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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内阁的权势再起

2021-09-23张艺萱

贵州文史丛刊 2021年3期

张艺萱

摘 要:晚明君臣以反思张居正擅权为起点,否定了嘉隆以来首辅专决票拟的传统,导致了内阁权势衰落。直到天启年间在党争事件中产生了分票制,才改变了这一趋势。分票制改变了内阁权力运作方式,为内阁重新集权、再现“宫府一体”提供了制度便利。以此为分界点,晚明内阁的权力运作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相。分票制加强了君相的紧密联系,其运作弊病也加剧了内廷与外廷的矛盾,这反映了晚明时期“宫府一体”引发的争议与外廷对待内阁的两难态度。

关键词:明代内阁 分票制 首辅制 崇祯帝

明朝建立之初,太祖朱元璋废宰相,成祖朱棣设立内阁,这成为中国政治制度的一大变化。之后的二百馀年中,明代内阁在曲折中维持运作,得到发展,其权力之盛衰、制度之变化与明代政治的走向密切相关。以往的制度史研究对内阁制的整体发展已有较清晰的脉络梳理,相对普遍的看法是:明代内阁制度至明中叶基本发展完备。随着首辅制的发展,内阁权力不断扩张,至张居正秉政时期达到顶峰,张居正去世后内阁进入了持续的衰落期。其中,天启、崇祯之际,内阁票拟由首辅秉笔制转变为分票制。所谓“分票”,即由众阁臣分别秉笔票拟,是与首辅独掌票拟有别的一种内阁权力运作方式。学界对分票制的基本内容、形成时间等方面已有一定的研究,但这一制度变化往往概被视为张居正去世后内阁制度衰落的一个注脚而一笔带过1,目前尚无专文进行探讨。而在传统政治史的党争叙事中,处于争议漩涡中的晚明内阁,整体未脱离被动无能或主动从恶的道德负面形象。与此相关的互相抵牾的各类史料,需要制度史视域的新解释。值得追问的是,后张居正时代的内阁虽然总体上无法与内阁鼎盛期相提并论,但这是否就意味着它一成不变地延续着衰落的走向?方志远根据明末顾秉谦等首辅长期掌握票拟的实际情况,判断分票制并未根本改变首辅主票拟的传统2,那么分票制对晚明内阁的权力运作及其权势地位究竟产生了何种影响?分票制所关系的内阁权力变动与晚明党争有无内在关联?本文拟通过对分票制的产生演变、日常运作及弊病的分析,观察制度与人事的互动以及内在的思想推动力量,由此重新审视晚明内阁权势的曲折变动,以期能对明代内阁制度与晚明政治史有一些新认识。

一、首辅秉笔制的困境

无论是明人还是后世学者,论及明末内阁“分票”时,都将其与首辅秉笔制相对,视二者分别代表票拟秉笔权的“分”与“合”。因此,要讨论分票制,首先应当注意在“分票”出现之前,首辅秉笔制是如何产生,一度发展为首辅专决票拟,又如何陷入困境的。由此才能明了票拟秉笔权分合背后的深层关联。

内阁设立之初,众辅臣之间并无明显的地位差距。天顺年间李贤为阁臣,开始有了较为明显的首辅、次辅之分,并逐渐形成了票拟由首辅秉笔的惯例。直到正德年间,首辅秉笔制基本上是诸辅共议、首辅执笔,或由首辅委他人执笔,尚未发展到首辅专决票拟、次辅唯首辅之意是从的程度。1首辅秉笔票拟进一步发展为首辅“专决票拟”,是在嘉靖时期。张璁、夏言、严嵩等人相继凭借嘉靖帝的宠信成为一时的“权相”,促成了“宫府一体”的权力格局,从而对内取得了相对于次辅的独尊地位,对外“颐指百僚,无敢与抗者”2。从嘉靖到万历初年是內阁发展的一段黄金时期。总体趋势是内阁权力越来越大,且越来越集中于首辅之手。然而这一趋势在张居正逝世后发生了逆转。随着清算张居正的政治风潮而来的,是朝野广泛兴起的对嘉隆以来首辅专决票拟传统的反思。朱元璋废宰相的祖制不断被重提,群臣以此为依据质疑首辅权力的合法性。顾宪成对此有一段典型议论:

太祖罢中书省而设六部,惟恐其权不散,严分宜以来,内阁合六部而揽之,惟恐其权之不聚。散则互钤,权臣不得行其私,国家之利也;聚则独制,各人不得守其职,权臣之利也。3

谢肇淛视嘉隆以来的“宫府一体”为阁臣窃权行私,亦颇具代表性:“嘉隆以来,若分宜、新郑、江陵等4,广布爪牙,要结近侍,是以阁臣而假天子之威福者也。”5

张居正以后的首辅多是软熟之人,虽有结好君主之心,却缺乏前辈首辅那样专决票拟的自信和能力,忌惮外廷讥议,阁部之争随之而起。明中叶以来伴随首辅制的发展而形成的各种不成文惯例——例如诸臣上奏之前须先关白内阁,京察与会推大臣时有司预先请教内阁等——逐一经受着质疑和挑战。6外廷官员每每以“擅权”之名指责首辅,抵制内阁侵夺六部权力,以至于首辅赵志皋激愤地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媒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7这颇能说明后张居正时代的内阁境遇。

