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琴（中篇小说）

2021-09-22河梓

作品 2021年9期

关键词：青青

河梓（美国）

一

河里的水

流不完

几多的弯

几重的山

河里的水

流不完

几宽的浪

几险的滩

从哪里来

往哪里赶

河里的水

流不完

一首歌在山谷中回荡……

一条船行驶在山谷中的河上……

河床大约有百米宽，但此时河面只有几十米，河水很清，看得见河底的卵石。河两边是宽的河滩。河两岸是起伏的山丘，相对高度都不高。一个个山头都布满植被，多为灌木和不高的乔木。时值阳历五月初，山丘上开出了一片片花丛——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橙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在植被深绿的底色上斑斓着。各种花香混合成一种浓郁的气味，随着阵阵河风，在河谷中飘荡。

这是一条机帆船——约两米宽，五六米长。船身是玻璃钢的，船体是木结构。船尾有螺旋桨，水浅时会自动停住并上升，不会触到水底。船的桅杆上有一张斜方形白色的帆，可以借风力。如果水浅又没风又是逆水，就要靠人来撑船。

此时船的螺旋桨开着，帆也张着，但是逆水行舟，船速并不快。甲板上码着几十个木箱子。船尾有一船夫掌舵，船中部有一船夫使帆。船头有两个人，一个人盘腿坐在甲板上，另一个人站着。那坐着的人是寸头，头发略有花白。脸和脖子都晒得很黑而透紫红色，但皮肤很紧很厚实，眼角和面颊上有刀刻般的皱纹，看上去像有五十多岁了，胡子刮得很干净，眼睛炯炯有神。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目光和嘴角却含着笑意，很面善的样子，但笑容中又似乎略带一丝讽刺的意味。他穿一件蓝色的衬衫，扣子都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背心。裤腰上系的不是皮带，而是一根很粗的布带子，打着很大的活结。一条肥大的酱色的牛仔裤，在小腿下端剪断了，露出脚梗子。脚上穿一双草鞋，严格地说是“皮草”——是用皮子和布条打成的草鞋式样。

站着的那人皮肤白净，看上去三十七八岁，中等偏高的个子，穿一件带领子的米色长袖运动衫，一条浅黄色裤子，一双白色耐克鞋。他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左手肘靠在旁边的箱子上，显得有点哈背。迎面吹来的河风把运动衫贴得紧紧的，却现出胸肌和腹肌的轮廓。他留着边薄顶厚的发型，悬胆鼻，线条分明的薄嘴唇，眉毛不浓眼睛很深，眉毛之间有两道皱纹，好像总是皱着眉头在思索的样子。

船开着，河面右前方出现了一块礁石，高出河面有半米，像个桥墩。再往前开，右边是一道河湾，看见一个木桩和木板搭的简易码头。码头不远的地方有几块凸出河面的青石，有个人在那里洗衣服。河滩不远是一道小山坡，坡上栽着一排柳树。

船停在码头边系好了缆绳。掌舵的船夫说：“二佬，到了！”那坐在甲板上的人站起身来说：“好的！”船上四个人都动起手来，用两辆小双轮车，搬的搬推的推，把几十个木箱分开地排放在山坡的柳树下，两个船夫就把船开走了。

那个叫二佬的汉子坐到柳树下歇气，拿出一个烟荷包，用一杆旱烟袋吸起烟来。那个白脸汉子却在山坡的草地上来回踱步，不一会儿突然露出兴奋的神情，口中念念有词——

To be or not to be

哈姆雷特

这不是一个问题

这正是答案！

“这正是答案！”他又大声地重复说。

二佬掉过头问他：“你讲些什么，哲学？”

白脸汉子说：“我想我也许破解了哈姆雷特的疑难！”

二佬听了一怔：“哈么子雷的特难？”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道理，究竟是还是不是呢？或者一件事情，做还是不做呢？哈姆雷特认为这是一个问题，而我认为这其实不是问题，而是对一种状态的表述——”

“哦，是这么回事！”二佬站起身，“嘿嘿”一笑，说，“是，还是不是——这还得你来破？”

他站起身，突然扯开喉咙唱起一首山歌——

那穿双皮鞋赶路的人

口里神念的哪一本经

是要讲赢哪一个

还是说把自己听

岸上的柳树

河里的风篷

哪个不动哪个动

河那边的妹子

堂屋里的老娘

哪个不亲哪个亲

世界上的事情

经不起细想

大河里的流水

过不得秤称

我看你不如打双赤脚

把那双皮鞋留得路上

唱起撩人的山歌

随了世界去拐彎

哦吙哟——

随了世界去拐弯

二佬唱完，又哈哈大笑了几声，说：“哦，哲学哲学，越窄越学，越学越窄！”

被叫作“哲学”的白脸汉子温和地笑着，并不答话。

这时，一个女子的歌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河里的石头水流的纹

溜溜的河水照得见人

河里的流水四路里走

世界上哪个懂我的心

原来是那个在河边青石上洗衣服的人，洗完了唱着歌朝山坡上走来。走到二人近前不唱了，低下头准备走过去。二佬却笑眯眯地对她打招呼：“这位姑子的歌唱得几好听哟！”

那女子抬起头来，说：“见笑了呢！我乱唱的，乱唱的！”

二佬问：“你那个调子是哪里学来的哟？”

女子说：“冇学过呢——我们山里人唱歌就是随口唱的。”

又反问二佬：“先头的山歌是你唱的不？”

二佬说：“你何解晓得？”

“听你讲话的声气像呢——”

“我是一副沙喉咙哦——”

“沙喉咙有磁性呢！”

这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高肩宽都比一般南方女子尺度大些，穿着一件宽松的绿花衬衫，仍显得胸部丰满。没有任何化妆，很浓的头发和眉毛，很红的嘴唇，不高不低的鼻梁。很大的眼睛，讲话时直直地看人，显得诚实大方。

二佬又说：“借问你姑子，这里是河墩湾村不？”

“对的呢！”她又问二佬，“看见你们搬这么多箱子，是来搞科研的？”

“哦，我们还真的有科学院开的介绍信呢！”二佬莞尔一笑，“其实我们是放蜜蜂的——这些箱子是蜂箱！”

“哦，那太好了，”女子说，“等你们的蜜蜂采出蜜来，我要来讨口蜜糖吃哟！”

“靠得住，靠得住！”二佬又说，“再想问下你，有个叫张明德的，住得远不远？”

“哦，近得很，过了这道坡走几步就到了！”她做出一副要带路的样子，而转头看另一个男子。

女子与二佬说话时，那个被叫作“哲学”的始终没搭话。右手也许是习惯性地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这时却感到女子的目光像手电一样射在他脸上，不能视而不见了，就面朝她点了点头，仍然没有正视，不知是傲慢还是躲闪。女子一见这表情，立马对二佬说：“那好，回见！”转身就走了。

从背后看，这女子更显身材——很好的比例，浑圆的翘臀，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的。二佬禁不住说：“好标致的身段！”

那女子走到山坡高处时，却又回过头来一望。看见两个男人还在望着她，脸上得意地一笑，快步走了。

二

二佬姓游，名德祥，在兄弟中排行第二，所以被叫作“二佬”。在当地的方言中，“佬”是小伙子或汉子的意思——他哥哥就叫“大佬”，弟弟叫“幺佬”。但是在别的地方，“二佬”的意思就很容易被扭曲了——通常把“佬”混同于“老”，而把“二佬”误解为“二老倌”的简称。“老倌”本意是老头，但可以转意指称某一类人，一般有贬义。当年全国人民都知道工人阶级是老大哥，而农民兄弟是小二哥，在方言中就成了“二老倌”。这是城里人对乡下人一种普遍的称呼，当然绝不能当面这么叫的。二佬却总是让人叫他“二佬”或“二老倌”。他说：“我是个打广东流的，连乡里人都不如，喊我‘二老倌是抬举了我。”

二佬的家乡是湖南桃源青石镇。他有维吾尔血统——书上写了，维吾尔族在湖南省桃源县有少数分布。他乐观幽默的天性或许与此有关，他的“游”姓或许是“优素福”转成汉语的。二佬家直到他祖父辈都是经商的，从前有青石镇上最大的铺面。那年日本人打到了湘西，把他家的铺面一把火烧掉了。他祖父气得吐了血，从此不治，家业也破产了。他父亲兄弟几个长大后各谋生路。他父亲在沅江的船上押货跑运输，所以二佬十几岁开始就跟着在船上学驾船，练成一把好手。几丈长的风篷船，他可以八面使风。他的皮肤那么黑，用他的话说，是“河风吹老少年头！”

河水赶日月，日月隔夜新。一年年地，沅江上大大小小的船不把信地都变成轮船了，一首有名的歌中“看惯了船上的白帆”的景象再难看到了，二佬一身的本事不做用了。他各路的朋友认得的多，就去跟人放蜜蜂——也是到处跑，合他的个性。这些年下来，对放蜂很有一手了。

船上的人爱索利，所以二佬很讲卫生，脸上身上总是干干净净。但他有一样——不用任何“化学”的东西，说“世界上一些好东西尽让化学化完了”。譬如他用盐水漱口，而不用牙膏，说是有“化学”味道。他不穿胶鞋塑料鞋，一年四季总穿自己打的“皮草”——即使在冬天，因为冬天他要么蓄在屋里，要么到更南的地方去放蜂。

二佬总说自己是文盲，其实他读过四年初小，认得字只是不喜欢写字。四大名著他都读过。二佬年轻时结过一次婚，不到一年就离了，是他自己提出要离的。个中的缘由他从来不讲，是他的伤心事。几十年来打单身，但是他非常热爱和尊敬女性。对贾宝玉的命题他的表述是，女人是河水做的，男人是泥巴做的。他由此喜欢贾宝玉，说“那世界上的道理信他讲穿了！”

“哲学”的名字叫洛潇——他爸爸是陕西人，妈妈是湖南人，用两条河为他取了名字。他从小是幼儿园里最聪明和最漂亮的小朋友，长大进了市一中，高考物理成绩全省第一，被北京大学录取了，大四分专业时他选择了理论物理。他从小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长大了喜欢哲学，因为所谓哲学就是事物根本的道理。而物理学，具体地说理论物理，如牛顿划时代著作的书名所表述的，是“《自然哲学之數学原理》”。大学毕业后，他到中科院理论物理所读了科学哲学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物理学哲学。科学哲学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历史学转向”对学术界产生了全方位的影响，所以他申请了美国哈佛大学的科学史系，那里是一个学术重镇。

洛潇在哈佛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后，并没有按常规去大学任教，而是在哈佛大学的图书馆找了一份工作。因为他看到了，哈佛大学的优势，不仅在于它的教授都是一流学者，更在于它是一个国际讲坛，世界上各个专业中最好的学者，都愿意来这里交流自己的学术成果。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哈佛文化。如果他在哈佛大学只拿一个博士学位，而没有全面学习哈佛文化，就太可惜了。这些年他在哈佛大学各院系听了很多课程和讲座，试图对西方学术界，不论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还是人文学科，有一种环视野的了解。同时他也试着深入地了解美国社会各阶层，并密切地关注世界各地的现状——哈佛大学对世界各地区都有专门的研究机构。这一切，都出于他出国留学的初衷——人类文明现代性的本质是什么？它面临什么样的挑战？

使洛潇颇为失望的是，当下美国的科学史学界，如同整个社会科学乃至人文学科，是以实证学风为主流的——研究具体问题，免谈大论点。实证学风固然没错——他的博士论文就是对二十世纪一个重要物理实验的翔实研究，但那并不是他的根本旨趣所在。他当然是打算学成回国的，只是想在哈佛大学多学习几年。他的一位学长在北京大学担任了新成立的科学史系的主任，希望他回去任教。他在哈佛大学请了一年假，去北京大学试教了一个学期。也许是出国时间久了，他感到对国内学术界的环境不是很容易适应。何去何从——无论是职业乃至人生？他陷入了一种矛盾和困惑中。放寒假时，海南岛的一个朋友邀他去散散心。没想到在海口机场，他竟碰到了游二佬！

