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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诗

2021-09-22梁平林长芯离开吴少东梁智强王峰

作品 2021年9期

梁平 林长芯 离开 吴少东 梁智强 王峰

梁平的诗

新春来临

屋檐上鸽子啄一粒阳光,

放在过期的雨雪里,互为安慰。

时间开始散漫,身上披挂太多的惦记,

像缠丝的兔,感觉愈加紧迫。

节前节期节后所有的鸡毛蒜皮,

填满日程,不能无动于衷。

这是民间的盛典,人民稀罕这个节庆,

一壶茶,一杯酒,一个问候,

打通整整一年的经络。春节来临,

再大的事大不过家长里短。

高堂在上,所有的山都得低头,

东西南北的风,软了,吻过千山,

在家家门前三叩九拜。

福禄寿喜不绝于耳,有一个字,

落地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好心情,

胜过真金白银。

安东尼奥

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

怎么突然被我想起?

四十多年前乘坐一架电影机,

俯视北京街头巷尾、上海十里洋场,

彩色胶片的《中国》拍成黑白,

一部反华纪录片。

那些没有色彩的影像,

那些镜头里没有姓名的人民,

那些随意的街拍,不堪回首。

我在其中,在身后,在广阔天地,

这部纪录片的背景里。

安东尼奥的镜头像刀片,

时间流的血,结了痂,

我知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安东尼奥真的很坏,

把我活生生拉回到以前,

让我老泪纵横。

儿孙们没见过这样的以前,

似乎也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以前。

我都快想不起安东尼奥了,

也差点忘记了以前。

我现在要到处讲,以前,

有个外国人安东尼奥来过中国,

镜头里不怀好意的写真,

已经体无完肤。

反动派的东西从反面看,

终于明白,不能回到以前。

十六岁之前我没有一张照片

童年、少年,以及懵懂的青春,

没有一张照片。我确定不是丢失,

而是从来没有面对过镜头。

心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却不敢问,

父亲母亲摇摇晃晃走近了一个世纪,

也没留下他们年轻过的照片。

在生活撕扯的天坑地缝里太正常,

十六年的空白不是疏忽大意,

而是没有笑容可以收藏。

父母很多事情不闻不问不关心了,

天天翻看孙子、曾孙们的照片,

反复叮嘱,多拍一些,不要嫌麻烦。

十六岁之前我没有一张照片,

我记忆中父母直立的腰身,已经佝偻,

那是没有曝光的底片,我在里面。

每个人都捏过一把好牌

每个人都捏过一把好牌,

战术上查无瑕疵,战略也算深谋,

而事实是,打得稀烂。

好牌捏久了都是渣渣,

即使顺子,炸弹武装到牙齿,

大王小王辜负满朝威武,不如鸡。

城池被流弹击破,

一个个强将精兵灰头土脸,

金花做了别人的压寨。

所有的伎俩都是小巫,

破局、算计、时机、运势,

都在一念决绝。

没有任何一张牌可有可无,

没有任何一个对手心慈手软,

胜券在握就要大打出手,片甲不留。

别相信胜败乃兵家常事,

不言败。别相信风水轮回和反转,

一失足的恨,就是千古。

说说死吧

有的迎面而来,有的背向而去,

有的一直站立,有的早就躺下,

能够看见的都看见了。

没有一模一样的死,

也没有一模一样的活,

死活要弄明白的,死活不明白。

死过一次的人说不怕死,

那是信誓旦旦的虚假。人的死,

只有一次,无所谓怕和不怕。

死里逃生也是没死,

好好活,不要说自己死过了,

行尸走肉裹的都是花衣。

一座山与一片鸿毛,

不是自己拿捏的生命轻重,

惦记泰山的人,最后是轻。

之所以为人,只有生前的事,

清清爽爽,死后才干干净净。

不求視死如归,但愿了无牵挂。

画像

整整一晚上都在画画,

画一幅被拿走一幅。

要画的人太多,认识和不认识的,

