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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峰高举一个草原

2021-09-23李元胜

绿色中国 2021年9期
关键词:野花物种翅膀

车往重庆城口县的神田草原开,一路盘旋而上,视野里全是屏风般整齐排列的山峰,难怪我们所在的乡叫北屏。北屏北屏,叫了这么久的名字,到了白云缭绕之中,才发现取得真好。

神田还在头顶上,在所有的屏风之上,城口的人说,那是群山举起的一个草原。3个月前,我去过一次,确实就是这么奇幻。

但是已是黄昏,今天到不了神田,我们的目标是半山上的安乐村,这是陪我上山的文友子民选的地方。他知道我非常看重晚上的灯诱,这一带,还只有安乐村最适合。

白天适合看蝴蝶看花,因为很多昆虫躲在树冠上,没有翅膀的我们只能望洋兴叹。但是晚上就不一样了,昆虫有趋光性,在好的位置挂一盏灯,简直就是它们没法拒绝的武林盟主召集令。一盏灯,一张白布,昆虫界的牛鬼蛇神都会纷纷出洞,到我们的眼皮下来开英雄大会。

开着车,想到这个场面,我不禁嘿嘿笑出声来。车上的子民和文友木木,以为窗外有什么精彩的事情,都赶紧伸长了脖子四处看。

路边还真有精彩的,一丛醉鱼草花开正艳,粉红的穗子在山坡上很是显眼。醉鱼草的花是很吸引蝴蝶的,我把车停下,远远瞄了一眼,不禁心中微震。没有蝴蝶,但是有好几只天蛾在花丛中穿行,有一只翅膀似乎是透明的。

咖啡透翅天蛾!我提着相机就下车了。

“二哥,小心!”子民在身后提醒。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山坡的土石非常松软,有时候走一步会滑回来半步。

我小心地来到高大的醉鱼草的下面,仰着头仔细看了看。两只小豆长喙天蛾、一只咖啡透翅天蛾正在兴奋的享受今天的最后一餐。我找了一枝最矮的繁花,守在那儿一动不动。根据我的经验,悬停的天蛾们会围着花丛转圈,不会放过开得很好的花穗。果然,几分钟后,它们都先后进入了我的镜头。

匆匆吃完饭,我们就去找灯诱的地方,在屋后找到一处,四处空旷,很适合召开昆虫的英雄大会。

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我开始准备器材,感觉会有一个忙碌的晚上。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我停下了手里的活,走到窗前,没有听错,外面真是突然就下雨了。

灯诱是没法搞了。我们悻悻地喝茶、闲聊,不知不觉,雨竟然停了。

雨后的夜探效果也会打折扣,但总比闷在屋里好,我们先到屋后的山路上去走了一圈。湿漉漉的草丛中,我找到一些蝴蝶,其中一只拟稻眉眼蝶新鲜完整,其他的都有点破旧。

感觉没有逛够,我们干脆穿过院子,沿着公路散步。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深夜的山道有着冷冷的美感——头顶有星光,脚下有云雾,身后的山庄逆光看去像发黄的老照片,我们不像是走在此时此刻,倒像是走在某部电影的角落里。

回到房间,感觉没尽兴,就把3个月前去神田拍的照片仔细看了一遍,想预习一下明天会碰到哪些植物,这次去它们会有什么变化。

上次印象最深的是在草丛中发现了开花的太白贝母,一时惊喜莫名,顾不得地上潮湿,趴下去就拍。这是一个生长极其缓慢的植物,第1年长出针状的苗,第2年才长出像样的叶,如果第3年茎叶长得齐备了,第4年就能看到开花。多么不容易,等一朵花开,差不多要读完大学的时间。

