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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戏剧观念的几个问题

2021-09-23

关键词:儒教戏剧鲁迅

孙 郁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2)

晚清是中国戏剧繁荣的时期,士大夫趣味与市井审美都得以生长。徽班进京后,京剧渐渐成为百姓喜爱的艺术,因了皇家的宠爱,帝王文化和民间精神彼此互渗。这种艺术在大俗大雅间,形成了一套无形的精神秩序,将日常生活与儒家伦理溶解在一起。以京剧为代表的传统戏剧艺术之所以吸引大众,不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观念的流露,还有着一种游戏的快慰,这种游戏意味在今天被许多人所看重,有学者总结为“芜杂万象,千奇百怪,流光溢彩,游戏心态”(1)郭宝昌、陶庆梅:《了不起的游戏:京剧究竟好在哪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55页。,是颇有道理的。外表的旧形态,内中也隐藏着超越伦常的审美快慰,这是它能够不断被世人接受的原因之一。

但到了民国初期,情况发生了变化。随着西学东渐、域外艺术的引介,质疑京剧的声音不断出现。新型知识人要建立个人主义的文学和现代艺术,审美判断就远离了旧的尺度。陈独秀就认为,现代西方(欧洲)艺术中,戏剧的影响最大,诗与小说次之(2)陈独秀:《现代欧洲文艺史谭》,《青年杂志》1915年第1卷第3号。。但西洋的戏剧,与中国的艺术是颇为不同的。所以,文学的进步,不能不涉及到对旧戏的改造。最初的新文人中,没有几个是戏剧方面的专家,也缺乏戏剧创作的经验,他们对于旧戏的批判,多还是属于文化批判的一种,并非专业的沉思,带来的思想的歧义,也是自然的。而这期间鲁迅戏剧观念的变化,让世人看到了新文化人审美意识的丰富与复杂性,可深入思考的地方是很多的。

五四那代人批判旧传统的态度,其实是有选择性的。《新青年》上面激进的文字都有特定所指,并非后人理解的那么简单,用虚无主义来概括,恐不得要领。该杂志创办不久,编辑同人既抨击旧式诗文,也讥讽旧戏,戏剧改良也成为话题之一。这里的旧戏,多指京剧,那时的文章关于帝京梨园里的氛围的透视,是带嘲讽的意味的。《新青年》周围的人对于旧戏的评价普遍不高,连一向温和的蔡元培也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美术的进化》一文,对于旧戏的思考时,亦怀揣着一个新文学的梦想。鲁迅与周作人的文章里也不乏类似的观念,这种心态与他们的知识趣味有关。在接触了大量域外文学之后,意识到中外艺术的差异所在,而在中国历史上,官方提倡的艺术常常遮蔽了审美的另一种潜流,这种文化的失调,他们是颇为不满的。新文学的提倡者觉得,新诗与新小说多在知识精英的层面,还应顾及世俗文学的审美更新。而新文化运动初期,众人支持戏剧的改革,也是该运动的应有之义。深究内在的因由,当可想见五四新文化人的除旧布新的态度。

彼时知识人抨击旧戏、提倡新剧目,呼应了文学改良与革命的思潮,也与进化论思想是合拍的。钱玄同《反对用典及其他》就叹道:“南北曲及昆腔,虽鲜高尚之思想,而词句尚斐然可观。若今之京调戏,理想既无,文章又极恶劣不通,故不可因其为戏剧之故,遂谓有文学上之价值也。”(3)《钱玄同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页。周作人起初对于钱氏的看法也有认可的地方,认为京剧失去意义是大致不错的。他在《论中国旧戏之应废》中就说:“我们从世界戏曲发达上看来,不能不说中国戏是野蛮。”(4)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⑥·花煞》,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619页。这无疑是二元论思想的一种表述,偏激是显而易见的。但过了五年以后,周作人的思想就发生了变化,在《中国戏剧的三条路》中则认为旧戏有研究价值,因为缺乏现代意义,所以改良旧戏是必然的道路(5)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⑥·花煞》,第628-631页。。此种看法,在胡适、刘半农的文章里也可以看到。

旧戏剧受到批判,除了审美方面缺失现代性外,还与其是儒教的载体关系很大。《新青年》同人打倒孔家店的思想,也要扫荡儒教的各种载体。在钱玄同等人看来,唐宋八大家遗风与桐城派,都在儒教的系统里,旧戏本身就有类似的功能。戏剧本来是民间文化的一部分,后来被纳入皇权文化的体系里,本有的气韵便消失了大半。当代学者靳飞《关于京剧与儒教之随想》就认为,京剧的四次高潮都是在皇家庆典的时候,“在形成过程就被注入儒教思想的”。他借用王元化的关于大传统与小传统的理论,发现与萦绕士大夫世界的大文化传统不同,京剧世界衔接的是小传统,在最初阶段,小传统是带有民间思维特点的,不乏各种野气,但后来被纳入上层文化之中,精神被渐渐同化了。靳飞写道:

京剧为达到启发人们对于儒教的宗教情感并表现这种情感的目的,需要调动各种表演手段以增强表现力与感染力。反过来说,京剧的表演是以表现儒教宗教情感为中心的。我们习惯讲京剧艺术是写意的,我以为,这“意”,其本质就是儒教宗教情感。京剧又有一个特色是程式化,他们有一套表现这种情感的相对固定的模式。因此,清代以后,他们也用这种程式来表现非儒教的但也近乎宗教情感的内容,同样获得成功。我从这一意义出发,认为京剧剧场是儒教的教堂(并非惟一的),观众在其中既被教育要服从儒教道德行为规范,同时也激发起对儒教的狂热与对道德典范(比较典型的如关羽)的崇拜。(6)靳飞:《靳飞戏剧随笔》,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年,第21页。

徽班进京后,民间化的形体被台阁化的过程,儒教的色彩也越发明显了。鲁迅那代人对于梨园里的氛围的不适,也可想而知。新文学作家远离旧的戏剧而认同西洋新剧,也是自然的。1918年10月,《新青年》曾就旧戏改革进行过讨论,傅斯年就认为,“旧戏不能不推翻,新戏不能不创造”(7)孙郁主编:《新文化运动史料丛编·文学改良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224页。。欧阳予倩在《予之戏剧改良观》中则说:“中国之戏剧,一种之‘杂戏’而已,不能绳之以理。必有精确之剧论,能获信于社会,则不近人情,与无价值之戏,当然渐就澌灭,同时真戏剧亦因之而生。”(8)孙郁主编:《新文化运动史料丛编·文学改良卷》,第233页。批评旧戏,创造新剧,是新文化人的普遍渴念。这其实也是从儒家的诗教传统走出来,寻觅个人主义的文学。批判儒教,连带出重审旧戏,彼此还是存在一种内在的联系。其间涉及的话题,直到百年后的今天,依然纠缠着学界的人们。

《新青年》抨击儒教的文字引发的争论,牵扯出新文化的难题。陈独秀《再论孔教问题》、吴虞《儒家主张阶级制度之害》、李大钊《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都是社会学与思想史的讨论,但一些价值判断也可应用于文学研究之中。鲁迅与周作人在五四前后关于旧的文学形态的思考,其实与陈独秀、李大钊在一个精神层次上的。“文艺是国民精神的灯火”、“人的文学”的主张,乃个人本位的审美理念,在基本点上与儒教的精神反对,新旧之争的焦点于此已经清清楚楚。

但新的戏剧并非从空中掉下来的。民国的新文学虽然有了长足发展,京剧艺术也在短短的三十余年间创造了奇迹,其势、其气之强,不亚于新起的话剧。京剧因了受时代风气熏染的变化,构成中国戏剧发展史的高峰,但当时许多新文化人并未看到。不过,真正深味艺术规律的作家,是看到了其间的问题的,在相当长时间里,大家各自在不同的路径上(9)关于民国戏剧的发展,蔡元培曾与一些北大人有不同的看法,认为民国的京剧成就不小,新剧要取代它也并不容易。参见蔡元培:《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演说词》,《东方杂志》1917年第14卷第4号。。与戏剧界的许多人不同,鲁迅看待旧戏的视角,是外在于梨园的,心目中有另一个戏剧形态,它位于儒教之外另一天地。在未被主流文化熏染的民间社会,艺术的表达保持了远古的纯真之美,这也是启示新文化发展的内在资源。因为在鲁迅等人看来,儒教没有覆盖的地方,有自由而灵动的精神之光,新文化人要关注的遗产在这个领域。

非儒教色彩的艺术,在周氏兄弟眼里才是有生命之力的。在他们看来,大传统的遗产被污染了,而小传统里的思想与诗意则有自己寻找的暖意。从自己的故土的艺术形态看,一些旧的艺术并未被皇家意识侵染,也未过于士大夫化,这些是有生命力的所在。晚清的王国维作《宋元戏曲史》,自是别有深意,也注意到了类似的问题。民间的戏曲与小说,是在说教艺术之外的另类遗存,心灵自如流淌成为可能,精神有溢出道德伦理的地方。周氏兄弟关于非正宗诗文的评论,捕捉的就是那些未被规训的审美。鲁迅研究小说,周作人探讨民俗,都不是旧式文人看重的主流形态,他们于乡土社会发现了士大夫遗漏的表达,那些古老的民间色彩、声音有另类的意味,在周氏兄弟看来,这才是新文学家们要关注的遗产。