因此,继任首辅者不得不极力避免擅权之嫌,内阁内部的权力分配也相应发生了变化。申时行曾反驳言官对他“票旨不使同列与知”的指责,强调“臣时行在阁,无一事不与二臣拟议”8。沈一贯也称“自有内阁以来,绝无一人独任之时”,首辅的职责是“合众人之力以为力”“合众人之见以为见”1。万历二十一年(1593),工部主事乐元声弹劾次辅张位越俎代庖,赵志皋难当首辅重任。乐元声寄望于首辅担当任事,认为首辅应当由膺服众论的重臣充任。然而赵志皋却有顾虑,他在阁揭中对皇帝说道:

臣实不敢以一人自专,遇事必计议而后请行,本下必商确而后拟票。又念先朝辅臣,师师有寅恭之几中,熙熙成和平之治,而近年以来,始有操政柄以擅权,窃威福以乱政者,不知阁中之事,阁臣皆得而与之,孰为当事?孰为旁观?元声以臣为蚊负,固当矣,而以臣位为代庖,则非也。2

这里未点明的近年以来“擅权乱政”者,无疑指张居正。赵志皋如此评价显然有失公允,却正反映了外廷这类批评带给首辅很大压力,使他们以张居正揽权招祸之例为鉴戒。相比起嘉隆时期普遍的首辅专决票拟,万历中期以后,首辅虽然依旧掌握票拟秉笔权,但次辅们参议政事的作用有所增强。而次辅如果与首辅意见不同,必须说服首辅,才能行己意。天启初年,群臣为辽东战事部署争论不休,次辅沈“欲藉以立功名”,苦劝首辅叶向高拟旨催巡抚王化贞进兵。叶向高坚决不肯,向对方晓以利害,沈只好不再坚持己见。3首辅与次辅如何共商国事,最后达成一致,从此例中可窥一斑。

不过,后张居正时代内阁的权力运作,并非简单地从“首辅专决票拟”退回到“首辅秉笔,诸辅共议”的模式上来。最大的不同是激烈的党争以及万历对内阁的防备,实际上使万历中后期的内阁越来越混乱失序,具体表现为内阁长期缺员和缺本可拟。万历初年清算张居正后不久,阁部之争已经初露端倪,此后甚至内阁与吏部“各结强援”“阁、部成两讼场矣”4。东林与齐、楚、浙等党并起分立,出现了“政府不能持权,而台省持之”5的现象。明代大臣一被弹劾,便需要上疏自辩请辞。深陷党争泥淖的内阁,经常有首辅不入阁视事而次辅代为秉笔的情况,甚至阁臣俱被弹劾,无人秉笔拟票。首辅沈一贯数十次上疏万历帝,称“臣独身在阁,力小任重,所以日夜避贤求去,请补阁员”6。独相叶向高、方从哲也先后力陈内阁缺员之弊,然其所请多不得允。阁臣有时还要面临无票可拟的窘境。明代百官章奏要先经御览,然后皇帝再将奏疏留中或交由内阁处理。万历以前诸帝出于权宜,“留中”仅偶尔为之。万历帝厌恶群臣党争纷扰,且不喜部分阁臣附和外廷上谏,于是明代历史中出现了绝无仅有的大量留中章奏的现象7。章奏留中不发往内阁拟票,就意味着内阁无法正常行使票拟职能,以至于“福清叶向高、德清方从哲相继首揆,尝闲坐终日”8。与之伴随的必然是内阁权势地位的整体衰落,无论首辅还是次辅,都很难有所作为了。

万历中后期内阁的权势衰微说明了首辅秉笔制并非内阁权力的保障。在首辅专决票拟的传统被否定以后,首辅秉笔制充其量只能保证首辅相对于次辅的优势地位。而内阁能否有为,根本上取决于内阁与皇帝、外廷之间的关系。自万历帝怠政不见群臣以来,晚明君臣逐渐养成了相猜相疑的恶劣关系,皇帝的意志与“朝论”“公议”常常处于对立的状态。内阁作为沟通皇帝与外廷的桥梁,其政治态度至关重要。阁臣如果调和矛盾,或与外廷同气连声,能够赢得舆论的赞誉,却有失去皇帝信任、削弱内阁事权的危险,而如果试图结好于上,就难免遭到擅权之讥,无法久任。以上观之,分票制并非导致晚明内阁权势衰落的原因。相反,在首辅秉笔制陷入困境时出现的分票制,将为再现“宫府一体”提供制度的便利。

二、分票制的形成与延续

明末的内阁分票制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最初出现于天启四年(1624),崇祯初年成为定制,崇祯十年(1637)倪元珙奏请票拟注名。天启四年(1624)魏广微首次提出的内阁“分票”之议,是直接由激烈的党争催生的。刘若愚《酌中志》云:

初,南乐1欲专政,遂于告病之际,求逆贤密奏,先帝特谕分票商量,又引“世庙时必不敢如此”等语。2

刘若愚在天启年间供职司礼监,曾与魏忠贤等人共事。对外廷内廷之间“传递线索”,刘若愚称“累臣目击最真”。文秉所著《先拨志始》将《酌中志》此段文字引为信史,而《先拨志始》又成为清人纂修《明史》所资考证的史籍之一。但刘若愚对此次分票始末尚多语焉不详之处,其所谓“先帝特谕分票商量”,原旨如下:

谕内阁。圣谕……朕思各部拟票,不知应元辅经思耶?抑次辅等或间亦协赞一二也。……且乞讨肩舆者,乞进侯爵者,卿概应之如响,朕倚毗藉赖平章谓何?追念去辅在时,或未屑越乖舛至此。自今以后,卿元輔还当同寅协恭,集思广益,卿等亦勿袖手坐视,伴食依违。必大家殚力摅忠,务共期于平治。3

此旨系天启四年(1624)十一月四日传谕内阁,实由会推晋抚一事引发的连锁反应。会推是明代特有的一种选任高级官员的制度。自万历中期实施类奏法以后,吏部尚书、吏科都给事中和河南道御史的意见对于决定会推人选变得至关重要。4天启四年(1624)九月,山西巡抚缺员,同属东林党的吏部尚书赵南星与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主张会推谢应祥为山西巡抚,结果引来“御史陈九畴论应祥昏耄,大中有所私其间,讦辨不已”5。随着宫中屡降严旨,责备吏部和都察院“含糊偏比”,魏大中“把持会推”6,事态逐渐发酵。吏部尚书赵南星和左都御史高攀龙等人相继上疏请辞。按照惯例,内阁应代皇帝拟旨慰留,然而天启帝却直接出中旨逐赵南星等人回籍,“御批径发,不复到阁,而宪臣一疏,票帖又蒙御笔改移”。首辅韩爌称此举“大骇听闻”,于是率众辅臣“揭请留三臣,并宥言官”7。因此就有了这一道严厉指责韩爌并令内阁分票的圣旨。至是,首辅与宫中的意见冲突彻底无法调和了。

对于天启四年(1624)末发生的这一系列政治变故,亲历者们多认为宫中有意与东林决裂,而阁臣魏广微交结权宦,居中谋划甚多。魏广微“挟愤与忠贤通”成为改变政局走向的关键。那么魏广微此时向宫中献策“分票”有何用意?关键在于分票制提供了次辅以下的阁臣与司礼监联合的机会。明代特有的中枢决策制度决定了在合法的出令过程中,内阁的票拟与皇帝或司礼监的批红必须相互配合,这便要求宫府之间的协作互信。首辅秉笔制下宫府之间能否充分信任,基本取决于首辅与皇帝或司礼监的关系如何,而分票制分割了首辅独掌的秉笔权,无疑就增添了更多变数。次辅朱国祯对“特谕分票”一事的内情有一段重要记载:

孟冬□庙享,南乐8迟至,首垣等峻劾,示必不容,大恚,遂显附逆珰,商之聊城9,合策以献。凡阁票用墨,内批用朱,内有可否,必发改票。阁臣执正,甚至强争,内亦无如之何,必曲听,或一二字添改,必注明俟考。皆首臣执笔,想正统初年勒定。张太皇太后所云“凡事听先生主张”者,世世守之,阁臣惟此一柄可以着力。即神宗在位久,事多独断留中,亦未尝不依票改批。至是献策曰:“散其权,某奋死奉命,何事不可为?”逆珰甚喜,传旨云云。1

在这里,朱国祯指出了首辅秉笔制的一项特殊意义。首辅秉笔制下,阁臣在名义上同进共退,内部达成意见一致后,形成内阁的集体意见,通过公揭上奏皇帝。凭此,内阁往往能够一定程度上对皇帝施加政治压力,并防止宦官借批红之权专擅朝政。长期以来首辅秉笔制被视为“世世守之”的祖制,未加改易。一旦首辅独掌的秉笔权被众辅分割,就意味着当皇帝或司礼监的意志与首辅的意志产生冲突时,可以直接转向其他阁臣寻求支持。而阁臣只要取得皇帝或者司礼监的支持,不必位居首辅就拥有了凌驾于同僚之上的条件。

分票制所破坏的阁臣之间的同进共退,恰恰是万历中后期至天启初年内阁权力关系的常态。如黄尊素所指出,张居正以前“嗣相位者必反前人之政,进其所忌,退其所暱”,而自申时行以后,阁臣们“转相拥护,久而不败,议者比之传钵沙门”2。天启初年的亲东林内阁也与之类似。当时叶向高面对暗流涌动的政局,早有退隐之心,次辅韩爌、三辅朱国祯却拥戴叶向高主持局面,极力挽留。叶向高每次闭门请辞,都被代行秉笔之权的次辅韩爌驳回,甚至彼此之间“哀恳不听,至于诟骂”3。可见首辅、次辅之间如何相互援助,循资序秉笔,以保证秉笔权不落入异己者之手。

