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蜻蜓梦

陈伟

蝴蝶花

我走上白诗岩，眺望这个小镇，我内心浮动的情感和儿时的完全不一样了，我消退了当初那种非要离开这个地方去远方的执念了。相反我有些内疚，要是当初我一直留在这里，保护需要我保护的人，例如蝴蝶花，我的心就不会如此的沉重。

我背向白诗镇，看着后面的群山，而蝴蝶花的坟墓就在我眼前不远处，她的坟墓后面是绵延的山峰。我往她的坟墓那边走，路上我想起了母亲给我讲的一些神奇的事。那是蝴蝶花出生的时候，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一片乌云黑压压地盖着白诗镇，人们以为是要下雨，可是抬头一看，却发现头顶是成千上万只蝴蝶，闪动着翅膀，地面上光影呈现，像是一场皮影戏。这成千上万只蝴蝶往白诗岩飞去，落在白诗岩后面的花海里。人们跑去欣赏蝴蝶，都大为惊叹。这是他们见过最美丽，种类最多的蝴蝶。对于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生活的惊喜。美丽的蝴蝶像是天外飞仙，像是从城市里来的紫金霓虹的灯光。这个小镇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蝴蝶变得热闹非凡，人们再也不去看那些过时的戏，那些僵化的表演，而是把眼睛擦亮，放大镜一般去观察蝴蝶。夜里，他们谈着美丽的蝴蝶，男人像诗人一样给自己的女人用成千上万的形容词描述着蝴蝶，女人脸蛋红得发热，好像男人赞美蝴蝶就是在赞美自己。女人感谢蝴蝶的到来让自己的男人变成了诗人，让了无趣味的生活有了诗意的浪漫。

次日，蝴蝶花一直在哭，家里人和小镇上的人早已经忘记了她的哭声，而是赶往白诗岩后山去观察他们心里的蝴蝶。他们到了后山，那里居然全部是雪，昨天夜里气温骤降，雪覆盖着大地，大地白茫茫的，没有蝴蝶，只有寒冷和绝望。人们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家，扛着工具往土地里走去，他们表情都很严肃，男人们也不再是诗人了。就在那一晚，因为蝴蝶的死，蝴蝶花的家人相反认为她来得不合时宜，为了纪念死去的蝴蝶，她的哥哥给她取了一个特殊的名字：蝴蝶花。过了两天，回到了正常的气温，炎热的夏天，知了叫得不停，太阳把大地往死里烤。白诗岩上的雪两个小时就化完了，然后露出憔悴的样貌，花已经被雪给冻死了，另外一个奇怪的景观诞生了，花的枝干上爬满了死去的蝴蝶。这些蝴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雪给冻死了，又被太阳烤干，像蝴蝶标本，长久地依附在枯死的花杆上，在微风中摇晃着身体，闪动着翅膀，成了美丽的蝴蝶花。因为蝴蝶的死去，白诗镇分管林业的专家十分高兴，他认为这些蝴蝶要是不死，全活下来，产卵，那么明年白诗镇将会遇到一场前所未有的虫害。后来每当说起这件事，蝴蝶花心里总是忧伤，她认为这些年轻就死去的蝴蝶，像没有出嫁的女人美丽而高贵，它们留给人们的印象将是永远飞翔的舞者。蝴蝶花出生那天发生的神奇变化，加之出生的日子极为不好，被小镇的人认为是个怪物，父母亲对她也不算太好，对她很冷漠，认为蝴蝶花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灾难。在她的家里只有爷爷对她好，把她当作小公主，视为掌上明珠，赶集总是給她买新衣服，在爷爷的庇护下，她无忧无虑地成长，而且样貌出众，简直就是白诗镇有史以来长得最好看的女人。

我来到她的坟前，跪在地上，声音低沉，不多会儿就呜咽起来。我捂着双脸，嘴里喊道，蝴蝶花，我最亲爱的人，你赶紧回来。就在此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最美的人已经躺在了坟里，我最爱的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我的身边。假如她还活着，我永远都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要靠药物来维持我精神的正常。我一直记得她曾经在我耳边说过的话：源，你带我离开这里，这里会把我杀死的，我看着他们凶狠狠的眼睛，像秃鹫一样盯着我，随时都想要了我的命。风吹动着她坟头上的草，像是在向我招手，也是在和我道别。一只猫趴在她的坟头上，喵喵地叫着，一双眼睛诡异地盯着我。我跟着她跑到一棵松树下，松树下是一个白色的药瓶子，我拿起药瓶子，里面放的是安眠药。蝴蝶花之前告诉过我，她无法睡着，晚上总是心烦意乱，甚至心口很痛，于是她经常服用安眠药来辅助睡眠。这只猫很面熟，在她离开后，就在小镇上消失了。我站了起来，嘴里说道，你不要怕，跟我回家。