相对于小说与诗歌,他们对于戏剧并没有深入研究,不过故土的戏剧艺术给他们带来的影响也是不可忽略的。绍兴戏剧与帝京戏剧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保留了宋元以来的艺术遗风,后者则带有近代帝王文化的色彩。鲁迅少年时期接触的隔壁戏、花调、平湖调都有古风。有学者指出:“平湖调是在元曲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两者相似之处颇多,只是平湖调插科打诨要比元曲多。”(10)裘士雄:《隔壁戏·花调·平湖调》,寿永明、裘士雄主编:《鲁迅与社戏》,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2页。宋代学者就已经注意到绍兴流行的剧种中的野性的趣味,至于陆游在诗中言及的戏剧感受,已经可见民间的戏曲颇为流行了。乡下的戏剧演出,有时候带有随意性,词语里跳着民间热气,生命的压抑感在一种非儒教的语境里喷出,精神就放达起来,意绪也随之广远起来。鲁迅与周作人在回忆文章里都言及了此点,那些野性的、带有戏剧初始形态的表达,对于他们的审美趣味的培养,都不无意义。

中国百姓对于历史的认识,多是从戏曲中来。那形式里有民众认识世界的模式,总体与台阁的文化和士大夫的思想是有别的。鲁迅从六朝的戏剧面具里,就看到了那表现里的内在的思想,由此也可以触摸到远古的本真之气。这些与他整理的《古小说钩沉》在精神取向上有惊人的相似。后来的戏曲也吸收了唐宋传奇的经验,内中有着创造性的想象。流行在绍兴的民间艺术,既有宋代的余影,也多明代的遗韵。周氏兄弟不止一次谈及明代艺术,一部分思想也来自明代文学的启示。看晚明文人的书,有时会感叹那一代文章之好,一些作品背后也有戏剧的元素。像张岱这类文人,词章没有道学的因素,就那么自然游走于山水、城乡之间,点画出心绪优美的情思,文章之轻巧,今人只能叹息。不过,我们看他们的文章之道,是得到民间资源的暗示无疑。有学者考察山阴一代文人的业余生活,就有非正宗艺术喜好。张岱对于梨园票友彭天锡的描述,多见神采。绍兴的戏剧舞台与文人关系,在此颇多意味。

周作人藏书里的山阴文人潘素心的《不栉吟》、《不栉吟续刻》等作品,许多关于戏剧的文字,都有正经的文人所没有的东西(11)参见郑志良:《明清戏曲文学与文献探考》,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37页。。比如山阴曲家周大榜与花部戏曲,在传奇里保持正宗的儒家道德之思(12)郑志良:《明清戏曲文学与文献探考》,第436页。,这大概是彼时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周氏兄弟对于浙东文人的艺术趣味多少有些关注,但没有细细研究,或只是注意文本而少借用,可能与他们的审美走向有关。

对于山阴文人,周氏兄弟言及最多是王思任与张岱。他们的文学活动与戏曲之关系,也颇值得一思。郑志良在《明清戏曲文学与文献探考》中谈到王思任批点戏剧文本,以及张岱家族与梨园的几十年缘分,看出明代文人精神除了诗文之外,自有另类寄托。他们的文章能够颇多神采,和戏曲的关系一定是深的。张岱兄弟刊刻《牡丹亭》,王思任为之评点,都是文坛趣事。那种从旧文人的精神旁溢出的灵动的思想,或许从戏曲中得到启示也未可知。

周氏兄弟多次谈及张岱的文章,对于其文本中的文野相间的趣味是曾经留意过的。在张岱《彭天锡串戏》描写明代浙东戏剧表演中,“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13)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116页。,这里可以看出彼时艺术表达里的自由气息。因为是民间表述,故无儒生正襟危坐气,与儒家教化的逻辑不无偏离,倒有了另类精神。到了清代末期,绍兴民间依然残留着这种遗风,周氏兄弟在自己的文字里,对此一直颇多感念。在礼教世界之外,有虎虎生气的存在,那些野性的、未被规训的声音与辞章,其实才是戏剧的动人之处。

绍兴文化流脉里最动人的东西不是儒教下的温文尔雅的风姿,而是峻拔、苍冷的古风。王思任那句“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14)鲁迅:《女吊》,《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37页。,其实也有绍剧的朗然之气。但中国后来的艺术缺少了这些,精神被儒教渐渐窒息了,旧剧里忠孝与儒家的精神过浓,也参与了对于国民性格的塑造。在周氏兄弟看来,讨论旧的戏剧,要把台阁化、士大夫化的作品与地道民间化的作品区别开来。台阁化的戏剧表露的是官魂,是士大夫化的表演,乃奴性的东西,惟有地道的民间的戏曲,才可能看到民气。绍兴民间艺术的民气的表达,才是他们欣赏的所在。