看不清颜面,手臂从四面八方伸来,

比千手观音少不了几只。

好在画的小品,极端虚无,

比鬼画的桃符还烧脑。

根本没有时间自我辨别,那些画

无论蒙别人还是蒙自己,

反正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幻觉真是好东西,月亮坝下看倒影,

好大。盖世无双,洋洋得意。

其实那些画都是稀里糊涂,

胡乱堆码一些色彩,

要的就是花哨,眼花缭乱。

耳朵塞满赞美,不管真的假的,

一句比一句好听,受用。

天边透出光亮,才知道复制了南柯,

镜子里看见有白色颜料打翻,

溅在鼻梁上,好有喜感。

桌上江湖

饭局、酒局都在设局,

预约与临时起意有附加,

高档定位和苍蝇馆子如出一辙,

容易心不在焉,擦枪走火。

看人落座,看菜下酒,

冤家不聚头,猫鼠不同窝。

人世间最大的谎话就是,

——酒肉可以穿肠过。

我庆幸我的朋友圈,

有鸿儒谈笑,有白丁往来,

满腹经纶和为稻粱谋的各色人等,

可以丢盔卸甲地聚齐。

吃饭就吃饭,喝酒就喝酒,

与太古里包间里的衣冠楚楚,

和九眼桥散座的眉来眼去,

不是一个套路。

我喜欢满屋子荡漾的快活,

喜欢桌上没大没小没规矩,

来者本色出演,不设防,

即使磕碰,深浅也是一仰脖。

老兄弟

一碟花生米,一壶酒,老兄弟标配。

高粱大米糯米小麦和玉米,发酵的惦记,

都是点点滴滴,老兄弟老的是年份。

酒是过场,行走庙堂与江湖,看脸谱,

生旦净末丑应有尽有。老兄弟就是老顽童,

想说的话口无遮拦,想做的事说做就做。

一辈子真正的老兄弟没有几个,

不掐、不损,说明兄弟还没老的资格,

彬彬有礼的不是,甜言蜜语的不是。

有酒滋润,就没有市井的油腻。

兄弟之间如果勾肩搭背,纯属意外,

揭底兄弟关系,他们一脸坏笑:交友不慎。

别开生面

美都是人云亦云,

出入春熙路、太古里目不暇接,

经常怀疑误入聊斋的画壁。

天女散的花,无非一场毛毛雨,

审美疲劳是成都的常见病。

如果偶尔发现几粒雀斑,

静卧白皙的脸上,喜出望外,

比单纯的姣好耐看,比惊艳更艳。

想起那年北方见过的大雪,

白茫茫不见山水,不见来路和去处,

有谁的脚印来一行草书,

宁愿躺在雪地里,以身相许。

很多事情都不必刻意而为,

瑕疵漫不经心地浮出,

恰到好处,别开生面。

一则新闻

父亲砍柴从悬崖摔下去了,

母亲病倒在床,再也没有醒来。

一座空洞的山和一个年迈的老奶奶,

成为小女孩的全部。

新闻里有女孩七岁的年龄,

有上学路上每天徒步四小时的时间,

有白纸黑字堆码起来的煽情。

煽情是内核,有视频特写,

女孩蹦蹦跳跳,像小鸟,

天真无邪的笑,像鸟鸣。

这是怎样的满满的无忧无虑,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镜头的穿透力,

笑声像一颗子弹穿过胸膛,

我将应声倒下,什么也没看见。

字斟句酌

美好祝福,比如一路走好,

不敢轻易出口,尤其对生者不能说,

犯忌。

活得滋润的人,被最亲近的人骂,

死鬼、挨刀的,骂得舒舒服服,

偷着乐。

很多字已经奄奄一息,正经的字句,

比悼词更冷,需要起死回生,

加调料。

举一反三,或者反其道而行之,

让酸甜苦辣麻秩序颠倒,五味杂陈,

是一种救赎。

汉字的古代和现代,建筑没有改变,

横撇竖捺面无表情,嬉笑怒骂,

都是人的组装。

林长芯的诗

两个人

词语有罪,事物一经描述就发生偏离

正如午后,她坐在楼顶的花架下

柔和的眼睛把一种安静

带给整个事物。她成为人们羡慕的一部分

而另一部分与她无关。其实

事情很简单,房间是宁静的

他们就在里面。窗子洒满阳光

书页翻动,轻轻地翻动,也惊扰我

我深感词语的粗暴,在睡前

我和事物一样,将日子与自身分离

在一种神性的,为人所不知的自由中

但它一次次找到我,我原本不知道

它将我从身体中撕裂出去

从此,两个紧挨的人

一個像火柴,另一个像引信

寓言

正午的太阳挟带着清晨的露水,缓缓移动

石头里住着想要穿透她的雨滴

草树的伤口上亮着新芽

人们反复和自己握手,讲和

事物来回穿梭。就像我曾梦见

我出现在自己的葬礼

而幸存者的酒杯盛满芬芳

煮茶记

沸水中加入:

藿香,黄荆,紫苏,豆蔻,陈皮

我们欣然饮下

这草木之味。身体的应答

需要更慢一些,以呈现对峙之美

山雨溪风晚未休

滴答滴答的声音充斥整个屋子

屋顶透明的玻璃上

落在那里的竹叶,脚印一般

这样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谈论什么

谈论什么都不会错

我们的眼眸里,同样

煮着另一壶好茶:

山谷、云雾、鸟鸣

无垠的绿

最不可或缺的一味,是

怀着赴死之心的落花

沟壑

碘伏在等待伤口。螺丝松懈在角落

养在水罐中的那条泥鳅

饿了一个多月,开始吃碎米粒

身体越发地白

书本总停在让人流泪的那一页

脐橙的果香介入进来

那些我们称之为喜讯的

正被播报。那些被我们痛悼的

正静静地到来

我皱巴巴地缩在沙发上

当阳台上的衣服被太阳返照

我第一次,将自己

比作一枚核桃。

在平坦的春夏,我心里已经充满了沟壑

旅行的问题

在旅行的时候,日暮时分的

海边。忽然谈起女人——

(隆起的山峰和生命之门)

却无半点羞耻心,这还是第一回

走在我旁邊的这个男人

常年吃钙片,能记下一大堆药名

近三十岁,才开始长胡须

声音变粗,但嗅觉丧失已久

性,——此前于他而言

就像一片荒原。我们随意谈起

相关的字眼,他都陷入痛苦

像一个人把水桶扔入枯井中

佯装用力提拉绳索……

我试着向你描述性,描述

桂花的香,我找不到任何词语

就像这些年,平静得仿佛

不曾发生的生活,一种难以描述的苦

始终消失于我们唇舌之间又出现

江边手札

我常沉醉其间,在我不曾居住的

江边,爱人将从水之东

那个樱花如雪的地方,从原有的生活

来到这水之西,——我们渴慕的时空

这小幅度的迁徙,充满人生的况味

恰似阳台之外,那浑黄的江水

让人不忍卒读

我将在水边生活,伴着你

从青年,到中年之境,晚年的病体

我将伴着你,在水边生活

书籍将记录我们活着的瞬间

骨骼将盛满人世稀缺的阳光

村夜情诗

仿佛多年过去

我在大江坑。但我终于不知道

你在哪里。夜鸟啼鸣

灯火幽幽的村庄。漫天星斗

都是我亲手栽种的玫瑰

因为你,今夜,我还要小心避开

那群山之上的月亮

巷尾海桐

每天黄昏,我都将车停在巷尾

两三株海桐下。每天早上

我去开车,都会远远地闻到

一股清甜的香气

车上铺满细密的花瓣,来不及想

昨夜发生了什么

每天总有事情发生

不论枝头满载或落空

围墙边新开的一扇门,将我的思绪

截住。我从未见过有人

在那走动,仿佛那里无人生活

我虚构出微笑,死亡

和一个人浮肿的眼睛。太阳高悬

太阳目送一车香气,像乐曲一般

细弱地在人间蜿蜒

每次,我都细细地谛听

春日夜语

我们无法去到的地方

鸟可以去。我们无法生活的

阴湿崖壁

有小小的苔花

雨水顺着瓦片去了哪里

太阳照耀过的事物

难道越发陈旧

要有一双足够轻的脚

一张足够好的楼梯