它突然就消失了。这只猫这些年一直守着蝴蝶花，守着它最好的主人。我背负着沉重的痛苦，回到了家中，来到了书房。

在我的书桌上，一个绿色陶瓷的净瓶里插着一支干枯的蝴蝶花。一只死去的干掉的蝴蝶，匍匐在一束百合花干上。蝴蝶想要腾飞的翅膀永远立在时间里。它存在时间里三十年了，假如蝴蝶花还活着，她也三十岁了。我看着眼前的蝴蝶花，想起了过去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六岁，她八岁，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那刚好是家里打豌豆的时节，她拿来两三根麦秆，把麦秆上面撕裂，弄成伞状。把一颗豌豆放在里面，然后用嘴不停地吹气，豌豆在空气中来回舞动，像一个体操运动员，我则看着舞起的豌豆哈哈地笑。我问她，是什么让豌豆飞起来？她说，是我美丽的嘴，让豌豆具有魔力。我就说，我要亲吻你的嘴，把魔力给我。她说，我才不让你亲呢。我就追着要去亲吻蝴蝶花姐姐。此刻，我母亲把我按住了，我就赖在地上哭。她说，地上有虫，小心咬屁股。我起来就去追她，细小的飞沫跑进我的眼睛里，我哭了起来。她紧紧地抱着我，用嘴轻轻地吹我的眼睛，那种温暖的气流在我的脸上滑动，我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羊羔躺在她的怀里。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蝴蝶花的嘴有着神奇的魔力。

过了几日，她送给我一只小鱼，然后给我戴上。她在五毛钱的硬币上，用各种颜色的毛线把硬币变成有着尾巴，透露着温暖的小鱼。我拉开那张柜子，那只硬币小鱼还躺在里面，我捂住小鱼，像捂住过去一样，不想松手，泪水早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心里此刻只有蝴蝶花。就在此刻，母亲敲了我的门，带了一堆写满字迹的书稿过来给我。

我说，这是什么？

母亲说，你姐李蝶留给你的。

她怎么死的？

她是命苦的孩子，十岁那年得了重病，医生说她的心脏上长了一个像蝴蝶一样的黑色模块，这个模块一旦扩散，她的命就不长了，医生保守估计她活不过二十五岁。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母亲说，她是善良的姑娘，不想让你难过，她对你是用心的，我知道那孩子心里想什么？她慈悲，像菩萨一样，所以多活了四年。

母亲离开了我的房间，我拿起那厚厚的书页看了起来。这些几乎全部是她的日记，她记录了白诗镇一些被遗忘的人的事迹，还有一本她写的厚厚的经文。我突然觉得蝴蝶花的生命虽然很短暂，但她应该恒久地存在这片土地上。

她的心里有一只蝴蝶，这只蝴蝶，让她慈悲，要了她的命。她的家人知道这件事，对她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在她的爷爷去世以后，她成了家里的多余人。蝴蝶花十六岁和我母亲一起学念经，给小镇上的人祈福，超度，做善事。母亲说她极具悟性，很多经书她能背诵，能领悟要旨。白诗镇历史上出现过一个得道的女人，名叫张凤菱，她孩子出生后，男人被土匪杀了，她带着两个孩子过着苦难的生活，一生未再嫁，四处修行，游走，后来顿悟，写了一本《凤菱度经》，这本书主要讲诉了这个女人在痛苦中如何完成自我救赎，同时如何普度他人的种种经历。蝴蝶花特别喜欢这本书，她问我的母亲，像她这样注定要早逝的人，可以得道吗？因为注定要早逝，她无法与别人结婚，也无法去生孩子，不想让孩子没有母亲，更不想让孩子也患上和自己同样的病。

蝴蝶花特别喜欢看书，这一点继承了她爷爷的习惯。她叫我给她买了很多书。她给我打电话，有时候会给我说一大串书单，我都会给她寄。母亲的那些地方经书，是他们整理出来给当地上祈福用的，这种书完全不能满足蝴蝶花对世界和天堂的理解。我给她寄了很多文学和哲学的书……她每读完一本书，都会和我交流，也会写下笔记，她的勤奋让我敬佩。