然而,阁臣之间太过团结便易使君主产生威胁感,进而疏离内阁。天启帝即位后表现出的种种宠信宦官的行为,使外廷群臣忧虑“中旨频宣,旁落可虑”,频频疏请“还票拟之权于阁臣”4。时任首辅叶向高“触事力争,久亦厌苦”5。宫府相持之下,司礼监魏忠贤等人揽权的行为时常被内阁阻拦,而内阁不能“得君”,亦不敢侵六部之权。6

天启初年,这种内阁事权过于受限的现状已经引起了越來越多的不满,分票制的出现并非无因。忧心国事者与党争失意伺图报复者,竟殊途同归地将期望寄托于恢复“宫府一体”,主张内阁集中事权。叶向高的友人白所知曾对叶向高言:“兄知天下所以乱乎?盖宰相无权,六部各行其私,无人管束。如人家无家督,子弟奴仆皆为所欲为,安得不乱?”进而提出“今欲反之,非收权不可”。叶向高对此只答曰:“阁臣权去久矣,今安得收?”7茅元仪则更进一步明确指出内阁收权有赖于“宫府一体”作为前提,“为宰相者不得君,即小人亦不能行其奸,岂君子得以行其道乎?”因此,茅元仪劝新入阁的同乡沈以张居正相业为榜样,以赤诚之心得君,从而重振内阁,“收四十年已去之权,而为天下之重臣,则不唯相业自相公而光,即相位亦自相公而尊”8。不久后在部分士大夫的推动下,天启三年(1623)张居正得到初步平反。不过对于沈来说,受限于首辅秉笔制,他入阁后很难越过首辅叶向高独自行事,最终反因被清议诟病交结宦官而不得不辞官。天启帝委权于宦官,绝非茅元仪殷切期望的“明主”。魏忠贤亦不是冯保,能甘心听从内阁处置政事。历史的讽刺性和悲剧性在于,最终并非士人理想中的君相遇合促成了内阁重新集权,而是魏广微与东林的关系决裂。叶向高当时已敏锐地察觉到“士大夫往往有藉内力以行其意者”1,沈即是一例。但叶向高终究未能阻止魏广微通过结盟司礼监来揽权报复。借助于分票制,魏广微突破了资序的限制,越次获得了原本由首辅垄断的票拟权,并与司礼监的批红权互相配合,从而达到了出令无阻、大肆清除异己的目的。茅元仪等支持内阁收权者原本矫枉振颓的初衷,落于现实政治的层面,就完全荡然无存了。

分票制所造就的“宫府一体”完全扭转了天启四年(1624)以后的政局走向,并一度因皇帝对权宦无所约束而酿成大乱。其时叶向高辞任不久,韩爌为首辅,次辅以下有朱国桢、顾秉谦、魏广微、朱延禧等人。分居首次的韩爌和朱国祯,其立场都偏向东林。未分票时,韩爌抗旨揭救赵南星等人,全体辅臣包括魏广微、朱延禧,都不得不在此公揭上联名。2从魏广微之后的行为来看,附和韩爌揭救东林恐怕不是出自本心,只因有联名公揭的惯例在,不便公然拒绝而已。自谕旨分票之后,内阁局面顿时一变,魏广微、朱延禧将“蒲州(韩爌)原拟,改之至尽”。韩爌因被谕旨责备票拟不当,杜门请辞。次辅朱国祯按例代行首辅之权。朱国祯既无法独掌秉笔权,又不得皇帝支持,他自述当日阁中情形道:

余肩次受事,权去无能为。朱童蒙以苏松兵备捶死告灾者,众大哄,引疾。余照例票允,聊城攫取,改擢京堂。御史李蕃、李恒茂言它事,睹讪前案。余驳之,南乐追还,改褒奖。余即趋出。旬日间,蒲州、太宰及先生皆逆,余赐归,岁除出京。3

由此可见魏广微、朱延禧如何通过献策“分票”,直接越过首辅、次辅,凭己意票拟,形成了内阁与司礼监联合的权力格局,亦即“宫府一体”的变种。天启初年党争虽激烈,但总体仍维持了斗而不破的状态。而魏广微、魏忠贤等人联合掌权后无所顾忌,“向日不得志者多分据要津,借中人取旨如寄,快欲所为”4,遂制造出了震惊天下的党祸。始作俑者魏广微后来与魏忠贤发生意见冲突,很快也被罢免。归根结底,分票制所重现的“宫府一体”对内阁来说是把双刃剑,能否发挥良性作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皇帝的个人素质。天启帝没有约束宦官乱政的意愿和能力,而内阁面对宦官作恶,失去了首辅秉笔制下同进共退抗争的条件,除了辞官去位与曲意逢迎之外,别无他途。力图固位的阁臣就难免沦为司礼监的附庸和帮凶了。