然后就是木姜子和茶藨子,都在开花。前者倒是常见,后者我查出是瘤糖茶藨子,我特别喜欢它半透明的一串果实,不知道明天结果没有,希望能挑战一下它的酸。茶藨子是野外口渴时的救星,它致命的酸,一粒足以让口腔里充满唾液。如果我上山带的茶水全部消耗完,还要吃馒头作为午餐,我就会四处寻找茶藨子。如果茶水还有,我会寻找更可口的野草莓。

还有那几树山樱花,当时正狂野地开着,现在,果实期应该过了,会不会还有几粒残留枝上,让我可以琢磨一下。

看着看着,神游于5月的时間里,我想起了当时写下的诗,不禁找出来读了一遍。

北屏即兴

一生中登过的山

都被我带到了这里,我昂首向天

它们也都一起昂首向天

一生中迷恋过的树

也被我带到这里,我们默契地

把闪电藏在身后

群峰之上,天马之国

可以挽狂风奔雷飞驰

也可以安坐溪谷,放下幽蓝的水潭

上面漂浮历年的落花

满山遍野的山樱上

有忍耐过无数冬天的碎银

有鹰滑过的影子

这是适合我们的国度,总有狂野之物

和我一样,友好而忍耐

但不可驯服

第2天清晨,鸟声把我惊醒。恍惚中,突然想起,身在距离神田不远的安乐村,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天啊,翻身就起来了。

我们匆匆吃过早饭,驾上车就兴奋地开出了山庄。路边仍有醉鱼草密布,我减了速度,慢吞吞地往上走,这样透过车窗就可以看见有没有早起的蝴蝶。

醉鱼草上不算热闹,因为只有它们的最高处能抹上一点朝阳,仅有的一只麝凤蝶在那里逗留,拖着秀美的长尾。我停车远远拍了几张,就继续赶路。总觉得从昨天的观察来看,上山的路边常见物种多,山巅上会更精彩吧。

这点小心思,很快就被证明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在一处废弃的工棚旁,我看见一只蝴蝶闪过,赶紧停车。它轻巧地落在工棚前的地面上,离我们的车很近,我也轻手轻脚下车,把车门慢慢推回去,怕惊动了它。定睛一看,这只蝴蝶翅正面黄色,密布黑色条纹,好陌生的蝶,我表情淡定,心里却惊呼了一声。它移动着,用长长的喙左左右右在潮湿的地面找个不停,像探雷的工兵一样,专业地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过程中终于把翅膀合上了。翅反面仍然是黄色,黑色条纹却变细了,成精致的网状,后翅的眼斑低调地列在网的边缘。原来是颜值不俗的网眼蝶,无数次看过照片,也见过标本,却从来没有在野外相遇。

拍完网眼蝶,我满意地站起来,看了一下环境。还真是个拍蝴蝶的好地方,一条纵向的沟和公路,两条蝴蝶喜欢的飞行线路交叉在这个半山上最大的平台。它还不仅是一个交通枢纽站,废弃的工棚、有人类生活史的地面,对蝴蝶来说,简直就是美食城,太值得逗留了。

我决定在这里多开销一点时间。看看还会有什么蝴蝶逗留。接下来的40分钟时间,我观察到7种蝴蝶,都是常见蝴蝶,其中的白灰蝶和彩斑黛眼蝶,我相对见得少,多拍了几张。

我们继续往上,上午10点左右,到了群山之巅的神田草原,这已是重庆陕西交界处。

驻车后,我们3人缓缓步行,沿盘山路往里走。果然,和半山的景致区别很大。这里草木茂盛,却不高大,有点走到了川西草原的感觉,但是天更蓝,云更低,人更舒服。

看了一会云和天,还是忍不住低头看野花,路两边全是,五颜六色,种类繁多,我很快就被道路左边坡上一种花吸引住了,它像五只鸟组成的一个紫色灯笼,造型非常别致,花瓣和萼片都是紫色却又深浅不同,很耐看。这是我在城口多次见到的华北耧斗菜,都在海拔比较高的地方出现。如此惊艳的物种,能让人每次看到都很惊喜。