蝴蝶花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

你带我去上海，我能帮你校对稿子。只要能离开白诗镇，去餐厅当个服务员都行。

我说，等我晚上回你电话，我现在忙着。

然后我就投入到李彼的怀抱里，之后我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重病躺在床上了，已经没法再说话了。我的心此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疼。

吃完饭的时候，母亲和我说，李蝶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家人发现的时候就走了。母亲流了眼泪，那么好的姑娘，不该走的，走之前天天来我家帮我做事，嘴里一直念叨着你……

那一晚我一直待在书房里，翻看蝴蝶花留下的文字。每一页都透露着光明和善良，透露着阳光和雨露。风从窗子进来，吹着干枯的蝴蝶花，像是她的影子，在轻轻抚摸我的灵魂。我看着她写下的那些关于弟弟的文字，我被她那种热诚的感情，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羡慕我的弟弟，甚至嫉妒他，他确实得到了蝴蝶花的真爱。蝴蝶花说我的弟弟像一只永远飞翔的蜻蜓，有梦而且温柔，有远方也有力量，是顶好的男人，是她心中永远的梦。

蜻蜓梦

极深的夜晚，我起身看着窗外的池塘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像是蝴蝶的翅膀在闪动，光和影的舞动，像是一首幽暗的诗，透露着太多的人间悲痛。此刻我想到了半个月前离家出走的弟弟。蝴蝶花在她的日记中写到：陈辛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给我以月亮如水般的爱，记得在他的橘园里，伴随着满园的花香，绿得发狂的橘叶，我把身体给了他，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抚摸的力量，感觉到身体的给予是如此的快乐。陈辛的梦想是含蓄的，不像雄鹰那般悲壮，而像蜻蜓那般轻柔和迷人。陈辛是我在世间最后的爱，但愿他能幸福，能够以自己的力量改变白诗镇落后的状况。

我的弟弟看到天空中星星长了翅膀，在向他招手，发出远方的信号。我的弟弟第一次背向了他的大地，穿上了蝴蝶花给他买的李宁牌运动鞋，走向了远方。我可以想象他对白诗镇是如此的绝望，他曾经告诉我他的一生都不可能离开这片土地，因为他想看到这片土地长出现代工业。

我可以想象他和蝴蝶花确实发生了很多迷人的事。在稻田里，蝴蝶花躺在他的怀里，看着夕阳中的蜻蜓，然后描述着未来这片土地的形状。他和蝴蝶花商量好，一起去白诗镇的登楼山看日出。他们都希望白诗镇的未来像太阳一样永远光明。他们像一对浪漫的诗人，爱更是让他们的诗性得以发挥，让苦疼转化出甜美的幸福感。

我也知道他们的爱情就像这个夜晚，永远只能在黑夜里进行，难以看到光明的那一刻。蝴蝶花大着我的弟弟十岁，他们是姐弟恋，在白诗镇是不被接受的。一旦他们的爱情被公开，白诗镇的人会以各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们，街头巷尾，他们就会成为议论的重点，甚至可能会把他们两个抓起来。还好他们的爱情只是在黑夜里进行，除了蝴蝶花的日记里有记载，其他的人一概不知。白诗镇这个神秘的地方，像这样不为人知的事，应该还很多。

我的弟弟成绩很好，本来可以去北京念很好的大学，然而他考完试完全没有去关心成绩，连专业都没有去报，尽管我再三劝阻，全家动员，他还是放弃了念大学，回到了白诗镇来实现自己的梦。回到白诗镇，我的父母亲希望他在小镇上租上两三个铺面，学着做做生意，卖烧烤、米线，或者开个甜品店，甚至开个农资店。他放弃了在小镇开店的念头，他说要是他只是为了开个小店回来，那他就不回来，而去北京念大学了。他来到白诗岩，看着这片红色的土地，还有夕阳中悲壮的鹰。他甚至看到一只鹰高高飞起，然后迅速调头，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大地，快速地死亡。他更是看到雄鷹飞到一个很高的岩石上，一般人完全无法攀岩上去，在那里把自己勾的无法捕捉食物的嘴使劲弄掉，等长出新嘴来，在把老化的指甲拔去，更换羽毛，然后开始飞翔，迎来新生。能够迎来新生的鹰并不多，很多还没有长出嘴就饿死了，甚至忍受不了痛苦，迅速撞击大地，悄然地死在这片土地上。我突然想这鹰就是英雄，居然能够这么死而复生。这片土地上死了多少只鹰，这片土地就埋着多少个英雄的身体，这埋着英雄身体的土地不应该如此贫瘠，应该长出很有价值的经济作物，应该可以在上面建造工厂，甚至这片土地下应该有矿石，石油，可以提炼钢铁，新建油田。只要这里变得富裕，人们在现代的机器声中，一定会改变思维，于是白诗镇就会有属于他们的艺术。这片土地就会诞生作家，画家，甚至哲学家，音乐家。那么这片土地上就会有诗，有交响乐，有油画，有新的思想，有语言的热度，有梦不可以抵达的地方。那么白诗镇就不会只有现在的烟盒舞，不会只有人们之间的嘲笑，不会只有冷眼，不会只有看不到头的一望无垠的贫穷。