分票制以一种非常态的方式出现后,群臣对它的态度经历了从质疑到接受的转变。天启六年(1626),御史陈朝辅弹劾阁臣冯铨侵夺首辅秉笔之权:“阁臣职司票拟,向专责首揆,何铨便一手握定,侵揽自恣,或乘机报复,托言内处,或已经议妥,阳示救正。”5御史李灿然也弹劾冯铨“能侵票拟之权,擅翻天之手”6。这表明分票制施行之初,并未获得群臣普遍的认同。时任首辅顾秉谦回护冯铨,为其申辩时,也未援引天启四年(1624)谕旨分票之事为据,而是强调冯铨并未侵夺首辅之权,政务经诸辅共议后,“臣乃执笔拟票,即二臣间有执笔,亦必从臣裁定,无分尔我”7。顾、冯私交较好,彼此不为介意,但顾秉谦毕竟承认了“二臣间有执笔”,而这正是“分票”的表现。到了崇祯元年(1628),御史袁弘勋弹劾次辅刘鸿训不能秉公票拟,“因有大权在手,报复公行”。值得注意的是,刘鸿训执笔拟票的行为已不再被视为侵夺首辅的票拟权。刘鸿训亦不讳言“分票”,反而强调自己勇于担当任事才招致怨恨,“臣所分票本章,又皆触犯凶锋,取祸最捷者,臣拟票之际不胜忠愤”。随后崇祯帝更在谕旨中直接称赞刘鸿训“票拟主持允惬”。1君臣上下无疑均已默认了分票制的合理存在。

崇祯改元后,分票制得以延续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崇祯帝严惩魏忠贤一党,严防司礼监弄权,首倡于魏广微的分票制逐渐消褪了政治道德上的不光彩之色。崇祯初年的内阁阁臣或多或少与魏党有私交旧情,“大凡所参劾,票拟语多依违”2。刘鸿训是崇祯帝选用的第一位坚定支持东林的阁臣,虽然在阁仅位居第四,但分票制恰好给了刘鸿训施展作为的机会。崇祯初年朝廷能够暴风骤雨般地清算魏党、召还东林,无疑得益于分票制。同样是凭借分票制掀动政局,魏广微因“交结近侍”而备受恶名,而刘鸿训不必有此顾虑,得到了普遍的赞誉。因此,在清算魏党的风潮中,作为魏党留下的政治遗产,分票制反倒很少受到质疑。二是此时明王朝内忧外患集中爆发,崇祯帝又是一位御下严急的君主,内阁政务急遽增多,客观上也需要众辅分票承担。吴甡在崇祯末年入阁,所著《忆记》云:

至崇祯初,上惩魏珰专擅,事事总揽,羽书告急,日不暇给。上精明,票旨详晰,或不当上意,辄发改,又多敕谕即日撰进,无旧案可考证,始议分票。票签末书臣某谨拟,然内阁之职专司票拟云。3

此外,黄景昉称“分票起天启初,其签内填臣某等拟,起崇祯初”4。黄景昉与吴甡同时期入阁,两人的说法可为互证。可见分票制的产生虽有相当的偶然性,而它在崇祯时期得以延续,却又是必然的趋势了。

三、分票制的运作

分票制发展到崇祯一朝始成型。崇祯一朝史料极不完备,既无官修实录,内阁相关的最重要文献《崇祯起居注》也毁于明末战火。所幸崇祯时期的内阁大学士刘鸿训、吴宗达、钱士升、黄景昉、吴甡等人的文集笔记中留下了诸多可供探讨分票制的内容。借此,我们能够稍微管窥分票制的具体运作过程、首辅与次辅的职权关系,以及分票制运行中出现的新问题。

内阁的官署为文渊阁,先来看它的基本构造。吴甡《忆记》云:

文淵阁在午门之东。初仅五间,崇祯时阁员独多,改七间,为各辅臣分票之房。中一间上供孔圣人画像……诸辅臣进揖圣人,以次对坐。中置长桌,凡分本及分票完,首辅与诸辅参酌,于此坐,他不得与。……翰林院官皆在堂内揖,不坐,故称内阁中堂老先生云。5

黄景昉《馆阁旧事》云:阁中凳坐分本讫,各归房票拟。房旧只四间,开窗南向……崇祯中始将东典籍房改拓两间,凡六间。6

文渊阁居中一间称为“中堂”,其馀四间为诸辅办公的值房,崇祯年间又扩建两间。这就是阁臣日常票拟的基本活动空间。“每晨发本”,奏疏发下内阁以后,阁臣们先在中堂讨论分派奏疏,即所谓“分本”。分本后,则各自回到值房处理奏疏。关于如何分本,也有较明确的规定。所有发下奏疏中,“不须出旨,止该部知道者,中书官自行汇出填签”,其馀需票拟的奏疏,“总送首揆分票。如五六十本,则每位照数得若干,多寡匀配”。崇祯时期,除每日早晨的例行发本以外,不时有额外的奏疏需要阁臣票拟出旨。一是专门送阁的重要奏疏,“遇事体重大者,不时另发”,二是皇帝举行大小召对时阁臣例当随侍左右,召对后如需拟旨,众阁臣“仍分本票”。1

值得注意的是,“分本”的工作由首辅主持。虽然分本的原则是每人均分,但实际上首辅能指定某疏由何人票拟。首辅黄立极被诟病分本时“专取易者与己,难者与人”2,以此趋利避害。刘鸿训辩称自己因票拟而招怨时也说“同官杨景辰知此等议论颇触时忌,委之于臣”3。崇祯末年黄景昉入阁,遇到了类似的困境,他自述首辅周延儒“遇吏部起废复官疏,多委余”4。显而易见,如何“分本”关涉利害不小,而此项权力始终由首辅掌握,反映出了分票制下首辅仍具有一定的特殊职权。