我们才能爬上枝丫

成为一朵梨花

亲爱的,且饮春风

果实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暮晚恋曲

我想说的,一句也不曾说起

午后的草莓园,透明的穹顶下

幸福的你们,还有两个面色红润的孩子

鸟雀,折弯了太阳的光线

我想爱的,哦,已

不能再爱。清醒和睡梦无法停止

在我身体里持续较劲。这落花满地的黄昏

我感到,西天暗淡的肩头

血迹在扩大

对自身的恐惧的加深,让人颤抖

在以它微弱的触觉

走着,——践踏我

说话,——挤压我的无限中

午后短歌

铺满松针的坡面,滑溜溜的

再往下一点,是一座坟包

冬至之后,它从杂草中显露出来

黄栀挂果,芒花随风飘着

光线明朗的午后,山谷里升起几声鸡鸣

而我一再滑向它,——相对于在坡顶

我们的眼神一遍遍抚触事物,或目空一切

我更倾心于死亡

它使午后一枚松果的摇晃

看起来,像在荡秋千。

离开的诗

山中来信

老僧走后,深林寺庙里的钟

再无人敲响。荒草覆没了石径

后山的野竹低垂在屋瓦上

满地的碎瓦再无人清扫

今年的雨水比去年多

端午过后,雨仍下着

水库的水就要满了

河流两岸的稻田、菜地被淹了不少

随处可见山体滑坡

黄泥土掩埋了野花和青草

惊飞了山鸟,还挡住了山路

好听的山歌也没人唱了

你往高处走,我往旧年去

黑狗对着水中的鱼在叫

而林中的麋鹿在奔跑

山顶上的积雪

古刹的钟声敲响后,雪就落了下来

你并不记得,这是你见过的第几场雪

在山中住数日,寒冬又忽至

树叶不全是枯黄,有青翠的叶子

给你安慰。人间事纷扰

拿起和放下,在一念之间

熟悉的鸟鸣有几种,你在分辨

菜蔬上落满霜,可以摘了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安静

忽闻有树枝折断的声响

寺中的老僧无语,点燃一炷香

他不去管雪落在塔尖上

还是落在山下的村庄

山顶上的积雪越积越厚

要过几日才能融化

给晚春的楸子

河上田野的那只灰鹭,在春日里

没有阴影。你还在人间,没有死亡

浅草在墓地摇摆,我不说摇曳

林中山野的风,吹来露珠

吹来寂静的河流,吹来

最好的黄昏。它是耶稣送来的

那本旧约,我还放在床头

并没有布满灰尘。已经十三年了

你离去时,天地并不昏暗

河水也没有呜咽,我也没有哭泣

你怎么忍心听我哭泣

我们又来到最初的松树林

这个安静的黄昏,你是

多么明亮啊。夕光从松枝间

落下,又一次落在明亮的松针上

林中

群鸟在林间投下的影子

是凌乱的。它们正飞向西山的墓园

秋天的果实,在山坡地滚动

有一粒,会滚落到你脚边

堆积在地的枯叶,很快就会腐烂

所有的光,都会暗淡下去

瞌睡者的眼帘还挂着

一个安静且忧郁的秋天

而特拉克尔,这样描述秋天——

“一群牲畜迷失在红色的树林,

干枯的柳树滴下黑色的露珠”