洛潇和游二佬是十五年前认识的。那次二佬来北京市，一天在一个公园里打南拳。二佬是江湖上的人，中医，武术，气功，风水，占卦，看相，算八字，都跟人学过。用他的话说：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那天练拳时被几个恶少看见——他们刚喝了酒，醉醺醺地要和二佬比武。二佬一个劲推辞，他们就围着他推揉，甚至拳脚相加地挑衅。洛潇刚好经过，路见不平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人。恶少们就过来打他，却不知洛潇在大学上过拳击课。他右手一个摆拳打在一人头上，其立马倒地;又左手一记勾拳打中一人下巴，那人挨拳时咬着了舌头，顿时满口流血。其他几人在酒劲上并不罢休，其中一个从身后死死抱住洛潇的双臂，其他几个就打他踢他。二佬见状拨开他们，用身体护住洛潇。这时有巡逻的警车经过，把人都带到了派出所。没想到进了派出所，那几个恶少很快就被放了，而二佬和洛潇各拘留一个星期。对二佬的理由是盲流，因为他没有身份证。对洛潇的理由是斗殴伤人。后来才知道那几个人中有人在这个派出所有关系，并且他们确实有人受了伤。

二佬蹲号子不是头回，在里面全力照顾洛潇。二佬受到了所有号友的欢迎，因为他有讲不完的故事，让人听了又想笑又想哭。同样让洛潇着迷的是二佬的语言。洛潇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在机关大院中长大，从小学到大学，接触的几乎都是书面语言。听到二佬那些生动的语汇，那些闻所未闻离经叛道的故事，洛潇觉得精神上从一个高墙大院里走了出来，见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他爱问二佬各种各样的问题。那时他一口学生腔，开口闭口“从哲学上来看”，二佬就叫他“哲学”。洛潇喜欢与二佬争执，但常常语塞。这时二佬就会“嘿嘿”一笑，说：“你们知识分子搞劳动人民不赢哦！”

两人放出来后，洛潇的单位陈情了他是品学兼优的研究生。他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市公安局的，帮助他说明了其行为是正当防卫。派出所撤销了他和二佬的拘留处分，并且还让二佬办了补发身份证的手续。

两人分别后再没见过也没有联系，却一下在海口机场遇见了，真是让洛潇喜出望外！难以置信的是，二佬没有丝毫变化——脸上的皱纹还是那么深，却一点都没加深，还是一脸的菩萨笑。二佬端详着洛潇，说：“老成好多了，不像才开叫的鸡公崽了！”

原来二佬是到海南岛来放蜂的。他的口碑好，有信誉，被人推荐到中医科学院中药所的一个课题组，专门采集野生花蜜，因为现在农场和果园的栽种物都施化肥，不是单纯的天然植物。二佬就随着季节到处跑，春节期间正好来海南岛。在机场他和洛潇交换了手机号码。第二天，洛潇来到二佬住的旅店，两人扯了一晚的淡。二佬喝完了一瓶“酒鬼”酒，讲了三个故事，唱了十几首山歌。洛潇喝了大半瓶威士忌，唱了十几首世界名曲，读了五六首自己写的诗。洛潇再次为二佬所激发，感同身受歌德的名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两人天亮时才睡觉。下午醒来时，洛潇对二佬说：“我请了一年假，下个学期不想教书了，你带我去放蜂吧！”二佬看着他，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就说：“你过三天再和我通电话，好不？看你到时候改不改主意。”三天后两人打手机，没讲半句多话。洛潇说想法没变。二佬说要得。

于是洛潇告别了朋友，和二佬以及他的一个同伴一起，在海南岛放了一个月蜜蜂。之后二佬的同伴家里有事回去了，洛潇跟着二佬去了云南、广东和广西，现在来到了川湘黔交界的这个地方。

三

采野生蜜，放蜂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地点。二佬人缘好，这个地方是他一个朋友的点，他朋友今年不来，就让他来，并且告诉了他自己每年投宿的房东。那户人家果然离河边不远，就在山坡另一边的山窝里，那里散落着十几户住家。二佬和洛潇各自用一个二轮车拖着自己的箱子袋子，很快走到了。房东家有一栋不大的新屋，旁边的老屋还没拆，二佬和洛潇就住在老屋里，各有各的睡房。

房东是一对老两口，都快七十岁了。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外地，最小的是儿子，和媳妇一起在沿海地区打工。儿子的女儿今年十六岁。开放二胎后，媳妇又生了一个伢子，今年三岁了。因为没有常住户口，上不了当地的学校和幼儿园，孙女和孙子都跟着爷爷奶奶住。

二佬本是驾船的，船上少不了木匠活计。二佬人灵范，大木小木都会一些。放蜂随走到哪里，他总喜欢为人干些木匠的修理活计，从门窗到桌椅，从碗柜到脚盆。这天在房东家，看到房子是新的，屋里家具却都是旧的。堂屋里一张吃饭用的方桌，用手一碰就摇动活动。二佬对房东说：“我帮你在这张桌子接卯榫的地方打几个楔子，会要好得多。”房东一听，说“那就谢不过了！”二佬就到自己箱子里拿来工具，干了起来。

这时听见门外有人喊：“张娭毑在屋里不？”女房东赶紧应着。只见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手里拿着一条手帕包着的几个桃子，对张娭毑说：“今年桃花开得早，我那棵桃树有的桃子已经熟了，摘了几个让你老的孙子孙女尝尝！”张娭毑说：“谷嫂子，你留着自己吃呀！”妇人说：“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张娭毑就一边说“那何理要得”，一边收下了桃子。

二佬在一旁打量着那妇人——怕莫四十岁出头，长得蛮周正，眼睛里透着善良，但脸色有些苍白，带着一丝忧愁。那妇人察觉到二佬在看她，就说：“张娭毑家里请了木匠师傅哦？”以这种方式礼貌地向二佬打招呼。二佬连忙接话说：“不敢说是师傅呢——我是来放蜜蜂的，只会做点木匠的零碎活计。”却又问：“这位嫂子，屋里有没有门窗桌椅要整的？”妇人说：“你莫讲呢，我睡屋里的窗户坏了，一刮风就哗啦哗啦响，晚上吓死人！不晓得可不可以劳弯你师傅修一下？”二佬说：“没得问题，只不晓得整得好整不好呢！”又问：“你嫂子的屋在哪里？”妇人指着窗户说：“就是上面那一栋呢 ——”二佬从堂屋的窗户对外一望，果然看到坡上一栋屋，隔得很近。就对妇人说：“那是这样好不好——明天下午我等蜂子回巢以后，就到你嫂子那里去看看？”妇人说：“那就劳弯你师傅了！”然后跟张娭毑打了招呼，就走了。

二佬一边干活计，一边问张娭毑说：“这位谷嫂子家里都好不？”张娭毑说：“莫讲起呢！她男人做生意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房子，包养了小三，后来就要跟谷嫂子离婚。谷嫂子不肯，那男的就请了律师，说感情破裂，分居多年了。才不久法院判了离婚，要那男的付谷嫂子一笔钱，这栋屋也归她。谷嫂子好怄气哦！好在她有一个崽，去年考起了大学，她心里还算有个依靠。”

二佬听了张娭毑这番话，长叹一口气，说：“世界上最可怜的是寡妇，还要可怜的是守活寡！”

二佬在为房东家修桌子的时候，洛潇一个人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他注意到，村里多数人家的菜园都用木栅栏围着，大概是为了防止鸡鸭进去。这些木栅栏都是用杂木条围成的。所谓杂木，就是山上一些长不高也长不粗的树，一般木质都很硬，不容易腐烂，村民砍来做栅栏。日晒雨淋几年，杂木条就不会变形了——适合用来做乐器！

洛潇喜爱哲学，但还有一样他的喜爱在哲学之上，就是音乐。也许是他爸爸的基因吧—— 爸爸说，以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应该学音乐的，是为了国家建设选择了学经济。小时候爸爸給他买的玩具一多半都是乐器——玩具钢琴，木琴，竖笛，口琴，排箫，埙，碰铃，等等。他五岁跟爸爸学吹笛子和箫，六岁学了二胡，九岁学了小提琴。中学在校乐队拉手风琴，大学在校乐队弹电吉他。在哈佛大学读书时，他在音乐系选修了好些课程，着重在交响乐队的配器和指挥。这两个领域都要求对所有乐器的演奏有基本了解，所以他体验性地学练过交响乐队的主要乐器—— 除了竖琴之外。他还买了不少乐器——在他的住处有五十多件乐器，其中有两把他最钟爱的马头琴。他自己设计了一种乐器——正面装置木质的排箫，排箫两端的两管是洞箫和横笛。排箫平整的管面上安置琴弦，既可以像吉他一样弹奏，也可以像马头琴一样拉奏。琴背面是共鸣箱，同时可以做拍击乐器。所以这种乐器可吹可拉可弹可拍击，并且可以在吹奏或演唱的时候同时拉奏和弹奏。他把乐器的蓝图都画出来存在电脑里——当然他知道，真正要做出来不容易。

今天在这个村子里看到这些杂木条，洛潇不禁有了冲动。他知道二佬有不少木匠工具，可以把木条车圆钻孔，那么就有可能做出他设计的乐器的排箫部分。他居然去问一家人，可不可以买他家栅栏中的杂木条。人家听他说了原委，说不用买，看中哪根就抽哪根，他们再上山砍些回来补上就是，撩撇得很。洛潇坚持要付钱，人家也就收了。他挑选了三十多根，请人家捆作一捆，自己扛回了住处。他向二佬说了做乐器的想法，二佬惯常地“嘿嘿”一笑，说：“我的工具随你用——就看你的本事了！”

为了感谢二佬修桌子和其他几件家具，房东要请二佬和洛潇吃晚饭，特地杀了一只鸡。二佬客气一番就接受了。来吃饭时二佬带上了住房的租金，房东客气一番后收下了。洛潇带了两大块巧克力，给房东的孙女孙子。

孙女名叫青青，长得眉清眼秀。孙子叫涛涛，一副嗄里嘎懂的样子。青青接过巧克力，说：“不好意思呢，谢谢了！”又对涛涛说：“谢谢叔叔——”涛涛说了“谢谢”就要吃糖，被青青止住了。

洛潇看着青青，觉得现在很少见到这种青涩的少女了——时风之下，女孩子以“超女”为偶像，以为越张扬越好。他问青青是在读初中还是高中？青青顿时脸红了，低着头说：“去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洛潇听了有些意外：这女孩看着很聪明，也不像娇气懒惰类型的。就问：“为什么呢？有什么原因吗？”青青迟疑了一下，说：“好多作业要用电脑做，我没得呢！”这时她奶奶插话了：“这妹子懂事呢——她爹娘为了砌这栋新屋，借了好多钱，她就没要他们买电脑了！”

洛潇一听，饭都吃不进了。这些年，他默默地资助了一些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的学生，为他们买电脑和图书文具。他并不认识这些学生，也从未见过面。而此刻的情形就在眼前！他放下筷子，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青青，你一定要今年复考高中！我马上就网购一台笔记本电脑送给你，应该不久就可以寄到。在那之前，你就用我的电脑。我还可以辅导你复习功课——”

听了洛潇的话，青青和她爷爷奶奶都说：那要不得——那样贵重的东西！于是二佬说：“你们不必推辞，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心！青青，哲学是哈佛大学的博士，你难得跟他学，莫错过了这个机会！”

吃完饭，青青和涛涛来到隔壁的旧屋里，洛潇把电脑给了她，和她一起制订了复习计划，并建议她每天练习英语口语。洛潇还教了涛涛三个英语短语——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good night。涛涛饶有兴趣。

