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舌头(8首)
2021-09-23魏天无
魏天无
早起的人
——给剑男
早起的人在门廊下看雨
梦中的人分不清雨声和高山流水
雨有时会停下来,看看它洗过的世界有没有变化
山谷中缭绕的云雾遮住了它的眼睛
早起的人坐着,抽烟
看对面景区大门紧闭
听说前几日有位游客
被落石击中头部,躺在医院里尚未苏醒
现在,我们只能在想象中看见
十来只白鹇在骤雨初歇时来到密林小径
又被松动的泥土和滑落的岩石惊起
像一团团腾空的白雾
每一棵植株都被雨的指头敲打
每一片叶子都倾向大地
我们这些城里来的人
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灾难
有的早早醒来,有的还在梦中
美好的事物虚幻如故
对它朝夕相处的世界
保持着分寸
西蒙娜·薇依
我在春天读到一位女性
写给父母的最后一封信
全部是美好的事物,或者
询问他们那里的事物如何美好
全部是躺在病榻上不能动弹的她的虚构
一笔一画的拟像,却再也不会有比这
更真的真实,因了那些不能再美好的词语——
春天,白色粉色的树,树上的鸟儿
夜晚满天的星星或一轮绝美的月亮
全部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色,不能
一一细说下去:美好已自行说明
美好是,它还在这个世界上,还在
光明里,还在它要去播撒的路上
它不知道它已落在了死亡的后面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它越过一个人的死亡
像扁桃树花落满大地
在天姥山青云梯
多少人曾从这里走过
再多一两个又如何
吟诗者作古,崇古者变成
猎奇的游客。五角形的红薯叶被翻藤
露出银灰的底色
花生苗钻出白色地膜
如你所知,现实与梦很不一样
但梦与梦早已不是同一个词
过去的梦是另一种现实,得之于
另一片风景,像千年香樟上寄生的植物
有着透明的羽状叶片
如你所见,柿子青涩
板栗还在壳斗中熟睡
登山道已被无数次修正
抬头看天姥山的峰顶多像一场
从未醒来的梦。白云簇拥
渐渐暗淡、弯曲的月亮
听洋仔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有多少人在餐桌旁为你唱的歌流下泪
就有多少种被错过了的生活
不:只有一种虚幻的爱情
此刻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变得真切无比
不:只有你闭着眼,低下头
弯着腰的唱姿是真实的
流泪的人各不相同,她们流下的泪
都是一样的。追她而去的人手里都攥着
一模一样的餐巾纸
他们说你的歌声是虚假的,模仿的
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洋仔
像这夜空,容纳不了太多明亮的星辰
像这并不公平的世界
靠着些长久存蓄的泪
获得暂时的倾斜
写给看台上的构树
无数次偶然中
总有一次属于你
把你送上人类的看台
当你从空中降临,当你枝叶纷披
牢不可破的世界中那一点瑕疵
被重新识别为养育世界的泥土
顽强,坚忍,不过是贫弱者给更贫弱者的
虚弱赞词。不理解事物的懵懂
你就看不见一种巨大的爆破力
来自一坨白色鸟粪的包裹
在那时,此地
溃逃的人群留下他们的遗址
物流配送员
像长相憨实的东北小伙,小黄
来自天门皂市
一个人开车,一个人
送货,奔跑在复甦的大街上
不让我接触包装箱。让我用脚
抵住平板车
保安在他的手腕处测完体温,说
可以送,不能安装
小黄说,冰箱我帮你放好,半小时后插电
洗衣机可以自己安装,我看看你家的水龙头
说起在皂市,农村嘛
情况比这里好多了
比孝感、黄冈、黄石好多了
我二月二十一号来武汉,没有什么活儿
拖着平板车走在小区,割草机的轰鸣
让他口罩里的声音飘忽不定
他平静地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空笔杆按下按钮
我说小黄,这是封城后我第一次坐电梯
和一位陌生人坐电梯。小黄贴后我贴前
高过一头的冰箱把我们隔离
蜜蜂的舌头
直到死去,一只蜜蜂吐出了舌头
细长的,带着一点弧形
临终前才向世界展示你生存的技艺?
像一缕枯黄的花蕊失去了它的蜜
这是南方的冬天,红的白的山茶花还在开
野桂花在山坳里
春天的时候,在油菜花地里
我会想起蜜蜂的巧舌如簧
割 草
青草的气味在被拦腰斩断时
才能嗅到吗
割草机,斜挂在割草工的腰間
巨大的轰鸣声在后,两齿刀片匍匐向前
季节性临时工,唯一被允许
进入草坪的人
他走遍青草的聚集地,双手
平稳,专注于手头的活计
叼着的烟让他眯缝起一只眼
下巴上的口罩来自冬天
四溅的草屑被清扫,收集
在垃圾桶边半蹲的黑色袋子里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却又焕然一新
汁液的气息流淌到天色微明。不绝于耳的轰鸣声尾随
一个震荡不已的梦:割草工稳稳走来
高速旋转的刀片画着圆弧,他屏住呼吸
像手持探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