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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笔记

2021-09-24陈荣力

野草 2021年5期
关键词:闸门鳗鱼葫芦

陈荣力

小镇不大,像一只葫芦搁在杭州湾入海口。日月天光、海岳精液,春秋风雨、街巷烟火,千百年凝聚沉积、浸润把玩,小镇不由得滋生一层厚厚的包浆。这包浆虽看不透、闻不清,也说不准、道不明,但稍稍摩挲或不经意磕下一块,端的就是一个故事,一段传奇。

解放闸

解放闸在葫芦镇通杭州湾的一条河道上,建于新中国成立初期,故得此名。解放闸不大,四五块门板大小的木板,在四五个水泥的凹槽中一插,便起了水闸的功能。

葫芦镇田地大都为咸性沙地,唯有解放闸上游周边的一千多亩地为难得的淡地。这地五谷丰登不说,镇上一年四季的蔬菜、水果也大都仗仰如斯。如此一来,为这一千多亩宝地蓄水抗旱、防洪排涝的解放闸,作用就有点特别。

一九五七年夏秋之交,葫芦镇一带干旱严重,镇上学校正放暑假的老师也参加了抗旱突击队。小学里教体育的周仲林和两个女老师分在一组,他们主要的任务,就是看好解放闸。

周仲林他们刚看解放闸时,闸外的河道已可走人,闸内的河水也不到平时的二分之一。干旱还在延续,这不到二分之一河水无疑是那一千多亩宝地的救命水了,此当中万一有个不怀好意的坏分子或不知轻重的毛孩子拉了闸门,后果不堪设想。

为看好解放闸,三位老师分三班轮流值守。周仲林是男的,又教体育,于是他主动提出,晚上由他值守,两位女老师只负责白天。但他人长得瘦削。那些天的夜晚,看着一天比一天少下去的河水,瘦削的周仲林像一株掉光了叶子的芦苇一样,在解放闸四周摆动。

这天晚上八点多,周仲林又在闸旁摆动,突然来了镇里的两位干部。干部说,上级通知今晚后半夜会有大暴雨,为防止大水冲垮闸门,要稍稍拉起一扇闸门,放掉一部分河水。起初周仲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干旱如此严重的时刻,还要放掉一部分贵如油的河水?但两位干部态度坚决,看看天也似乎有下雨的迹象,风也明显大了起来,周仲林便去拉中间的那扇闸门。

闸门好久没被拉起过,周仲林一人费了好大的劲,闸门依然不动。无奈之中周仲林只得请两个镇干部帮忙。周仲林站在中间抓住闸门的把手,两个镇干部站在两旁捏牢闸帮,三人发一声喊,闸门嗖的被拉了上来。或许是用力过猛,原想着只稍稍拉起的闸门竟一下子被拉到了顶。闸门一开,河水似脱缰的马群奔涌而下,湍急的水流中,三人要再拉下闸门显然已无能为力。也就个把小时的功夫,刚刚还在的小半河水,转眼变成了一条溪流。

水流小了,闸门当然可以重新放下。要命的是,直到天亮,说了要来的大暴雨不见一丝踪影。太阳又火辣辣地照在头顶。

此事惊动了县里。县里来调查时,两个镇干部一口咬定,闸是周仲林负责管的,闸门也是周仲林一人拉起的。县里来调查的人也认真,专门去试了试,一个人能不能拉起闸门。因为闸门刚被拉起过。调查的人用了一会劲,闸门慢慢被拉起来了。周仲林百口莫辩。

镇里原想把周仲林打成破坏生产的坏分子,送去西北劳改。后来念在他在学校的表现还好,正好学校里又有一个“右派”的名额空着,周仲林就戴了“右派”的帽子,去了萧山的一个农场。

周仲林去萧山农场后的第十年,又是一个夏秋之交。与十年前的干旱相反,雨下得特别多,葫芦镇一带洪涝严重,解放闸上游那一千多亩宝地自然又成为保护的重点。

照道理,洪涝来了只要拉起解放闸,放掉洪水便可减轻许多。凑巧的是那段时间杭州湾的潮水特别大,海水倒灌严重,若拉起闸门,海水倒灌进来更雪上加霜。于是弄来一台大的抽水泵,不停地向闸外抽水。