四

二佬照讲好的，来到谷嫂家修理窗户。谷嫂见到二佬，不晓何解心里有一种欢喜。两人客气一番之后，二佬就去看窗户。左敲右量弄了一阵，二佬对谷嫂说：“你这窗户今天整不成——我本来以为只是要斢铰链，刚才看了，是窗框两边的木朽了，要换木料，重新做过。”谷嫂一听，说：“这一时到哪里去找木料哦——”二佬说：“莫急，我有几十个蜂箱，时不时这里那里要整，总带些木料的。我刚才量好了尺寸，明天带木料来！”谷嫂听了就说：“那就真的谢不过了——我会把工钱和材料钱都出把你的！”二佬一听这话，就说：“谷嫂子，你这个话就讲歪了！你要是把钱，就辜负了我一番心呢！”谷嫂听了这话，觉得有点突兀，但是心里一热，嘴上却不知如何作答。

二佬说：“那好，我这里先走了——”

谷嫂一听，赶紧说：“我准备了晚饭呢，还蒸了腊肉！”

二佬听了一笑，说：“事还没做哪里就要你请客呢？腊肉留得明天不会坏！”

谷嫂说：“那你喝碗茶，歇下气再走——”

二佬说：“要得，喝碗茶——”

谷嫂就泡了茶，请二佬在堂屋里坐了。

二佬一边喝茶，一边掏出旱烟袋来吸烟。几口吞云吐雾，满屋里飘香。

谷嫂问：“你的烟何解这样香？”

二佬说：“这是苏格兰烟丝，威士忌香型的。”

谷嫂说：“你吃烟这样洋派哦！”

其实二佬洋派的东西不止一样。他用的是旱烟袋，抽的却是烟斗烟丝，都是世界名牌。他对谷嫂说：“我虽说是个乡里人，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东西还是想尝点子呢！”

抽完烟，二佬起身说：“谷嫂子，你有桌椅板凳锅盖脚盆要修的，都拿出来让我整。”他把眼睛望到别处，说：“我晓得，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好多作难的地方呢！”

谷嫂听了这话，心里一酸，赶紧装出笑容，把眼泪忍住了。

第二天二佬带着行头和木料又来了。他把那两扇窗户都卸了下来，又把窗框两边的木条锯了下来，再照尺寸用新木料做，工作量不小。他干得热起来了，就脱了衬衣，只穿件背心。谷嫂看见，他身上没晒到太阳的地方其实很白，显得黑白分明。一身的筋肉，锯木头的时候，手臂上的梭子肉一上一下，体操运动员一样。谷嫂心里说：“这男人脸相老，身上不老呢！”

二佬一边做事，一边跟谷嫂说话。谷嫂话不多，只是听他讲。二佬连讲了两个笑话，谷嫂都捂着嘴笑。他又接着讲：“你看我这把钻头是扁的，钻出来的眼是圆的;我还有一把圆钻头，钻的眼是扁的！”

谷嫂开始没运过神，清白之后脸一垮，说：“你是个水佬倌呢！”就走到厨房搞菜去了。

等二佬把窗户修好装上，谷嫂的饭也搞好了——七样菜，加上新摘的桃子，還摆了一瓶酒。谷嫂打了一盆热水让二佬洗脸，再把他请到堂屋里。二佬看着满桌的菜，连声说：“太过为了，过为了，再不得这样！”

两人刚刚坐下，却听得一个声音说：“这么好的场合不喊我啰？”接着就走进来一个人。二佬一看，竟是那天河边唱歌的那个女子。

谷嫂说：“你又不是客，要喊你做么子？反正你要回来吃饭的！”

那女子就自己上了桌。谷嫂对二佬说：“这是我侄女，来这里陪我住一向。”又对女子说：“这位师傅是来帮忙修窗户的。”

女子一笑，说：“我们见过面呢！”又对二佬说：“还不晓得你老如何称呼呢？”

二佬说：“莫说‘你老——我怕还没那么老呢！不过我的名字恰好是‘二佬，你们两个都喊我‘二佬就好！”

“那好，二佬——”女子照样大方，“我的名字叫河琴。”

倒是二佬客气，说：“哦，河琴姑子！”

河琴起身给二佬和谷嫂都倒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举起杯子说：“二佬，敬你一杯！”二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满，说：“我敬谷嫂子和河琴姑子一杯！”又是一饮而尽，却对二人说：“我给你们敬酒是应该的，但是你们不限定要喝——我敬酒不劝酒，更不劝女人喝酒。你们自便！”河琴说：“你莫小看我了 ——”也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谷嫂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三人吃着菜，河琴说：“姑妈，你晓得么，二佬的山歌唱得才直好呢！”就鼓噪二佬唱歌。二佬并不谦让，说：“是的，今天不唱山歌对不起这桌饭菜！”就唱了起来——

那两只脚生来是走路的

又何必

放在轿子高头一翘起

想必是

以为那是最威武的

不晓得

其实那是短阳寿的

那两只手生来是做事的

又何必

插在裤口袋里一摆起

想必是

以为那是最姿势的

不晓得

其实那是会驼背的

那世界上本来就有

男的和女的

生来只有一样东西

是不同的

那生来的东西

都是要做用的

又何必

放在那里一空起

想必是

以为那是最文明的

不晓得

其实那是忍不住的

——是忍不住的

二佬唱歌的时候，河琴笑得气嚓气嚓的，谷嫂也跟着笑。二佬唱完第三段，谷嫂说：“水佬倌的歌呢！”河琴说：“姑妈你冇听懂呢——这个歌讲的都是世界上的道理！”

河琴又对二佬说：“听你唱‘把手插在裤口袋里，以为那是最姿势的，我就想起跟你一起放蜜蜂的那个人——亲像是讲他的！”

二佬一听，看了一眼河琴，放下酒杯说：“他呀——他是个难得的人呢！”就讲起怎样认得洛潇，他在哈佛大学读博士和在北京大学教书的经历，还讲起他给青青买电脑的事。两个女人听了都啧啧点头。谷嫂说：“是个好人呢！你们两个好人碰得一团了！”二佬听了暗自高兴。河琴却说：“他那样有本事，何解看起去，倒像个人打单身呢？”

二佬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这你就不晓得了——他是信独身主义的！你趁早莫打他的主意！”

河琴一听，佯怒地说：“碰你的鬼哟，我打他什么主意，我认都不想认得他！”

“那你就错了！”二佬摆正脸色地说，“你遇见了他还不去认得他，就太可惜了！”

“何解？”

“河琴姑子，你是个有灵性的人呀！他这号人哪里碰得到？未必你心里没得感觉，还要我来点明？”

河琴听了这话不语了——她既感到了二佬的心力又感到了他的善意，要驳他就是对他不敬，对自己不真了。

二佬又唱出一首歌来——

你个白浪翻翻的河神

到底是为了什么路径

像是头夜里的新郎倌

慌里慌张做手脚不赢

莫非是洞庭湖里

有个冇穿裤的妖精

那世界上的流水

和她有隔不断的缘分

算你有天大的本事

一世不老的后生

假如你和她到了扒

又如何打得转身

谷嫂和河琴听了这首歌，觉得像又不像是水佬倌的歌，有点摸不到风。二佬唱完，喝了一口酒，说：“视如那世界上的事情，未必都如得法，难得的是一番心哦！”

河琴听了若有所思，朝谷嫂和二佬看了一眼，说：“我其实酒量不大，刚才喝了两杯，现在就嗑悃了！你们两个慢慢吃，二佬再给姑妈唱几首歌——”说完就起身，出门走去她的房里了。

河琴一走，二佬和谷嫂略感尴尬。谷嫂说：“你接着吃菜呀！”又往二佬酒杯里添酒。二佬却说：“莫倒了，我想吃烟呢，我的烟荷包在你那间屋里——”就走去那间屋，谷嫂也跟着进来了，坐在一张椅子上。

二佬從自己的工具箱里找到烟荷包，在挨着谷嫂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谷嫂没有让开。二佬打火抽起烟，二人一阵没讲话。忽然谷嫂说：“你今天这烟的气味和昨天不同呢！”二佬说：“你鼻子尖啊——今天是法国白兰地香型的！”谷嫂说：“你吃烟都这样讲牌子，怕是见的世面多哦——”二佬叹了一口气，说：“我见的世界上的苦处多哟！我其实是个苦命人，只不过想在苦命中寻点快活，也想为别的苦命人寻点快活 ——”谷嫂听了这话，一下捧住脸，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二佬把手放在谷嫂的肩头上，谷嫂说：“你莫！你莫！”却不推开，反而就势把头伏在二佬的肩膀上，抽泣起来。二佬用手在谷嫂腰背上轻轻摩挲，说：“你想哭就放肆哭一场，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

到后来谷嫂不哭了，二佬把她从腰后抱了起来，放在床上。谷嫂感到二佬的力气好大。

谷嫂躺在床上，伸手扯床头的开关线，灯黑了……

外头好大的月亮，月光从窗户射进屋里。窗户让二佬整好了，刮风也不作响，不吓人了……

五

来这里的第三天晚上，洛潇刚吃完饭，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叫他的名字。走出去一看，竟是他的好朋友踏征！两人紧紧拥抱，再互相打量：十五年没见面了！当年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现在都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了！

洛潇和踏征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最好的朋友。中学毕业后洛潇考到了北京大学，踏征考到了清华大学。两校相邻，依然经常来往。之后洛潇去了哈佛大学留学，踏征则走了仕途。开始在一个中央机关，后来下到基层，经历了层层锻炼，不久前调到此地任副市长。他收到洛潇的电邮，打他手机没接通。这个山村的信号时断时续的，并且只有一条简易的土路通到附近的镇上。于是踏征骑了一辆摩托车，特地来看洛潇。

踏征拿出两个三角形的酒瓶，放在桌上，说：“你在国外这么久，给你带了两瓶威士忌。”又拿出香烟来递给洛潇，可是洛潇说戒了。踏征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就自己打火抽了起来。

以前两人在一起最喜欢的就是彻夜长聊，经常通宵达旦。那时洛潇也抽烟，有一次从晚上九点一直聊到第二天下午三点，两人抽完了一条烟。洛瀟是哲理型的，踏征是实干型的，两人的兴趣和知识很互补。从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到历史哲学，科技前沿，到文化艺术，诗歌电影，到人生理想，爱情婚姻，无所不谈，但并非闲聊，都是针对主题认真地对话。两人经常观点不同，争执辩论，而那正是最有收获之处，也是他们友谊不俗的体现。

这些年两人保持着不多的联系，因为都忙，彼此知道境况就行。今天一见面，毫无寒暄，像当年一样直奔主题。洛潇兴奋地起他破解“哈姆雷特疑难”的思路。踏征对这个话题并不陌生。洛潇中学时写的一首短诗给他印象很深——

斯芬克司

你在思索

另一个谜语

而我

在等着

两人读大学时，洛潇对踏征说：俄狄浦斯答出斯芬克司的谜底，回答了“人是什么”的问题;而莎士比亚则以哈姆雷特疑难“To be or not to be”，提出了人生意义的问题——这是西方现代性的本质，也是其症结。存在主义对此有深刻的思考，但并没找到答案。今天洛潇说，哈姆雷特疑难这些年一直萦绕在他心中，而最近有了突破性的思路，那就是，“是还是不是”，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对一种状态的表述——这种状态他称之为“悖境”。人其实与生俱来地处在种种悖境之中，人类社会也是这样。这可以从哲学和人类学的不同层面来阐述。简单通俗地说：人生总是处在左右为难之中，因为事物往往并不是非此即彼;并且，人的理想与现实往往不一致——哲学意义上的不可能一致。

踏征听了思索了好一会儿，说有新意，有深度——自己就经常在这种处境之中。“你必须作出选择，”他把烟灰弹在洛潇拿出的一个盘子里，说，“而选择并不是唯一的——我指的是价值层面上。这是不是符合你的思路？”