他的孤独,是有色彩的

已经是秋天了,我无话可说

我是误入林中的麋鹿

我在林中待的时间会更久一些

砍柴上山

缘木求鱼。求到的一定是树叶

你在树上刻一条鱼,你在梦里抓鱼

而在商住小区售楼部前广场

人群涌动。有人正在徒手抓鱼

无非是一种营销广告,早没了新鲜

还是去乡野的小河抓鱼比较有趣

流水缓缓,有水草浮在黄蜡石上

还有小对虾在光影中游来游去

旧屋有人刚刚打扫过

正午的阳光洒在天井鹅卵石上

苔藓在背阴处生长

早无人居住,木梯上谁的脚步声

又响起?小木窗对着青山开

不用再四处寻找清幽。而不远处

瀑布挂着,你想动用大剪刀了

夕光慢慢落下。而砍柴的人都去了后山

在下了一场薄雪后的黄昏

在黄昏

在天寒地冻的黄昏

在下了一场薄雪后的黄昏

在鸟群停在电线上站成排的黄昏

所有的黄昏只留下这一个黄昏

这一个黄昏逼退了所有的黄昏

你看到最早飞走的那只鸟

但记不住它的模样

你看到最后飞走的那只鸟

也记不住它的模样

都飞向了高枝

接着是一群鸟

又叽叽喳喳叫着这个黄昏

和往常也没有什么分别

浮生

越过一首曲子的尾音部分

落在尘土之上。闪电从来就不用彩排

它会竖起你的头发

有那么多人在同一时刻

突然不安。惊雷炸响在窗台

夜晚突然亮如白昼

你没有在意大卫·伊格内托

落在窗台上的那片树叶

突然落在一張白纸上

一只兔子越过寂静。又越过虚无

那是你听说过的一个小镇

我开始迷恋安妮·卡尔森那么多的镇子

又扯出三个多月之久的咳嗽声

如猛虎在体内四处走动。如临深渊

你突然折返,回到原处

如果我啜泣。一定不是因为你的离去

若耶溪,或松枝上厚厚的一层霜

“白色曼陀罗的叶子片片落下

傍晚的金牛座”

你看到盖瑞·斯奈德,还在伐木

松枝上厚厚的一层霜,带来

一个清晨。你一直是局外人

冷杉、黑松、花栗鼠和灰噪鸦

都是你指给我看。在高山上眺望

此时溪水还没出现,还没从

唐朝那头流过来。秋夜凉

若耶溪,我和你相遇两次后

你的样子也并未清晰起来

这也没什么关系。你一会在山中

一会又安静在溪畔。若耶溪

你缓缓地流过,在窗前

仿佛又看见农人掀开菜地上的

塑料薄膜。在用溪水浇灌他的菜蔬

吴少东的诗

鸣叫的笼子

清晨我仰躺床上听窗外的鸟鸣

密集,悠长、脆短,叫声无序

我辨不出其中的忧伤、快乐与呼喊

似乎有三只鸟同在一个笼中

我在鸟的一声声里填充自制的疫苗

想这整个春天的遭遇与顿悟

侧身而卧时,我确定有两个笼子

一个是那几只鸟的,一个是我的

枯枝间

枯枝间有破碎的世界

但阳光完整照耀河面

站在阳台上望着对岸

我隔离在悬置的建成区

没有轰鸣、喧嚣与脚步声

所有的玻璃映着空空的天空

鸟在笼中扑棱翅膀

叫声从一栋楼传到另一栋楼

立春一过

立春一过,雷就炸响了

河水起了波澜,先风后雨

一场没有期待的雪连夜飘下

在阳台上我看到纷乱的天空

我没有对这场春雪叫好

去岁今春我没有对任何事物叫好

不好的事情连绵不断,像这雪

一宿覆盖了城乡,所有的

字词都在咳嗽,都在

积雪下倒吸一口凉气

难以表述春风、春雷与春雪

即将到手的春天已被撕碎,

像一例一例飙升的数字。

我没有理由对这场春雪叫好

没有心情对这场春雪叫好

整个湖北下着同样的雪

整个中国像一张洇湿的宣纸

而武汉是最初的泪滴。

我不会眼含泪花为雪花叫好。

积雪三万里,大地戴着白口罩

圆月高悬

圆月高悬,我在打量元宵的深夜

并没有新的发现。

圆月高悬,像确认正月的印章

与往年的流程没什么不同

——明亮的部分依旧明亮

暗淡的部分依旧暗淡

河水五彩斑斓,从富人区旁流过

注入漆黑的湖泊

我想寻出今夜的不同。

圆月高悬,像庚子年呼吸不畅的口型

圆月高悬,像捂住整个春天的口罩

我在三层无纺布后面艰难喘息。

为了呼吸通畅,我咬緊牙关,闭住嘴

不吐露任何不确定的言辞。

年轻时悲痛欲绝的泪至今在流

圆月高悬,像一颗硕大的泪珠

圆月高悬,像我胸前丢失的一粒纽扣

母亲走后,我的胸口一直漏风。

丢失的割裂的曾经抱持的,一直都在

像圆月高悬,我却触不可及。

良宵如此,哪有什么异同!