抽水泵抽了三天三夜,雨也下了三天三夜,洪涝仍没有减轻的迹象。第四天上午抽水泵突然哑了,管事的人捣鼓半天不见起色,镇里就叫了供销社生产资料商店的吕海潮过来看看。

生产资料商店是卖抽水泵的单位,吕海潮是生产资料商店的副经理,对抽水泵又熟悉。他仔细看了一会,判定是抽水泵吸水口一颗螺丝掉了。犹豫了一阵,吕海潮突然脱掉衣服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虽是夏秋之交,但连续未见太阳,水温也凉。吕海潮在二人多深的水里钻上钻下,摸东摸西,来来回回了二十几分钟,终于举着那颗螺丝爬了上来。旁边的人正要递过衣服,不料浑身抖颤的吕海潮举着那颗螺丝,石破天惊地喊起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吕海潮的事迹很快被县里的记者知道了。记者写了大块的报道,其中在写到吕海潮喊“毛主席万岁”时,还专门写了他当时的心迹:“是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导,给了我力量和勇气。”吕海潮很快就由生产资料商店的副经理,提拔为供销社的副主任,不久又被推荐为全省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

吕海潮被供销社的同事敲锣打鼓送到镇上的轮船码头,去参加省里的表彰大会时,那天从航船上下来的旅客中还有一个瘦削的老头。那老头伛偻着腰,拎着一只破旧的人革旅行袋,谁也没认出他来。但轮船码头挑行李的大脚阿校说,那老头就是镇小原来教体育的周仲林。周仲林教过阿校的两个儿子,他应该记得周仲林。

手榴弹

杭州湾上大雁北飞的时候,便到了征兵的季节。每年葫芦镇都会有一些青年像大雁一样飞出去当兵,然而过几年仍旧像大雁一样飞回来的并不多。葫芦镇地少人多,外出谋生是传统,在部队当了几年兵,用老年人的话来说“眼大了,心野了”,很多更不愿再回葫芦镇了。

米火林是像大雁一样仍旧飞回来的不多几个当兵者之一。

米火林之所以又回到葫芦镇,是因为他在部队提了干,当过排长。提了干再回来,不叫退伍叫转业,按政策规定可以安置工作。但米火林排长的这个官是部队最小的,回来了安排相应的职务不说,安置的单位也可是事业或企业。事业单位吃的是国家米饭,叫铁饭碗;企业单位吃的是集體米饭,顶多是瓷饭碗。

米火林转业的时候,葫芦镇上一些企业大都已经转制,剩下未转制的几个,也像退潮后搁在滩涂上的潮头鱼一样,苟延残喘了。米火林想去的,自然是事业单位。但这事业单位能不能去,换句话说是去事业还是去企业,不是凭米火林的意志为转移,决定权在镇里。说得更明白一点,决定权在镇里既负责征兵又负责转业军人安置的人武部长手里。

按常规,转业军人从部队回来到所安置的新单位上班,中间有两三个月的休息期。一方面安置有一个过程,另一方面从部队回到地方,也让你有个适应。趁着这一空档,米火林也做了一些功课,如去找找有点话语权的老同学,跑跑能托得上关系的亲戚、老乡等等。各种信息反馈,米火林去事业单位问题不大,所以他也颇为笃定。

两个多月后,正式安置通知收到,米火林去的却是镇上的一家锁具加工厂。米火林一下傻了眼。这时米火林才恍然大悟,他该跑的都跑了,该拜访的也都拜访了,偏偏漏了一个最重要的人,那就是镇里的人武部长。

这天晚上米火林背上一只鼓囊囊的军挎包,直接去了人武部长的家。

人武部长看到敲门进来的米火林,有点冷漠。看看鼓囊囊的军挎包,像是装了两瓶酒,脸色才稍缓一些。米火林自报家门后,起先有点紧张,坐下喝了几口茶后便放松了不少。于是米火林开始问。

部长,我去的单位确定是锁具加工厂?

是的,是锁具加工厂。

能否再改改?换去事业单位?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政策规定可去事业单位的呀。

是啊,政策规定可去事业单位,但也可去企业单位呀。

部长又扫了一眼鼓囊囊的军挎包,断定只是两瓶酒而已。

你也是在部队锻炼过的,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政策的执行具体就得看工作需要和岗位可能。

部长,能否再考虑一下?

这个,不能考虑。

米火林喝口茶,尽量控制一下情绪,讲述自己去事业单位的愿望。讲着,讲着,米火林的声音有点高。

部长也喝口茶,讲述米火林不能去事业单位的理由。讲着,讲着,部长的声音一直一个调。

米火林又喝口茶,再次讲述自己去事业单位的请求。讲着,讲着,米火林的声音更高了。

部长也又喝口茶,再次强调米火林不能去事业单位的决定。讲着,讲着,部长的声音还是一个调。

部长讲完了,米火林没有再讲。双方陷入了一阵沉寂。

米火林呆坐了一会,长长叹口气,终于拿过军挎包。

部长,我在部队待了好几年,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两瓶酒你一定得喝。

不,不,这两瓶酒我不能收,你带回去。

部长态度坚决。部长知道,到了这个境地,即使比酒更好的东西,他也不能收了。

不,这两瓶酒你必须收!