其实,绍兴的民间戏剧之美,并非孤立现象。散落在许多地方的戏剧也含有士大夫之外的审美音符,只是长久不太被注意而已。民国期间,许多新文化人开始注意考察这些民间形态,提出整理这些民间遗产的观点,想法与鲁迅颇为接近。北大学者关于歌谣的搜集整理已经涉及到民间艺术的传统问题,到了30年代,一些媒体开始留意类似的话题,像《太白》杂志刊发了一组关于乡下戏剧的文章,涉及目连戏、驴皮影、滩簧、花鼓戏等不同剧种,其中陈灵谷发表《梆子和落子》,就写到那艺术的难得之美,凄切、苍凉之调,有土地里的浑厚,那些撕心裂肺的吟咏,叫出百姓的苦楚,虽然没有雅声的平和,但起伏婉转之腔,实在是那些象牙塔里的文人写不出来的(15)陈灵谷:《梆子和落子》,《太白》1934年第1卷第7期。。新文化人希望保留艺术的这种原生态的美意,表明新文学作家对于传统看法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新文学观念深化的结果,与周氏兄弟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从民间寻找非儒教化的艺术,一时间成为众人的共识。

因为不满于官化与过于士大夫化的艺术,鲁迅对于流行的旧戏一直颇有微词。他对于梅兰芳的态度,有着苛刻的一面,后世的人们对此一直存在争议。不过我们细细考量那些表述,其实并非针对梨园的个人的攻击,而是一种文化现象的聚焦。当世俗性的艺术脱离本原的真气时,其价值是可疑的。京剧的内在性的痼疾,是影响其走近现代人心的重要原因之一。

鲁迅对于梅兰芳的批评有多次。他觉得男人扮女人总还是一个问题。但鲁迅没有发现,梅兰芳在舞台上替女子争得了荣誉。旧戏从玩赏女子到表现女子生命的美,是一大进步。近人在分析梅兰芳与五四新文化人的审美差异时,谈到了此点。此前女子在剧里不过是一个玩偶,黄色的遗存不断,那是男权世界的东西。梅兰芳的惊艳之美,一扫舞台靡靡之气,现代人的观赏理念,还是由此延伸出来。

男旦是中国传统戏曲中一个特殊的现象,中国女子没有资格登台,遂出现这类角色。这在鲁迅眼里乃变态文化的一种,与人的自然的审美形态相去甚远。男人归男人,女人归女人,各得其所才对。鸦片、小脚、男旦,似乎彼此有着某种气质上的关联,周作人说第一次听到京剧,就想起吸鸦片的人来,可以证明有西学修养的人对此的不适(16)周作人:《周作人自编文集·瓜豆集》,止庵校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9页。。他们不是从道学的层面解释此事,而是由健全的现代人的渴望审视这个古老的遗存,倒是别有用意。

周氏兄弟在日本看见女子的天足,大为感叹人的未被规训的形体之美是合乎存在法则的。中国的女子从身体到精神都是被压抑、改造过了的,戏剧中有时还增添了此类的畸形之美。鲁迅以为,梅兰芳的表演,是被塑造的,合乎士大夫的口味。腔调、姿态与眼神,都和旧文人的某种趣味有关。《天女散花》、《贵妃醉酒》,就有读书人喜欢的所在,和诗文里的句子庶几近之。本来,戏剧在民间有诸多美妙的闪光,到了北京,就台阁化和士大夫化了:

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17)鲁迅:《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09页。

这只是一种印象,算不得学术判断。夸大其间的效果,也并非没有。民国初年,京剧已经发生了变化,齐如山帮助梅兰芳改良演出格式,鲁迅并不深知。齐如山与鲁迅亦熟,还送给他关于京剧的书籍。但鲁迅印象里的齐如山,旧式的痕迹多于新式的精神,京剧无论怎样变化,还是有旧时代的逻辑无疑。较之于所读到的西洋与东洋话剧,尚无现代人的痛感。

中国艺术的柔性,自有它的美处。但阴柔里的非自然状态,男子对于女子的模仿,则不易有天然之色。鲁迅、周作人都不知道,模仿也是审美的一种,那是难得的艺术。不是深究艺术史者,难能知道内中味道。周氏兄弟对于京剧的批评,可能与女子未得登台表演有关。他们认为男人的扮相可能亵渎了女子世界——这看法的简单,在后来已经被周作人所克服了。

明代以来,读书人对于伶人的态度实则有别。有趋之若鹜者,有拒之千里者。前者不免读书人的自恋与精神越轨之思,后者多为理学家所为。申涵光在自己的文章里反对文人与梨园有染,以为系邪恶之习(18)参见孙郁:《明末遗民申涵光》,《读书》2013年第10期。。但张岱等于戏文里得出妙意的旧事,也说明士大夫与梨园深切的关系。不过,明清以来的士,在审美上独步文坛者,与汉唐文学比都少了些什么。王国维对于明清戏曲深谈的不多,至少说明了一些问题,那也有对于衰息之状的不满吧。