我企图熬制的定心丸,此刻浮于天庭

但清辉万里,我又不能不设身处地:

江湖远阔,而今夜圆月高悬

雨水之后

雨水之后一场雨还是泼了下来。

雨水只是立春后的节点,

这一天不一定非得要下雨。

这一天后一定会有雨下下来。

年纪愈大,愈发信赖农历

许多年前我就厌倦诸多理论

对以为首创的高论者,自生斥力。

晚霞不出门,朝霞行千里

常识里藏有雨伞和草帽。

伟大的先哲千百年前已遍竖灯塔

这个时代我们仅须垂手仰望。

雨声中有的只是磅礴的昭示,

盲目自大的训诫者该撞墙而死。

穿荆过棘的我,自有痛感提醒

熟知的常识已足够指引我一生

这场雨的前奏没有响雷,

那么多条雨同时击打大地。

我信这雨声甚过雷声。

我如一名双盲实验的患者

我辨出了雷的宽心丸和雨的新药

楼上

楼上,女孩又开始跳绳了

密集而有力的声响敲击暮晚

久居斗室的人关节疼痛

我能想象连续跃起的舒展

这些天我已能忍受不同的噪音

忍受快递员与门卫隔着口罩争吵

但消逝的哨声与不断的阴谋论

实在令人无法容忍

我的膝关节与肘关节咔咔作响

我在阳台上对着空城挥拳

垂直的幕墙循环跳出“加油”

晚风明确,但我不知宿主何在

冲出丛林的飞鸟像一片树叶

落在突出的楼顶上,鸣叫

一声两声三声,一例两例三例

空竹之声在楼宇间回旋

早晨我在两场雨的缝隙间

早晨我在两场雨的缝隙间行走

院中的地砖湿过又干

不久还得再次湿去,我知道

一场暴雨将在傍晚生成

走在青苔勾缝的地砖上

瞬间感觉壁立于前朝的城墙

破损处垂悬美人指甲般的绿叶

书生变成了侠客

庚子年春夏,朝晴暮雨

我的一些冲动夙夜不息

口罩摘下又戴上,一些话

始终没能没有完整说出

风中的柳絮在墙头痛得翻滚

却仅有无法言说的轻飘

一夜的骤雨就将其钉在地上

湿过又干,干过又湿

梁智强的诗

年老的狮子

四月将尽,日子忽然苍老起来

渡劫之人提前写成长篇遗书

攀爬典籍的阶梯,拼命拾捡常识

与最后一个夏天无缝衔接

黑白年华尴尬苦笑,四处张望

犹豫该不该暴露踪迹

古代的虫鸣扰乱行进的脚印

墨水抹掉樱花谷中腐朽的星光

昏鸦听得进嘈杂的声音吗?

从此,她避諱独对哈哈镜

反复念出幽闭的名字

怎么也没想过,光线会如此迟缓

没有银盘的夜晚像年老的狮子

在林海深处琢磨着后事

重叠

忽然,我拾起所有碎片

两个重叠的名字

在族谱里相遇

怒目而视。他不屑

与狼争辩,抱头沉默

蜷缩在披满悲剧的边地

另一个他放弃成长

滞留在缺页的童话中

数年前,素未谋面的祖先

轻声说:肉体都是空的

执念与怀疑同等可怖

这病困的脱缰之马

瞳孔也遭蒸馏

假以时日,我们即将

触碰灰色暗示,沿着树洞

探索变种之爱

既然无法逃离湮灭

那么月影还会完整吗?

悬浮的替身

每时每刻,云烟都在竞走

藤蔓捆绑着为寒潮卖命的人

摇晃的影子无所遁形

一把被天眼捕猎

写给树脂的信早已成灰

借来的时间也被烧掉

此后的一切,怀疑论者

称之为悬浮的替身

寄存于幻境里。这里没有爱

唯一的选项——暂时逃离

在月色以外舒畅蜗居

独行者

冬月临近,麋鹿将要闭关。

烈焰正在奢侈自燃。

拥抱虚构的温暖,

是缺爱之人的指定动作。

饮下这刻骨铭心的冰泉。

练习放弃,比攀岩更凶险。

忘记被垄断的叙事,

不管世间搭载再多装置。

阴翳交叠,濒临碎裂的梦境,

闯进了星球之心。独行者

为何要将雪花视作假想敌?

