。在整个过程中,大家都没有说话,默默让她拥抱完。她希望自己永远沉浸在这个伤感的梦里,不再醒来。

广场上堆了高高的木头,两根黑色火把嵌进石头中,顶端嘶嘶地燃烧着。镇上的人来了不少,各个年龄段都有,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铺好的红布上,等待太阳下山。黑夜来临的那一刻,将由年纪最大的夫妻举起火把,点燃爱情之火,然后所有人手拉手,举过头顶,共唱一首当地的爱情歌谣,当作对上天的祈愿,唱完就可以围着篝火跳舞了。

他们五人醉醺醺的,郑通扶着唐佳和柴清,坐在树下面,林东扶着杏子在另一侧呕吐,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

爱情歌谣唱完,人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舞了,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呼喊声。郑通和唐佳也参与了进去,凑近、散开,凑近、散开。林东和杏子看着火光跳跃的画面,没有动,手紧紧牵着。而柴清想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当年就是在这里看到了爱情的希望吗,那时候他们在想什么呢,幸福的未来,悲伤的分离,还是永不再来的激情?真遗憾丈夫不在身边,她听着海水撞击悬崖的声音,每个人身边都有另一个人,只有她独自面对着篝火。

这时,藏在云里的月亮出来了。林东和杏子站起来,对柴清挥挥手,开始跳舞。他们没有参与到人群中,而是在一小块空地上张开双臂转了几圈,感受地面的力量。突然,林东脱掉T恤、短裤和内裤,露出臃肿的不再新鲜的身体,杏子也跟随他一件件脱去,她的胸部很小,像个没发育好的小孩,苍白的皮肤一尘不染。柴清呆呆地看着他们,不感到难为情。在月光照耀下,两人的裸体呈现出自然的美感,含着丝丝悲凉的意味。随后,他们在崖上跳起舞来,踮着脚,拉着手,转圈,拥抱。柴清不知道他们跳的是何种舞蹈,很快,围着篝火跳舞的人们也停下脚步,屏息静气盯着看,唯恐声音破坏了此刻,爱情之火正在燃烧,越来越亮,将林东和杏子的身体也照得越来越亮。然后,林东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绳子,缠在杏子身上,杏子拿着另一头,也缠在林东身上,随着他们的交互旋转,绳子越缠越短,两人的身体也被紧紧绑在一起,林东像小鹿一样往上跳,杏子也小鹿一样往上跳,林东前后走步,杏子也前后走步,慢慢地,两人的步调和动作完全一致了,仿佛合为一体,永不可分了。我爱你!林东高喊。我爱你!杏子也喊。我们什么也不带走!林东说。我们什么也不带走!杏子说。因为我们永不分离!林东说。因为我们永不分离!杏子说。像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回声,然后他们往前奔跑起来,以很快的速度,直直冲着崖面消失的方向,奋力往前一跃,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警局打来电话,让他们去辨认死者身份。

昨夜,他们三人没有睡着,挤在一个房间里,起初,他们不愿提起刚刚发生的事,一直在说着别的什么,好像这样就能让林东和杏子的死像从未发生一样。后来就陷入可怕的沉默中了,这沉默寒冷地覆在三人身上,冻得他们牙齿打战。

“为什么?”柴清终于说了出来。

“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郑通低着头,喃喃自语。

“不敢相信。”唐佳脸上还挂着泪珠,“这真的发生了吗?”

“他们在实现自己的话,你们还记得吗?”柴清突然睁大眼睛,“他们说过,爱可以战胜生命本身!”

大家都在这股震惊的情绪中难以退却,他们的死像一个谜语,也像一场诱惑,锤击着我们主人公的内心。天才,她想,他们竟然以这样的死法结束,获得了所有人的瞩目,我怎么没想到?这场死亡包含了太多东西,含着爱,含着永恒,含着难以挣脱的命运。啊,死亡和死亡也有高下之分,他们完成的是最高敬礼,而她还在底端徘徊。

柴清和唐佳走进警局,走进太平间,走到遗体前,摆在他们面前的两张白布凹凸不平,像一块块隆起的山丘越过平原,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柴清耳边说了什么,嗡嗡如鸟语,她没有听清,依然点了点头,那人便掀开白布。

跟她预想的完全不同,那本该是唯美的殉情场景,两个未穿衣服回到原始状态的男女,用绳子将彼此连接起来,也许他们厌烦了世间,也许只是想证明爱的意义,便一起奔向大海,坠入海中的那一刻,他们看到了遥远的圣光并温柔对视,随着身体逐渐下沉,他们在海中接吻,提供给彼此最后一口氧气,直到死亡来临,潮水永恒覆盖。

然而——

那是两张几乎被水泡烂了的脸,显出可怖的灰白色,柴清认出了林东的睫毛,在闭合的眼皮上闪闪发光,前几天,她曾盯着他上下跳动的睫毛出神,但当她面对他脱离了灵魂的肉身时,就只剩恐惧了。那两张脸上布满相似的裂痕,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杏子的鼻翼也裂开了,一直延伸到颧骨,因被水浸泡了太久,这些大大小小的裂痕边缘肿胀得厉害,竟像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嘴唇浮在脸上,似乎在对着柴清冷笑。

我们的主人公只得将目光移开,冲工作人员点头,白布重新盖上了。

“是他们,只不过怎么会这样,是被海里的鱼袭击了吗?”走出太平间后,唐佳小声问工作人员。

“不是鱼咬的,是被自己抓烂的,这很常见。对即将溺亡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空气吗?”

柴清一阵激灵,一道光逐渐熄灭在眼前。

“没什么事了,法医判定是自杀,我们已经在联系他们的家人,你们下午就可以离开海南了。”

唐佳脸上充满难以忍受的痛苦。

她们缓慢走出警局,郑通站在马路对面,冲她们大力挥手。

唐佳停住了,她拉住柴清的胳膊,眼神不知该落向哪里,“你不会像他们这样离开我,是吗?”

她点头,看到她恐慌绝望又如释重负的表情,感到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坠进了一个苍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不论是生是死,是爱是恨,是悲伤还是幸福,都化成了细碎的粉尘般的白色物质,漂浮在如浓雾般混沌的空气中,她不敢呼吸,也不能呼吸,但却充满了力量。丈夫的脸时而闪现,成了遥远的散落各处的点阵,被更多东西一层层掩埋,父亲、母亲、双胞胎妹妹,甚至包括失去形状的大海。她的心缓慢跳了一下,这一次,她似乎知道朝哪里去了。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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