五四时期的周氏兄弟讥讽京剧,其实延续了近代个人主义思想家的某些思路,更主要是觉得精神气质可能存在问题。鲁迅在杂文中一再写到中国文化的奴性问题,戏剧里的大团圆、程式化、主奴意识都非正常的人的思维。他对于悲剧与喜剧的界定,都不同于前人,近代以来的人道主义和悲剧观念深深感染了他。他觉得传统的书写主要的问题是“瞒”与“骗”,不能直面现实的存在。艺术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不会走向人性的深处。社会上的“十景病”,不过一种儒家圆满意识的体现。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他写道: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但悲壮滑稽,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因为都有破坏性,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中国如十景病尚存,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19)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03页。

晚清的京剧不能提供这样的资源,在新文学人看来是一个遗憾。五四前后,新文化人呼吁悲剧精神和人道精神,都是建立在对于域外思想的译介基础上的。鲁迅认为,新的文学应当是亲近尼采、托尔斯泰、易卜生式的自由精神,从精神到审美,放逐自己的梦想,又不忘现实的改造,这才有可能有新的创造。胡适那时候译介易卜生的剧作,也是寻觅新的审美的精神。周氏兄弟对于这种努力,多是肯定的。因为在他们看来,真的戏剧,是反映人生的,但根底在于改造人生。而在观看旧戏的时候,往往将人引入精神的自娱里,沉浸在无我的温和中,人间的各种苦楚都得以消解。这种逃逸人生,或者在大团圆中处理人性难题的方式,将人们的创造意识弱化了。

但鲁迅对于乡土戏剧的态度,与面对士大夫化的文本颇为不同,他的思考也给后人带来不小的冲击。熟悉鲁迅文本的人,对于《社戏》的印象都深,就意境的美来说,它几乎成了作者少有的礼赞故土记忆的文字。水乡少年眼里迷人的夜色,以及水面戏台上的演出,仿佛一个悠远的梦,那么神异地交织在叙述里。作品开篇说在北京的两次看戏的经验不好,原因是太闹,没有雅静的韵致,而内容也未能吸引自己。齐如山其实在文章里也批评过北京剧院的喧嚷,力促剧场的变革。不过鲁迅是从这里逃出去,齐如山是要改变它,那结论总还是不同的。

在另一篇回忆文章《五猖会》里,记载明代以来乡下的遗风,那些关于神明、传说的戏剧表演,总还是乡下最为迷人之所。迎神赛会,看各类演出,精神便被异样的神灵所引,进入幽玄的地方。那也是放逐思想的时刻,对于孩子,这些都可久久留恋。

迎神赛会的最动人的形象,是无常,鲁迅专门写到他的亮色。《无常》的美,在回忆中颇为出奇,似乎能看出鲁迅对于非人间世界的鬼神文化的喜好。鲁迅说看戏,只觉得寻常的表演似乎不得要领,“大戏”才可有收获。而那“大戏”,在鲁迅眼里就是“目连戏”了。这戏中鬼魂的演出,有中国民间的想象,不都是佛经里的演绎,有着中国百姓对于善恶的体验,思想是鲜活有趣的。“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20)鲁迅:《无常》,《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81页。这关乎谣俗的诗意的部分,为道学与儒家的诗文所罕有。如果说旧戏还能够吸引自己的话,恰是这想象的超乎常规的表达。而在鲁迅看来,后来的京剧,给人以惊喜的存在还是太少了。

这几篇作品涉及对于古老的戏曲的看法,鲁迅取民俗的审美之调而用之,并不褒贬它们的内涵,则有对于乡土文化的一种感念。这些在成人看来不免虚空的艺术,而对于民间百姓和孩子,则不能不视为一种美的所在。从这个层面回忆自己的时候,文字的非功利的欣然,多少还是有的吧。

研究社戏的学者已经注意到,其间有宋元话本艺术的基因。那自然比明清的艺术要更有古老的魂魄在。社戏的内容比较复杂,世俗的陈旧的东西有之,彼岸的超验的东西有之。但那超验多的是痛感,以鬼魂的方式为之,就带了苦涩的韵致在。中国人演绎日常生活不免人间烟火气,散出庸常的气味,这在城里的艺术里被不断放大。但一旦进入精神的忧患之所,讲阴间的故事,则弥漫着思想的光泽。那些乱了纲常的对白与身姿,恰有反抗命运的神思在。在鬼戏里,鲁迅看出“比起希腊的伊索,俄国的梭罗古勃的寓言来,这是毫无逊色的”(21)鲁迅:《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6卷,第103页。。