夜色

暗灯退场,货车像展品排成一列

它们整宿未眠,眼睛失去光泽

在露天博物馆,偶尔有黑鸟飞过

参观深夜冗长的事迹。冥想发酵

蝉声呈献的乐曲并不动听

倾斜的房屋在我眼前来回晃动

这个独舞的符号大于错觉的预言

每个人的梦境都长出了轮子

途经之处匿藏着漏网之鱼

最终滑入傍晚统领的水池

酒窖街

我断定,那帮对酒当歌的雅士

不在醉翁亭。他们面露欢颜

手捧如花似玉的高脚杯

沿着归隐的阶梯,拾级而下

再把战场迁至喧嚣的尘世

汉斯国王的酒窖,盛满

十五世纪劳动人民的血汗

和号啕。那簇被泪水浸润过的

深灰目光,并没有辐射

这座古城顽石般的心脏

陌生的月亮穿过历史的书页

朝国王新广场走来。它的步伐

像一场若即若离的歌剧,时常

迷失中清醒,漆黑中顿悟

轻轨时间

尝试为轻轨时间立传

目光成谜。孤岛与群岛

相隔一层遥不可及的隐秘

银白的微尘俯拾皆是

拥抱肉体意味着失去什么

一个苍白的疑团由台历创造

土拨鼠从不关注世界的悲喜

就像我在浮夸的镜像里睡着了

破碎之梦将要恢复原貌

有些季节频繁地抵达

你是怎样忘记喘息的日子

光芒

假如,薄雾笼罩的安徒生塑像

弥散灼人的光芒。我渴望

被青铜色的童话紧紧拥抱

正如深秋,地上无人拾起的信笺

风沙是雪中送炭的读者

难道光芒的结局,还隐藏着

一个个鲜为人知的齿轮?

这种虚无的暗器,曾伤及多少

白天昏昏欲睡,夜晚如泣如诉

的少女。她们的眼睛只接收

悲剧召唤的云团所带来的

狭缝般映像。彼时,肉体的快感

和行囊,成为搀扶灵魂的拐杖

清寒图

命运大门短暂敞开

晚祷如常。烛光跳跃

迷蒙暮色逼近码头

远航的客船创造一种

被渔民接纳的声音

寒烟缥缈,虚拟的火石

勒令沙丘里的巨鹰

击破无形桎梏

领衔极地的盛宴

所幸,猎户在后退中前进

王峰的诗

一束光指给我看

没有一朵云的净空。阳光正好

我凭窗独饮蔚蓝

一束来自天外的光,身着透明夹克

穿过我深色的银镜片

它喜欢被攫住。它折叠,它弯曲

像腻在妈妈怀里的皮孩子

蓦然:恍若走进某世纪的一个梦境

这束光指给我看——

远山连着远山,没有一户炊烟

野槐花开满荒原

野槐花开满荒原

富足

安静

谦逊

比谷穗还要深垂

三月

沉思

慢呼吸

它们是

一只只流浪的猫

小月亮

小月亮

像心事

大月亮

像虚无

不大不小的

月亮

才像日子

夜空中

悬挂着一组一组

被流星蹭亮了的

祖先的

头盖骨

稻田里的小鱼

黑脊背的小鱼轻咬

稻姑娘潔白的脚踝

每隔几秒钟,就一次

像少年爱情

它们枕着飘香的梯田

阅读漫天星光

一年一季,同生共死

一根铁条

一根铁条。生锈了

蜷躺在冬天的荒野

没有庄稼,没有人烟

但它并没有死去

只是暂时走投无路

它来自一座矿山

体味过烈火的焚烧

和铁锤的锻打

它曾是盔甲锃亮的硬汉

它晾晒过穷人家的衣裳

也囚禁过小人物的冤屈

或许:它自己一生

都无法区分好与坏

如今它被弃之荒野

用朽锈换回了余生自由

它成了小藤蔓的骨骼

它亦充当虫蚁的礼廊

它聆听晨露垂泣

它引燃荒草和夕阳

它是一张弓

被大地的孩子扛在肩头

乌鸦

一只乌鸦

一群乌鸦

一小片黑夜

很明显

这个村子

已经是很久没人了

日落西山

天空交出整个夜晚

一只大乌鸦

统罩全部

一声不吭

云间小路

云间的小路逼仄

且是单行

路边没有树木

也没有花朵

只有飘浮的山丘

云习惯使用内力

震击路人的虚妄

让前程滚烫

让归途悲凉

不管是披雪的狮子

还是赶海的羊群

只要一阵风吹过

小路即可坍塌

像一根烛火的死灭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