拍完华北耧斗菜,刚回到路上,就看到右边的草丛里,有一些醒目的黄色花朵,像一只只吊在草叶下的圆号,凑近一看,原来是顶喙凤仙花,此种只在重庆有分布,别的地方,就只能看别的凤仙了。

就这样左一下右一下,完全走不动路,生怕错过好看的野花,确实,好看的也太多了。比如,看到一种蓝色的花,粗看不以为意,仔细看就会大吃一惊,它的花朵稀疏而随意地组成大致是园锥形的花序,像蓝色的圆筒形灯笼,灯笼下部花的裂片很小,收缩成了反卷着的小浪花,而花柱却肆无忌惮地从浪花中伸了出来,长得精致而有趣。后来我查到,这居然是一种沙参,细叶沙参,完全颠覆了我对沙参花的印象,以前看到的沙参花都像桔梗花。仔细阅读了相关资料,原来,这不是孤案,沙参属的筒花组,其实都有着类似的花朵,只是我自己没有碰到过而已。

子民轻轻叹了口气。显然,对这样的行进速度有点无奈。子民对昆虫敏感,视力又特别好,经常发现我漏掉的东西。木木喜欢野花,倒是乐呵呵地又是看又是用手机拍,完全不着急。

走到一段相对平坦的路时,阳光更强烈,蝴蝶出现了。但这些蝴蝶仅供远远观赏,不可接近:它们有的横向掠过土路,从坡上直往沟底而去;有的沿着路纵向上山或下山,行色匆匆,似乎路边繁花,并不值得它们逗留。我目击到的蝴蝶多达十余种,其中有好几种是我肯定没见过的,但也就是擦肩而过的缘份,想要看清楚细节都来不及。我已经不会着急,甚至不会遗憾了。一路有蝶的路,至少比无蝶光顾的路好上十倍,对不对。

这些蝴蝶中,唯一和我有缘份的是藏眼蝶,它大胆地落在路中间,给了我短暂而宝贵的机会,但是很不好意思,拍下它的时候,我以为它是只弄蝶,即使整个体型很不像,它翅的反面白色上有黑斑,很像白弄蝶。后来在弄蝶资料里查不到它,请教了研究蝴蝶的朋友,才知道错大了,原来是一只眼蝶。特别有意思的是,在另一处灌木中,我拍到一只平摊着翅膀的眼蝶,也是从来没见过的,后来确认,这也是一只藏眼蝶,只是它向我展示了翅膀的正面。我给子民说,还不错,这两只蝴蝶我都是首次相遇,一只眼蝶,一只弄蝶,真好。蝴蝶的世界是博大丰富的,我还在它的门口徘徊呢。后来一想到这个细节,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们终于来到了神田草原最高处的山丘,也路过了5月曾经让我赞叹不已的开花的山樱花树。可惜,没有找到果实。翻过山丘,草原一泻而下,就像一张巨大的花毯倾斜着,罩在馒头似的小山丘上。

本来,我还惦记着那条路上的太白贝母和瘤糖茶藨子。但是路上沉醉于各种野花,按计划下午要去看神田草原的另一个山头,只好放弃了。

但是,还没有好好拍的野花还很多很多。有些物种,路上早就见到了,却一直没拍,总觉得前面还有姿态更好的,背景更好的。现在到了最高处,已无更多选择,我干脆把背包放到草丛里,从离自己最近的野花拍起。