武松打虎之类的目连戏,曾查刊本《目连救母记》,完全不同。这种戏文,好像只有绍兴有,是用目连巡行为线索,来描写世故人情,用语极奇警,翻成普通话,就减色。似乎没有底本,除了夏天到戏台下自己去速记之外,没有别的方法。我想:只要连看几台,也就记下来了,倒并不难的。

上述的话,表明鲁迅对于艺术的差异性的肯定。方言有普通话里没有的神韵,统一语音在社会层面自然有理,审美上,则出现趣味的遗漏。京剧没有形成前,在民间还有自己的生气,它的问题是进京后被一种统一的精神所规定。而艺术不该被套在一个模子里的。乡土的存在,可以激发想象,保存温存,抵制道学,都系自然、自由创造的艺术。在鲁迅这里,关于故土的经验,显然好于北京戏院的观感。在北京的梨园中,脏乱的环境怎么能与水乡露天舞台的野性相比。社戏中的鬼魂艺术和高喊出人的悲哀的句子,有土地里纯然的声音。在远离皇权的土地,人们可以用率性的方式,变形地指点江山,叫着内心的悲苦。社戏包含的内蕴显然比京城的戏曲更为乡土和野性。鲁迅为我们留下的记忆有更为深切的人类学的因素。乡村生活里可以听到自由的句子,那些飞腾的灵思就在这里伸展着。乡下人独创的艺术里包含了诙谐、智性的东西,对比一下士大夫们的文字,这些田野里的色彩与声音才是带有元气的。

在晚年所写的《女吊》里,鲁迅的快意似乎格外浓厚,许久不再言及绍兴历史的他,借着王充、王思任的话语,对越文化里的鬼魂作了极为动人的勾勒。之所以礼赞绍剧里的女吊,大概有以下几点考虑。一是民间疾苦的呈现,喊叫出世间的大怨。二是复仇意识的点燃,把沉闷的地狱般的世界的一角照亮了。鲁迅在此想起楚辞里的歌咏,还带着古越的反叛之音。这篇小文的特点是对于女吊表演的细节的绘画,几乎从文字间走出,昏暗的舞台终于蠕动着不屈的声音。民间性的伟岸的音符,在文本里诗意地跳将起来。

绍兴旧戏里把民间不幸的沉寂生活,以痛感的方式,加上辣烈的味道,喧闹地再现于舞台。小说《祝福》写祥林嫂的死,是寂静中进行的惨烈,所谓默默的死就是。但到了女吊在绍剧舞台的出现,就打破了那无边的沉寂,百姓终于可以在此发现一个替自己呐喊的人物。鲁迅在这里回到了早期写作的亢奋中,他突然觉得,知识分子的战叫,还文弱了一些,他们太易分化,甚至变节。而那些鬼魂没有,就那么坦然对着不幸者而高叫、而呻吟。他以欣赏的笔触写道: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是杨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23)鲁迅:《女吊》,《鲁迅全集》第6卷,第641页。

这里的描述有色彩、声音、神态,简直是舞台的再现,小说家的笔法也是有的。描摹这样的形象,有欣赏和惬意在,在对故乡的叙述里,很少有这样的文字。鲁迅的礼赞不仅是里面的反叛意识,还有出乎意料的想象力。“中国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后,也还是要死的,那时的名称,绍兴叫作‘鬼里鬼’”(24)鲁迅:《女吊》,《鲁迅全集》第6卷,第641页。。在民间的表达里,逻辑的线条是破碎的,已经没有了儒教的秩序。这是一种新的置换和更迭,词语和动作亦有夸张之处。鲁迅隐隐觉得,自汉代以来,民间的种种反儒教的思维艺术,一直在民间存活着。但不能在正经的表达里出没,只能以怪异的戏剧为之,荡出涟漪,洗刷着凄苦的泪痕。读书人在书斋里写下的,不过对于文字的摹写,是影子的影子,而戏曲里模仿的是人间的苦乐,在泥土与山水间,真气缭绕,创造性的笔意是多的。绍兴先民的表达,是有这样的意味的。

之所以发现女吊的价值,可能与鲁迅大量译介外国的文学有关。那时候他正在翻译《死魂灵》,果戈理刺激了他想象阴间的存在,彼此呼应也是有的。果戈理的笔触跳跃着但丁的旋律,俄罗斯大地的苍冷之色漫漫湮过,使他忽地反观早期记忆,想起家乡的戏剧来,也是自然的吧。真幻之变,阴阳之间,人的本质以变形的方式出现,才成了镜子般的照射。原来我们的影子如此,而常人视角的影像,怎么会有呢?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民间戏剧的超出常规的伟力,文学家要向民间学习,那不是一句空话能够解其深意的。