米火林比部长态度更坚决。他打开挎包,拿出两瓶酒,一瓶放在桌上。一瓶抓在手里。

部长的脸刷地白了。

你,你……你,赶紧拿回去!

放在桌上和抓在米火林手里的哪是酒呀,分明是两颗手榴弹!

那,我去事业单位的事,部长是否再考虑考虑?

米火林一边说,一边将食指套在手榴弹的拉环里,随意玩弄着。

拿回去!快……快拿回去!你的事,我们再……再考虑考虑。

满头大汗的部长,已有点口吃了。

米火林最终去了镇城建办下属的城管监察队,虽然是事业单位中最苦最累的活,但比起是企业的锁具加工厂,却如从糠箩跳进了米箩。每天米火林开着那辆篷篷响的扁三轮,像骑着骏马的战士,从葫芦镇的大街小巷一驰而过,扬起一片灰尘。

一次老同学聚会,酒酣耳热之际,大家说起米火林去部長家送“酒”的桥段,都为米火林捏一把汗。那天手榴弹要是真的拉了,就没有今天的聚会了。酒已有了八分的米火林脑子却清醒。

我在部队待了这些年,这点法律意识还是有的。哪有什么手榴弹呀,就是两颗教练弹而已。当然,为了逼真,我特意做了两个拉环。

米火林到了城管队后,人武部长换了好几任,他一直屁颠屁颠地干得蛮欢实,从没挪过岗位。没挪过岗位的米火林,后来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到外面跑,徒步、游泳、登山、宿营,比驴友还驴友。扁三轮淘汰后,米火林自己买了辆二手的吉普,往外跑得更来劲了。

也合该米火林时来运转,这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米火林开了二手的吉普车去葫芦镇附近的一个水库游泳。车刚在路边停好,就听得一片呼天喊地地叫。米火林跑过去一看,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掉进水库里,半辆车浸在水中,正在慢慢往下沉。已有一两个人下水了,但围着紧闭的车窗干着急。米火林突然想起了长年放在吉普车里、外出防身用的那两颗教练弹。他返身跑回车上,拿着教练弹也来不及脱衣裤,扑通一声跳进了水库。

米火林用教练弹砸开车窗,将车内的母女俩从死亡线上抢回来的事,是母女俩到城管队来送锦旗时,大家才知道的。那时光,媒体和社会上对城管的形象正颇多抨击,领导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正面典型,于是就请了市里一位知名的记者来写报道。报道刚要刊登前,记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米火林在水库救人时,正是上班时间,米火林是偷偷溜出去游泳的。记者向米火林核实,米火林也不否认。

眼看将到手的荣誉又丢了,米火林也没多在意。他依旧开着那辆二手吉普往外跑,车上也依旧放着那两颗教练弹。用米火林的话来说,那手榴弹虽不是真的,但关键时候也管用。

鳗殇

杭州湾如一只喇叭,将到葫芦镇这边时突然收紧,然后向右转向萧山、杭州而去。潮流的冲击,这转弯的地方留下一片三四公里大小的浅海。葫芦镇最有名的那条直江,就像一把犁,在这片浅海左侧犁出一条水道,通向东海。

直江似输送营养的葫芦藤,是葫芦镇与杭州湾最重要的联结,也是交通运输、渔船往返、捕捞进出的黄金水道。兴修水利的年代,镇北首的直江大闸作了重建。重建的大闸,钢筋水泥,电动控制,闸上可走人开车,闸下能行近百吨的船只,是葫芦镇的气势和脸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几年,杭州湾上鳗苗旺发,捕鳗苗几乎成为一夜暴富的捷径。鳗鱼产籽需在海水、淡水的交汇区。连接直江的那片浅海,有直江充足的淡水下来,加上又是浅海,微生物丰富,鳗苗旺发的那几年,这里更成为鳗苗的窠。

其实杭州湾上原先也有鳗苗,只不过数量不多。葫芦镇的人原先也不捕鳗苗,抢个潮头、抄个腰网、张个网蒲时,即使有几根鳗苗,对这缝衣针长短、比针粗不了多少的鳗苗,都一扔了之。