洛潇说：“你的理解大致是对的，但只是在第一个层面上。还有第二个层面——理想与现实的非一致性。”他逻辑地把话题转到踏征身上，说：“看来你的仕途还挺顺利？”踏征说：“还行吧，不能说挺顺利，因为不顺利的事情肯定比顺利的多。”洛潇直入地问：“人脉是不是很重要？”踏征把烟头按灭了，说：“借用你的话，‘是又不是——当然在这里意思不同。”他接着说：“人脉当然有用，但是光靠人脉是绝对不行的。如果别人比你强得多，再有人脉也没用;反过来如果你明显比人强，没有人脉也能上。”

踏征又点上一支烟，很感慨地说：“现在的人专业素质都很高，也都很努力。关键问题在于，当下的理想主义者太少了，人都很功利。” 从少年时代开始，踏征和洛潇都自命为理想主义者——在社会层面，追求崇高的事业;在个人层面，追求高尚的人生。

踏征说：“我今后的前途会怎么样？说实话我不知道。假使摔跤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我回避不了理想主义与功利主义的冲突。但是不管怎样，我不会放弃理想主义。这些年来我懂得了，理想主义者的意义不在于理想本身，而在于对理想的追求。如果即使知道理想很难实现，仍然不放弃，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就是孔子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太对了！”洛潇被踏征感染了，兴奋地说，“理想主义的追求，与非理想主义的现实，这正是‘To be or not to be的挑战。如果你选择其中一者——要么选择理想逃避现实，那就是空想主义者;要么放弃理想适应现实，那就是现实主义者。如果两者都不放弃，这就是一种‘悖境，而这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所以说，理想主义者必然地处在一种悖境中。而理想主义是人性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人必然地处在悖境中。”

踏征话锋一转：“那么我要挑战你，洛潇——你这种我行我素的生活方式，是理想主义的，还是个人主义的呢？”

洛潇说：“非常好！但我可以直面你的挑战——理想主义可以有不同的方式。我觉得，在功利主义的时风之下，最缺乏的是人格追求。所以我有意识地要活出一种不同的样子。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我行我素不是或至少不只是个人主义的。”

“那么你觉得自己是不是‘多余的人呢？”踏征尖锐地问。

洛潇在大学期间几乎沉浸在俄罗斯文化中 ——音乐，绘画，戏剧，电影，芭蕾舞，并特别喜欢文学，几乎读了所有名著。他非常欣赏“多余的人”，而其中他最喜欢罗亭。踏征从洛潇这儿耳濡目染，也熟悉了“多余的人”，但并不像洛潇那样欣赏——他认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应当参与社会，而不是与社会格格不入。

“不——”听到踏征的质问，洛潇辩白，“我不认为自己是‘多余的人，恰恰相反，至少我试图做的，是社会乃至时代最需要的人。”

“你呀——”踏征善意但不无讽刺地笑着说，“不要像罗亭那样，‘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不！”洛潇反驳道，“罗亭绝不是行动的矮子——他牺牲在了巴黎公社起义的街头！”

洛潇告诉踏征，这些年在哈佛大学，他组织了很多学术文化讲座和诗歌音乐会，都是一个人自费办的，从不接受任何赞助。“当然这是小打小闹，”洛潇说，“只是我还是想做点实际的事情”。

洛潇又换过话题问踏征的婚姻和家庭。“哦——”踏征又是一笑地说，“在通常意义上是很不错的！”

洛潇也一笑地说：“在非通常的意义上呢？”

踏征换位成学者似的说：“婚姻也许是现代人面临的最大挑战。传统婚姻夫唱妻随，什么都好办。现代婚姻中，两个平等而独立的自我，要一起面对生活中所有的事情，几乎不可能总是一致。”

“再有，婚姻并不能使人对其他异性视而不见，而现代人的人际交往频率至少百倍于传统社会。”踏征坦诚地说，“我和我妻子都遇到过疑惑，但是我们相互很尊重，当然更从孩子的角度，以家庭为重。”

“你呢？”踏征反问洛潇：“还是独身主义者吗？”

“是啊，”洛潇说，“或许是天性，或许是命运吧！”

两人聊到很晚，像以前一样在床上一人一头地睡了。第二天早上踏征起来，也不叫醒洛潇，骑着摩托车走了。

六

养蜂这个行当，收入不低，但是很要靠运氣，而运气很大程度上是看天气。有时候花开得满山遍野，但是接连阴天，蜂子不出巢，就更不用说刮风下雨了。放蜂很辛苦，要长距离地辗转赶花季。一旦安顿好了，有时忙有时不忙，一阵一阵的。

青青和涛涛每天来和洛潇学习一次，有时在屋里，有时就在河边上离蜂箱不远的地方。青青备考非常认真，涛涛的英语也越学越多了。

这天姐弟俩又来到河边。洛潇给青青上完了课，惯例地休息一会儿。洛潇对涛涛说：“How are you today， Taotao？”“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Oh， Im fine， too. And， I have a gift for you！”说着，洛潇拿出一只纸帆船来——用牛皮纸叠成的，还涂了清漆不透水。船中间有一根塑料吸管做的桅杆，挂着一张白帆。船尾上系着一根细麻线，卷在一个线轴上。

洛潇和姐弟俩走到河边——河面很平静，有轻轻的风。洛潇把纸船放在水面上，把线轴让涛涛拿着。纸帆船随着水顺着风，慢慢地飘动起来。线都放尽了，涛涛就在河滩上随着船走。青青跟过去说：“莫走远了！”洛潇走过来，教涛涛转动着线轴，把线收回来，再把船拿了起来。洛潇说：“涛涛，我来教你唱一首歌，好不好？”姐弟俩都拍手说好。洛潇就唱了——

一条船儿

一张帆儿

漂呀漂

漂远了

漂到哪里不知道

几时靠岸

几时回来

哪一个

告诉我

洛潇的姨爹在航运局做事，和姨妈住在湘江边上。洛潇小时候常去姨妈家，喜欢一个人站在湘江边上，看河上的风篷船。有一次幼儿园上手工课，老师教了用纸叠风篷船。洛潇叠了一条，带去了姨妈家。走到湘江边上，把纸帆船放到水上。那条船没有系线，慢慢地随着河水飘走了，飘得看不见了 …… 那个情景一直留在心中，洛潇觉得是对他最有影响的童年印象。在哈佛大学读书时，他根据这个印象写了这首歌。

洛潇唱完，又一句一句地教涛涛，青青也跟着学。教了两遍，第三遍他们就会唱了。这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说：“不晓得你也会唱歌哟！”转头一看，竟是第一天遇到的那个唱歌的女子，又是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洛潇顿时有些难堪，不好意思地低眼一笑说：“小孩子的歌呢——”

河琴接话说：“细伢子的歌才直好听呢——我在背后不作声地听，心里都跟着学会了！”

青青见到河琴，不高兴地一撇嘴。河琴当作没看见，又对洛潇说：“这位先生，听说你是哈佛大学的教授哦！”

洛潇赶紧说：“我是哈佛大学的博士，但不是教授，至少目前不是。我——”

河琴打断他说：“博士教授在我听起来是一样的！那先生你——”

这回是洛潇打断了话，说：“你不要叫我‘先生，太不习惯了！你就叫我的名字洛潇吧！”

河琴就问“洛潇”是哪两个字，听了之后说：“这个名字好听，比‘先生好听得多！”

洛潇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好意思，我忘记自我介绍了！” 河琴说，“我叫河琴——河水的‘河，钢琴的‘琴。我妈妈怀我的时候，在河边洗衣，突然听得河里的流水跟弹钢琴一样，就跟我取了这个名字！”

“哦，真有诗意呀！”洛潇禁不住说，又问：“你会弹钢琴吗？”

“不会呢！”河琴难得地一低头，又抬起头来问，“你会弹吗？二佬说你没有不会的乐器呢！”

“他夸大其词了，我都只会一点点——钢琴只能给唱歌伴奏而已。”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山坡上走，青青和涛涛跟在后头。

河琴一转话题，认真地说：“洛潇，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呢！”

“哦？”这回洛潇正视着河琴——她的眼睛那么黑却那么清澈，仿佛可以看到底。

河琴说：“我正在筹办一个网上商店，一些商品有英文的商标和说明书，如果翻译成中文，顾客就会明白得多。我只读了初中，英语都还把老师了，所以想请你帮忙。听二佬说你在教细伢子学英语，我也想跟你学呢！不晓得你肯不肯教哦？”她说得十分诚恳。

洛潇沉吟了一下，说：“好的呀——我们可以仔细地讨论一下，根据你的具体情况，制订一个学习计划。”

“那太好了！”河琴兴奋得脚都踮了起来，“你是个好人！”

说着话几个人已经走上了山坡。河琴看见了蜂箱旁的二佬，就走过去和他打招呼说话。

这时青青走近洛潇，轻声说：“老师，你莫教她学英语呢！”

“为什么？”洛潇有些奇怪地问。

“她的名声不好呢——她是当小姐的！”

青青说了这句话，就带着涛涛回去了。

洛潇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动，直到听到身后的声音——

河琴走到洛潇跟前，兴冲冲地说：“那我们来讨论学英语的计划？”

洛潇转过身来，满脸狐疑地看着河琴——

河琴一见洛潇的眼神，顿时惊惑，问：“何解了？你何解了？”

洛潇摇摇头，说：“没，没什么——”

河琴仿佛意识到什么，问：“是不是那个妹子刚才跟你讲了什么？”

“哦——”洛潇答非所问地说，“她不懂事，她还没长大呢——”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河琴变得怒气冲冲了！

洛潇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我们来讨论你的英语学习计划吧——”

“不！”河琴高声说，“我不跟你学了！”说完扭头就走，酸屈的眼泪一下从心里冒了出来……

七

洛潇的生物钟是“猫头鹰型”的，喜欢晚上看书写作，更喜欢深夜一个人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早上睡懒觉。这天晚上已经快十二点了，他在重读罗素《西方哲学史》的一些章节，以对罗素观点的批评来思考英法德不同的哲学脉络。

突然，他听到半开的窗户外传来一些声音。走近打开窗户，看见坡上谷嫂家的灯亮着，里面传出哭喊声。他顿生警觉，走到堂屋另一边二佬的卧室，见到里面没人。他立刻穿好衣服，向谷嫂家奔去。

谷嫂的前夫是村里的一个强人，人缘并不坏。一个小小的山村，二佬和谷嫂的来往，不会没人察觉。前夫虽然住在城里，话还是传到了他耳中，他非常震怒。这天他带着两个人来到村里，叫上了村委会副主任，晚上到谷嫂家来“捉奸”。他们踢开门，见到二佬只穿着背心坐在椅子上抽烟，谷嫂拿着二佬的衬衫在钉一颗扣子。来人不由分说，对二佬拳打脚踢，拿出绳索要绑他。谷嫂大哭着扑上来，护着二佬，被她前夫拉开打了几个耳光，骂她“不要脸的东西！”二佬被踢倒在地上，用双手紧紧护着下身，不管人怎么打他手都不放开，嘴里不停地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饶了我！饶了我！”几个人就用绳子把他围胸捆了起来，要把他带走。

河琴在另一间屋里被惊醒了，穿着睡衣跑了进来。一看这情形，就走到谷嫂前夫面前，跪下来抱着他的腿，说：“姑爹，你放了他们吧！我答应你——我答应跟你睡觉还要不得呀？”那男人恶狠狠地说：“闭嘴！你抽胡说——你这个当婊子的！”可是河琴还是继续求他。正在这时，众人听见一声厉喝：“你们住手！”只见洛潇冲进了屋里，脸都变形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谷嫂的前夫脖子一拧，问：“你是什么人？”洛潇双眼喷火地盯着他，大声地说：“我是共和国公民！”