绍剧的不凡之处,是涉猎了生死问题,还有信仰的存无。儒教秩序里的乏味之色在此消失,反正经的调子便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向我们坦露着光洁的躯体。这里,鲜活的生命感觉与死亡之痛驱走了一切冠冕堂皇的词语,不平、怨叫、冲荡之气弥漫其间,我们看到了被压抑者的痛快之影。这草根的波光与西洋知识分子野性的表达比,并不逊色。在舞台上,那些毫无顾忌的身姿和旋律,直指头上的苍穹,精神的太阳是高悬的。

30年代的鲁迅,翻译实践与社会批判是同时进行的。他那时候介绍比亚兹莱、麦穗莱勒、珂勒惠支、法复尔斯基,语言里流动着对于反叛文化的渴望,那些不规则的诗意的笔触,唤起了自己的良知与精神的突围。果戈理《死魂灵》的怪异之曲,诙谐里颠覆了一个伪善词语里的世界。鲁迅苦苦介绍这本书,那原因可能是,这些人与物,在趣味和智慧的层面,都可以给麻木的国人以惊悸之感。在这里,珂勒惠支的版画的遒劲、苍然之笔,与果戈理的奴隶世界的荒诞之色,也照出一切不幸的人们的脸孔。鲁迅是在这个层面重新回到戏剧之中,有了重新发现固有文明里的快感。如果不是在多种语境里整理自己的记忆,也许女吊的影子还在沉睡的脑子深处。

我们对比《女吊》和《死魂灵》,彼此的联系并非没有。鲁迅与果戈理都在阴阳之间找到审美的支点,亡灵的悸动里有人间世的明暗。中国的古老戏剧,也存有惊世骇俗的冥想,只是没有俄罗斯东正教影响下的拷问。果戈理忧郁的气质里诞生了荒诞喜剧,上帝之影下的诗意是广远的。鲁迅发现,中国的艺术资源里,神话与佛教艺术,才有时空的丰富性,这些在《女吊》这类目连戏里才保持下来。只是整理得远远不够,一些重要的元素被知识人忽略了。戏剧的超人意外之想,多来自佛教文化的启示。张中行在论述佛教与文学关系时发现以下几种思想形态:一是无常苦空,二是地狱轮回,三是因果报应,四是修持得福,五是多种神通(25)《张中行全集》第4卷,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472页。。这五种形态对于戏剧的影响当不可小视,倘没有异质文化的渗透,儒教世界的艺术是单一的。鲁迅从翻译实践里反思创造性的表达问题时,倒是乡间的遗存无意中提示了他。这种有限的资源还不足以支撑一个大的诗学世界,在与俄罗斯文学的对比之中,他的感受一定是悲凉的吧。

不消说,中国旧戏的审美方式对于鲁迅的写作是有一定的影响的,他的小说最传神的地方,与旧式文章有关,戏剧的时空观对他的暗示也是有的。在他那里,对话的方式,人物神态,不是以油画的笔法,而是白描的表达,写意的地方也是多的。王瑶最早发现了鲁迅小说对戏剧元素的运用,打开了其审美世界奇异的一隅。这可能受到鲁迅自己的陈述的暗示,也有阅读的感受在。戏剧性与写意性的交织,是暗含在其间的。鲁迅译介了许多西方小说,而行文表达故土生活的时候,竟还能以本色的旧文化的韵致为之,恰是不凡之处。

齐如山讲到旧戏的时候,认为它来自古老的舞蹈,“最忌写实”(26)《齐如山文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92页。。其审美的亮点在没有背景的空白。这是经济的方法,留白之处方见万千气象。中国旧小说与戏剧彼此呼应的就有这样的因素,五四后西洋小说家的作品流行,新文人不太注意引用这样的传统。鲁迅自己知道传统艺术的妙处,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承认自己的作品有戏剧的痕迹:“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27)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6页。我们对照他的作品,许多方面有戏剧的元素。他的小说在复杂中的简约之调,后人一般难抵其神的。

《阿Q正传》写未庄的风景和人的形态,就如同一出好看的戏。人物都是几个线条就勾勒出来的,没有繁复的样子。如果看茅盾写乡下生活,就要堆砌景色和人物形态,但我们大多把他们忘记了,原因在于刻意的地方太多。《孔乙己》、《阿Q正传》、《明天》、《风波》都有一点舞台的意味,交待不多,人物上来就是动作,对话里有性格,神态在语调里飘然而出,迷人的地方比比皆是。

阅读《阿Q正传》,许多戏仿戏曲的地方。“革命”一节写阿Q的得意,就完全是小丑的仿照: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28)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39页。