捕鳗苗的风是从杭州湾对岸海宁、平湖那边刮过来的。海宁、平湖靠上海近,上海有外贸公司见鳗苗旺发,就收了鳗苗卖到日本赚外汇。听说海宁、平湖那边每根鳗苗能卖到七八角、块把钱,葫芦镇的人就坐不住了。

葫芦镇最早捕鳗苗的,自然是镇北首渔村的人。渔村的人平常就在杭州湾上捕捞小渔洋,技能、经验熟练,渔船、舢板等工具也现成,除了捕鳗苗的网要稍加改换,让网眼紧得密不透风外,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很快捕鳗苗暴富的故事和传奇,像鳗鱼一样在葫芦镇活溜溜地游窜。某某一夜就赚了两千块;某某某捕鳗苗造起了晒台楼屋;某某在滩涂上看见一只肚皮鼓胀的死猪,剖开一看是两团篮球大的鳗苗……

故事和传奇就像挡不住的诱饵,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捕鳗苗的行列。起先是渔村的人,后来是下过海的人,再后来连从未下过海甚至不会游水的人都争先恐后。最多的时候,那三四公里大小的浅海上,下饺子一样,拥挤着二三百只渔船和舢板。

故事和传奇仍在发酵,死亡和噩耗也接踵而来。捕鳗苗基本上在每年清明后的四五月间,最好的时机又是涨潮时和晚上。涨潮时鳗苗随潮水而来,数量特多;鳗苗白天匍伏在泥底,到了晚上才浮上来觅食。但涨潮时潮高流急,晚上又黑灯瞎火,都是容易出事的当口,加上四五月时海水尚冷,一不小心掉入海里,很少有人能爬得上来。此三者就如三把利钩,将许多捕鳗苗的人,尤其是那些从未下过海甚至不会游水的人,生生钩进了鬼门关。每年捕鳗苗的季节,葫芦镇傍杭州湾的那道海塘边,总要立起七八具新坟。有一年一场特别大的夜潮中,三钩合一,一夜就钩走了五个,包括一对父子和一家三兄弟。

鳗苗越捕越少,价格越收越高,海塘边的新坟也在不断增加,但每当捕鳗苗的季节,杭州湾包括那片三四公里大小的浅海上,捕鳗苗的船只,依然不见减少。

这年的盛夏,一场早到的台风刚过,葫芦镇的人一起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起先大家都没有在意,不知谁发一声喊:看,是鳗鱼!鳗鱼!大家都惊呆了。只见那条连着杭州湾的直江上,无数的鳗鱼正密密匝匝向直江流来。不,是成群成簇,成团成堆地向葫芦镇窜涌而来。那鳗鱼粗的似手臂、细的如筷子,短的尺把长,长的近一米,翻着滚,打着旋,散着浓烈的腥气和咕咕的叫声,争先恐后,无穷无尽。鳗鱼涌进直江,又不断向连通直江的镇内各条河道窜涌。

快抓鳗鱼呀!有人从惊愕和愣怔中率先醒悟,很快几乎所有的人都扑向直江和镇内的河道。先是渔网、海兜,后来连菜篮、淘箩、土箕都用上了。岸上扔满了水桶、脸盆、锅子等一切可以装鳗鱼的家什。然而濃烈的腥气和咕咕的叫声依然源源不断地涌来。鳗群所到之处,河水泛着浑浊的泡沫,打着腥膻的漩涡,河里的鱼、虾、蟹很快翻起肚子氽在水面。面对捕之不及,似乎永远不会穷尽的鳗鱼,葫芦镇的人终于有点害怕了。一位长者急中生智:快关直江闸!快关直江闸!

直江闸关住了,继续涌窜而来的鳗鱼,撞在闸门上,成团成团地窜跃、翻滚。直江闸关住了,镇内的河道不再流动,浑浊的泡沫和腥膻的漩涡越发加剧。傍晚时分河道里的鳗群也开始翻起白肚,那咕咕的叫声到后半夜才慢慢平息。

第二天一大早,一幕惨烈的场景,让葫芦镇的人毛骨悚然,但见镇内的河道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那时又是盛夏,炎炎的烈日照在白花花的鳗尸上,那浓烈的腥臭,像黑云一样笼罩着葫芦镇。镇上的人,半个月都不敢打开门窗。

那场鳗殇过后,葫芦镇的很多人都不再吃鳗鱼。杭州湾和那片三四公里大小的浅海上,也很少再有鳗苗了。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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