阁臣各自分本票拟后,还须经过“汇票”,才能将票拟送呈御览。这是阁臣商榷政事、交流意见的关键环节,体现了票拟先“分”再“合”的过程。《馆阁旧事》云:“夜汇票,将本详细阅过,防有错名、错字及错夹票签等弊,关系非轻。”5不过汇票不仅仅限于检查文书格式。汇票时,众阁臣聚集中堂,参酌审核票拟的内容。对于票拟可否,次辅们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供首辅参考,首辅也可以要求次辅们更改票拟不当之处。商议的过程同样须严格保密,除阁臣外其他人不能参加。虽然众辅分票,若有强势首辅在,其意见仍然举足轻重。崇祯八年(1635)吏部尚书谢陞弹劾给事中许誉卿一事便是明显的例证。当时次辅文震孟与首辅温体仁就如何票拟谢陞此疏产生了争执:

长洲欲右之。乌程曰:“太宰参之力。”长洲求罚俸,乌程曰:“安有太宰所参仅罚俸者?”长洲作色而去。遂拟降级,上不许,乌程拟削籍。晚坐会阅,长洲艴然曰:“削籍未尝不好。”其所票某项钱粮疏,乌程劝改拟,长洲勉应之,改讫掷笔。6

这里提到的“晚坐会阅”与黄景昉所说“夜汇票”指的是票拟的同一环节。谢陞这道奏疏经历了初拟“降级”、诸辅汇票、皇帝驳回、讨论改票、再拟“削籍”、诸辅再汇票至少六个步骤。文震孟在汇票和改票讨论中均反对重处许誉卿,当时在中堂共商改票的钱士升调和矛盾,“复述同官之意于体仁,无非欲以两端之议论,听首臣之酌拟”7。不过对于温体仁这样深蒙宠眷的首辅来说,次辅们的意见仅仅是供其参考。文震孟初入阁时,温体仁“每票拟,必商之”8。然而一旦温体仁坚持己见,文震孟即使愤怒不满也未能改变票拟结果,此后更因一语之讥立即被罢。周延儒第二次出任首辅期间,因为得到皇帝的特别倚信,次辅们甚至“事事请教惟谨”9。这样,最初的众辅分票之意反而淡化了。

票拟送呈御览以后,有时皇帝对票拟内容不满意,便会发回内阁令阁臣“改票”。阁臣改票后会上一封揭帖与皇帝沟通,阐明初拟与改拟的原因。原票拟者拟写揭帖后,上揭前有时首辅还会删削。内阁常就如何改票展开讨论,如前述首辅温体仁拟谢陞奏疏一事。无论原票拟者是首辅还是次辅以下辅臣,首辅在讨论中所提出的改拟意见都非常重要。例如钱士升改票李琎奏疏,钱士升疏言“此票乃臣所分拟”,接到御批改票的命令后,他“当即随首臣商酌,另拟恭进矣”。首辅温体仁建议改拟“姑不究”,钱士升虽然并不认同,但只好遵言改票,然后另以上疏的形式表达反对意见。1此外,还有皇帝在举行召对时径自改票的例子2。

从票拟整个流程来看,崇祯时期分票制的运作特点与影响主要有三。第一是内阁恢复了作为决策中枢的职能,万历中后期以来君相隔绝、中枢混乱的局面得以终结。阁臣钱士升描述了当时内阁的氛围,“取旨辄下,辄喜色,即不当驳改,至再,则惶怖请罪,更端射覆,尽丧其所怀来矣。故比来诏令严密,较万历间日当月,月当岁”3。可见君相在日常政务中的密切沟通以及阁臣对皇帝的依从态度。

第二是首辅、次辅之间的职权划分较为模糊,加剧了阁臣之间的纷争。崇祯十一年(1638),崇祯帝曾就内阁职责说:“卿等职业不专在票拟,就票拟一节,亦见卿等猷为。虽诸臣分票,还该首臣商酌妥当。”4一方面鼓励阁臣们要积极有为,一方面又特别强调了首辅的“商酌”作用。或许崇祯帝意在使首辅、次辅各自发挥作用,两不偏颇,不过含混的调解之词并无多少实质作用。孙承泽即认为,实行分票制使得内阁“水火之端启”,平添纷争。

第三是促成了“宫府一体”权力格局和“权相”的重现。正因阁臣职权范围存在模糊地带,阁臣不再因循资历,而是竞相主动地争取皇帝的支持,倚赖与皇帝的私人关系,这使内阁权力又开始向着皇帝的个别亲信阁臣集中。崇祯帝所宠信的温体仁任次辅时,“已自用事,宜兴不敢较”5,任首辅时则大权在握,次辅以下的阁臣不能与之抗衡。而温氏最为时人诟讥的一点便是不敢批皇帝的逆鳞,一味顺从。论者将其与张璁、严嵩等人相较6,某种程度上即是暗示了中枢权力格局向嘉隆时代的复归。