小说在故事里穿插戏剧的形态,一是看出乡民的文化想象不出戏剧的内容,他们对历史的理解和人伦的认识,是纠葛在舞台艺术的。二是从仿照里增加喜剧的效果,故事里的人很是严肃,而看的人则觉得滑稽。鲁迅以戏仿的方式,将本来程序化的戏剧格式,变得无序化,且充满了撕裂感。旧戏里的对白是在世俗的语境里的,而《阿Q正传》的表述则有了反世俗的世俗性,是儒教里的怪胎。仅此一点,就指出了旧的文化形态悖谬的一面。

鲁镇、未庄是老中国儿女的世界,舞台性、戏剧性便自然出来。鲁迅是按照人物性格设计情节,人物的对话、神态,人物的出出进进,都不自觉走到老戏文的路子上去。与懂得戏曲的作家的写作不同,鲁迅没有以戏剧的方式勾勒场景、布置格局,他的视角特别,只是挪用了其间的要素,把它安插在情节的逻辑过程里。这就产生了离间的效果,东方人的本性在固有的表达里成为笑话,戏剧的元素被看为幽默的原料。定格的老剧本,在手下成了人物可笑的谈资,在那个时代,剧中人与人中剧,恍若一体。而潇洒、自由的追求者,很难诞生于舞台上,则看出中国老式存在的顽劣性。

绍兴给人印象最深者,乃水乡的船、岸上的戏台、石板路上戴着毡帽的人们,仿佛就是一个大的剧院,上演着人间的悲喜剧。1916年12月,鲁迅日记记载,他回到故乡时,听过“花调”、“平湖调”、“隔壁戏”。“花调”一般由盲人所唱,此风宋代就有,陆游有诗证之。“平湖调”元代就有,绍兴在民初保留完好,其雅乐给人的印象很深。而“隔壁戏”乃一种口技艺术,百姓的喜爱是自然的了(29)裘士雄:《隔壁戏·花调·平湖调》,寿永明、裘士雄主编:《鲁迅与社戏》,第222、219页。。这些民间艺术,都与旧戏有关。在《中国小说史略》里,鲁迅讨论唐宋小说时,也注意了民间诸多艺术与小说对应的关系。

王瑶在讨论《故事新编》时发现,这部怪异的小说用了戏剧中丑角的方式,达到“油滑”的效果。自己不喜欢“油滑”,却要运用其手段勾勒人物,以达到良好的效果。中国的旧戏,丑角有别致的审美价值,其内在审美肌理,联系着道德判断与审美判断的另一端。不正规的言谈、嬉笑,对于正剧是一种调节,而效果是超出主角的正襟危坐气的。但鲁迅不都是按照戏曲的方式描写古人,比如《起死》写庄子的受挫,用的是话剧的手法,露出窘态,比《阿Q正传》要更带哲学的意味。对于庄子那样的人,以语言和滑稽的手段为之,比戏曲的效果未必不好,这里看出作者巧出新意的智慧。

在鲁迅眼里,旧戏的好处固然很多,但倘还在旧路上则是一个问题。因为自己翻译过域外的话剧,知道中外戏剧的差异,有一种精神的期盼是自然的。1921年,陕西西安出现了易俗社,“以编演移风易俗的新戏为宗旨,十几年来编出了大小二三百个新剧本,这些剧本的主题都是反对封建、反对迷信、提倡读书识字、提倡婚姻自由、揭露社会黑暗等各个方面”(30)孙伏园:《鲁迅和易俗社》,孙伏园、孙福熙著/章征天、张能耿、裘士雄编:《孙氏兄弟谈鲁迅》,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02页。。鲁迅在教育部时关注过这个新的剧团组织,并调阅过他们的剧本,积极支持过这个组织的活动。1922年,他利用去西安讲学机会,专门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表演,颇多感慨,遂题写了“古调独弹”四字。秦腔影响了自己家乡的绍剧,由此遗存而引起思乡之情也是自然的。旧剧翻新,乃大难之事,鲁迅只是感觉应当如此,而究竟如何为之,他并没有实践的经验。

要而言之,鲁迅对于戏剧的意见,属于文明批评的一种,既置身其外,又潜入其中。一些思想是在翻译过程和创作过程中形成的,批评理念也建立在比较文学的基点上。他的关于士大夫文化的“瞒”与“骗”的思考,影响了对于旧艺术的判断,其要义在于精神的敞开。戏剧如果不从儒教中走出,便不可能有智性的攀升。在鲁迅眼里,新的艺术一方面应吸收域外文化的精华,一方面当保持旧的形态有意味的遗风,唤出被压抑的边缘思维。而创造出新的艺术,则当警惕主奴文化的暗影,不断激发自由的想象。在某种意义上说,戏剧改良与文学改良一样,都面临着重重的精神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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