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员的父亲
2021-09-22虞燕
虞燕
父亲每每回家,都携一身淡淡的海腥味。他从来不会在家逗留很久,船才是他漂浮的陆地。父亲眼里,大海浩瀚无边,深广动荡。
那艘木帆船,是父亲海员生涯的起始站。木帆船凭风行驶,靠岸时间难以估算。四顾之下,大海茫茫,帆船在浪里翻腾,父亲跪在甲板上连黄色的胆汁都吐尽了,停泊却遥遥无期。木帆船的厨房設在船舱底部,父亲一点一点地挪过去,强忍身体的极度不适,淘米、洗菜、生火,实在受不住就蹲下来,靠在灶旁缓一缓,或喝下一碗凉水等待新一轮的呕吐。
父亲跟我聊起这些时,一脸的云淡风轻,他说这是每个海员的必经之路,一般熬过一年就不晕了。
我家所在的小岛闭塞,交通不便,父亲带回来的东西,都是那么稀奇。荔枝最不易保存,却是我的最爱。父亲每次去海南就会多买一些,挂在通风的地方。到家需驶行一周甚至更长时间。他每天仔细地查看、翻动荔枝,捡“流泪”的吃掉,几斤荔枝到家后往往只剩十来颗。看一双儿女吃得咂嘴弄唇,父亲不住叹气:要是多些就好了。
父亲走出木帆船的厨房,是三年后了。其时,木帆船已老旧,父亲被调到了机帆船。船上经常会为争取时间连夜装货卸货,一夜下来,他们原本古铜色的脸被海水、雨水泡白了,皱皱的。
那是父亲海员生涯里的第一次生死历险。夜里11点多,父亲刚要起来换班,突然听到一声天震地骇的“砰”,整只船像被点着的鞭炮似的蹦了起来。触礁了!过不了多久,海水将汹涌而入,将他们卷入巨腹。船长紧急下令,把船上能漂浮的东西全部绑在一起制成了临时“竹筏”,大家伙儿紧张忙乱到来不及恐惧。
待安全转移到“竹筏”上,等待救援的父亲才感到后怕。环顾四周,大海黑得像涂了重墨,老船员们不断地给他打气:一定要牢牢抓住“竹筏”,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就绝不放弃。幸运的是,天亮时,一支捕捞队刚好经过,救起了他们。
多年后,父亲早已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惊险事故磨炼得处变不惊,而对于留守岛上的人,担惊受怕却从未停止。每到台风天,母亲都会面色凝重地坐在收音机前听天气预报。我跟弟弟敛声屏气,直等到那来自茫茫大海的信息反馈,我们才在一次次的确认中获得慰藉和力量。
我见过父亲在陆上生活的郁郁寡欢。父亲所在的那艘2600吨的大货船,货舱高达四五米,进出都必须爬梯子。几次爬进爬出后,不知道是不是体力不支,父亲竟一个趔趄滑倒在货舱底部,导致手臂骨折,被送上岸休养。待在家的父亲三番五次打电话给同事问船到哪儿了,卸货是否顺利,什么时候返航。他像条不小心被冲上岸的鱼,局促、焦躁、魂不守舍,等待再次回到海里的过程是那么煎熬。
就休息了一个航次,还未痊愈的父亲便急吼吼地赶回船上。母亲望着他的背影咬牙道:“这下做人踏实了。”
我时常想起那个画面:水手长父亲右手提起撇缆头来回摆动,顺势带动缆头做45度旋转,旋转2到3圈后,将撇缆头瞬时撇出,不偏不倚正中岸上的桩墩。船平稳靠岸。父亲身后,大海浩瀚无际,寂然无声。
(小恍摘自《安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