这时那个村委会副主任附耳对谷嫂的前夫说：“这个人是有来头的，前两天市长都特别来看了他的！”然后他对洛潇说：“这位先生，常言说‘入乡随俗。他们男女两个，这么晚在一间屋里，有伤风化呢！”谷嫂的前夫口气没那么硬了，但仍然强词夺理地说：“这是我的屋，她是我的堂客！”洛潇冷笑一声，说：“任何风俗都不能违反法律。你和谷嫂已经解除了法律上的婚姻关系，这栋房子法院也判给了谷嫂。他们两人在一起是法律保障的人身自由，而你们入侵他人住宅，殴打绑架他人，是犯罪行为！我要去告你们！”村委会副主任一听，赶紧说：“先生，有事好商量——你是来搞科研的，科学院的介绍信我看了的，我们一定支持的！”说完，解下二佬身上的绳索，示意他人，几个人悻悻地走了。

洛潇问二佬：“二佬，你伤得怎么样？”二佬大口地呼吸了几次，然后说：“没得大事的。”“真的吗？”“我晓得，我自己身上有数的！”

洛潇仍气愤难平。他看到今天的场面，看到二佬受到这样的欺辱，而他却那么窝囊地求饶。他还看见河琴竟那样卑贱地向谷嫂前夫求情，又想起青青说的话。眼前的情景与二佬和河琴在他心中的形象如此反差，使他觉得无法接受。

他对二佬说：“那我就要问你了，二佬，你为什么要那样求他们？你的自尊在哪里？你的人格在哪里？”

二佬听了洛潇的话，低着头半天没作声。然后仰起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枯干的痛苦，长叹了一声，说：“哲学，我和你不同呀！你是体面人，你的那种格我摆不起呀！我是一个苦命人，我受人欺只有忍呀，要不然我在这个世界上如何得活？”说到这里，二佬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抽搐了一下。他顿了顿，接着说：“只是，我的格在我心里，我的格是天地良心——只要我对得起天地良心，我的格就在我心里，索子是绑不走的！”

听了二佬的话，洛潇如雷贯耳，呆若木鸡——他看着二佬，仿佛今天才认识他！

洛潇质问二佬，是出于对二佬的尊敬，也是出于自尊——一个有尊严的人，当目睹他人的尊严受到侵犯时，会感到自己的尊严也受到了侵犯。同时，他对二佬的质问，也是出于对二佬的爱护和怜悯——一种对弱者的爱护和怜悯。而二佬的话使他陡然意识到，二佬站在比自己更高的精神制高点上！他一下觉得，在二佬面前，自己的尊敬、爱护和怜悯，其实是一种自以为是。

这时突然听见河琴发疯似的大叫了一声，向门外冲了出去。

当河琴向谷嫂前夫求情，看到洛潇进屋时，一下全身就瘫了。她双手捂住脸，不想让洛潇看见自己，更不敢看见他。听到洛潇质问二佬的人格和自尊，她觉得他是在问自己——她本来就是想要在洛潇面前争一个自己的人格自尊，没想到会这样在他面前自己糟践自己。听了二佬的一番话，她的反应是，不，她不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她还想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还想有一点哪怕昙花一现的爱情！她的自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期待的爱情和爱人，哪怕只是一点可能性。如果那样一点可能性都让自己毁掉了，那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谷嫂见河琴冲出了门，赶紧对洛潇说：“先生，你快去追她，莫让她出事——怕她想不开呢！”洛潇立即跑出门去——

平时话不多的谷嫂，竟流着泪唱出一首歌——

女人才懂女人的心

女人的心经不起这样伤

女人吃得了样样苦

女人经得住种种辱

只莫心里有了情

女人的情比命要紧

八

洛潇跑出门，看见河琴穿的浅色睡衣在黑暗中飘动，紧紧跟在后面追赶——

河琴向河边跑着，好像是一种本能的趋向。河水在黑夜里闪着亮，她毫不犹豫地跑进河里。跑了几步，水越来越深跑不动了，她就蹚着水走着。晚上的河水很凉，凉得浸骨头，她感到一种刺激，接着就麻木了。水齐她的胸口了，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是她更努力地向前走。突然，她听得后面一阵水响，掉过头一看，只见洛潇奋力划着双臂向她游來。她立马周身一软，就倒在水里了。洛潇瞬间已游到她跟前，扎进水中，将河琴一把抱了起来，在水中站定了，一步一步往回走。河琴倒入水中时呛了水，不停地咳嗽。洛潇走到岸上，放下河琴，用手拍她的后背。等她不咳嗽了，洛潇弯下腰，把她背在背上，向山坡走去。河琴这时才能讲话，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放下我，放下我——”她想挣扎，可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她的脸倒在洛潇的肩膀上，眼泪就流了出来，无声地流着，慢慢变成了抽泣，抽泣变成了痛哭！洛潇吃力而坚定地走着，全身是湿的，风吹得他一阵阵打寒颤，但他能感到河琴眼泪的温度，在他后颈的皮肤上流淌……

洛潇把河琴背到自己的房间里坐下，把热水瓶的水倒到脸盆里，拿出干净的毛巾和衣服递给河琴。自己也拿着衣服到厨房里去换了，再敲门回到卧房。见河琴穿着自己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卷着，神情缓过来一些了。

两人都在桌子旁坐下。洛潇拿出一瓶威士忌和两个杯子，问：“你想不想喝点酒，驱驱寒气？”河琴轻声地说：“好——”听得出气力还很弱。洛潇拧开瓶盖倒了酒。河琴看着酒瓶，说：“这是很贵的酒呀！”“是吗？我都不知道呢——这是前两天朋友来看我时送的。”“这种牌子绿色商标的最贵，我晓得——”河琴抬头看着洛潇的眼睛，说，“我在酒吧里当过陪酒的，知道这种酒。”她的语气很平淡。“哦——是吗？”洛潇看着她，眼神也很平淡，像和朋友聊天一样。

两人礼貌地碰了杯，河琴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我想告诉你我的经历，你愿不愿意听？”洛潇以发自内心的诚恳说：“那我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河琴又喝了一口酒：“我小学初中都是班上女生中成绩最好的，但是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爸爸要我莫上高中了，因为我有一个弟弟，家里想让他以后读大学。我好伤心啊，但是我理解，我家那时候哪里供得起两个大学生，而农村里重男轻女是天经地义的。我十七岁的时候去了城里打工。初中班上有一个男生喜欢我，他上了高中，总是给我写电邮发短信。我一个人在外头，这让我觉得很安慰。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到我打工的城市来找我，也在那里打工。我们就做了男女朋友。我鼓励他再考大学。我想，我读不了大学，要让他来了这个愿。他很發狠，第二年考上了，我比他还高兴！他家里也没钱，他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一多半是我打工供他的。我心甘情愿，而且有一种自豪的感觉。想不到的是，他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在学校里找了女朋友，因为看上了那个女的家里是一个大城市的房产商。但是他冇告诉我，寒暑假照样来看我，和我住在一起，照样拿我的钱。等他大学毕业，就和那个女的一起去了那个大城市工作，又很快结了婚。

“我心里好气好恨呀！我随何什想不到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陈世美！我最恨的是他欺骗我，不只骗了我的钱，更骗了我的心！我恨得把他吃得！我只想报复他，惩罚他！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报复他呢？我就去当了小姐！我要让他脸上不光彩，我要让他心里有愧！

“我开始在发廊里做，后来当陪酒。只要开了头，心里就木了。其实那个行业的人并不坏，老板对小姐一般都很客气，分成也算公平，不像在工厂和公司里打工要受工头和老板的气。收入要比打工高得多。接不接客接哪个客，冇人强迫你。我奶子大屁股大，找我的人多。眼睛一闭，反正心里是木的。做小姐的心里都是木的，必须是木的——你想下看，一个女人如果心里不是木的，哪里会跟冇感情的男人上床？所以小姐这个行业是最残忍的，它让一个女人的心变木了！你想下看，如果一个女人心都变木了，那不就是行尸走肉了？

“随哪个都说当小姐名声不好。其实，当小姐的第一人不坏，第二不淫荡——冇得一个女人是因为淫荡去当小姐的。一旦不当小姐了，她比一般的女人还要正经得多，因为她要挽回自己的生活。

“做小姐的一般只做两三年最多四五年，攒一笔钱，就远远离开。我开始做的几年，我爸爸病了，隔两个月就要做肾透析，我的钱都用在那上头了。后来爸爸过世了，我攒了一些钱，准备不做了。又碰上我一个最好的闺蜜——在这个行当一般都有很铁的闺蜜，她的爸爸要动大手术，她攒的钱根本不够。我是一个有孝心的人，当然同情别个的孝心。我就把自己的积蓄借给了闺蜜——我相信她会还的，不过什么时候还得起就不晓得了。所以我又做了几年，存了些钱，今年回来了——我妈妈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也不好，现在不尽孝，以后就只有后悔了！”

洛潇杯子里的酒没了，他给自己倒上大半杯，又为河琴添酒。河琴用手挡住杯口说：“我不要了——”端起杯子在洛潇杯子上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继续说：

“我那个前姑父——就是谷嫂子的前夫，是个色鬼，几次来找我，想占我的便宜，被我骂走了。他就恨了我，到处讲我是做小姐的，败坏我的名声。我是个硬脾气的人，随哪个要是说我是当过小姐的，就是骂我，我就要骂他！但是今天——”河琴的声音哽住了，哭出声来说，“看到他们要抓姑妈和二佬，我一个弱女子，我冇得办法呀，我只有那样去求那个男的呀！只要救得姑妈和二佬，哪怕让他欺负我——

“冇料想，正好让你看见了——我最丑最贱的样子让你看见了！” 河琴的声音变成了抽泣……

河琴讲话的时候，洛潇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思索。听到这里，他端起杯子，仰头大口大口地把酒喝尽了，身子有些发抖——他从来没有受过今天这样强烈的精神冲击，让他从躯体到心灵都在颤抖！

他正在做的一个课题，是试用高斯分布来分析贫富差别。衡量人类进步的根本标准，是弱者在社会中的待遇。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社会在历史的时间尺度是进步的。但是，人类是一种群体存在，各种参数都呈正态分布，群体中总是有弱者的。即使有较好的体制和法律，社会中也总是有弱势群体的。

“像二佬说的，”洛潇想着，“忍受欺负是他的生存方式——那次在号子里听二佬讲的故事，都来自他苦中作乐的经历。像河琴，她有什么能力去惩罚欺骗她的男友？只有用当小姐这种心灵和肉体自戕的方式。她有什么能力去救护二佬和谷嫂？只有去忍受强人的侮辱。

“二佬和河琴，他们是生活中的弱者，但他们是世界的真善美者。而真诚，善良，美丽，与狡诈，无情，丑恶相对抗时，往往是弱者。如二佬说的——‘好人玩不赢拐人的！这是人生常识，人类常态。

“如果真善美在本质上就是弱者，它们的价值在哪里呢？”洛潇曾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真善美是弱者，意味着，世界不会因为人有真善美的追求而必然变得真善美。

真善美的价值，在于让人生有意义——没有真善美，人生就只是一种生物过程，人类就只是一种生物群体。

真善美是人性的本质，而人生存在一个并非真善美的世界——这两者都别无选择！

“To be or not to be——”

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悖境。

今天发生的一切，使洛潇切身感到：二佬和河琴，他们无法改变命运，无力对抗强人，只能忍受屈辱。但是他们没有因此放弃良知。“天凭个日月人凭个心”——他们唯有以心来保持做人的权利、做人的尊严，来获得人之为人的意义！

