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到城市另一边
2021-09-24谢鹤醒
谢鹤醒
一
在西安,广泛存在着一种独具优势的短距离摆渡车—“蹦蹦”。其实它们就是电动三轮车,在公共交通的盲区为匆匆赶路的人提供便利,总是“不走寻常路”地飞驰着,像一个个自由不羁的灵魂。
蹦蹦本身千篇一律,但从蹦蹦师傅对自己“坐骑”的装饰上,能看出他们不同的审美标准和职业素养。有的师傅心细体贴,冬天把座位的垫子加厚,夏天则铺上凉席,尽可能地在方寸之间给乘客提供舒适;有的师傅可能喜欢“浮夸风”,更注重视觉享受,我经常能在一堆拉活儿的蹦蹦里捕捉到最亮眼的那辆—原本简陋的车体被塑料花和小彩灯凌乱地缠绕着,“吸睛”效果满分。
更多的蹦蹦还是走了务实路线。毕竟作为普通百姓辛苦谋生的工具,“短平快”地赚钱才是王道。所以我尽量忽略它们车体的破烂、围栏的灰尘、座椅的油渍……对蹦蹦,着实爱不起来,却又似乎离不开。
最初和蹦蹦亲密接触,是我刚毕业时。第一份工作虽然离家不远,但没有直达的公交车,而我又不敢骑自行车,所以坐蹦蹦就成了最佳选择—单程6块钱,10分钟即到。上班的头两个月,我成了蹦蹦的常客。
那份工作我并不喜欢,甚至有点儿厌恶—种种原因导致我一个硕士毕业生在那里做月薪1500元的临时工,虽然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过渡,但日子还得自己挨过去。我每天在单位里沉默地做着领导交办的琐碎任务,空闲下来就耐着性子复习备考,别人的热闹与我无关。
当时的科长是个文青,可能是难得在同单位遇到我这种女文青,他对我挺照顾。好几次下班提出载我一程,都被我婉拒了—没有人知道,我那积攒了一天的卑怯感,需要立即飞奔到大院门口释放。
记不清多少个冷风刺骨的工作日傍晚,我坐进随机选择的蹦蹦,重新做回了自己。蹦蹦载着我飞驰在熟悉的风景里,将外界的寒意甩在身后,仿佛青春倏忽而过。
二
没多久我转了行,新单位的通勤非常便捷且多样化,那条路几乎看不到蹦蹦的身影。
随着市区地铁线路接二连三地开通运营,蹦蹦逐渐开始涨价。我猜测他们有一套涨价体系:每隔半年,起步价涨一块钱。另外,为了最快捷地通行,他们也常常逆行、闯红灯,毫无顾忌。
这时候,交警终于出现了。好长一段时间里蹦蹦时隐时现,和交警各种躲猫猫,只在晚上10点后才正大光明地营业。
记得那段时间,经常坐着蹦蹦到半路,师傅火眼金睛地发现前方情况不对:“交警收车了!”立马一溜儿烟另辟蹊径,仿佛脑子里有一幅活地图。“逃命”的同时不忘友情提醒周遭的同行们规避风险:“哎!前面收车咧!赶紧走!”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被迫参与蹦蹦师傅们的大型鸟兽散现场,我总能从他们慌而不乱的行动中捕捉到几缕无奈的诙谐。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我家附近的城中村拆迁,平时坐蹦蹦都会躲开那一片“脏乱差”的工地。那天碰巧遇到“交警收车”,蹦蹦师傅果断告知我:“要绕一段颠簸小路了,放心,不多收你钱。”然后没等我吱声,他就开着蹦蹦一头扎进了拆迁废墟里……仿佛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一秒穿越進灾难片现场,我得以见识到生活了20多年的区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蹦蹦灵活穿梭在迷宫般的荒凉小道里,风驰电掣地绕开满地的垃圾、砖块。10分钟后,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街景,平安无事地回到现实中。
还有一次,我急着约会,出门拦了辆蹦蹦,心急火燎赶往地铁站。结果它中途快没电了,司机大姐立马将我无缝转交给路边另一辆蹦蹦,简单交代一句“到XXX地铁口,8块钱”,就赶紧趁着最后一点儿电量掉头回家了,我一脸茫然地朝她喊道:“那我把钱给谁?”
“给她,给她!”大姐摆摆手,头也不回。
新的司机大姐拉着我走了300米就到了目的地,8块钱赚得好容易,她浑身上下散发着喜悦,还不忘跟我解释:“我们都在这一片拉活儿嘛,经常互相帮个忙啥的,都不计较的,嘿嘿。”
明明那么难,风里来雨里去,常常提心吊胆……可他们一旦飞驰起来,好像所有生活的重压都烟消云散。
三
几年前,我有过一次难忘的“相亲”经历—他是我刚刚接触社会时遇到的男孩,我对他几乎一见倾心。席间相谈甚欢,意犹未尽,之后他送我回家,在路边等了老半天打不上车,我提出不如坐蹦蹦,他迟疑了一下,便接受了我的建议。
于是便有了我们两个人一路吹风一路颠簸的短暂旅途。暮春时节的雨后,空气微凉,夜早已黑透了,狂奔的蹦蹦里,一对儿初次见面的年轻人滑稽地猫成一团……空间逼仄,我却不觉得尴尬别扭;他大概是头一回坐蹦蹦,略显紧张无措。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们努力找话题,聊到彼此都属于“考了驾照不敢上路”的胆小鬼,我竟觉得开心而有趣,只觉这一路再多颠簸几个钟头也没问题。
后来和他的缘分无疾而终,内心深处遗憾许久。我还是常常会想起那次和他蜷在蹦蹦里的经历。仿佛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如此怀念一起并肩吹风的夜晚。
四
蹦蹦们依然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但更有秩序了。在下班高峰期的地铁口,乘客们鱼贯而出,师傅们立在自己的“坐骑”旁,做出热情招呼的姿态;乘客有时并不会按顺序选择蹦蹦,师傅们也不会起争执,依次补上空位即可。
最近一次坐蹦蹦,是因为我很馋一家偏远商场卖的糕点,于是从西到东跨越了整个城市,从地铁站出来,我在一片拉客声中选择了一位大姐的车。坐上去才发现,她的腿似乎有点儿残疾。
好在大姐驾驶技术不赖。那条路我不熟,但她如鱼得水,各种逆行、错车,遇到弯道一通灵活操作,精准地将我送至商场外。扫码支付时,我忍不住多嘴道:“其实我不赶时间,刚刚那个路口正常走就行,以后尽量别逆行吧……”
她有点儿错愕又害羞地笑了笑,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很快又有新的生意上门了,她开着蹦蹦一溜儿烟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这一次,她没有径直开到马路中央压线行驶,而是靠边走了。
前阵子我换了驾照,但我依然没有胆量开车,日常出行仍依赖公共交通和蹦蹦。虽然也知道蹦蹦师傅总是违规,但又希望每一位辛勤付出的蹦蹦师傅平安顺利。
那些记忆里的蹦蹦,载着我一路颠簸着在岁月里穿梭,在风雨中飘摇,从城市的一边飞驰到另一边,好像能开往任何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