四、分票公开注名之议

随着分票制发展为定制,外廷也针对这项新制度提出了新的诉求,即票拟公开注名。孙承泽记载:“崇祯中,御史倪元珙疏请分票。其后本下,即令中书分之。”7倪元珙原疏不存,他的从弟倪元璐为他撰写的《光禄寺寺丞先兄三兰府君行状》(以下简称《行状》)对此次上疏的背景及疏中内容略有提及:

复社之论作。……光禄虽贬官,心痛时事,上疏规切执政,语甚激。又云:“今阁臣分曹拟旨,无主名,有所逃责,请令各疏名,使明主得因事考其能否。”奏上,执政大怒,拟旨切责。然天子览奏,心是光禄言,更令易拟,凡三上,不得天子意。天子竟自降诏俞之,着其言为令。阁拟疏名自此始。8

“执政”指时任首辅温体仁,“光禄”指倪元珙。崇祯九年(1636),陆文声上疏攻击复社结党乱政,于是皇帝命倪元珙查究,据实回奏。倪元珙回奏为复社辩白,被认为是为复社开脱。崇祯十年(1637)三月,倪元珙被贬官1,不久后即上疏请求阁拟疏名。中书舍人陈龙正奏疏中有“顷自行人司之副倪元珙疏请阁臣票拟各自注名”2一语,也可佐证《行状》记载。关键问题在于“各疏名,使明主得因事考其能否”应如何理解。吴甡所谓“票签末书臣某谨拟”的惯例,是因倪元珙请求票拟注名才形成的吗?如果是,那么吴甡、黄景昉都认为此例起于崇祯初年,显然有误。如果不是,二者的区别又是什么?

所谓“票签”,即阁臣用以拟写批答章奏之辞的小帖。票签用墨笔填写,夹在章奏中进呈御览,也称“夹票”。皇帝或宦官依照票拟内容批红,则直接用朱笔写在章奏上。票拟的内容由此变为正式的圣谕。批红过的章奏发下外廷,而票签则留存内阁,“旨下,典籍照墨字朱字登注丝纶簿”3。票签内如有“臣某等拟”字样,誊抄于丝纶簿,应当可备事后查阅。如刘若愚曾披露:

五日一比,追赃之严旨,四六骈俪之温旨,皆昆山(顾秉谦)等所票拟也。阁中俱有底簿可考,中书官可证也。凡逆子良卿之奖敕、诰券文,皆内阁词臣撰拟,用红掩面揭奏,亦阁中有底簿可考也。4

可见内阁的文书制度较为完备。阁臣票拟即使是例行故事,亦有凭证留存。一旦事后发现纰漏,不难查覆出票拟出自谁手。崇祯元年(1628),御史吴玉弹劾次辅刘鸿训受贿私改敕书,查实后刘鸿训被革职。总而言之,阁臣并非匿名票拟。“票签末书臣某谨拟”的做法,应当早在崇祯十年(1637)倪元珙上疏之前就已经施行。

那么倪元珙为何说阁臣分票“无主名,有所逃责”?这其实是针对外廷追责阁臣而言的,体现了外廷对“宫府一体”权力格局下阁臣擅权行私的担忧。内阁向来称为“密勿之地”,无论是票签还是丝纶簿,均密藏阁中,除了阁臣与在阁办事的职员,外廷诸臣很难看到。阁臣在票签内的注名同样不对外公开。而在晚明党争激烈的政治氛围中,阁臣既已分本拟票,且不向外廷公示票拟过程及票拟的主笔者,这无疑就加剧了内阁与外廷之间的猜疑,正如阁臣吴宗达所说“分阁臣与廷臣为二而不相信”5。明代内阁不是出令主体,票拟一职是“代天子言”,实际却承担了出令的职责。万历时期外廷为防内阁专擅,就明白提出了一个由此衍生的疑问,“皇上断,谓之‘圣旨;(申)时行断,亦谓之‘圣旨。惟嫌怨所在,则以出自圣断为言”6。更重要的是,票拟轻重可否往往关系到国事成败以及在朝士大夫的仕途,外廷普遍对阁臣寄予厚望,但阁臣们则诉苦票拟“弥能生众怨而启群疑”7。首辅秉笔制下,首辅或独拟,或与其他辅臣共商票拟,票拟责任不明的问题已初见端倪。泰昌元年(1620),即有朝臣提议“自今以后,某旨系共拟,某旨系某拟,旨下之次日,发抄晓然,与举朝共见之”8,但未见施行。而分票制无疑让这个矛盾变得更加突出。崇祯帝一度对首辅周延儒倾心委任,但在文秉看来,周延儒是“借力于内以示其威权,其语人也,辄以喜怒不测,归之圣意”9,御史王象云更抨击周延儒“藏机匿械于字句之间,隐中暗激以阴伤士类,恃此票拟之笔锋,不杀尽天下人不止也”1。此言或有夸张之处,却可见外廷朝野并不都视“宫府一体”为君相相得加以颂美,反而警惕阁臣假借上意擅权行私的一切可能,要求公开君相在密勿之地的决策过程。另外,崇祯年间明廷内忧外患深重,一遇封疆失事,群臣每每追论阁臣票拟的错失,这时弄清票拟的主笔之人也就成为必要之举。