听了河琴的经历，洛潇觉得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女子！他本来只看到河琴不可能被忽视的性感和性情，而今天才看到她内心的美丽，像她的眼睛一样放射着精神的光亮！从来对女性保持骄傲的他，此刻在河琴面前甚至自惭形秽——他能够以自身的屈辱去营救他人吗？他必须诚实地回答“不知道”，因为他没有面临过这样的境遇。而他今天看到了河琴的表现，又听了她的叙述。他对她的疑惑化为了尊敬，对她的俯看变成了仰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也是一个弱者吗？他成天思索人类文明、世界真理，可是他能为世界做什么？他能为二佬和河琴做些什么？他根本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和处境。对二佬，他唯有以自己的友谊，让他知道世界上是有人尊敬他的。对河琴，他能做些什么呢？

——不！他突然想到，不是他能够为河琴做什么，而是他要感激河琴，感激她向自己敞开了心扉，感激她让自己看到了本来不曾知晓的人性和女性的美丽。他突然觉得，他爱河琴！他生活在哲学中，而哲学中抽象的真善美此刻具象地化作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闪电一样点燃了他的爱情！他心中已经很久没有滋生爱情了，他很久都没有见到能激发他爱情的女子了，可是他此刻感到爱情在心中汹涌。他一下变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他竟然说不出话来，顿时泪如泉涌，身体都颤抖起来。

河琴见到这种情形，慌张起来，走到洛潇身前，说：“你何解了？洛潇，你何解了？”

洛潇抱住河琴，把头靠在她身上，靠在她丰满温暖的胸膛上，像一个孩子似的哭起来，抽动着肩膀哭着……

河琴不再问了。她抚摸着洛潇的头，抚摸着他的肩膀。她说：“你哭吧，你哭吧，让你的眼泪流进我的心里……”说着自己也热泪长流。

他们偎依着一同流泪，直到眼泪流完了，两人都感到累了，感到困了。河琴拉过自己的椅子和洛潇并排坐着，手放在他肩膀上靠着他。洛潇靠着桌子，一手放在桌子上，一手放在河琴腰上，两人就这样睡着了……

九

第二天洛潇还没有醒来，就听见有声音叫他。睁开眼睛一看：河琴在他面前。她说：“你是个懒觉虫哟，快起来，我给你煮的面条都要趴了！”

昨夜河琴醒了，把洛潇扶到床上睡下，自己回去了。早上起来煮了一碗鸡蛋面，端到洛潇这里来。洛潇问二佬怎么样？河琴说感觉好些了。洛潇请河琴一定说服二佬并陪他去镇上医院检查。河琴说“好”。洛潇吃完面就去河边料理蜜蜂了。

二佬检查出有两根肋骨骨折（无位移），戴上胸带短期可以自愈。洛潇说应当告谷嫂前夫，要他支付医疗费用和精神赔偿。二佬说算了，事情闹大了对谷嫂也不好。谷嫂让二佬住在她那里养伤，她好照顾;要河琴跟洛潇帮忙料理蜜蜂。

那天两人在一起以后，河琴和洛潇彼此有了一种默契。洛潇流泪，河琴不知他是不是酒喝多了的表现，但是凭着女人的直感，她相信洛潇爱上了她。可毕竟谁也没有说穿，两人在一起反而格外拘谨，一起干活做事，手都不碰一下。

这天下午太阳很大，两人戴着蜂罩和长袖套料理蜂箱，热得直流汗。干完了一阵，洛潇说：“我想游泳了——”就走到河边，脱得只剩一条深色内裤，跃进河里。一下水就标准动作蝶仰蛙爬游了两个来回——他从小喜欢游泳，在大学是游泳队的。

河琴走到河邊看洛潇游泳，看着他矫健的动作和发达的肌肉，心里说：“他脱了衣真不像个读哲学的！”洛潇游了一阵，站在水中休息，河琴对他说：“你游水的样子几好看哟！”洛潇说：“河琴，你也来游啊！”“我不会呢——我们这里女的不作兴游水。”洛潇说：“没关系，我来教你！”河琴是个胆子大的，真的就下了水——脱了衬衫和长裤，穿着汗衫短裤。

洛潇在大学当过游泳课的助教，很有经验。他先让河琴“浮体”，接着托起她的躯干，让她双臂伸直双脚打水。然后放开她，让她自己双脚打水使身体不沉。再又在她前面托住她的双手，她慢慢就可以双脚打水前进了。河琴一下尝到了甜头，很兴奋。洛潇说：“你的水感不错！就这样先掌握双脚打水，之后学划臂，再就是关键的换气了。游泳不是一两天能学会的，慢慢来，多练习。”

这时二佬来到了山坡上。他在屋里坐不住，忍不住来照看蜂箱。看见洛潇和河琴在河里游泳，看到他们健美的身躯，禁不住唱出一首歌来——

老虎不穿衣

猴子也不穿衣

世界上只有人穿衣

是为了好看

倒是把

好看的地方来遮起

哦吙哟——

倒是把

好看的地方来遮起

河琴和洛潇听到歌声，挥手向二佬致意。二佬也挥手，示意他们接着游，自己就回去了——他是个明白又周到的人，不想打扰他们。

洛潇听了二佬的歌，深有感慨地对河琴说：“二佬叫我‘哲学，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哲学家。他唱的歌都是哲理，而且都是全称命题。他这首歌是以人性对全部人类文明的质疑！”河琴听了一笑——她不懂什么是“全称命题”，她不懂那么多“文明”，但是二佬的歌她心里听得懂。

洛潇又接着教河琴游了一阵泳。见到太阳偏西了，两人上岸穿了外衣，往坡上走去。洛潇忽然对河琴说：“你喜不喜欢野餐？”河琴一听欣喜地说：“当然喜欢了！”“那我们待会儿到这里来野餐好不好？”“那好不过了哦！”

两人各自回去换下了湿衣服。放蜂的人其实经常野餐，总是带着食品饮料的。洛潇拿了一些来，还带上了吉他。河琴带来了谷嫂做的卤猪脚卤蛋，还去菜园里摘了几条黄瓜。都放在一张塑料桌布上，两人隔着桌布席地而坐吃了起来。

太阳渐渐落山了——太阳在地平线以下之后，云彩才会变红。此时一朵彤云，在幽蓝的暮色中，优柔地端照在幽静的苍野……

一时间两人都不讲话了，不想让声音破坏了这景致。

云朵的色调渐渐变暗，然后就散了。两人仍低头不语地慢慢吃着。河琴忽然说：“你看——”只见对面的山头上，一轮宽宽的下弦月，正在升起——像一柄金色的禾镰，刚刚在河里洗过一样，滴淌着光亮。

两人都看着月亮，眼睛里反射着月亮的柔情。

哈佛大学在波士顿，波士顿是一个海滨城市。这些年在哈佛大学读书，洛潇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看海上日出和月出。日出很壮丽，而月出更美丽——不论是满月还是弦月。他还知道一个地点，可以同时看到海上日落和月出，但一年只有两三次这种机会。每一次看月出，都有一种透摄心魂的感觉。他常想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而此刻，在这个河谷中看到月出，却别有一种感觉，因为有一个人，不是在“天涯”而是在身边与他“共此时”，共同感受着月亮，同时彼此感受着对方。

洛潇对河琴说：“请你把吉他递给我，好不好？”河琴坐在桌布的另一边，她起身拿起吉他，走到洛潇面前递给他，自己在他旁边坐下了。

洛潇拨动琴弦，唱出一首歌——

月儿弯弯

像只小船

摇啊摇

我的心在摇

海

在涨潮

月儿满了

我该靠岸了

但我不想抛锚

随着海潮

洛潇唱完，河琴说：“这首歌几好听哦——”

洛潇说：“你也唱首歌吧——那天听到你在河边唱歌呢！”

河琴说：“哦——我们这里是个人都会唱山歌呢！”

“你唱的那首歌是谁写的？”

“那是我自己随了山歌调子乱编的呢——”

“是吗？很不错啊！”

“真的吗？你喜欢那首歌吗？”

“确实喜欢！”

“我那天只唱了第一段呢，那我唱第二段给你听，好不？”

“当然！”

河琴就唱了起来——

河里的流水河上的风

河里的船上有风篷

风篷船随风四路里飘

碰得到哪个懂我的心

河琴唱完，转头看着洛潇，又是那样睁大眼睛望着他。洛潇看见她的两颗黑眼珠里，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弯弯的月亮。洛潇的呼吸屏住了——他绝对想象不到可以这样看见月亮，想象不到月亮在人的眼睛里会有这样惊异的美丽。

与洛潇对视着，河琴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越跳越厉害，跳得受不住了。她一下扑在洛潇身上，掀开他的上衣，又搂起自己的衣服，把丰满的乳房贴在洛潇厚实的胸肌上，说：“我就不信你不是肉长的！”

洛潇被河琴扑倒在草地上，感受到她火热的气息、她揉动的乳房和她剧烈的心跳。他是学哲学的，但他不是康德，不会只是手忙脚乱。他热烈而贴切地吻着河琴的肩膀，她的脖子，她的耳垂，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再去吻她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地吻着，与她温柔地交换着舌头，感受到她的湿润…… 他翻过身来，让河琴躺在草地上，搂起她的腰臀，紧紧贴着她的肚腹，合着她起伏的节奏，感受着她体内的张力……

河琴的呼吸渐渐平息了下来——她仍然抱着洛潇，保持着他。她仰面望着天空——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温柔地温存地俯瞰著他们……

河琴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流到耳边的青草上——

不论人生多么艰辛，多么命苦，有这一刻，人生就是美丽的！

不论世界怎样不平，怎样多难，有这一刻，世界就是美丽的！

十

下半夜草地上起露水了，两人回到了洛潇屋里。一进屋，河琴就拥抱洛潇，亲吻他，奇怪的是她没有得到洛潇的回吻。她抬眼看着洛潇的眼睛，见到一种游移甚至逃避的眼神。她心里一下就凉了，放开洛潇，问他：“你何解了？你又是何解了？”

洛潇摇摇头，说：“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和刚才跟得两个人样的，未必我看不出？”

“我是想，”洛潇低下头说，“刚才是不是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河琴一听脾气就来了，提高嗓门说，“你后悔了，是不？你不该和一个当过小姐的人做爱，是不？”

洛潇抬起头来，看着河琴，也大声地说：“你怎么会这么说，琴——你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吗？”

“那你为什么一副后悔的样子？”

‘我是——”洛潇顿了一下，说，“你不知道，琴，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哦，是咯的——”河琴略有所悟地应了一声，接着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独身主义者？其实我早就从二佬那里听说了。你是独身主义者，所以怕我和你做了爱，就会讹住你，赖上你，是啵？你以为我和你做了爱就要和你结婚，是啵？”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洛潇试图分辩说，“我觉得应该把我的观念给你讲清楚，这是一种责任感——”

“责任感？我要你有么子责任感？我一个成年人，是我要和你做爱，你喜欢做就做了，要你负什么责任？你凭什么要对我负责任？”

洛潇竟一时讲不出话来。

河琴说：“讲白了，是你心里还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和你不在一个层次，居高临下地看我，还自以为高尚！你以为你是哈佛大学的博士，就不得了了？其实那算个屁！未必人是按读书的学校来分高低？那世界上咯多冇读过书的就都做不起人了？”

河琴说着，声音发哽了：“我把你看错了！你晓得啵，我唱的那首歌还有第三段，末尾一句是，‘就怕你辜负我一番心——冇想到你真是这样！”