瞿麦花像5个跳舞的紫衣小姑娘,风一吹,它被吹歪了,又像一个乱发纷飞的狂野女子。紫色的还有翠雀,像一群鸟,轻盈地停在细细的枝条上,就形态而言,它们比我见过的乌头要美,乌头花也是紫色,却像一群蒙面僧人,面目不清地端坐在一起,看久了不禁心惊。我一边拍,一边喃喃自语,这些野花远看是一个整体,一团彩云,但是那你蹲下来,离它们近在咫只,视野里只有其中一株甚至一朵的时候,它们就会像宏大的建筑,展示出设计师造物主的缜密、大胆和机智,甚至,每个物种都既是活生生的生命又像是某部深邃天书的一个词,既是一个独立、完整的系统,又好像是理解其他更广袤生命的钥匙。我的沉思,始终跟随着镜头里目标的变幻,像一条小路,左弯右拐,在草丛深处越走越远。

不知道拍了多久,我才慢慢站起来,腰、膝盖都已经变得僵硬和麻木,我差点没有站稳,身体竟然摇动了一下。我仰起脸,闭着眼,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恢復了状态。这时,子民提醒到,已经12点了,我们应该下山去吃午饭,然后转移。

“好的!我抓紧。”我说了一声,又蹲了下来,我发现一些被忽略了的野花,它们单独占据镜头时,可能并不耀眼,但是当你退后,面对草原的时候,正是它们构成了草原的基础色,比如圆穗蓼,比如野葱等。我得把这些低调的野花也记录下来。

步行到山门,还需要一些时间,拍完这一组后,我们就调头下山。烈日当空,阳光非常耀眼,我们3个人都眯着眼往前走。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些野花,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究竟是哪一点不一样呢,难道就因为眯着眼,所有的景物都发生了弯曲?然后,我就反应过来了——是蝴蝶不见了。来的时候,左左右右,高高低低,都有蝴蝶在飞,虽然我只拍到一两次,但蝴蝶们让整条路显得灵动而多姿。只不过过了2个小时,这些大大小小的蝴蝶竟然整齐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又让我想到,上山的时候,这一段路我并没有拍摄和记录任何野花和别的物种,因为作为蝴蝶迷,我实在无力抗拒空中那些翩翩来去的翅膀。那重走这条突然变得空旷的路,我就好好看看别的物种吧。

没有发现未记录又特别有趣的物种,我就选择姿态好的柳叶菜、老鹳草拍了些照片,拍着拍着,又忘记了时间。好一阵之后,我抬起头来,发现两个伙伴,躲到了不远处的林荫下。

我正打算向他们靠近,突然发现了一只蝎蛉。蝎蛉是一种奇特的昆虫,它们有着长长的喙,喙的末端有咀嚼式口器,这样的装置真是万能,不同种类的蝎蛉用它对付不同的进食目标,比如野果、小型昆虫和动物尸体。雄性的蝎蛉有着蝎子一样的尾刺,这也是它们得名的由来。

我无数次在野外遇到蝎蛉,但只拍到过它们取食野果,而眼前这只蝎蛉却在刺杀一只蝇类,它的喙已经刺穿了蝇类的腹部,整个过程中,蝇类只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翅膀不显眼地振动着,随后就一动不动了。蝎蛉贪婪地吃着,喙在蝇类身体里细微地晃动着。我赶紧拍下了这难得的场景。

蝎蛉拍好后,伙伴们还得再等等我,因为蝴蝶终于出现了——一只圆翅钩粉蝶顺着道路飞过来,对路边的多数野花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应该是一只羽化不久的蝴蝶,翅膀完好而干净,仿佛一位衣冠楚楚地享受着自助餐的绅士,每一处餐台都要去品尝一下。粉蝶中,这也是我偏爱的种类,我半蹲在地上,完成了记录,膝盖被地上的石块顶得很痛,但是感觉很值。

在神田,我最后记录的物种是一个大型菊科植物橐吾的部落,足足有几十株,它们的叶子硕大如南瓜叶,花序高过一米,非常壮观,可惜刚进入花期,还没有盛开。橐吾,还是故友郭宪在金佛山上教我认识的。要是他还在,能和我一起同游神田,记录如此壮观的橐吾部落,他一定会很开心。

作者简介:李元胜,诗人、博物旅行家。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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