我的弟弟在白诗岩看了这片土地十五天后，背着一包土去了市里的植保站，五天后回来，又观察分析了十五天后，写了一篇论文：《论特殊环境下土地作物的选择》。大概过了一个月，他告诉我要租五十亩土地，种橘子。他说这里的气候独特，种出的橘子会是世界上成熟最早的橘子。弟弟性格孤傲，他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我们只好支持他，租了五十亩没人耕种的土地，种上了橘子，听说品种来自于国外，他的橘子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蝴蝶花特别支持他种橘子，自从他种上橘子以来，我们家变得不再富裕，甚至负债累累。种橘子要经历漫长的五年，才能有收获。橘子种上一年后，他打电话告诉我，他敢断定白诗岩下有石油，或者煤矿，他说就地质分析和气候来看，这里以前是海洋，甚至是沙漠，地下存在的大量木材形成了煤矿。我说你是不是打算在家里开矿厂。他说自己确实有那个打算，等橘子成熟后，有了钱，他就去建油田。我被弟弟这些荒唐的说法，搞得哭笑不得。

他曾经告诉我，如果这里的橘子质量好，全世界最早熟，那么白诗镇全镇的人种橘子，就会形成很大规模的产业链，那么这里就可以建设鲜果加工厂，把橘子弄成果汁，名字就叫“白诗鲜”。这里就会迅速变得富裕，就不会再有穷人，生老病死也不会毁掉一个家庭。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加之他还去做了，更是让我敬佩，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居然如此优秀，如此的心忧天下。就在种橘子这些年，他开始学着拉小提琴，每个夜晚他会在橘子地头堆放农药和化肥的破旧小屋里拉上一段忧伤的或者光明的小提琴。蝴蝶花记录了我弟弟对小提琴的热爱，对吉他的痴迷。他像一位乡村摇滚歌手，疯狂的音乐一般痴迷地根植在脚下的红土地上。如果白诗镇真如我弟弟所设想的那样，那么白诗镇的前途将无比绚烂和值得期待。

我弟弟离家出走以后，他定期的给我寄来明信片，几天前还在西藏的布达拉宫，几天后就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说他接下来要去外国，还告诉了我航班号，他说等他游玩想去的国家，他就选择一个国家暂时住下来，能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一直在想他难道忘记了自己的红土地上还有上万株橘子树吗，而且今年就可以挂果，就能迎来丰收的喜悦。他一定是带着蝴蝶花的梦想，去周游蝴蝶花想去的国家，蝴蝶花曾经告诉我，想去西藏看看仓央嘉措，想去伊斯坦布尔看看帕慕克，想去布拉格看看卡夫卡，想去圣彼得堡看看布罗斯基……我弟弟的路线和蝴蝶花说的路线很相似。第二天起来，我弟弟所乘坐的飞机航班出事，我赶紧打电话去咨询和查阅，航空公司说的和新闻上说的是一样的结果。我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怕他难过，有什么损失。我已经找到了借口，一辈子欺骗我的家人就说我弟弟一直在国外生活，已经在那边娶妻生子，有了幸福的家庭。

我来到他的橘子地里，看着这上万株橘子树，心情顿感美好。哎，上萬株生命，你们没了妈妈，现在又没了爸爸，成了十足的孤儿，如今挂上金黄的果，充满丰收的气息里，我感觉到所有的元素都是平等的。

我睁大眼睛，在夕阳中，我看到蝴蝶花拿着一支笔，试图给我的弟弟画肖像。我感觉空气里的风都飘着一股善良和淳朴的味道。我闭着眼睛想着弟弟构想的那个白诗镇，富裕，文明，热闹，充满创造力……我敬佩他实践的力量，心里默默说蝴蝶花爱上的人就是不一样。回到家中，我居然收到弟弟的明信片：梦想一定会实现。

责任编辑：郭秀玲