河琴眼泪一冒，手一甩走出门去了 ……

今夜的情形竟是这样大起大落！两人都从快乐的顶点跌进忧伤的深渊！

洛潇久久地思索着，反思自己 ……

十七岁时洛潇买了一套《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选集》，通读了全部四卷，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篇著作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是必读的经典书目。恩格斯是洛潇少年时代的人格偶像——他对世界的责任感，对穷苦人的同情心，他渊博的学识，深刻的思想，他对马克思忠诚的友谊，他爱情至上的观念和追求。在这篇著作中，恩格斯精辟地指出，婚姻从来不是建立在爱情而是在利益的基础上。现代婚姻制度必然以私通和卖淫为补充，因为它本质上是违背人性的，尤其是对女性的压迫。同时，恩格斯认为爱情是一种高尚的人类情感。在一个理想社会中，恩格斯写道：“男子不能用金钱或其他社会权力手段去买得妇女的献身;而女子除了真正的爱情以外，也不会出于经济因素或其他考虑而委身于男子。”这本著作奠定了洛潇的爱情和婚姻观——他崇尚爱情，而不接受婚姻。当然，他尊重所有他人的婚姻——人类社会毕竟是以利益为基础的，而婚姻是一种社会关系。虽然他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不会要求他人也做理想主义者。

洛潇在哈佛大学读书的一个焦点是探究比较中西文化。这些年的学习和思考，使他看到爱情观念和婚姻制度的不同，是两者极重要的差别。在现实生活中，他看到的实际情形与恩格斯的理想社会相距何止太远！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社会也出现了一个误区——把商品观念应用到人生，把人生视作种种利益交换的舞台，婚姻则几乎成了明码标价的市场。洛潇在哈佛大学经常主持社会活动，接触人比较多，有不少人要为他做介绍。对此他总是公开声称自己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尽管这种说法并不准确。

洛潇有过两个女朋友，相爱都很深，但是最后都分手了。每次都使他非常痛苦，但他愿意承担责任。撇开自己的种种不是，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接受婚姻。当然他向每一个女朋友都一开始就表明了自己的观念，她们出于对他的爱情都表示理解，但其实思想上并不接受，所以时间长了就不行了。

今天晚上与河琴那么热烈那么自然而然地做爱——如果没做，简直对不起那美好的时辰！但是，之前并没有明确地向河琴说明自己对婚姻的观念，这使洛潇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

没有想到，河琴是这样一个刚烈的真性情女子！她当过小姐，但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没有丝毫自卑，而要求绝对的平等。她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的肉体当过商品，但在她的爱情里，没有也容不得丝毫利益交换。她知道洛潇是一个独身主义者，而她其实把爱情与婚姻分得很清楚，不想把婚姻作为爱情的负担。更让洛潇钦佩的是河琴那种我行我素的气魄——我做的事是我所愿所爱，要别人负什么责任！这才是真正自主自在自由的女性——现在学术界到处讲女权主义，河琴才是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时下的女子，交男友的第一要求就是“要有责任感”，却不知，一个女子要男人负责，是怎样地贬低了自己！

河琴说得没错，洛潇想到，自己是看轻了她，全方位地看轻了她。其实她比自己更理想主义，并且她是在近乎残酷的现实中追求理想，而不像自己只是在哲学的思索中。他又一次看到，河琴比自己有更高的精神高度。他非常愧疚，同时觉得更爱河琴，更敬重她了！

十一

第二天河琴没有来料理蜂箱，洛潇非常失落。二佬又来帮忙，被洛潇坚持地劝回去了。洛潇一个人干得很晚才回家，又累又饿。回屋走进门，却闻到满屋的香味。只见河琴坐在屋里的桌子旁，桌上有一只布盖着的篮子。河琴见到洛潇，站起来揭去篮子上的布，端出一碗粉蒸肉、一碗火焙鱼、一碗炒豆角、一钵米饭。

河琴看着洛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柔情地说：“你肯定饿了吧？”又双手放在洛潇肩膀上，说：“你是想先吃饭，还是先做爱？”洛潇一听，饿虎扑食一样端起河琴的双腿。河琴把腿缠在他腰上，两人就这样站着，很快都到了高潮。

洛潇放下河琴，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洛潇放下碗筷，河琴问他：“你吃饱了吗？”洛潇说“吃饱了”。河琴顽皮地一笑，说：“我还没吃饱呢！”就把洛潇拖到了床上——

又一次之后，河琴躺在洛潇身旁，头枕着他的肩膀，跟他说话：“你晓得吗，昨晚上跟你发了气，回去又想你了呢！就算你辜负了我，我也舍不得你呢——你这个贼压的家伙！”她用手捶着洛潇的胸口，嗔爱地说。

“那天在河边上看见你，我觉得一阵心跳。当步我就想：哎呀，好多年我冇为男人心跳过了呢！

“你当然很帅，但是你吓人的不是帅，是你的那种气质，门板都挡不住，随哪个都拢不得你的边。你站得边头不作声，倒跟得一块吸铁石一样！”她又拿拳头对他胸口一捶，说：“你这个贼骨子！”又把头伏在他胸口上说：“我好感激你哟，潇，你让我心里不再是木的了！”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本来就要把我的经历都告诉你，要不然我就不值得喜欢你。我想过，假如我告诉了你，你嫌弃我，我会伤心的！但是我不会怪你，只会怪我自己命不好。就算你嫌弃我，我心里也放不下你的，我还是要感激你，至少你让我心里有了一个放不下的人！”

河琴沉浸在爱情的漩涡中，也尽情地享受着性爱的快乐。她现在才意识到，这些年来，她经受着爱情的饥饿，同时也经受着性饥饿。她是一个当小姐的，但是她一直经受着性饥饿——正因为她是一个当小姐的，她一直经受着性饥饿，因为她必须在肉体上让自己麻木，以此来保护自己。遇到洛潇，才使她从精神和肉体上都回到了女人。

她一个鹞子翻身骑在洛潇身上，说：“你们在这里放蜂兴怕只有个把月，我不要浪费了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呢！”

做爱是最好的表达爱情的方式——看到河琴这样的激情，洛潇深深地感到她是多么爱自己！

性学书上说，大多数男性做爱时是以自身高潮为目的，但是有少数是以女性的高潮为目的——洛潇意识到自己属于这一类。也许因为这样，他在做愛时主要是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快感，而不是生理上的。当看到女子的高潮时，他觉得这才是女性最本真的状态——她所有的矜持、文雅、淡定，全成了矫揉造作，她把所有社会对她的要求、束缚、压迫，全不顾，全忘却，全抛弃了！这是一种人类解放的状态！

洛潇对女性人体的第一印象来自少年时第一次看到的维纳斯雕像——高大，健硕，丰满。河琴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子——也许没有维纳斯的身高。洛潇细腻地欣赏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她的手指，小臂，大臂，腋窝，她的乳房，乳头，乳晕，她的肚腹，腰臀，花髯，花唇，她的大腿，小腿，直至脚趾。哦，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也许是人体最美丽的阶段，既年轻又成熟，那么光滑而有弹性的肌肤，那么优美流畅的肢体线条！人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造物——看到这么美丽的人体，真愿意相信人是按照神的样子造出来的。

洛潇有时联想到时下女性的“骨感美”——用二佬的话说：“那垫起来会硌骨头呢！”在洛潇看来，这是西方现代性的一种象征：当过量的垃圾食品——不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导致群体性脂肪膨胀时——不论是躯体还是精神，就物极必反而矫枉过正地将天生丰腴的女性形象异化为商业性的衣架。

河琴喜欢洛潇欣赏自己——看到自己的身体像艺术品一样为自己的爱人欣赏，心里好运味哟！她故作谦虚而其实得意地对洛潇说：“你一肚子的哲学，我就只有我的身子呢！”

洛潇说：“比起你的身体，世界上所有的哲学都是次品！”

十二

这天晚上青青来到洛潇的住处，找他上辅导课，却看见河琴在屋里。河琴一见她，满面笑容地说：“青青，你来得正好——”青青却噘着嘴，并不招呼河琴，只问：“老师呢？”“噢，他去问二佬一些放蜂的事，一下就会回来的。你坐呀——”河琴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一个邮递包裹：“你看，青青，你的电脑到了呢！”青青接过包裹，一声“谢谢”也没有，说：“那我等一下再来——”就回头走了。

走到门边，青青却忽然转过身，对河琴说：“你配他不上呢！”

这句话就像锥子一样扎在河琴心上！“配他不上”——未必她自己不晓得么？一个山村里的女子，更莫说还是当过小姐的，想和一個大学的博士谈爱情，怕不是吃错了药啵？其实她第一次看见洛潇时，只感到怦然心动，根本不晓得他是哈佛大学的。后来晓得了，凭她女人的直觉，知道洛潇也喜欢她，并且他绝对不是那种以社会地位看人的人——从他和二佬的关系就看得出，所以河琴才会去勇敢地爱他！

但是河琴并不怪青青——旁人怎么看自己和洛潇好，河琴心里当然清楚，何况青青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的心态河琴怎么会不懂？她缓缓地对青青说：“青青，你听我讲一句话，好不？”

青青停下了。

河琴说：“青青，你晓得不，我考高中的时候，成绩是全班第一。但是那时候我家里穷，上不成。如果我上了高中，多半会读大学;如果我读了大学，后来的命运肯定会不同。所以说，青青，你一定要考取高中，将来再考大学！”

正在这时，洛潇回来了。他看见青青手里的电脑，高兴地说：“哦，青青，你拿到了！”又问：“河琴对你说了吗？”

青青问：“说什么？”

河琴打断话，对洛潇说：“不要讲些空话了！”

但洛潇仍然对青青说：“青青，你知道吗，现在这台电脑是河琴送给你的了——她听说了我要为你买电脑的事，就一定要她来出钱，说是要了她自己一个愿。二佬劝我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我就同意了！”

青青一听这话，立马把电脑放在桌上，说：“那我不要了！”

洛潇不解地说：“为什么？”

青青低头说了句：“我真的不要！”快步走出门去了。

河琴对洛潇说：“没关系，过几天我再去给她。妹子在她这个年纪总喜欢发些潮气——你不懂的！”

河琴拥抱着洛潇，长久地拥抱着;她看着洛潇，长久地看着——洛潇在她的黑眼珠里可以看见自己。

河琴唱了一首歌——

世界上的人数不清

我的心里孤零零

世界上的人好热闹

我的心里冷清清

自从有了一个人

我的心里不孤零

只要有你一个人

我的世界好温馨

十三

二佬伤了肋骨，谷嫂每天做一样排骨给他吃——炖排骨，煨排骨，焖排骨，粉蒸排骨，红烧排骨，糖醋排骨，椒盐排骨……

二佬就每天都给谷嫂讲故事——他有讲不完的故事，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不晓得是从别个那里听得来的，还是他自己捏起讲的，反正谷嫂都喜欢听。

渐渐地二佬觉得精神在恢复了。他说：“我吃了这么多排骨，身上的排骨还不长好，就对谷嫂子不住了！”

这天吃完饭，二佬又抽旱烟袋。谷嫂闻到的气味又不同。二佬说：“这回是古巴的雪茄烟丝。”抽了烟，二佬伸了个懒腰，大声出气地清了清嗓子，说：“我试下看唱不唱得出山歌着——”

二佬受伤不是回把两回了。他养伤的标准，就是看唱山歌时候的感觉。那天在河边上看见洛潇和河琴游泳，忍不住唱了几句，当时觉得背上还有些痛。今天想再试试。

于是他就唱起来，谷嫂坐在旁边听——

荷叶上的露水亮晶晶

露水夫妻心里亲

不在相守在相投

一夜的夫妻百日恩

荷叶上的露水溜溜圆

露水夫妻再难相见

天亮就分手把路赶

一夜的夫妻一世念

谷嫂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说：“你莫唱了，莫唱了——”泪水涟涟地走出了屋……

十四

洛潇每天都抽些时间做他的乐器。这些天来，居然已做好了两把排箫的雏形。每一把都是十二管，五度相生的十二半音音阶。一把是基音为C的大调音阶，一把是基音为a的小调音阶。箫管有前后两排，自然音阶管在前排，半音管在后排。箫管都插在一个琴头上，琴头可以装琴弦，管面可以做指板。

河琴看着排箫下端的弧形，说：“才只好看呢！你吹吹看——”