在倪元珙上疏提议以前,外廷为探知票拟由谁主笔,也有权变应对之策。文秉《烈皇小识》云:“凡阁中有所票拟,中书每于外庭传示消息,已成定例矣。”2文秉未曾出仕,其父文震孟在內阁时对文书保密之事不以为意3,或许文秉因此误解内阁中书舍人向外廷透露票拟内容“已成定例”。实际上,受益于“宫府一体”的阁臣对此类行为尤其反感,将其视为对君相密勿决策的冲击:

辅臣体仁奏:“阁中看详,原称密勿,外廷何由而知?辄传系某人拟票。这都不是,通应严禁。”上曰:“正是。内阁旧制,原不许外人擅入,前卿等曾经条饬。就是跟随人役,也都有限制,如今还要严谨。”……辅臣延儒奏:“外人自可讥防。这原是阁中供事员役,所以防范不到,正是臣疏庸之罪。”4

温体仁向皇帝进言通过严格内阁的保密规定,来杜绝各种关于票拟的传言,从后续看并无多少成效。加之明代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结果内阁与外廷彼此猜疑依然如故。崇祯三年(1630),御史吴执御弹劾首辅周延儒挟私愤欲逐黄景昉,数年后黄景昉入阁,翻阅阁揭等记载,愕然得知“当时下石余属乌程,非属宜兴”5。温体仁被弹劾票拟徇私庇护同乡后,也不得不上疏自辩,明言相关奏疏是由同官票拟,与己无关,并借势抨击外廷将捕风捉影的事“皆罗织为罪,阁臣将安所措其手足哉”6,认为这限制了内阁的权力。

明了以上背景,就不难理解崇祯十年(1637)倪元珙提出票拟“各疏名,使明主得因事考其能否”是什么涵义,又何以惹得“执政大怒”。倪元珙兄弟都持同情东林的立场。复社继东林而起,名震天下,因故与温体仁产生了严重的冲突。温体仁借陆文声上疏的机会意图惩治复社,票拟严旨。倪元珙除了“上疏规劝执政”以外,提议阁拟疏名的直接目的无疑是为了反击温体仁。票拟“各疏名,使明主得因事考其能否”,即票拟秉笔者公开署名,意在将内阁票拟置于公开的监督环境中,形成舆论对阁臣的压力,防止阁臣擅权行私,逢君之恶。倪元珙的奏请得到了崇祯帝的认可并下旨施行。次年,崇祯帝又谕:“以后凡遇大召对,准史馆四员纪注。如听闻不真,勿得臆传。”7可见皇帝也苦于屡禁不止的政治流言以及由此导致的纷争,希望能以有限公开中枢决策过程的方式来消除内外猜疑。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晚明言路向来以嚣然著称,张居正以后的阁臣与言路或相争、或妥协,均未能取得压倒性优势。黄景昉论及叶向高执政,就认为叶向高太过听命于台省舆论,而不首先考虑其言可行与否,对这种“周旋门面”的做法颇有微词。8在内外战事不断的背景下,明末内阁的权力虽然借助分票制而有重新扩张的趋势,但也普遍存在着阁臣不敢任怨、尸位素餐的现象。仅凭票拟公开署名这一措施,很难短时期内引导政治生态走向良性。对待阁臣应如何平衡“防专擅”与“振作有为”,是终明一代未能妥善解决的问题。

五、结语

明代内阁的权势盛衰与秉笔权的分合,并非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天启、崇祯时期的分票制与首辅秉笔制中的特殊形态——首辅专决票拟,实际上有着相似的精神内核。它们都导向了“宫府一体”的权力格局。在晚明内阁权势由衰再起的这一变动中,分票制的关键作用正在于此。通过改变内阁的权力运作方式,分票制打破了阁臣因循资历秉笔票拟的规则,有利于皇帝凭己意自行择相。因此,分票制虽然分割了原本由首辅独掌的票拟权,但它加强了内阁与皇帝之间的紧密联系,君相关系整体上从相抗重新走向相合,一定程度上再现了“宫府一体”的权力格局。而因为皇帝往往倾向于任用亲信的阁臣担任首辅,凭借着皇帝的信任支持,分票制在运行中反倒出现了权力重新向首辅集中的趋势。

然而,外廷对待“宫府一体”始终存在着矛盾与摇摆的态度。张居正逝世后,反思首辅专擅的呼声占据了主流,当内阁权力式微已极,朝堂政治秩序混乱后,主张内阁应当振作有为的声音逐渐由潜流重新浮现。天启年间“宫府一体”集中事权的主张被权宦所利用,崇祯时期外廷又重现对权相专擅行私的隐忧。究其根本,明代阁臣作为一个特殊的政治群体,拥有天子近侍与士大夫两重身份。有明一代,“宫府一体”作为内阁建立事功的前提,有赖于私人性的君相信任关系,却缺乏制度保障。外廷既警惕阁臣沦为君主私人,擅权行私,又期望阁臣能作为士大夫领袖顺应公论,担当任事,对君相私人性政治关系的批判与对内阁的事功期望构成了愈加难以调和的紧张。这既是引发各种政争的一大原因,也成為推动制度变更的力量。

责任编辑:石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