洛潇就用排箫吹出了一段旋律——

6.63 2 . |22.61.|6.665 . |55.24.|

5.436 . |124 6 - |543 6 . 56 | 5 . 4 2 | 2 - - |

河琴听了，说：“真好听呀！听得我也想唱歌了呢！”就唱出一首歌来——

愿那七音竹管的排箫

吹出我心中的微笑

瓣瓣竹叶落入流水

微笑是我的眼泪

洛潇听了这首歌，半天都讲不出话来——他不知道，不论曲子还是歌词，他是否听过比这更好的歌。

河琴说：“我晓得你的排箫是杂木做的，不过‘杂木的排箫冇得‘竹管的排箫有味道，你讲是不？”洛潇说：“你比我更会作诗呢！”河琴说：“我晓得作么子诗，只是心里想的哪里就唱的哪里！”

确实她歌里唱的就是心里想的。她这些天好快乐呀，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她不是细妹子了，不再是天呀地懂的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都三十岁的女人了！她知道生儿育女当贤妻良母是女人的命，她认这种命，但是不甘心只认这种命。她希望在这种命中还能有一点自己的东西，有一点叫作爱情的东西。她不相信只有女大学生和女白领才有资格谈爱情。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一个女人最宝贵的年华里，她在命运中挣扎，她对爱情的愿望被彻底地压抑着。现在，当她结束了那一段生涯，当她已经三十岁的时候，爱情在她心中复苏了，爆发成一种渴望——一种出于本能地觉得时不再来的渴望！她直想在认命之前做一次自己——她是一个女人，如果一个女人没有真正爱过，那就白活了，白做了女人！哪怕爱是一种幻觉，她也愿意飞蛾扑火！

她第一次看见洛潇时，自己都没想到会那样心跳。当她知道洛潇的名字是两条河，立即下意识地想：这和自己的名字莫非是一种缘分？那她真要感谢命运给她这个缘分—— 她错不起的缘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她尝受过人世的冷暖，而此刻她在爱情的漩涡里，享受着这个缘分给她带来的无比的快乐。在快乐中她同時感到一种辛酸——为什么辛酸？因为人生本身就是辛酸的呀！越是辛酸中的快乐越是珍贵——她晓得这种快乐多么难得，她知道这种快乐不会持久，她因此更珍惜这种快乐，更能体会这种快乐。她唱歌的时候微笑着，情不自禁的微笑——那是她内心涌出的眼泪，辛酸而晶莹的眼泪！

“琴——”洛潇拿着手中的排箫雏形，对河琴说，“我要送一件礼物给你——这种乐器做出来，就叫作‘河琴！”

河琴一听，异常高兴地说：“是摆？那我何理受得起哟！”她接过乐器，拿在手中看了半天，仰起头对洛潇说：“潇，你应当把它做礼物，送给河里的流水呢！”

她说着唱出了一首歌——

河里的流水最好听

河水是我心里的琴

世界上的河水流不尽

河水是那世界上的琴

十五

蜜蜂归巢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迟了，说明它们飞出去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这里的花期要过去了。河琴知道洛潇和二佬快走了，她每天都数着日子。

这天晚上，她躺在洛潇身边，叫了一声：“潇——”却没讲话。

洛潇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潇——”河琴说：“我可能怀孕了！”

“是吗？！”洛潇的目光一亮，一下又变得莫测不定。

河琴说：“我十天没来了——平时最多只差两三天的。”

洛潇首先觉得很意外——他每次都很注意的，除了有一次。但是他知道，小概率事件是可能发生的。同时他感到一种兴奋，一种出于本能的潜意识的兴奋：“我要做父亲了吗？”他抱住河琴：“是吗？”

“我也冇想到——”河琴说，“但是如果是，潇，你何什想？”

“我？”洛潇显得很紧张地说，“我真没有思想准备呢！”

“潇——”河琴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说，“你不必有思想准备。”

“为什么？”洛潇坐起身来，看着她——

河琴说：“如果真的怀孕了，我会喜欢呢！我要生下来！不过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不——”洛潇大声说，“那当然也是我的事！”

河琴也坐起身来，和洛潇并肩靠在床头。她说：“潇，你晓得我多么爱你！但是你是一个哲学家，你有你的世界，你和我不是相同的人。你和二佬，你们都不是过平常日子的人。我不想打乱你的生活，你的世界。”

“一个女人如果爱一个男人，出于女人的天性就会想和他生崽。我要是和你生了个崽，我会觉得幸福的。但是那是我的事，不要你负责！”

“不！”洛潇打断她，说，“琴，那天你说做爱不要我负责，是对的，是你的自尊。但现在是两回事——这不只是你和我两人的事了，这关系到一个新的生命！”

河琴显得异常冷静地说：“潇，我爱你，但是我从来冇想过要和你生活在一起，现在也冇这样想——但愿你不会怪我！”

她坦然地看着洛潇，接着说：“我把崽生下来，就要告诉所有的人是和我男朋友生的，以后再去找个老公过日子。我长得不丑，并且可以自食其力，相信还是找得到合适的人的。”

“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你的崽——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不会和你过日子，但是我不会不爱你！”她把头紧紧贴在洛潇的胸口上。

河琴的话使洛潇非常吃惊——每次关键的时候，她都让他吃惊。

洛潇不接受婚姻，但是从来没想过不要后代。他的爸爸妈妈堪称模范父母，使他觉得，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他人赋予的，那么每一个人也都应该有责任赋予他人以生命。而婚姻真正的合理性，在他看来，就是承担了抚养后代的责任。洛潇不接受婚姻，是追求比婚姻更高层次的爱情，但怎么会对自己的后代不负责任呢？

并且，如果像河琴说的那样做，岂不是要他放弃做父亲的权力吗？但是，他是不是应该尊重河琴的意愿呢？母亲对子女的抚养是否应该有更大的权利呢？逻辑思维格外清晰的他，头脑有些乱了。

如果有了孩子，洛潇又想到，他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天马行空地独来独往了，他的实际生活内容就会有很大的甚至实质性的改变了——他能适应吗？他必须诚实地回答自己：他不知道。

这些年来，洛潇想着，他精神地生活在哲学中，物质地生活在学术的象牙塔中，自认为在追求崇高的理想和高尚的人生。但他是不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呢？他又想起踏征的话。二佬和河琴的遭遇使他看到了，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踏入现实的生活，没有在行动上检验过自己。他对现实充满着批判，但其实也在潜意识地畏惧和逃避现实。而现在，他有可能要做父亲了——他感到一种生命本质的呼唤！不管是兴奋，喜悦，还是惶惑、慌乱，他都必须面对现实了——他再书生气，也不是不知道现实与理想的距离的，但是他现在无可逃避了，他现在别无选择了。

理想和现实，他都不能放弃，放弃任何一者他就不是他了。

“To be or not to be”

——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种处境。洛潇身在其中地面对着哈姆雷特的疑难。

“不管怎么样，”他拥抱着河琴，说，“我会对我们的孩子承担责任的！”

洛潇心中很翻腾，因为他并不知道怎样具体地面对现实。而河琴心中很平静，因为她完全知道怎样面对现实。

河琴靠着洛潇的肩头，唱了一首歌——

太阳和月亮做了爱

月亮和太阳生个崽

从此世界上有了人

人是太阳和月亮的崽

十六

这天晚上雷电交加，下了一夜雨。洛潇辗转反侧，快天亮时才睡着。河琴却一直睡得很安稳，清早就醒了。她轻轻地起了床，生怕碰醒了洛潇——她心疼他，早上总是让他睡懒觉，自己吃了早饭就出门去料理蜜蜂。

天气已经完全晴了，天空像水洗过的一样发蓝，空气中散发着雨后臭氧离子的清新。河琴来到山坡上的蜂箱处，看到河滩上有两个人——原来是青青和涛涛。

青青和涛涛站在河边水中的两块青石上。青青在洗衣服，涛涛又在玩纸帆船。昨晚上下了雨，今天河面宽多了，但是此刻风平浪静。涛涛蹲在石头上，把纸船放进水里，让船慢慢地随着水流漂走，等线放尽了又收回来。

就在这时，突然上游的河水像一条黄龙一样，高出河面有一两尺，席卷而来！流速并不很快，但波涛汹涌，势不可挡——原来是上游山洪暴发了！

姐弟俩都是面向下游，没有看见身后的洪流。当洪水来到跟前，一下打得青青全身透湿，而涛涛被冲进了水中。他立刻在水里站了起来，但是根本站不稳，没法走上岸，被水流冲着向下走。青青见状立刻大叫：“救人啊！救人啊！”

河琴在坡上听到喊声，飞跑下来，沿着河滩追涛涛。涛涛已经被水带着离河岸越来越远了！河琴很冷静，她跑到涛涛前面几米的地方，再冲进河里，抱起了涛涛。但这时河水越来越深了，齐到了她的胸口，河岸也变得越来越远了！河琴抱着涛涛，在水里站都很难站稳，但她依然保持着冷静。她看见那块河墩石就在前面，比河岸要近，并且是顺流，在水里好走些，就向那里走去。一步步走到了石墩前，河琴双手举起涛涛，把他放到了石墩上。石墩上只容得下一个人，她就想往岸上走。但是越来越急的水流在石墩旁形成了漩涡，河琴的身子一下被卷了起来。她赶紧双手扒住石墩顶部的边沿，死死地扒着，抬起头喘气。可是这时一个浪头打来，正打在她脸上，她呛水了，大声地咳嗽。人在水里，最怕的就是呛水——一呛水，就要咳嗽，就全身肌肉紧张，全身失调了。河琴呛了水有些慌了，仍死死地扒着石墩，但觉得手上越来越没劲了。这时又一个浪头打来，她又呛了水，咳嗽时手一松，人就被卷进了漩涡。

青青一路叫喊着，跑到洛潇的屋里，哭着说：“河琴姐姐救涛涛，让河水冲走了！涛涛还在河墩石上！”还在睡觉的洛潇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飞奔出门去。他一边跑，一边用手机向踏征发短信，告急河琴救人落水。上屋里的二佬和谷嫂也听见了青青的叫喊。二佬对谷嫂说：“快找根长绳子！”谷嫂找了出来，两人也向河边跑去。

二佬遠远看见洛潇在河边正准备下水，就大声叫道：“等一下！等一下！”他跑到水边，把绳子系在洛潇的腰上，自己拿着另一头。洛潇跳进河里游到河墩石旁，抱着涛涛游回岸上。

二十分钟后踏征回复洛潇短信：市防汛指挥部已派出直升机沿河搜救。

下午一点，踏征发来短信：在河墩湾村下游十公里处的河滩发现一具女尸，与河琴的穿着相符。

下午四点，市防汛指挥部的一艘汽艇将河琴的遗体运回了河墩湾村。村里不少人都闻讯来到河边。

洛潇从汽艇上抱出河琴，走下码头。他一脸铁色，没流一滴眼泪。走到河滩上，只觉得腿一软，人就跪了下来，双手仍抱着河琴。他突然仰面朝天，像狼一样号叫起来，一声又一声地号叫！

众人都哭了。二佬两眼布满血丝，一滴眼泪在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流着……

十七

河墩湾村的村委会向上面报了材料，申请表彰河琴为舍己救人的烈士。并征得河琴母亲的同意，将河琴安葬在河墩湾村，村里专门划出了一块墓地。那位村委会副主任特地来找洛潇，请他为河琴写碑文。

谷嫂的前夫拿出自己准备做家具的木料，为河琴赶做了棺材。洛潇说不要，棺材他来买。二佬说：“你就收了吧——人家也是一番心，也是他对河琴的赔罪道歉。虽说他打过我，也未见得是个哽团的坏人。”

洛潇将河琴入殓时，把两把排箫中的一把放在了她的胸口上，让她双手握着。

第三天河琴下葬，村里老老少少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